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老張無法對一個患有癡呆癥的老人講道理,獨居的老人目光渙散,面無表情,嘴巴閉成一條縫。所以他站在了老人的兒子面前,他從徐茂盛眼里看出了明顯的抵制和厭惡,但是他仍然負責(zé)任地對徐茂盛說:“你父親開槍打人了。”
徐茂盛是老人三個兒女中的老大。他強調(diào)說:“他不是我父親,是繼父。”繼父不姓徐,他們?nèi)匀浑S著早逝的父親的姓。繼父自從進了徐家就從來沒有贏得過他們兄妹的尊重和諒解。他的大半生都在他們的冷嘲熱諷中屈辱地度過,那個家里,仿佛他們兄妹三人才是父輩,而他只是一個聽話順從而又無能的孩子。直到母親去世,繼父也沒有得到過他們的心。兄妹三人,沒有一個人能夠記起母親去世時的囑托,沒有人記得母親是如何用哀求的目光把一個老男人托付給他們的。現(xiàn)在,患有老年性癡呆的繼父,獨自凄涼地呆在和母親生活了大半輩子的老房子里,常常忘記吃飯,似乎也已經(jīng)忘記了,他受到的種種不公平的對待。
徐茂盛說:“你是不是想抓壞人都想瘋了。他,開什么玩笑!你給他槍,你看他會不會扣動扳機,沒準(zhǔn)他能把槍到過來向自己開火呢。”
徐茂盛的玩笑并沒有惹怒警察老張。老張從自己身后背包里拿出了那桿獵槍,徐茂盛的眼睛一亮,然后迅速地隱藏下來,獵槍是他藏在繼父家里的。獵槍是徐茂盛的兒子徐鐵的。有一天徐茂盛偶然從兒子的羽毛球包里發(fā)現(xiàn)的,做生意被合伙人欺騙了的兒子很可能做出什么極端的舉動,因此,出于害怕他偷偷地把獵槍藏在了繼父家的壁櫥里。
老張說:“這個你不陌生吧。這就是從你父親那里搜到的。”
“你們私闖民宅,我要去告你們。”徐茂盛氣憤地說。
老張不慌不忙:“且不說你父親開槍打人這件事,豪尤說私藏槍支,也夠讓你換個地方呆呆的。”
徐茂盛倒是很善變,他立即更換了一種策略,改口說:“誰能證明這槍是我們家的,這是什么槍?不是什么玩具槍吧?”
“你不用狡辯,這槍是我從你父親手里拿過來的。”老張說,“他能在人的身體上打一個小小的洞,你不用裝腔作勢,這你知道的。”
后來老張想想自己哪里出了錯,非要把自己逼到墻角去。一是他不應(yīng)該第一時間就從老人的手里奪過了槍,二是他不應(yīng)該那么執(zhí)著地想讓徐茂盛明白一件事,槍是徐茂盛的,在老人開槍打人這件事上,他是有責(zé)任的,他的弟弟和妹妹也是有責(zé)任的。
徐茂盛遠沒有老張想得那么天真,他繼續(xù)說:“你要為你說過的話負責(zé)任的,你是警察,更不能亂說,冤枉人民群眾。退一萬步說,槍是我們的,你憑什么說,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連刀子都不敢拿,竟然會舉槍去打人。鬼才相信呢。”說完,徐茂盛發(fā)出了譏諷的笑聲。
為了讓徐茂盛相信,最近發(fā)生在小區(qū)對面高層的襲擊事件是他的繼父所為,老張把徐茂盛帶到了他的繼父家里,那個建于上世紀70年代的老樓,到處發(fā)出奇怪的聲響,樓道內(nèi)陰暗潮濕,仿佛每個角落都隱藏著一些秘密。老張一邊上樓一邊向徐茂盛講解他是如何發(fā)現(xiàn)“殺手”的,“對面有一對剛剛結(jié)婚的男女,他們家住在二十層,一到晚上就會有人用槍向他們射擊。他們沒有得罪過任何人,為此他們兩個這兩天還離了婚。”老張頓了頓,接著說:“我為此焦慮了許久,因為這個襲擊案很令人費解,槍手完全有能力打中屋子中的人,可是沒有。子彈都是穿越陽面的屋玻璃,在墻上遇阻后落在了地上。”老張在隨身攜帶的包里摸索了一會兒,拿出了一個小布包,他展開布包讓徐茂盛看里面的獵槍子彈。徐茂盛根本不屑一顧。此時,他們到達了徐茂盛的繼父家里。
徐茂盛的繼父坐在陰面的屋子里,面向窗戶,身體完全陷在竹椅里,花白的頭發(fā)早已經(jīng)稀疏,就連鼻毛也軟軟地長長地伸向嘴邊。落在椅子外面的手,干瘦,手背上如同爬了幾條胖胖的蚯蚓。眼睛幾乎完全是閉著的,面色灰暗。他們進屋時,聲音很大,尤其是徐茂盛的皮鞋,發(fā)出一種異樣的敲擊聲。老人一動也不動,嘴角還掛著涎水,渾濁而黏稠。徐茂盛發(fā)出尖厲的恥笑聲,說:“就這樣一個老人,你l還指望他能開槍打人,你把槍交給他。你讓我看看,他會不會拿槍?”
