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李瑞

一

躺在鋪滿破棉絮的木床上時，李新生強烈感覺到死神正拖踉蹌的腳步向他走來。很久了吧，李新生疲憊地嘀咕著。

當過往情景一一在他腦?；噩F時，李新生一定會記得那個下午他走入那問辦公室的場景。那天天氣很燥熱，辦公室里設施簡單，頭頂上轉著老電扇，墻上掛著表格性的圖畫，屋角有一個垃圾桶，一臺飲水機。兩名身著隨意的工作人員正坐在一張正對門口的長桌子后面，仔細看著手上的資料。李新生走進去時腳步很輕，他沒有打算打攪他們，而是輕輕地站在墻角。

李新生，其中一個工作人員頭也不抬地喊道。到，李新生馬上脫口而出回答。

兩名工作人員不約而同地抬起頭注視著他，左邊一個不耐煩地說，你到了怎么都不吭一聲。

我……李新生囁嚅著不知道說什么好，兩腿卻情不自禁地顫抖起來。

你年紀大，沒有學歷，也沒有正式的工作經歷，實在不好安排啊，左邊的工作人員說。

李新生有點緊張了，我什么都可以做，我以前做過一段時間修理工。

左邊的工作人員不耐煩地說，那是你在蹲監獄時沒有多少技術含量的臨時工作，現在都什么時代了，說出去有人愿意雇你嗎?

李新生頓時感到有一股力量讓他透不過氣來。他低低自語道，我只想要一份養得活自己的工作。我已經找了很多地方了。我得找一份養活自己的工作。

行了，有適合你的工作我會通知你的，左邊的工作人員說，你先回去等消息吧。

是……我只想要一份養活自己的工作。李新生慢慢地轉過身走向門口。

請等一下，右邊那個工作人員開口了，聽口音你是老上市人?

是，李新生回答道。

哦，上市曾有一個叫王林的城郊鎮，現在已經不在了，不知道你是否有印象。右邊那個工作人員突然興奮地問道。

當然，我就是王林人。李新生猶豫了一下說，我從小就在那里長大。

從小就住在那?天哪，這實在是太巧了，右邊的工作人員激動地站了起來，來，這有一份工作正等著你呢。

李新生是幸運的。右邊的工作人員告訴他，有一位華僑回國卻發現王林鎮已經不存在了，當然一個鎮的消失在現代的中國實在是太平常的事了，問題是這位華僑欠了王林鎮一位名叫李瑞的人的債務?？墒遣疬w時戶口遷移混亂，王林鎮居民四分五散，真要找出李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對于不是回來投資的華僑，政府相關部門興趣不大，給出了幾條線索后，就不了了之了。這位華僑對自己的債務比較認真，老一輩人總是這樣的，現在的世風就難說了，這位華僑一定要找出李瑞，既然沒有官方的辦法，他就想雇傭一個曾經的王林鎮人來尋找李瑞。這名工作人員接受了尋找老王林鎮人的工作，沒想到也這么幸運地找到了李新生。

李瑞?李新生隱隱感覺這個名字似乎是聽過，所以他覺得還是很有信心，當然最重要的是他找到了工作，這可是他這輩子的第一份工作，不同于“老人”的工作。

二

如今，躺在床上聆聽死神沉重腳步的李新生想起找到第一份工作的場景時，也不禁笑了一聲。他記得那天在回家的路上，他激動得抱著一棵樹直喘氣。天氣很熱，但他甚至愿意到太陽底下跳一支舞，假如他會跳舞的話。

周圍有舞樂聲響起，李新生眼前呈現出舞臺的場景，略顯簡陋的舞臺上是一群年輕的女人面帶笑容在翩翩起舞，臺下是黑壓壓的一片神情緊張、服飾統一的服刑者。

108號，一聲嚴厲的呼聲在鐵窗和厚墻壁之間撞擊著，碎成一片片云母。

到，弱弱的聲音在清冷的空氣里發出顫音。

108號不記得自己怎么會在鐵窗里。這樣的呼聲和回答天天上演著，這里仿佛是他的開始也最終會是他的歸宿。

漫長的日子一天天地重復，很多習慣也就深深凝固到成為下意識的動作。

當有一天，他被推出鐵門時，他驚覺人生的大限將至，抱著頭蹲在門口痛哭流涕。很久以后，他才感覺到有一位衣著破爛，手拿一個臟污塑料袋，柱一根木棍的老人站在一邊觀察了他很久。

