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冒出地平線的太陽將整個村子浸在血紅的光色里。翟老漢拎著寒光閃閃的尖刀,直直地立在地面上,表情肅穆,他的身后圍著半圈同村的百姓,而他的腳下則倒著一具死尸,臉朝下趴著,兩腿分成扭曲的八字形。翟老漢呆呆地盯了一刻死尸,突然抬起了尖刀。他的老婆子沖上來,死命地將他抱住。他用力地甩了幾下,把老婆子甩開。一個鄉親說:“何必呢,他已經死了,你干啥還要給他補上一刀呢?”翟老漢說:“這畜生死得窩囊,沒有像個人那樣去死,我要把他的心肝拿出來亮亮,讓他的魂也見見陽光。”他說著,猛然蹲下身,把尖刀向死尸扎去。
老婆子一聲尖叫,幾個鄉親知道翟老漢的脾氣犟,別上槍抗日之后,更是說一不二,只得把他老伴拖進了村子。
這是偽滿倒臺后不久的事情,有人在通往省城的路溝子里發現了那個死尸。雖然被五花大綁的繩子勒著,仍能看出掙扎的慘烈。人們辨出是翟老漢的兒子,發現尸體的第一天便告訴了他。當時他正在擦槍,眉毛冷然一擰,冷冷地說道:“誰也不準把他拉回村子。”
翟老漢的話在村子里還是管用的,因為他是一個抗聯老兵,曾在深山老林里打過鬼子,這次只是在家短住幾日,還要回到部隊上去。她的老伴背著他抹著眼淚挨家挨戶去求人,幾個鄉親終于被說動了,把翟老漢兒子的死尸運到了村外。
有人說,翟老漢的兒子是被日本人臨走時注射了細菌針劑,因為在他的胳膊上發現了一個明顯的針眼。仔細檢查,身上也確實沒有槍傷和刀傷的痕跡。村里這種死法的人有幾個,可是翟老漢兒子卻不該是這種死法。偽滿垮臺之前,他兒子就是縣公署的日文翻譯,是參事官跟前的紅人,一次還帶著鬼子回村掃蕩,說是抓抗聯。若不是那次中了抗聯的伏擊,村里說不定要死多少人。上歲數的人們暗自嘆息:“翟老漢一世英雄,怎么生出這么個兒子!”小時候,這孩子還是不錯的,到了十幾歲就知道打胡子,護村子,到了二十歲,更出息得精神十足。那年他到省城去了,想不到就學壞了。幾年后,直接就住進了偽滿公署大院,家也不回了。翟老漢出去打鬼子,他兒子卻在公署里給鬼子出謀劃策,總歸是世道把人逼成了鬼。
大家懷疑,他兒子是在跟日本人逃跑的過程中,被日本人給害的。鬼子卸磨殺驢的事是常有的。
翟老漢聽說他兒子是這種死法,把槍掛在了墻上。報信的人說:“人是橫死的,是不是天黑就出殯啊?”老漢卻出人意料地說:“等明天早上,陽光出來再埋那個畜生。”
太陽映射出燙眼的金光,翟老漢的刀頭上瀝著血。他兒子的肚囊被剖開,腸子肚子都看得一清二楚,肺葉已經糜爛了。很多鄉親不忍再看,都回了村子。老漢撂下刀對身后剩下的十幾個男人說:“這是細菌試驗的死法,把他埋了吧。這畜生不能入祖墳,就埋在亂葬崗子上。”幾個鄉親剛要過去抬人,翟老漢的老伴哭嚎著沖上來,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哭道:“我生他時是囫圇的,怎么也得給他個全尸啊。”她流著眼淚把死尸的肚皮縫合起來。
這件事發生不久,上級送來情報,說是幾個日本鬼子在逃跑途中仍在禍害百姓。翟老漢急著要走,老伴卻病在炕上。鄉親說:”快去吧,打死那些害人的小鬼子。你老婆我們照看著。”翟老漢沒有一句話,悶悶地灌了一口酒,背上槍就走了。
老漢頂著太陽在大草甸子上一口氣跑了三十里,碰上了抗聯的騎兵小隊,十幾個人向小鬼子逃竄的方向追去。
還是馬的腳力快,日頭落山之前就追上了小鬼子。那里的地勢十分險要,一個低洼子里,蒙古黃榆遮擋得嚴嚴實實,抓不住鬼子影。隊長吩咐翟老漢看馬,帶著他的隊員下了洼子。接著,零落的槍聲從洼地里傳出來。槍聲響了很久,隊長他們也沒有回來。日頭耍沒入地平線了,洼子里槍聲也沒了。翟老漢站起身向洼子里張望,突然一聲槍響,他倒在了地上。一個穿大衣的小鬼子從林子里躥出來,直奔馬匹。翟老漢忍著劇痛,一躍而起,將鬼子按倒在地,抽出那把尖刀,插入小鬼子的后背。
他醒來的時候是在自己家中,老伴把一碗湯藥端給他。
翟老漢問:“我咋在家里?那些小鬼子抓住了嗎?”
