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9月9日,毛澤東主席去世。此時,我因被人告發有攻擊江青的言論而入獄,已經在北京市第一監獄(簡稱“一監”)關押待了一段時間。在里面,我接觸到因種種原因被關進監獄的人,其中印象最深刻的,是在毛主席逝世后關進來的兩個“犯人”。
第一位姓趙,是個老工人,五十一二歲,微胖。因為之前是電工,進了“一監”依然做老本行。我見到他時,他整日心神不定,愁眉不展,下工休息時老是在過道里走來走去,唉聲嘆氣。一天,我正在過道旁邊休息,他看到后就徑直向我走過來,在我身邊坐下,說:“看您像個知識分子,有點事您能幫我分析分析嗎?”
我問什么事。他說:“我是第八機床廠的電工,姓趙。9月18日下午三時,廠里召開毛主席追悼大會,全體職工神情嚴肅、心情沉痛地在操場上列隊站好。追悼會一開始,是聽廣播里播放的天安門廣場舉行的‘毛澤東主席追悼大會’實況。我當時負責電器維護,會開到半截,突然,喇叭里沒聲音了,職工們都不知所措,單位領導更是緊張得不得了。我一檢查,發現是線頭脫了,但一想到這么重大嚴肅的會上出問題,心里七上八下的,嚇得渾身直哆嗦,手拿著線頭的兩端,抖得厲害,怎么也接不上。恰逢縣里有領導來我們廠和工人一起參加追悼會,見狀后氣得不行,立即判定我是階級敵人,是有意搞破壞。我馬上就被抓了起來,開大批判會。當時我被那萬眾聲討的氣勢嚇暈了,木頭似的,不知道為自己辯護。我認為自己沒有做錯什么事,最多批判一下就完了。結果被關進了監獄,糊里糊涂就被判了18年。”
我聽完之后,覺得此事實在太荒唐,就問他有沒有歷史問題。他說:“我都五十多歲的人了,共產黨還沒掌權的時候,我也得干活吃飯啊。”一聽這話,便知道這位老工人解放前可能有點問題。我對他說:“按說開會時喇叭出問題應該與你無關,但誰讓你趕上了呢?而且你歷史上還有點瑕疵。”
那會兒出了問題總是先拿“階級敵人”開刀,大家都認為這是天經地義的,沒有任何人反對。
趙師傅接著說:“判了這么長的刑期,還不死在獄里?我現在想寫個詳細的材料,為自己辯一辯。我寫好了請您幫看看?”
我說:“做這些沒有用。那么簡單的事,誰不清楚?即使你把事情講清楚了,他們還是要判你的。說到底,那只是一場事故,但總要有人來承擔責任,你就是這個替罪羊。”我勸他說,與其下力氣為自己辯護,還不如托熟人,找找關系,往高層寫申訴材料。他想了想,覺得我的話有道理,便說:“我們工廠的總務科長是葉劍英(編者按:共和國開國元帥,時任中共中央副主席)的女兒,我老伴是幼兒園老師,平常與葉帥女兒關系不錯,要不讓我老伴求求她?”我覺得這是一條路子。
不久,就有人來監獄找他了解情況。每次他被叫出去后,回監獄在過道里見到我,都會笑一笑,悄聲說:“有門了,有希望了。”外面來人找他談了幾次后,有一天,監獄方就通知他收拾行李離開了,以后再也沒見他回來,肯定就是釋放了。
第二位是個姓陳的農民,30多歲。他父親解放初土改時被劃為富農,他當時只有三四歲。由于他父親死得早,開批斗“四類分子”(編者按:指地主、富農、反革命分子、壞分子。20世紀六七十年代,這幾類人被認為是“階級敵人”)會時常常叫他去頂替,一來二去,他就成了名正言順的“四類分子”。
老陳有個生理缺欠,是個天閹(男性生殖器先天發育不全)。30多一點的壯年漢子卻長了一臉褶皺,正面一看仿佛是60多歲的老太太。但他唱歌很好聽,聲音細高且圓潤。有次他唱四川民歌《太陽出來喜洋洋》,使我想起柬埔寨西哈努克親王的兒子納拉迪波。此人自小在中國上學,1967年畢業于中央音樂學院聲樂系,那時正值“文革”,很少有文藝演出,但中國有關方面還是給他單獨開了畢業音樂會,并且做了電視轉播。我看過那場音樂會,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唱《太陽出來喜洋洋》,納拉迪波唱這支歌似乎用的是女聲,唱得特別陽光、瀟灑和華麗。納拉迪波回柬埔寨后于1977年被波爾布特政權殺害,沒想到我在監獄里還能聽到與小王子嗓音類似的歌聲。