娃，我是你父親，你還認得不?老人對他說。

108號細細在頭腦里搜索，但眼前的老人毫無印象。他愣愣地看著老人。

老人嘆了口氣，說，回家吧。

很久以后，108號才反應過來，原來“李新生”是他現在的代號。至于老人是不是他真實的父親他實在無法確認。他懷疑自己就像被老人拾起的一個別人丟棄的礦泉水瓶一樣，被扔進臟污的塑料袋里帶回那間堆滿破爛的屋子。

他的生活很快恢復到了以前的習慣。只是把108號換成了李新生，他每天都躲在屋子里，躺在堆滿破棉絮的床上。老人回來了對他喝著，李新生。到，他慢慢地出現在老人面前，然后按部就班地吃老人帶回來的食物。

吃完了飯或是晚間睡覺的時候，老人總愛絮絮叨叨地向他說著話，也是從這些話里，他知道了王林鎮，老人告訴他，他自小就生活在那里。

后來，他感覺老人對他漸漸不耐煩了，因為他開始說，你總得出去啊，你總得養活自己啊，我死了你怎么辦呢。說這些話時，老人總是拼命地咳嗽。

李新生害怕了，他又強烈感覺到被趕出鐵門時的無助。老人開始拖著他出去了，一件小事一件小事地教他。他頭腦并不笨，漸漸也學會了這個新世界的一些規則。

當一天早晨發現老人僵硬的身體時，李新生已經懂得如何處理這些事了。他從容地和殯儀館聯系，埋葬了老人的骨灰。他依然不確定這位老人到底是不是他的父親，他懷疑自己只是老人～位叫李新生的兒子的替代品。但他覺得對老人已經有了一份感情，也該盡一份義務。

他明白現在該自己去找份工作養活自己了，不過他不想再繼續老人的“工作”。

三

死神已經開始吞噬腳了，它正在緩緩地爬上來，李新生想著，因為他已經感覺到自己的雙腳無法動彈了，有一道沉沉的力量正慢慢壓了上來。

李瑞?為了獲得那份工作，李新生欺騙右邊的那位工作人員，他對李瑞是有印象的?；厝ズ笏屑毾?，老人絮叨的話語里似乎從沒有出現過這個名字，但他又隱隱覺得這個名字似乎又很熟悉。

特征還是很明顯的，右邊的工作人員告訴他，李瑞的后腦勺有一個碗大的紅疤。你找到他就能獲得一筆錢，越早找到越多，在你尋找時，每個月你可以領一筆固定的錢。記住，每隔一個月你得向我匯報情況。

當時，李新生的心里充滿著終于找到一份不同于老人“工作”的喜悅。假如他知道自己以后的剩余人生都在尋找李瑞，他一定不會像開始時那么快樂。

他找到了王林鎮的舊址，那里已經是一片繁榮的商業區了。他想找拆遷辦、派出所。拆遷辦早就撤銷了，派出所資料整合到上市戶政中心，里面的工作人員告訴他因為王林鎮人沒有登記的意識，聽說要拆遷了，就四處分散投親靠友，有些人就逃離了官方的監控散入茫茫人海永遠消失了。

最初開始尋找時，李新生想過為了延續自己的工作，他并不急于找到李瑞。但日子越往后退，他漸漸開始急了，因為他害怕隨時會被解雇。到后來，他陷入了某種不甘心的瘋狂中，因為他不相信自己人生的第一份工作竟然可能會無法完成。

在沒有了線索后，他開始在上市一戶戶地尋找，穿過一條條街巷，爬上一個個樓梯，敲開一道道門，后來他還學會了貼一張張的尋人廣告。他被人當作小偷抓過、被人誤解打過、也被野狗追過……上市在他眼里是個不斷長大的巨型怪物，它不斷地變大，人口也越來越多，他永遠也找不完，尋找李瑞就像在一個浩瀚的沙海尋找一粒金子，他開始像一個游魂在無邊的墳場里一天天飄蕩著。

