1964年2月,原國民黨軍華中部隊第一兵團將領史銘將一張珍貴的私人照片送給他跟隨多年的老長官黃杰(字達云),照片旁邊有史銘的題識:“民國三十八年(編者注:即1949年)十二月十三日上午,達公(編者注:對黃杰的尊稱)司令官率領部隊、義民、學生等數萬人由中越交界之愛店進入越南。入境時,所有武器、收發報機、照相機以及菜刀鐵器等均被法軍沒收,余之照相機幸免搜去。此照片系達公步抵越境之祿平街口指揮部隊集中時,避開法軍之監視所攝取者。余日前翻閱由越帶回書刊忽然發現此底片雖潮濕受損,但距今已十六年之久,回憶當時情景,彌感珍貴。”
對史銘而言,這是一張經過時間沉淀的照片。1964年,黃杰已經脫下了軍裝,擔任“臺灣省主席”,整日忙的是臺灣老百姓衣食住行的事情。盡管如此,這張照片還是勾起了他的無限感慨。
抗戰期間,黃杰率領的這支部隊表現并不差,但在國共內戰接近尾聲時,卻只能倉皇逃亡,一路披星戴月,由湖南逃至廣西,再被解除武裝,進入法國人控制的越南。讓黃杰聊以自慰的是,在樹倒猢猻散的窘態中,這支部隊保持了基本的建制與尊嚴。從照片上看來,左邊的黃杰雖是敗軍之將,但仍有幾分從容,戎裝筆直,面帶笑容,不失司令官的風度。
1949年解放軍發起的渡江戰役結束后,國民黨軍隊雖然號稱還有兩百萬,但軍心渙散,蔣介石與李宗仁一直處于明爭暗斗中,眾將領各懷鬼胎,心存觀望,蔣介石根本無法建立起有效的指揮體系,以至眾多的國民黨軍一擊即潰。盡管已是兵敗如山倒,國民黨內仍有一些孤臣孽子,懷抱少時讀諸葛武侯《出師表》的愁緒,“受任于敗軍之際,奉命于危難之間”,誠惶誠恐,忠實地執行上級的命令,黃杰就是其中一位。
黃杰,湖南長沙干杉鄉人,1924年進入黃埔軍校第一期,畢業后擔任教導第一團偵探隊中尉排長。1926年,黃杰任教導第一團第三營營長,隨東路軍北伐。1928年5月1日,北伐軍攻占濟南。駐東山的日本軍隊為了阻止南京政府統一中國,先于北伐軍進入濟南,在濟南城內以緯四路為中心,劃為東西兩個“警備區”,構筑工事,架設路障,實施戒嚴,將大炮架在濟南城墻下,裝甲車在濟南城內橫沖直撞,解除北伐軍武裝,殺害北伐軍官兵,制造摩擦,隨時準備向北伐軍開戰。守備濟南的第一師第五團團長李延年電告黃杰,立刻率部護送北伐軍總司令蔣介石離城,以避開日軍炮火。這是黃杰第一次近身護衛蔣介石。他們簇擁著蔣介石徒步離開濟南,再搭火車經泰安到徐州,又改平漢線北上。其間,黃杰不離蔣介石半步,甚至晚上都在蔣介石屋外守護,令蔣介石大受感動。其后,黃杰得到了快速升遷,中原大戰時期,黃杰任第一師第二旅少將旅長。蔣介石對中央紅軍發動“圍剿”時,黃杰已升任第二師中將師長。1933年1月,日軍由東三省侵犯山海關和熱河,黃杰奉命北上抗日,接替南天門防務,守備黃土梁、南天門、八道樓子一帶陣地,參加了著名的長城抗戰,與侵犯日軍激戰5晝夜,傷亡官兵3000多人。1935年7月他因戰功被授予青天白日勛章。同年調任稅警總團中將總團長,并開展大練精兵活動。“七七”盧溝橋事變爆發后,黃杰率稅警總團走上了淞滬戰場,負責鎮守劉家宅一帶陣地。在他的指揮下,稅警總團打得有聲有色,被公認為參戰部隊最出色的作戰單位之一。