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夏天我瘋狂地愛上了夏小坤的笛聲。我常看見一個手持短笛的女子,款款地走在通向仙人掌酒吧的路上,她瞟來的笑容讓我迷戀得不能自抑。那段時間我剛離開他媽的“幸福女人”公司,夏小坤的笛聲安慰了我一段失落無聊的生活。
夏小坤去了我租住的小屋,我讓她看小屋蓬勃的仙人掌,告訴她我心血來潮才去了仙人掌酒吧,有了我們相識的緣分。我緊緊抱住夏小坤,在我們不能自抑時我聽見了她的尖叫,她渾身的哆嗦使我想到了激流勇退。可她的手緊緊地扣在我的背上,她后來對我說她越是想松摟得越緊,不知所措。然后我們半同居的生活從這個夏天開始。
那個坎是她幾天后告訴我的。我們依然去了仙人掌酒吧。
夏小坤的手里始終握著一把短笛,這個女孩兒,多年以來已經學會了用笛子傾訴她的內心。我和夏小坤那天喝了白酒。她說:我想和你談談那事,就是,就是做愛。我嚇了一跳,以為她可能要阻止我,和我在這件事情上一刀兩斷,我的下身禁不住收緊,腰開始挺直。她說:我一直害怕,怕了幾年,從21歲開始,一直怕到現在,我對性充滿了恐懼,心頭一直有著巨大的障礙,可是就那一天你讓我沖破了障礙,你溫存的過程讓我放松了心理,而且對你做愛的回味讓我慢慢地溫暖淡薄了恐懼。她說:朱馬,我恐懼了5年。她開始講述,她說青春就是她媽的一切。夏小坤的故事讓我沉浸在一場鋪天蓋地的雨里。那個夏天,夏小坤師范畢業,離開學校那天雨把天和地都封鎖了。她非常渺小地站在雨中,終于等來了一輛堅守的出租。她的衣服和行李都被淋透了,鼻翼上是滾滾而過的雨水,頭發被編成一縷一縷的小辮子。
出租車一直頂到她家的樓前,徐徐而又準確地泊在樓前的一棵桐樹下。夏小坤就在這時候看見了一輛卡車,那輛卡車緊貼在樓梯口,她的心咔嗒疼了一聲,她在心里呻吟:父親。這是預料到的,媽在幾天前給她打過電話,說和父親已經兩清了,徹底了,父親幾天后就要來家搬他的東西。但她沒想到會在這樣一個雨天,父親離開母親離開這個家如此地急不可耐。在大雨中,她仍然看見有人在樓道上抬著東西。出租車在桐樹下站著,聽見車底下嘩嘩淌過的積水,梧桐葉被雨敲打著,她的嘴唇微微地啟開,好像很艱難,像在掙脫一種粘合,然后她用很細很斷然的口氣,說:走!她的眼淚嘩嘩下來。司機可能沒有聽見她幾乎是發自心底的細音,但看見她微微顫抖的手勢。
車調回頭,夏小坤在胡同口看見了小皮。
夏小坤在這個雨天住進了蘆葦巷。夏小坤說:我們不是同居,我非常非常感謝皮皮,蘆葦巷的房子是皮皮找了一個朋友幫助租下的,在那個潮濕的雨天帶著潮濕的心情,皮皮冒著雨幫她安頓了一切。皮皮在一個商場上班或者說打工,是她的中學同學,他曾經在這兒租過房。之前皮皮曾經在她們師范學校門前一個賣盒飯的鋪子里,皮皮在賣盒飯時對小坤就很照顧,每天一定會給小坤丟一份盒飯。夏小坤沒有想到狼狽的雨天皮皮會跟在她的身后,后來皮皮對她說,他是去學校接她回家的,正好看到了她失望的一幕。夏小坤說:我沒有和皮皮同住,沒有,皮皮一直對我尊重,是一個講義氣懂自尊的孩子。她住在蘆葦巷里的時候皮皮每天晚上下班會拎幾個可口的小菜,他們就著萊喝著一種散裝的白酒。