老張的努力是白費的。不管他如何想把槍成功地交到老人的手上,槍都會自動地從老人瘦弱的身體上滑落,跌落的槍與老人根本無法聯(lián)系到一起。老張辯白道:“我當(dāng)時沖進來時,槍就在他的手上。”他比劃著老人離開椅子,趴在窗前的動作,槍管向上,目光敏銳地捕捉著對面高層的某一個房間,雙手強勁而有力。徐茂盛爆發(fā)出一陣狂笑,“你比劃的不像是這個老頭,而是一個猸擊手。真可惜了,要是他能這樣,就該去非洲當(dāng)個雇傭軍什么的,還能為我們掙點外匯呢。”
老張若有所晤地說:“我知道了。現(xiàn)在是白天。他從來沒有在白天實施過襲擊。”
老張的壓迫似的來訪讓徐茂盛有些不耐煩了,“你是不是想抓嫌犯想瘋了,拿我們老頭窮開心?”即使如此,他仍然不得不答應(yīng)老張所有的要求。在警察老張面前,那身警察服裝總是能給徐茂盛以威懾。
夜晚,潛伏在徐茂盛繼父家里的兩個人各懷心事。老張,一個虔誠的等待者;而徐茂盛,心中充滿了對警察老張的怨懟,黑暗之中,老張像是一個令人生厭的毒魚,他能感覺到老張亂亂的須子就纏繞在他的脖頸,讓他呼吸急促。黑暗中的老張和他,他們和繼父就坐在一個屋子中,就像老張說的那樣,他們在等待一個奇跡的發(fā)生。仍然陷在竹椅中的老人就像是死去了,沒有丁點聲息。時間把夜晚拉得很長,徐茂盛漸漸地有些支撐不住,打了一下午麻將的他眼皮越來越沉重。把徐茂盛的眼皮拉開的不是警察老張,而是在老張的拉扯下,他們共同看到的那個場景:
老人突然間從椅子中浮了出來,他身形矯健,步伐和一個年輕人相仿,徐茂盛的眼皮一下子就像是被釘子撐開了一樣,不舍得眨眼地盯著陌生的繼父。老人推開椅子,快步走過他們身邊,老人的腳還蹭了徐茂盛的腿一下,但他好像根本不知道屋子中有另外的人存在一樣,他越過他們,直奔客廳的壁櫥,打開門,拿出獵槍(獵槍是老張?zhí)崆胺呕卦幍?,小心地拆開包裹的報紙。老人拆開報紙的聲音傳到麗人的耳朵邊,細碎,持久,恍若隔世。老人重新健步回到陰面的臥室,他的腳再次碰到了徐茂盛的腿一下,這一次,徐茂盛感覺到了疼痛,他尖叫了一聲。即使他痛苦的尖叫也沒能影響老人的進程。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超然物外,所有的人、聲音,都與他無關(guān)。淡淡的月光把屋子一分為二。老張和徐茂盛處在黑暗之中。老人打開了窗戶的插銷,插銷因為年久失修,發(fā)出刺耳的叫聲,窗戶只是錯了一點點的縫隙,然后才是槍。老人早就熟悉了地形,因此,他把槍架在窗臺上時,槍身整個都在屋內(nèi),并沒有探出去暴露目標(biāo)。他的身體稍稍地彎曲著,如同一張隱而不發(fā)的弓。老張張口說:“你看到了吧。這就是已經(jīng)發(fā)生的一切。”徐茂盛沒有說話,他的腦子,已經(jīng)被眼前令人不可思議的景象占據(jù)了。驚訝,還有憤怒。原來,他看到的繼父并不是真實的繼父,那個行尸走肉的老人其實只是個假象,那他為什么要欺騙我們呢?