他的頭發漸漸白了，爬一層樓梯也開始氣喘，負責聽他匯報的工作人員也從年輕邁入中年，最后還換了人。但奇怪的是，他從來都沒有聽到過對他工作的抱怨，工作人員每次都機械地聽完他的報告，再把每月固定的一筆錢遞給他。那位華僑似乎比他更有耐心，更堅定地相信只有他才能找到李瑞。

到了后來，他有時站在王林鎮舊址上的商業區里，茫然地想不明白，一個城鎮的變化竟然會是如此的面目全非。他更感吃驚于一個人竟然也可以消失得如此徹底。晚上躺在鋪滿破棉絮的木床上時，他忍不住會想，尋找李瑞是不是他的宿命?這個宿命從他跟從那個老人回到這個屋子聽他嘮叨王林鎮的故事時就開始了。

四

李新生感覺胸口有點悶，看來死神已經漸漸爬上來了。他想起老人那具僵硬的身體時，心里有點恐慌，對死亡他仍是恐懼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慢慢打撈起尋找李瑞日子里的記憶。

在多年的尋找中，他的確也找到不少王林鎮的人，每當他找到老王林鎮人時，談起要尋找李瑞，他們弄清情況后都擠眉弄眼、恍然大悟地說，哦，李瑞啊，從沒有聽過這個人。

他覺得他們都低估了尋找李瑞的嚴肅性，而且他們神情狡猾，不可相信，于是他會仔細觀察他們的后腦勺有沒有碗大的紅疤，但結果總是讓他失望。

如果他們愿意講，他有時也會停下來聽聽他們講王林鎮的故事。

年復一日，王林鎮在他尋找的過程中越來越清晰，后來他真的以為自己的確從小就在那里長大的。

他更期待聽到王林鎮人提起李瑞，但很少如愿。偶爾也有一些老人在言談中意外地提起李瑞，這都引得他吃力地張大耳朵，但他們的描述模糊不清，總是讓他失望。有一次，他得到一個消息，有一戶似乎是李瑞的親戚。他急急地跑過去，敲開門時，戶主吃驚地看著他，沒等他說明來意就把他趕了出來。

我是來尋找李瑞的，李新生在門外喊著。屋里響起了一陣咒罵聲，很快有人拿著木棍沖了出來。李新生連忙跌跌撞撞地跑了。等到他下次再去時，這戶人家已經搬走了。

李新生后來懷疑，李瑞或許是王林鎮人的一個禁忌。

五

胸口越來越沉，死神已經壓上來了，李新生想，已經可以聞到它身上的那股腐爛氣味了。他輕輕吐了一口氣，突然想起了那張熟悉的臉，一絲笑慢慢浮上了他的嘴角。

108號、李新生這些稱呼總是讓李新生覺得矮人一截，這兩個稱呼都讓他必須服從他人，只有那張臉讓他覺得自己高人一等、意氣風發、神采飛揚。

他記得第一次見到這張臉的情景。他穿過一個陰暗的樓道，爬上一個污跡斑斑的樓梯，敲開了一戶人家，開門的是一張憂愁、絕望的臉。

我找李瑞，請問你認識李瑞嗎?李新生問道。

李瑞?這張臉上寫滿困惑。有事嗎?

哦，我這有人有一筆欠款要還他，你認識李瑞嗎?李新生說，他已經明白這張臉的主人不會認識李瑞的。

錢?多少?這張臉急切地問道

李新生微微笑了說，是個華僑給的，多少不清楚，估計很多，我負責找人。

我就是李瑞，這張臉回答道。

李新生笑了，這可是一張向他乞求的臉，他開心地回答說，你聽過王林鎮嗎?

王林鎮?這張臉上現出困惑不解的神色。

那你不是李瑞，李新生大笑著轉身走了。

隔了一段時間，這張臉來找李新生了。我就是李瑞，它說，一張戶籍證明擋在了面前，你看，是王林鎮呢?？粗钚律聊耍@張臉滔滔不覺地說起了王林鎮的一切。

李新生驚異于這張臉對王林鎮的諳熟，但他沒有說話。等他說完了之后，李新生緩緩地說道，李瑞后腦勺有個碗大的紅疤。

這張臉呆住了，它默默地看著李新生的身影如幽靈般地穿過，飄過狹長的小巷，又步上一個樓道去敲一戶人家的門。

在李新生尋找李瑞的歲月里，這張臉不時在他面前出現，有時拿出驗傷報告，有時拿出整容報告……李新生并不反感這張臉的出現，到后來他甚至很感激它，因為最后連他都開始懷疑時只有這張臉執拗地相信李瑞是真實存在的。