我和夏小坤去過蘆葦巷,那是一間十幾平方的小屋,房間收拾得干凈溫馨,墻壁上掛著她和皮皮的照片。夏小坤說:蘆葦巷的外邊是個大葦湖,牧城惟一保存的自然保護區,5月的葦纓已經把天空撐滿,葦纓兒徐徐地冒出來,雨穿過葦葉落到湖上像徐緩的鼓點,她因為有葦湖有皮皮的廝守不再孤單。
我被強暴過。這是我想告訴你的。夏小坤低下頭,手摸著一杯酒,頭一仰一飲而盡。我被強暴就在蘆葦巷外的葦湖,那天晚上皮皮一直沒來,我無聊地去葦湖邊散步,我看見3個年輕人,可能是酒力的驅使,他們,他們把我拽到了蘆葦湖里……我不知道我是怎樣回到蘆葦巷的,我大敞著門,等待著皮皮,皮皮終于來了,他一路叫著對不起,對不起小坤,手里依然是幾個小菜,一瓶白酒和一瓶葡萄酒。那段時間他掙的錢我都給他花了,面對他我很慚愧,尤其那一天晚上我的狼狽,他把酒摔了,叫囂著報仇,轉身就消失出了我的視線。我沒有報案,我只告訴皮皮那個年輕人有一個叫三叉的,我聽見他們這樣叫。我沒有想到皮皮會找到他們,皮皮是在一個酒吧找到三叉的,當時三叉正和另外的兩個流氓喝酒,皮皮拽住了三叉,皮皮沒有選擇報警,他選擇了報復,他把三叉撂倒了,他忘記了他一個人太微薄,怎么也抵不住3個,他被3個人圍住,皮皮倒在地上,皮皮就是這時候摸出了刀,皮皮把三叉捅了,三叉沒死,皮皮卻沒有搶救過來。
她低下頭,桌上嘩嘩流淌著淚水。
我在心里對夏小坤有了一種責任。那個晚上我和她去了蘆葦巷,看到了皮皮的相片,相片前的玫瑰,我在酒瓶前發呆。夏小坤說,我不能忘記皮皮。
二
其實從冬天開始我幾乎陷入絕望。我來牧城的第3年,女老板卷進了一場感情的漩渦,文化公司陷入紊亂,我不是為流浪而來,但我在牧城確實一直過著半流浪的生活。
那年秋天我生了一場大病,發燒、感冒、渾身酸痛,連續幾天沒有下床,不思飲食。傍晚的腳步聲把我喚醒,聽到夏小坤的腳步我涕淚交加,我控制不住,原來她已經是我的親人。我看到坤的慍怒,我蒙住頭哭,她怔怔地站住。好了。她溫柔地對我說:我不埋怨你了,告訴我想吃什么。我的肩膀抽得更加厲害,她脫了外套,鉆進我的被窩,她蒙住頭,緊緊地摟住我,我們沒有說話,我已經被她身上的母愛暖昏了頭腦,我屏住呼吸聽她的心跳。這時我噙住了她的乳頭,在被窩的黑暗里,她的乳頭像兩個堅硬的櫻桃,閃光而且飽滿,不容褻瀆。后來我再看到的是乳頭旁邊的一圈淡藍,乳頭的兩邊呈喇叭花一樣盛開的美麗皺折;然后我窺探著她的乳溝,光潔的,微微下陷。這個天真的孩子還在心疼地捋著我的頭發,我就這樣循序漸進地把她剝到一絲不掛,美妙絕倫的瓷器盡展我的眼前。我忘記了病,或者說我已經好了,女人有著如此神圣的魅力,我看到她細長的脖子,細細的茸毛和細細的皺紋,爾后是她的膀子和她的鎖骨,她美麗的乳頭在我的眼前晃動。我又看到她的肚臍,我伏下去,聞到了玫瑰一樣的芳香,一切美麗的感官似乎都是從那里開始。后來,我再也不能自制,我必須在神圣的美麗面前俯首稱臣……