在徐茂盛看來,一個不真實的夜晚除了驚訝、憤怒,還有無盡的等待。等待只能拉長夜晚的長度,加重徐茂盛的困頓不堪,而沒有實際的意義。對于老張,等待也沒有最后的結(jié)果,因為除了上述他們共同看到的場景,老人只是保持著那個姿勢,眼睛盯著窗外的高樓,10分鐘過后,老人就喪失了斗志,突然蔫了下來,把槍放回到壁櫥里時,腳步明顯地有些拖沓、沉重。老人回到椅子里,重新把夜晚交給了屋內(nèi)的另外兩個人。老張建議再等等看,徐茂盛堅決拒絕,“我又不是貓頭鷹,專門在夜里干活。”他不滿地說。
連續(xù)三個晚上,都在重復(fù)著一樣的場景,老人只是把槍拿出來,擺好射擊的姿勢,然后又把槍放回原處。單調(diào)而乏味的夜晚幾乎激怒了徐茂盛,他拒絕了老張頑固不化的想法,“事實就是這樣。即使他還能拿得動槍,可是他也沒有力氣扣得動扳機。再者說,他為什么要打人呢?根本沒有道理”徐茂盛憤憤不平地說,“你也別來了,我煩死你了。你干點正事好不好。你看看,這么大個城市,哪天不發(fā)生點刑事案件,你去抓抓真正的壞人,哪怕去公共汽車上去抓抓小偷也算是盡職盡責(zé),為人民做事呀。”
徐茂盛眼里的老張有些愚笨和冥頑,如果換作他是警察,他會公事公辦,草草了事,大不了把獵槍收回而已,一個患有老年癡呆癥、離死不遠的老人,能喚起他多大的工作熱情?
老張的執(zhí)著顯然不是做給某個人看的,他多么想讓自以為是、無所事事的徐茂盛承認關(guān)于一桿獵槍和一個老人孤獨的襲擊事件呀。他告訴徐茂盛:“這不是孤立的一次襲擊,一個意外。你應(yīng)該想想,發(fā)生這樣的事情,背后有什么深層次的原因。”
徐茂盛想都不想隨口就說:“深層原因是老頭子欺騙了我們。我們以為他離死不遠了,誰知道他行動起來像個小伙子,看樣子,他肯定比我們兄妹三人活得都長。”
“那你承認是他開的槍了?他有這個能力不是嗎?”老張緊盯著徐茂盛的眼睛。
徐茂盛躲閃著:“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不上你的當(dāng),我承認是他干的,后邊你不定有什么更可怕的要求呢。”
徐茂盛繼父所住的那棟危樓,在對面三十多層的高樓映襯下,顯得矮小而壓抑,就像是老張那個階段的心情。整整一個月,他都在兩棟相差懸殊的樓層里奔波,他覺得自己有時候像是一條失去了彈性的橡皮筋,松軟,無力,但還得勒在身體上。他會不斷地反思自己,不斷地提醒自己,不斷地分析存在的問題。比如,在整個事件中,徐茂盛的負隅頑抗是因為他仍然沒有能夠拔到鐵的證據(jù)。老張再次找到事件當(dāng)中的主角,被槍襲擊過的房子的主人楊洪,希望楊洪還能像以前一樣,在夜晚,敞開著房間的窗簾,一邊玩游戲一邊等待著子彈的來臨。楊洪端詳著警察老張半天才說話:“是你有病了還是我。我沒聽錯吧?我好像是在等待老朋友來串門呢。你這是在鼓勵犯罪呀。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
老張苦口婆心地說,襲擊者是個患有老年癡呆癥的老人,自從老伴去世后他孤獨地生活著,得不到幾個子女的照料和關(guān)心,他也許會突然某一天死去,悄無聲息地,但突然有一天,他發(fā)現(xiàn)了一桿獵槍,獵槍激起了他心中深藏幾十年的一些記憶……
楊洪不愿意聽老張的啰嗦,他早就沒有在那間房子呆著玩電腦的興趣了,那間房子,仿佛被他遺忘了,每天都冷冷清清的,他幾乎有一周沒有踏進去了。他說:“這棟樓都在他們樓對面,每一間房屋都可能晚上透出燈光,你為什么非要讓他打我呢?你:讓他打打別人呀。你看我好欺負啊。”
老張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是為什么。這也是我納悶的原因。為什么他非要開槍打穿你們家的窗玻璃呢?”