1938年5月,原在豫北的日軍土肥原第十四師團突然從濮陽一線強渡黃河,攻陷魯西,企圖占領蘭封(現蘭考固陽鎮),隨后直取開封、鄭州,與沿平漢線南下的日軍會合進攻武漢。蔣介石深知此戰的重要性,親赴鄭州指揮,調集精兵,發動蘭封戰役。時任第八軍軍長的黃杰率部負責鎮守歸德,以防駐徐州的日軍第十六師團增援。結果黃杰丟了歸德,讓日軍十六師團沖了過來,致使蘭封戰役最后失敗,黃杰也因此被撤職查辦。直到1943年4月,黃杰才重新帶兵,不久,擔任第十一集團軍總司令,指揮4個軍11個師,參加滇西反攻,連克龍陵、芒市、遮放、畹町等四大據點,與新一軍及美英盟軍在緬北姆色舉行會師典禮。因指揮對日作戰有功,獲美國政府授予的“自由勛章”和國民政府授予的“云麾勛章”。盡管如此,由于黃杰沒有高明的政治手腕,也沒有出眾的才華,在國民黨黨政軍高官的合影中,還是常常被安排站在后排不太顯眼的位置。
解放戰爭開始后,國民黨的大批精銳部隊被殲,蔣介石最重要的親信將領或被俘,或主動獻城投降,黃杰又成了蔣介石手中少數可以重用的將領之一。1949年8月,程潛和陳明仁在湖南倒戈,蔣介石任命黃杰擔任湖南省主席與湖南綏靖總司令和第一兵團司令官。此時,國民黨敗局已定,蔣介石開始將戰略重心轉至臺灣,留在大陸的國民黨各部隊已經無法阻擋人民解放軍解放全中國的進程,只希望能盡量多地撤出兵員和武器,將力量集中到臺灣。因此,黃杰能做的與其說是與解放軍作戰,不如說是把仍然忠于蔣介石的軍隊帶出大陸。這項工作非常艱難,因為國民黨握有實權的官員早就帶著家眷搭乘飛機,一批批地飛往臺灣安置,像黃杰這種直接帶兵的將領只能坐著吉普車,甚至徒步帶著大隊人馬東逃西竄,稍不留神就會全軍覆沒,淪為戰俘。自1949年8月起,白崇禧轄下華中戰區部隊第一、第三、第十、第十一、第十七5個兵團總計30萬人開始南竄,高級將領中分為兩派,黃杰和李品仙等人主張進入云南、廣西,憑借西南天然地形繼續作戰,夏威、張淦、徐啟明等人則主張直接退到海南島,隔海保存實力,尋機退到臺灣。最終,后者的意見占了上風。然而,逃往海南島的計劃最終還是落空,因為解放軍主力四野與二野士氣如虹,行軍迅速,無堅不摧,先頭部隊早已趕到國民黨軍前方,白崇禧手下的第三、第十、第十一兵團在轉往海南島的途中,遭到解放軍合擊包圍,全軍覆沒。只有黃杰統帥的第一兵團在東、北、南三個方向的包圍下,孤軍西進——這時已是1949年12月,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已經成立兩個多月了。黃杰本想依照原定計劃進入云南,但云南的盧漢倒戈,入滇之路又告中斷。此時,他分別接到白崇禧與老長官陳誠的兩封電報。白指示:“為適應當前情況,各部隊應力求避戰,保存實力,輕裝分散,機動出擊,化整為零,各自選擇適當地區,以安全為第一。”陳則指示:“貴部行動目標,未知白長官有無計劃與指示,弟以貴部如出北海防城,照目前敵情,恐于事實上難以達到,不如并力西進,重行入安南(編者注:即越南),保有根據地,然后相機行事,留越轉臺,皆可自衛,未知兄意如何?”