老陳頭頂著“四類分子”的帽子,又有生理缺陷,自然很難找到對象,他本人也頗有自知之明,很早就離開了家,獨自一個人生活。生產隊領導很有人情味,讓他住到飼養室喂牲口。這活雖然不重,但要起夜,“馬無夜草不肥”嘛,所以飼養員在夜里還得起來喂一次牲口。
老陳很少與人往來,也沒有多少人愿意跟他往來,如果隊里不出車,沒人使喚牲口,他便處于與世隔絕的狀態。幸虧他有唱歌的愛好,得以消解寂寞、排遣憂愁,但就是這個愛好讓他惹了麻煩。
9月9日毛澤東去世,全中國都為之震驚,老陳因獨處一處,渾然不知。他照往常一樣,夜里起來篩草、拌料、喂牲口,一邊干活一邊唱歌。第二天,他就被大隊的治保委員帶走了,路上還罵他這個“富農分子”竟敢在全國人民悲痛的時期唱歌,給大隊里找了麻煩。他聽不懂治保委員在說什么,心里一直很納悶兒。一到大隊部,他又被押上了縣公安局的汽車。
在公安局里,預審員先是問他9月9日有沒有唱歌。老陳覺得自己肯定唱了,因為他天天都在唱,不唱才是例外,而這個月似乎沒有例外。預審員又問:“毛主席去世,國家公布不許娛樂,你為什么要唱歌?”此時,他才弄明白,原來是毛主席沒了。可自己當時不知道啊!預審員再次問他:“唱的是什么歌?”他說:“我會唱上百首歌,不記得當時唱過什么了。”預審員提醒他唱過三首歌:一是《早也盼,晚也盼》(樣板戲《智取威虎山》中獵戶李勇奇的唱段);二是《真是樂死人》(流行于20世紀60年代的一首歌,描寫新參軍的士兵在迎新晚會上歡樂的情景);三是《不唱山歌心不爽》(流行于20世紀60年代的一首新民歌)。老陳一聽,覺得公安人員挺神,竟知道他會唱這些歌,便承認了。審案的聽到這里臉一沉,桌子一拍:“你老實交代為什么在毛主席去世時唱這些歌?”老陳說:“這些歌我的確會唱,不能欺騙政府說不會。但9月9日那天晚上唱沒唱我真的不記得了。”預審員說:“你們隊的革命群眾有揭發。”接著拿出一份材料給老陳念了一遍。老陳一聽,如五雷轟頂,一下子懵了,只得說:“我唱的不只這三首,那天晚上我唱的歌多了,還有苦歌《生產隊里開大會》(一首憶苦思甜歌曲,情感凄婉)呢!”但審案的人不管這些,只要你承認唱過那三首歌就行了。
原來,大牲口棚的隔壁是座養雞場,有兩三個小姑娘在那兒負責養雞。老陳總是在夜里邊喂牲口邊唱歌,常常吵得她們睡不好覺,這次,她們逮住了一個機會,要好好整治一下這個“四類分子”,于是就把他給舉報了。
當預審員讓他交代唱歌動機時,老陳問:“什么叫動機?”
“就是你為什么唱歌?你夜里干活難道不累?再唱歌你更累呀。”
“我不累。就是有點累一唱歌就解乏了;有時憋得慌,一唱歌就舒服了。”
“哦……”預審員覺得聽懂了,“原來你覺得自己憋得慌,肯定是有對現實不滿的反動情緒,想唱歌把這些情緒發泄出來。要不人家為什么揭發你,說你三更半夜亂吼亂叫呢!”
又有“作案事實”,又有“作案動機”,老陳很快就以“現行反革命罪”被判有期徒刑20年,關進了“一監”。直到我離開監獄時都還在里面。
轉眼間,三十多年過去了,發生在那個“最革命”時代的這些荒唐事,在21世紀的今天看來,近乎天方夜譚,但在當時,它卻并非個案。前事不忘,后事之師,我們是不是也應該認真反思一下:這樣的荒唐事為什么會發生在我們的身邊?為什么當時很多人沒有意識到它的荒唐反而認為它是正常的呢?
(責編:王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