老張無法說服楊洪還原以前的場景,而楊洪的愛人小辛,早就不見了蹤影,根本不可能讓她回到那間房子里,讓時間倒流。老張甚至想到了讓自己呆在楊洪的屋子里,而且也嘗試了,但是沒有用,老人始終沒有實質(zhì)性的舉動。他愚蠢的做法還招致了徐茂盛的嘲笑。徐茂盛說:“你知道嗎,當(dāng)我站在繼父的身后,用望遠鏡,透過黑喑看著你裝模作樣地坐在別人家的房子里時,我真想搶過繼父的槍,照著你討厭的腦袋開一槍,只是可惜,我不會打槍。一摸槍我就會發(fā)冷,冒虛汗。”
即使如此,老張不斷地遭到徐茂盛的奚落,他還是不厭其煩地把徐茂盛帶到了對面高樓上。來到了楊洪家里。他把仍然留在楊洪家窗玻璃上漂亮的槍眼指給他看,“你看看,總共是五粒獵槍的子彈,都是從這一個小小的彈眼里穿過去的。”
徐茂盛打了個哈欠說:“這能說明什么問題?”
“什么問題?”老張說,“問題大了。你想想看,要什么樣的人才能有這樣高超的槍技?”
徐茂盛還是沒能從昨夜打了一宿麻將的閑頓中完全清醒過來,“什么樣的人?”
老張仿佛是在回憶某個久遠的時代,他的眉頭皺了皺,“神槍手。我實話告訴你吧,你父親是個神槍手。”說出這句話,老張似乎有點興奮,仿佛他親眼看到了徐茂盛繼父當(dāng)年的英姿。
“怎么看上去,這個洞洞都有些虛假。是不是詐和呀?”徐茂盛摸了摸那個漂亮的槍眼,“也許,這間屋子的主人喜歡在玻璃上搞點小創(chuàng)意什么的,這樣看上去很藝術(shù)的。”
他的話慧得楊洪非常不滿,如果不是老張的勸解,一直情緒不佳的楊洪早就;中上去揍徐茂盛一頓了。
他們離開楊洪家,老張?zhí)匾庹埿烀⒃谛^(qū)外面的面館吃飯。徐茂盛要了兩瓶啤酒,他笑著說:“這還是頭一次警察請我吃飯。好吧,看在你請我吃飯的份上,我可以聽你啰嗦了。反正,現(xiàn)在也不到我打麻將的時間。”
“你的態(tài)度很成問題。我覺得你應(yīng)該知道一些事情。我不知道這些事情是你們以前故意忽略掉的還是根本就不想知道。”老張說,“你們根本就不了解你父親這個人。不知道他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不知道他生活得如意不如意,不知道他心里有多少苦,不知道他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
在酒精的作用下,徐茂盛的臉慢慢地變紅了,他瞇著眼睛說:“你知道嗎?這個老頭,我從來沒有把他當(dāng)成我的父親。他也沒有,他沒那個自信。他從來就沒有表現(xiàn)出來自己是個父親的樣子,他窩囊,不像個男人,哪怕小時候他打我們幾下也成,可是他沒有。”
老張陷入了沉思,良久他才感覺自己從徐茂盛的煙霧中穿行而出,他說:“他,有名有姓,可能你們早就忘記了他叫什么。他姓王,王五一。其實這不是他的真名,真的不是。他的真名叫劉大強。你翻翻志愿軍的歷史,在有些記載里提到過他。”
徐茂盛撲哧一笑:“你都把我搞糊涂了。志愿軍的歷史里會有他的名字?鬼都不信。”
“說出來沒有人會信。連我自己都不信,他自己呢,也許早就不信了。”好像那一頁頁硝煙彌漫的歷史正在慢慢地被包裹住,而老張就是阻止包裹速度的人,“可是他真的是那個叫劉大強的英雄。”
“你說他是英雄?”徐茂盛仍舊在嘲笑老張的天真。
老張面色凝重,“我們在談?wù)摰倪@個人容不得我們?nèi)⌒Γ堑模莻€英雄。要我來講講他的事跡嗎?”
