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兩年,他騙了我整整兩年。她說這話時,外面是熱氣撲騰的夏天,陽光照著發白的墻,一棵耷拉著葉子的杏樹。
你怎么知道他騙你呢?帶著好奇,我問。
我知道,他的一切想法我全知道。那個女人第一次來我家我就知道,他對她有念想。她控制著語氣,盡量顯得平緩。
怎么看出來的呢?我笑著問她。
他殷切地端茶倒水,還削蘋果給她,語氣很特別很溫和。她撇著嘴,話語里帶著一絲酸溜溜的味道。
那是禮貌,你多想了。我勸她。
我多想?我怎么會多想,我一眼就看穿他的目的。她臉色有點紅,語氣加速,有些氣憤。
每天晚上,他們去街口會面,就為了看上一眼。
哦?我起身去倒水,回頭看看她。你怎么知道呢?你遇見過他們?
我沒見過,不過我知道。她捋了捋頭發,肯定地說。
你知道?我把水遞給她。你是猜想吧。
我不是猜想,我知道。她語氣又加快了。
那他們是預先約好嗎?
沒有,他們不用約。
我仔細看看她的臉色。不用約?是巧合嗎?
可能是巧合,也不算是巧合。她把水杯放在茶幾上。
那,是每天見面嗎?我看了看外面的杏樹,發現樹干處爬了一個蟲子。
幾乎是每天。她惱怒地說。
你怎么知道不是巧合呢?我小心翼翼地繼續問。
有一天晚飯后,我去散步,在街口看見那個女人。她穿得花枝招展,還涂口紅,故意勾引人,我就知道她在等他。兩年了,他們相識兩年了。直到我看見那個女人才明白。她說這話時,氣咻咻的樣子,好似一股氣體要噴薄而出,一觸即燒。
我笑了,你看到的只有她自己吧。
當然不是。每天吃過晚飯,他要求去散步,我們一起出門,走著走著他就丟了。有一天,我看見那個女人笑瞇瞇地站在路口,我就知道壞事了。可惜知道得太晚了。
噢,是這樣啊。我恍然大悟,不敢說心有靈犀一類的話。那應該是猜想他們有約了?
不是猜想,是真的。她似乎有些生氣。
好,是真的。我不再言語,不知該說些什么。
我推開門,一股熱浪撲來,像進入一個大的熱氣球,喘不過氣來。我把水管向前挪移,準備給杏樹澆水。杏樹旁邊的一個瓷盆里,綠瑩瑩的苔繡滿了盆面,看不到盆里的魚。
我說的是真的,她倚在門口說。
我說好,可能是真的。
真的,就是真的,她執拗地說。
好,真的。我放下水管,忽然沒了澆花的興致。
我走進屋,重新在她對面坐下來。
還有呢,最近我發現我家的門在早上經常虛掩著。她憂心地說。
晚上睡覺的時候沒有關緊吧。我漫不經心地問。
我關緊了。每天晚上睡覺前我把門上鎖。她側著頭,猶疑似的說,我每天晚上都去查門的,但次日早上,我發現門都是虛掩著的。
你確定嗎?我站起身,去拿桌子上的水果。
我確定。已經發現三次了。說次數時,她伸出手指。我看見一雙骨節突出的手上面布滿了黑斑。
第一次時,我沒有在意。第二次時,我已有了疑惑,直到第三次。說到這時,她頓了頓,若有所思,回憶起第三次的情形。
那天我很早起床,去看大門時,又是虛掩的。我很納悶,怎么回事呢?我正疑惑著,感覺有雙眼晴在盯著我,我無意間抬頭,看見鄰居家的二樓的窗簾露一條縫,大概有人在偷窺,看見我眼光朝上看,窗簾立刻拉緊了。
隔壁的鄰居在觀察你?我問她。住在小胡同的鄰居是這樣的,喜歡打探隱私說長道短看人笑話。
是啊。我是這樣想的。我有一個想法,她說。
什么想法?我懷疑地看著她問。
我懷疑他晚上把女人領家中過夜了。她小聲地平靜地看著我。
你,我不知說什么好。我坐下來,水果刀不聽使喚似的,掉到垃圾兜里。我去找紙,用紙小心地把刀捏上來,去廚房沖洗。
我再進屋時,已有些不耐煩。
你怎能這樣想呢?你們不是每天在一起嗎?
沒有,他總是躲著我。我們有一段時間分床睡。
他睡二樓,我睡一樓的房間。我每天晚上吃藥,睡得很沉。說完,她看著我,要我提問。
我于是問她,那又有什么關系呢?
我懷疑,她似乎思考了一秒鐘來確定。我懷疑,他把那個女人領到家中睡了。
我笑了,忍不住笑了。這是什么理論?你怎么能亂懷疑呢?又沒有證據。
我有證據。她瞪著眼睛,好像她握有世界上最后一個真理。
什么證據?你親手逮到他們了?我好笑地看著她。
沒有,不過他們肯定睡了,我知道。
你知道?我笑了,你還知道什么?
真的,你要相信我,我說的是真的。她急忙站起來,向我靠攏,我說的是真的。
我嘆口氣說,不要想太多,日子還長呢。
我忽然想起什么,你失眠癥治好了嗎?