六

好了，我已經徹底抓住你了，死神看著惶恐的李新生安慰他說，別擔心，相比于生的困惑苦惱，死是安寧的。李新生驟然感到胸口的壓力減輕了，一股清新溫暖的氣流正緩緩地在胸腔里跑動，他感覺舒服極了。

尋找的最后，李新生終于絕望了，這個工作該結束了。因為他開始感覺死神的影子不斷在他周邊飄蕩著。有時他慢慢爬上樓梯后會看到它正在上面注視著他，有時他在一條小巷里走著走著停了下來喘氣時，發現它就坐在路口。

他找到工作人員說，我要結束尋找了。工作人員聽完他的話并沒有吃驚，這是意料中的事。他告訴李新生，應該去見一次華僑，做一次總的匯報。

李新生順從地跟著工作人員上了一輛車。穿過上市的一條條街巷，停在了王林鎮舊址上的一座樓房前。他們又穿過長長的一條廊道，在一間被改裝成醫護室的房間門口停了下來。躺在病床上的華僑見到李新生時，并不覺得意外只是微微點了點頭，示意其他人出去。

等只剩兩人時，華僑嘆了一口氣說道，我要死了，你再不來，我也該找你了，你找到李瑞了嗎?

沒有，真有李瑞這個人嗎?李新生問。

有的，當然有，華僑似乎有點激動，他輕輕咳嗽了兩聲說，他曾是我兄弟，怎么會沒有這個人呢?

我這半輩子都在找他，卻沒有找到。李新生喃喃地說。

半輩子?華僑聽了似乎有點傷感地說，那我也等了半輩子了，我快死了，等不了了，我告訴你李瑞的事吧。

李新生從沒有想到李瑞竟然是如此惡貫滿盈的一個人物，在王林鎮他作威作福，無惡不作，所有人都得服從他。后來王林鎮拆遷時，王林鎮人不想到派出所登記留下地址，而是選擇逃得遠遠的，也有這方面的原因。在一次傷人盜竊案中，李瑞終于被警察抓住，判了無期徒刑。所有的親人都不認他了，父親放出話說，就當這個兒子死了。

原來他在監獄里。李新生對著華僑嚷道，那你讓我毫無結果地找，究竟為什么?

你先別生氣，我還沒說完呢。華僑喘著氣說，他后來又被放出來了，因為他再也沒有傷害性了。

你讓我折騰了半輩子了，卻依然找不到他7李新生低沉而傷感地說著。

兩個人突然都不說話了，房間里一時很安靜。等了一會兒，華僑開口輕輕說，但我也給了你一份工作，也等于養了你半輩子了。

對不起，李新生說，我還是沒幫你找到李瑞，你欠了他什么債呢?

呵，你終于問起來了，華僑說，其實我沒告訴你，和李瑞在一起稱兄道弟，作威作福的還有我。那次傷人盜竊我也參加了，在逃跑中，我跑不過他，但我想只要有一個人倒下，另一個人就可以從容跑出去，所以我在他的后腦勺給了他一棍。

后腦勺有個碗大的紅疤?李新生問著。

是的，那印象太深刻了，它留在了我的夢里，不時折磨我，華僑說，但我沒想到這一棍沒有留下疤痕，而是造成了他的失憶。

失憶?李新生吃驚道。

是的，我的兄弟，你就是李瑞。在你尋找開始不久，我就通過其他渠道找到了李瑞，沒想到事情這么巧，我竟然會雇傭李瑞尋找李瑞。華僑說，但我想讓它繼續下去，因為我欠你的前半輩子，希望能幫你找回?？磥砦覀兌际×?。

七

夠了夠了，所有的記憶都亂了，李新生再也回想不起當時還和華僑說了什么，他不愿意他的一句話就否定了他半輩子的意義，現在他只是在衡量，用后半生來尋找前半生，我的一生會是完整的嗎?但不管怎么說，李瑞似乎還是找到了。

死神開始收緊了它的獵物。當最后一縷溫暖的氣息呼出鼻腔時，李新生的腦海里飄過了人世最后一個疑問：那個老人真是我的父親嗎?

責任編輯 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