徐茂盛喝了口酒,“反正吃了你的嘴短。聽聽你這些夢話、胡話也無妨,”
在那個煙霧繚繞的小酒館中,老張的敘述其實根本無法抵達徐茂盛的內(nèi)心,他之所以那么有耐性地坐在那里,完全是沖著那幾瓶啤酒。貧困潦倒的徐茂盛,對誰都充滿著怨氣,唯獨灑是個例外。按照他的理論,他權(quán)當(dāng)老張在給他講一個遙遠的毫不相干的故事。那個故事里,能夠吸引住他的也就只有一點,老張說,他是個神槍手,彈無虛發(fā),曾經(jīng)在一次戰(zhàn)役中打死過10個美國鬼子。每個鬼子都是額心中彈。
“這個故事我好像小時候聽過,那個志愿軍叔叔到我們學(xué)校講過。”徐茂盛裝作在回憶往事的樣子。
老張沒有受徐茂盛玩世不恭的影響,他繼續(xù)著自己的講述,“實際上你父親后來成了一名出色的狙擊手,他被排長安排在十分隱蔽的位置,專門給沖上來的鬼子致命的一擊。而你的父親,除了練就的一身射擊本領(lǐng)外,他無欲無求,把所有的恨都集中到了槍里的子彈上,仿佛,子彈出膛的那一刻,他的身體也跟著飛了出去。有人就看見,當(dāng)一場戰(zhàn)役結(jié)束,你的父親,那個著名的神槍手,他攤在掩體里,像是一個空殼。他是用盡了自己的所有的心血在射擊,用盡自己的聽有生命在射擊。射擊,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也是唯一的東西。”
“真可怕。”徐茂盛吸了一口涼氣,“我可不敢在6個人面前出現(xiàn)。備不住他會給我一槍。”
“你一直和他生活在一起,”老張說,“只不過,他隱藏了他所有的東西。你父親,就是那個人。他把所有的愛與恨,都深深地埋在了內(nèi)心,他的內(nèi)心就像是個墳?zāi)埂?/p>
“別扯了。”徐茂盛終于忍不住了,他站起來,煩躁地推了推面前的酒瓶子,酒瓶子晃了晃,掉到地上,摔碎了。
老張的講述并不是說沒有任何的效應(yīng),徐茂盛那天夜里居然破天荒地沒有去打麻將,他來到繼父居住的地方,他先是坐在繼父的對面,他不敢在黑暗里做出這種舉動,而是把屋子里所有的燈光都打開,外加了一個亮亮的手電。手電光圓圓的,照在繼父垂下來的手上,繼父手背上的青筋盤繞著-直伸到了薄薄的衣袖中,仿佛像是那個令人生厭的老張說的一樣,伸向的是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徐茂盛等了足足有半個小時,才張口說道:“我不相信那個警察的話。可是他偏讓我相信。他說的跟真的一樣,我不得不信。他說的那個人是你嗎?”
無盡的沉默。
“我看著不像。”徐茂盛就是在自言自語。對面的老人,連呼吸的聲音都幾乎聽不到。“我算算,40年,我們在一起生活了有40年了吧。40年你能隱藏住那么大的秘密?怎么連我的母親都沒說過?她也不知道嗎?如果連她也不知道,你就是個天才級的大騙子。”
徐茂盛的自說自話持續(xù)了很久,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并沒有漸漸地暖和起來,相反更加地陰冷了,而那個夜晚,正被夏初的溫度包圍著,散發(fā)著漸漸茂密的熱氣。徐茂盛覺得自己再這樣坐下去會凍成冰棍,于是他站起來,他沖著繼父的背影說:“不是我要翻你的東西,而是因為警察的話讓我半信半疑,我得找到一些證據(jù)。”
那個初夏的夜晚,老人躺在椅子里悄無聲息,徐茂盛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胤瓛|西的聲音充斥了整個破敗的屋子。徐茂盛覺得警察的話總不能是空穴來風(fēng),總能讓他找到一些蛛絲馬跡。他像是一個充滿了幻想的盜墓賊,想在繼父的房間里找尋到一些能夠改變他命運的東西。一個曾經(jīng)的英雄,一個參加過那么一場著名戰(zhàn)爭的功臣,不可能什么也沒有,不可能只剩下了平庸與無能,只剩下了窩囊和等死。可是,事實無情地粉碎了他的幻想,他挖呀挖,到頭來證明是個笨蛋的盜墓者。他一無所獲,嘴里罵罵咧咧的。他恨那個警察,白白浪費了他一晚上的時間,如果他去打麻將,也許會贏一些酒錢。