他老伴說:“小鬼子都給打死了。你差點就沒了命,部隊上的人把你送回家就走了。說你的傷不輕,不能再跟著部隊走了。”
翟老漢傻了眼,他的命運也被小鬼子的最后一槍,定格在這個小村子上。三年解放戰爭期間,他就在小村里待著。由于肺部中彈落下嚴重的咳喘病,國民黨抓兵的時候也沒抓過他。內戰一過,天下太平了,縣政府的干部逢年過節來看望他。老伴沒福跟他過太平日子,先是得了瘋病,后來就去世了。翟老漢和鄉親們把她埋在了祖墳地里。
日子像流水一樣過去了,許多事都被人們遺忘了。老漢補給兒子的那一刀,卻在鄉親們的心上留下了一道恐懼的印痕。人們說他心太硬太狠,對他懼怕多于尊重。他成了村子里一個孤獨的鰥夫。
有一天,縣政府的干部來了,委婉地沒收了他的槍。沒了槍,他很快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沉默寡言,脊梁骨也彎了。那幾個和他熟識的老人去世之后,他成了村里的怪人。
六十年代,翟老漢已經八十歲了。縣上幾個造反派來到村子,說是要找翟老漢。有人將他們帶到翟老漢家,發現翟老漢躺在炕上,奄奄一息。造反派把他從炕上揪起來,喂了幾口稀粥,讓他配合調查,因為他兒子是漢奸。調查后又用馬車把他拉到了縣城,關進了牛棚。
村里人這才發現:翟老漢真是個圣人,當初他給漢奸兒子補的那一刀就是為了預防今日的災禍。那一刀已經徹底和他的漢奸兒子劃清了界限,關牛棚注定就是幾天的事,沒準還能恢復待遇呢。幾個后輩不顧遭受牽連的危險,去縣城牛棚看望翟老漢。果見他面色紅潤,氣色恢復如初。細看身上明顯多了幾道挨打的傷痕。鄉親安慰他說:“沒幾天你肯定從牛棚里出來。”他安慰鄉親說:“在這好,家里特悶,不如在這。”
果然不出鄉親所料,沒過幾天,翟老漢就被放出來了。造反派說:“委屈您了,您是英烈家屬,以后會安排好您的生活,您可以到縣城的敬老院去。”
翟老漢暈了:“要說我抗日不假,我怎么就成了烈屬了,我兒子可是個漢奸啊!”
造反派頭目說:“是我們定錯了性質,這是上級的意思,您先回村準備一下,那房子該賣就賣,實在賣不了,政府就留下來,后天我們就正式把您接到縣敬老院來。”
翟老漢還是不懂,造反派頭目說:“這是省革委函件上的指示,多虧函件來得及時,避免了嚴重后果的發生。”
翟老漢就這樣迷迷糊糊地出了牛棚,他回村子只是瞅了一眼老房子,就又出了村子。這次很多鄉親都跟出來,問他干啥去。翟老漢只說他幾天就回來。
他和當年追擊小鬼子一樣,走了幾十里路的草甸子,遇到了一輛去省城的馬車,好心的趕車人把他捎腳進了省城。
翟老漢直奔省革委,說明了自己的身份,省革委的干部熱情地接見了他,告訴他:“你當年在洼地打死的那個小鬼子就是參事官本人。還繳獲了一箱檔案,從檔案里查出:鬼子襲擊你們村子時,是你兒子給抗聯送的情報。”
翟老漢像突然遭受了一個驚雷:“啥?情報是他送的?”
干部說:“對,他是組織上派到偽滿政府去的地下同志。暴露后,飽受折磨,一直沒有屈服,最后被注射上了細菌針劑。”
翟老漢呆若木雞,懵懂中被干部安排進招待所,第二天派專車送回了縣城敬老院。
翟老漢當天就出了敬老院,健步如飛,直奔自己居住的小村,直奔兒子的墳地。墳地上已經長滿了尺八長的蒿草。
翟老漢大叫一聲,雙膝跪下之后就癱倒在那里。
第二天,村里人在亂葬崗子上發現了翟老漢的尸首,他張開雙臂和雙腿,用一個“大”字的形狀護住了兒子的土墳。
責任編輯 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