接到兩項指示后,黃杰立刻召集屬下軍官開會,最后決定“假道入越,轉運回臺”。會后,黃杰分別向白崇禧和陳誠發電匯報,又寫了一封信給法國駐越南的高級專員,洽商假道于越南的事宜。12月12日,黃杰與法方簽署協議,法方同意黃杰部借道海防轉回臺灣,但要求黃杰的部隊分為500人一組進入越南,并在指定地點將武器交付法方封存,由法方護送至碼頭。法軍負責黃杰部的安全,提供糧食補給;黃杰部由軍官帶隊,保證軍紀嚴明。協議簽署當天,黃杰就下令各軍向中越邊境愛店集結,要求各部上報人員編組名冊及槍支彈藥器械統計表,準備入境越南。命令剛剛下達,解放軍已經尾隨而至。黃杰的第十四軍六十三師當即被殲,第九十七軍副軍長郭文燦被俘。時間非常緊迫,黃杰已經無法協調各部的行動了。13日早上,黃杰只好再次下令部隊緊急入境越南,只留下第十四軍十師擔任掩護工作,擋住解放軍快速縱隊的強攻,最后隨余部由愛店進入越南。
愛店與峙馬屯為中越邊境南北對峙的兩個高地,相距約500米。愛店位于廣西境內,有一個小集市,數十家商店。峙馬屯位于越南北部邊境,建有碉堡數座。兩點之間,有隘谷一條,成為中越的天然國界線。黃杰被解除了武裝,在倉皇逃亡中跨出國境,內心充滿了痛苦。后來回憶這段經歷時,他說:“我于12月13日上午9時,率兵團指揮所第三組官兵步下愛店市街,只要向前走五分鐘,便離開了大陸最后一寸土,我對這里的一草一木,都感到分外親切,一種依依不舍之情,泛起在我的心頭。我是軍人,軍人的天職是寸土必爭,如今在艱苦的斗爭場合中敗下陣來,有什么理由把責任諉卸?因此我的心境,既慚愧,又悲憤,更有無盡的迷惘與痛苦。我糅雜這些復雜的感傷,一步步地向峙馬屯的關卡走去……”
此時,解放軍已攻占了愛店西北的兩個高地,完全可以用火力封鎖行進在隘谷中的國民黨殘部,但對面就是越南,炮火可能打到法軍陣地,因此必須向上級請示。情況瞬息萬變,就在解放軍來回請示的過程中,國民黨軍在大陸成建制的最后一支部隊、華中戰區第一兵團3萬多人已經快速地進入了越南境內。
解放軍雖然停止了追擊,但在芒街一帶大量集結。不久,新中國總理周恩來就通過廣播,譴責法國占領當局允許國民黨軍入境。法國看到國民黨政府已經垮臺,美國對待蔣介石的態度又曖昧不明,因此不愿公開冒犯新中國,但也不想立即把這支部隊驅逐出境,于是就用飛機將黃杰接到河內,軟禁在一座洋樓里。將其他官兵集中在蒙陽與來姆法朗兩個區域。此時正逢越北雨季,霪雨連綿,半月不停,34000多人包括士兵和眷屬,不分男女老幼,全都擠在這狹小的地方,艱苦異常。1950年3月,法方又將他們轉移至富國島和金蘭灣兩處。1950年6月,朝鮮戰爭爆發,美國軍艦駛入臺灣海峽,冷戰時代開始。從1953年5月起,臺灣方面派船艦到越南,分七批將3萬余人運到臺灣,大多數編入臺灣陸軍各師,眷屬則分別安置在臺北、臺中、臺南、左營、花蓮等新建的“富臺新村”。另外約1500多人自愿留在越南。
被譽為“海上蘇武”的黃杰回到臺灣,先后擔任臺北衛戍司令部司令、“陸軍總司令”兼臺灣防衛司令、“總統府參軍長”,1960年晉升“陸軍一級上將”。1962年底,黃杰脫下軍裝,轉任“臺灣省主席”,并當選為國民黨中央常務委員。1996年,黃杰在臺灣病逝,終年93歲。(責編:王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