“你是個騙子。”一見老張,徐茂盛就氣憤難平。
老張是有備而來,他帶來了一個包。他從包里掏出了一些東西,攤開來讓徐茂盛看,一個是志愿軍的喜報,上面寫著如下字樣:
茲有劉大強同志為抗美援朝保家衛(wèi)國偉大光榮的任務(wù)在第五次戰(zhàn)役中表現(xiàn)艱苦卓絕英勇奮戰(zhàn)榮立一等功此為軍人家屬無上光榮特函報喜以志慶賀
中國人民志愿軍第九兵團政治部、司令部
一九五一年八月五日
還有其他一些通行證之類的東西。徐茂盛對此根本不感興趣,他仍然為被受到愚弄而憤怒不已,他說:“他根本就不是一個什么英雄。你見過這樣的英雄嗎?不用說他一生都是一個窩囊廢,如果他是個英雄,他會從來不透露一些什么?我不相信,如果他為國家作出了那么大的貢獻,國家會忘掉他,讓他淪落成這副模樣?如果他是英雄,他最起碼可以為我們的生活作出一點貢獻,你看看我們幾個,哪一個混得像個英雄的孩子?哪一個敢大言不慚地說,我繼父曾經(jīng)是個英雄。”
老張陷入了沉思,然后平靜地說:“也許他自己從來都不把自己當(dāng)成英雄看待,而只是對射擊心有余悸。”
“為什么?”徐茂盛不解地問。
如同在追憶自己的往事,老張的講述翔實而具體,猶如他就是親歷者。他的講述,幾乎要把自己帶到了那個生死交匯的戰(zhàn)場,卻始終無法把徐茂盛引向正確的軌道。他說:“射擊幾乎成了他生命中的唯一,成了條件反射,甚至他的思維都被射擊影響著,一看到美軍的鋼盔,他的手指就本能地扣動扳機。當(dāng)然,他的手指只要扣動,就不會有漏網(wǎng)之魚。對你父親而言,正是這種看上去再自然不過的反應(yīng)反而害了他,讓他對射擊充滿了恐懼。”
徐茂盛更加不可理解,“恐懼?這怎么可能呢?”
“事實就是如此,你不可能知道一個神槍手是如何絕望地遠離他心愛的槍的。他殺死了一個戰(zhàn)友。”在徐茂盛驚訝的目光注視中,老張的表情沮喪而悲傷,“那個戰(zhàn)役剛剛結(jié)束,戰(zhàn)友胸前挎著美軍士兵的鋼盔,正快速地跑回自己的陣地,戰(zhàn)友一邊奔跑一邊還揮舞著手中繳獲的美軍槍支,他根本不知道,在自己的戰(zhàn)壕里,你父親的槍已經(jīng)放不下來了,他的眼睛里看到的只是美軍的鋼盔,而不是興高采烈的戰(zhàn)友。槍響了。那是你父親最后一次射擊,也是最無法原諒的一次射擊。那次射擊為他英雄的生命畫上了一個句號。也讓他的生命走了另外一條不歸之路。這就是你們熟悉的父親,你們看到的父親。那就是他。”
徹底的懷疑主義者徐茂盛突然反問老張:“你說得和真的一模一樣。這些事情我們都不知道,為什么你卻知道得一清二楚呢?”
“因為我是警察。”老張說,“我還知道你許多不為人所知的違法事呢,要不要我也說出來?”
徐茂盛膽怯地停止了繼續(xù)懷疑,他囁嚅道:“反正,你說的這些我都不感興趣,你放過我好不好。從此我們倆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你破你的案,我混吃等死。”
“你還不能走。”老張說,“我還需要你幫一個忙。我一直有一個疑問,那就是你父親為什么只對楊洪家感興趣,為什么只向他家射擊。”
徐茂盛隨口說:“他癡呆了,你可以把任何理由安到他身上。”
老張說:“不是。我百思不得其解,后來終于找到了答案,我發(fā)現(xiàn),在楊洪家的墻上貼著一幅游戲的招貼畫,畫上有一個美軍士兵,他頭上戴著一頂鋼盔。”
“那又怎么樣?”