我在一家“浪漫秋千”的公司找到一份工作,我每天去一個蓮花湖邊,公司就在湖邊的右岸。我在“浪漫秋千”很快地完成了一組秋千系列開發的創意,準備去參加一個全國的風箏節,但一場大風把深夜的“浪漫秋千”卷進一場大火,我再一次失業。幾天后我才知道“浪漫秋千”的女老板是一個大老板的小妾,當她發現老板離婚后沒有和她結婚而找了另一個粉面女郎,憤怒地把“浪漫秋千”燒了。
三
我遇見了小狗,在一個雪天,它瀕臨死亡趴在路邊的冬青下。我把它救了,那個冬天我成為一條小狗的貴人。我扛著它跑遍牧城的大小街道,最后用朋友的一個偏方把它救活。后來我給它起個名字叫“白雪玫瑰”,它和我在租住的小屋相依為命,在我和夏小坤同居的夜晚它露出嫉妒。轉眼間春天來了,我和夏小坤都成了無業游民。夏小坤離開公司是因為老板是個色狼,有一天在出差的賓館老板抱住她對她施暴,夏小坤掀起他的左腿,把老板弄了個四腳朝天,半夜里跑出賓館。
“白雪玫瑰”發育成熟,我忽然發現它是一個美狗。媽的,我后來就是利用了“白雪玫瑰”,現在想起來我是多么卑鄙,我還自詡為狗的貴人,我竟然讓一條狗,我救過的狗去誘騙男狗,然后干上騙狗賣狗的勾當。
有一天我看到小狗的乳房發脹,陰部有一片血紅,狗的眼睛脈脈含情,這是狗發情的癥狀,我看到她的乳房和眼睛頓然來了靈感。我為狗灑了香水,開始帶著我的狗尋找誘餌。我去了蓮花湖,在一個小亭子旁,我終于看見它的眼睛直直地盯上了一條小狗。小狗的主人是一個女士,正在亭子里和一個男人眉目傳情,從表情看他們不像正常的夫妻,他們扭捏而又大膽地拉住了手,我預計他們馬上會有一場熱烈的相吻或者擁抱。那個夜晚我充滿了興奮也充滿了慚愧。我把那個小狗扛到了家里,裝進了我提前備好的籠子。我把它們關在屋里,又去了蓮花湖,我去尋找那個女人,小亭子也人去亭空,第二天我把我小狗賣了,換回來的是20D0塊錢。爾后我和夏小坤去了仙人掌酒吧,回到小屋,和她做愛,卻沒有了往日的興奮。
我躊躇著是不是還干那種誘狗賣狗的勾當。我最后又下定決心,是因為我想透了一個道理,能養狗養好狗的人家都不是他媽的窮人。我告訴你們我基本上旗開得勝,我每一次都對“白雪玫瑰”一次大方的獎賞,就是帶他和我共進一次夜宵,讓它吃到想吃的東西。“白雪玫瑰”出于對我的感恩,對我忠心耿耿,我的日子在小狗的資助下變得寬裕。可是那件事情發生了,我的“白雪玫瑰“真正愛上了一個同類。那個我不知道品種不知道名字的小狗長得確實可愛,同樣純白的絨毛,眼睛專注而且有神,問題是這條小狗很有氣質,神態可鞠。
事情就在這時發生,猝不及防,在我把小狗裝進籠子里時,我清楚地記得這是第5條走進小屋的狗。“白雪玫瑰”雙膝跪下,向我乞求,它說:求求你了,我的恩人,放過它,我替它求情。我聽懂了它的意思、它的哽嘰、它低低的吠聲,我不知所以,我的心開始打抖。我是一個見不得別人可憐乞求的人,我最后給夏小坤打電話征求她的意見,可是我沒有想到夏小坤的電話已經停機。我在心急如焚的情境下,丟開兩只狗,任憑它們做愛互訴衷腸,打車去了蘆葦巷。
我真正的孤獨從此來臨。