好了,好了。她急于打斷我。
你要相信我。她臉紅得厲害,頭發蓬松著,看起來亂糟糟的。我說的是真的。她的臉皺了一下,想哭出來的樣子。
你沒有證據,不要亂說話,不要想那么多。我繼續勸她。
你要相信我。她的眼睛四處找東西,像在找物證。忽然她的眼光直了。我順著她的眼光看過去,是那把水果刀。
我心中一緊。好,可能是真的。
就是真的。她語氣短促,臉上憋足了氣,狠狠地看著我。
好,是真的。
我感覺胸悶得厲害,推開門,看到沒有色澤的杏樹葉,準備去澆水。
她走出來,站在我身邊。
她盯著樹說,好細的樹枝啊。
我仔細看樹,發現那只蟲子不見了,可能跑到樹洞里去了。
還有一件事,她囁嚅著。
我深吸一口氣,把水管放下。走吧,去房間,外面太熱。
我懷疑,我懷疑他除了那個女人,和鄰居家的女人也很不正常。她把手絞在一起,來回地搓,低著頭說。
什么?你說什么?我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真的,我發現了。她抬起頭,眼睛射出執拗的光。
我不敢相信我聽到的。我見過那個女人,很邋遢很窮困的樣子。
他們,從何說起呢?她自問自答,有些猶豫,口氣卻逐漸堅定了。我發現他們每天要對看一眼,心里才舒暢。她說。
我感覺到自己進入一個怪圈,心中悶得慌。
我站起來,背對著她,去飲水機前接水。
他站在這里,她站在樓上。說著,她從沙發上站起來,抬起腳尖昂起頭,表演給我看。他們每天要笑瞇瞇地對看著說話。一回一合,很親密的。
我大口喝水,問她,你怎么發現的。
就是被我發現了,她微露著一絲得意。我發現他在院子里說話嗓音很大,是故意說給隔壁的女人聽的。而隔壁的女人每句話也都拉長調子。
后來呢?
后來,我猜他們有暗號。
什么暗號?
就是敲墻對暗號。
你又怎么發現的?我半信半疑。
有一天快要睡覺時,我聽到隔壁有動靜。我屏息等一會兒,聽見“當當”的敲墻聲。開始是五下,后來又敲三下。后來,我發現,他每天晚飯后要在院門口坐一會,等鄰居女人出來。
我深深嘆口氣,你多心了。
我沒有多心。我家的院門有好幾次都是虛掩的。
你多心了,你真的多心了。我大聲說,想打斷她的思路。我再一次去飲水機接水,心卻跳得慌。我抬頭看看墻上的時鐘,時鐘不聲不響地走動,一副無辜的樣子。
她忽然不言語了。
我等了一會兒,回頭看她。她坐直身子,鎮住了似的,一動不動。
你怎么了?我緊張地問她。
她仍然不動。我嚇得站起來,想伸手推她。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她忽然雙眼發亮,是她,不是她!
什么?你說什么?
去我家的女人不是那個妖精,是鄰居那個死婆娘。
我癔癥在那里。
我早該猜想到。是她,就是她!她激動得站起來,神情亢奮。我怎么沒想到呢?原來是她。她揮舞著手走來走去,不停地說。
你干什么呢?這下輪到我困惑了。
她快步到我面前。和我男人睡覺的是鄰居的女人。她抓住我的胳膊。
我一頭霧水。
你想啊,他們聯系很方便,我不在家,他們可以對暗號。記得我聽見的敲墻聲嗎?那就是暗號。還記得虛掩的門嗎?我睡沉后,他打開房門放鄰居女人進來。就是這樣,對,就是她。
還有那雙眼睛,她無時不刻在監視我。就是她,這個騷貨。她憤憤地咬著牙,全身肌肉緊繃繃的,似乎每一塊肌肉都準備去戰斗。
我長吁一口氣,好了,好了,別講了。
就是她,我終于知道了。就是她。她不看我的表情,在屋子里走來走去。
我沖出去。仍然是熱氣球一般的空氣。
杏樹更萎靡了。葉子似乎又黃了,有個蟲子在細的病樹洞中露著頭,我盯著看,不一會兒它又不見了蹤影。
你要澆水嗎?她倚在門口問我。
不待我答話,她去院子的一邊擰開水管。水汩汩流出來,我拾起水管對著杏樹,看到土壤像小孩子的嘴,急切地大口地吞咽。
我終于知道了。她很興奮。我終于知道了。她面帶著微笑。
還需要澆花嗎?她興致勃勃地問。
不用。我有氣無力,感覺著力氣被水抽干了似的。
一切都有了結論。家中的衣物常常找不到,我不在意。有一天我發現我結婚時的那床厚棉被不見了,還有我的毛巾,我的新毛巾,共四條毛巾,也找不到。
我的耳朵“嗡嗡”響,感覺大氣球向我壓過來。那面墻離我很近,等待著去攙扶我。
水在水泥地面上流著,不一會陰濕了大片。
我走了,她說。她眼晴發亮,有得到答案后掩飾不住的輕松。
她不待我說話,推起院子里的車子,轉身走了。
我呆站著,忘了送客。布滿了魚盆的綠苔,綠幽幽的看著令人生厭,我有一種想刷洗的沖動。過了一會,我拾起水管想要沖掉樹洞的蟲子。蟲子轉進更深的地方,找不到蹤影。
責任編輯 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