“突然出現(xiàn)的喚起了你父親心中對射擊的欲望,而對面樓上的鋼盔使他找到了射擊的對象。”老張眼睛看向窗外,那是白天,對面的高樓之上,窗戶幾乎都是一樣的,根本無法分辨出哪一個是楊洪家的,“但是這只是個猜測,我想請你幫個忙。這個包里還有一身美軍的軍服,一個鋼盔。你能不能把它們穿起來,我們看看你父親是什么樣的表現(xiàn)。”
說實話,老張的提議非常誘人,到現(xiàn)在,徐茂盛覺得老張的游戲也該收場了,他也很想知道,繼父到底是不是老張所描繪的那個神槍手。他不假思索地答應(yīng)了下來。接下來,他穿戴起美軍軍服的樣子很利索,也很好玩,他感覺自己像是一個合格的演員,而和他演對手戲的就是那個死氣沉沉的繼父,他的努力就是要讓繼父原形畢露。穿戴好后,他還問老張,怎么樣,我的樣子。老張并不大在意他的樣子有什么不同,他只是對徐茂盛頭頂?shù)匿摽信d趣。那鋼盔即使在陰暗的屋里,也閃爍著藍瑩瑩的光亮。不知怎么的,老張竟然有些莫名的激動和沖動,仿佛他就是那個躺在椅子里的老人,手指也做出了扣動扳機的動作。徐茂盛問:“你干什么呢,眼睛直勾勾的。”
老張急忙忙說:“沒事,沒事。你穿好了?好吧。讓我們來看看你父親的表現(xiàn)吧。”
徐茂盛按照老張的指引向繼父身邊挪動,一邊挪動腦子里一邊回想起老張說過的那些事,他突然問老張:“他不會把我當(dāng)美國鬼子給斃了口巴?”
老張說:“不知道。你又不真的是美國鬼子。你有什么害怕的?你做了什么對不起父親的事嗎?你想想看,你是不是一個合格的兒子,即使他不是你的親生父親。但是他也養(yǎng)育過你們不是嗎?”
徐茂盛的腳步開始變得猶豫不決,他盯著繼父的背影,其實他看到的只是繼父的一個頭頂,稀疏的頭發(fā),凝滯不動。“你說,他真的會打槍,真的是個神槍手?“直到此時,徐茂盛才接近于去想象繼父輝煌的過去,想象繼父對鋼盔的本能的反應(yīng)。—股無法名狀的冰冷與恐懼襲上他的心頭,涼涼的汗水順著后背流下去,好像槍就在他的手里。徐茂盛大聲說:“我不干了。我什么也沒干,憑什么讓他來打我。”他快速地把身上的美軍軍服脫下來,扔掉頭上的鋼盔,像只貓一樣轉(zhuǎn)身逃逸了。老張看著錯開的房門,門還在發(fā)出一絲吱吱呀呀的聲音。老張搖了搖頭。
一路小跑著,徐茂盛覺得自己心跳加速,呼吸像是受到了重壓,氣喘吁吁。等他突然止住奔跑時,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來到了小區(qū)外邊的大街上。陽光洶涌如大江之水,頓時淹沒了他。直到此時,思想才好像重新回到了他的軀體內(nèi),他定了定神,他感覺到老張就在他的身邊,可是事實并不是如此。這么長時間以來,老張在他身邊的感覺一直存在著,他想推掉都不可能,老張,讓他討厭又有所期待。徐茂盛不知道,他在期待什么。
徐茂盛悄悄地返回繼父的房間時,陽光正從窗戶里漫過來,輕盈地爬上房間里的桌椅、柜子、床、被子,把陰暗一點點地逼進角落里,屋子里~下子仿佛敞亮了許多,開闊了許多,這是徐茂盛以前從來沒有注意到的。他輕手輕腳地來到繼父呆坐的那間房子里。老張并沒有走,他蹲在老人的身邊,在和老人說話:“我想幫你,其實是在幫我自己。我的父親,我也曾經(jīng)對他犯下過如此的錯誤。直到他死去多年,我才從你的身上看到他的影子。你是不是那個神射手,對他們來說,對我來說,又有什么意義呢?”徐茂盛看到,一行清淚,緩緩地流過老張憔悴的面龐。
原載《廣州文藝》2011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