我沒有見到夏小坤,我的“06玫瑰”也失蹤了。我在蘆葦巷撲了空,沒有想到夏小坤會從我的視線里消失。我敲蘆葦巷的門,我在湖邊尋找,喊著夏小坤,夏小坤……我一次次打她的手機,都是忙音,然后是徹底地停機。我心急如焚回到我租住的小屋,狗去屋空,我的“玫瑰”連一張紙條一個字也沒有留下。爾后,我絕望而又執著地在牧城瘋狂地尋找。
我忽然想起夏小坤對我講過的幼兒園。
我在半夜迫不及待地去了幼兒園,幼兒園在在牧城的郊外。我遠遠地就看見了它的荒涼,聽見那個荒涼的院子里一片野烏的叫聲,榆樹的枝杈黑黝黝地舞動,已經逼近夏季。風里透進一窩憋悶,我在車上依然感到一種薰氣。我從一堵墻的豁口跳進幼兒園。看見一座落滿灰塵的紅磚樓房,在老鼠和烏鴉的叫聲中野草里躥起一條黑影,我條件反射叫了一聲小坤。不是,是一條野狗。
四
兩年后,我終于找到了坤。其實先見到了“白雪玫瑰”,它可憐巴巴站在我面前時,我根本認不出它就是我當年可愛的小狗,我還用它去騙過同類。我可憐地抱住它,告訴它我這幾年的孤獨、我的尋找。我說:我錯了,我不該以貴人自居讓你去犯罪誘騙,你原諒我的罪惡,你再也不離開我好不好,從此我們相依為命,白頭到老,患難與共。它睜著大眼,激動地對我敘說,告訴我它一直流浪,一直在尋找它原來的主人,可主人永遠找不到了。這兩年一直和小坤在一起生活。它說到最后激動地揮手,告訴我夏小坤要回到牧城。
我在街口終于等到了夏小坤,夏小坤一身光潔,如果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到她內心的滄桑。那個夜晚我們像久別的夫妻痛哭流涕,然后痛快酣暢地做愛,做完了她問我對她的身體有沒有什么異樣的感覺。我說沒有!她說,其實她做過小姐,她做小姐是受我的啟發,在我利用小狗去騙色掙錢時她動的心。我才知道我是多么他媽的失敗,我因為打狗的主意差一點走失了一個女人。那個夜晚我求夏小坤,別再離開我,這兩年我受夠了煎熬,夏小坤問我想不想知道她的具體經歷。我搖搖頭,我只在乎她回到我的身邊,和我一起生活。
兩天后夏小坤打電話讓我去幼兒園是一個夜晚。我遠遠地看見一柱燈光,在她住過的那個小屋。我激動地跳過去。她讓我去樓下拿她準備好的一束鮮花。我把花摟在懷里,我們隔著花抱在一起。然后她說她根本就沒有做什么小姐,她去了一個大城市,在一家歌廳里吹笛,幾天后被請到一個大酒店彈她在幼兒園彈熟的腳踏風琴,憶舊的琴聲喚起客人的回憶,她在酒店里唱一組老歌。她說,時代總會有一個懷舊的過程,時光就是反復,如果我不想再住在那個小屋,明天就可以過來,這兒馬上就是一家琴廠,一個老板過來投資。
可我悲傷地告訴你們,我的小狗不在了,我想它應該是累死的,它不遠千里在小坤的前面來給我報信,內心又懷著尋找家園的憂傷。我和小坤痛哭一場,把小狗埋了,埋在幼兒園的一片草地里。我給它豎了一個大碑,小坤把我送她的野花擱在小狗的墓前。
我們久久地在小狗墓前站著。小坤掏出笛子,我肅然地聽著低緩回旋的笛聲,我們的頭頂旋過一群白鴿,那樣純白,像小狗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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