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辛巴向村革委會呂主任請好了假,趕集去賣桃,不想一出攤兒就出了個洋相,鬧了個笑話。
笑話就出在他的桃身上。
桃三杏四梨五年,說的是桃這種果樹,壽限短,坐果早,得利也早。辛旺村小辛巴院子里有一棵大桃樹,是老輩子傳下來的,一摟多粗,有年月了。年年桃子掛滿一樹,臨到成熟,粉嘟嘟的桃子像吃奶孩子的小拳頭,桃尖上露一點紅紅的胭脂,顆顆桃子白里透紅,又嫩又鮮,摘一個桃子塞進嘴巴里咬上一口,一包的蜜水,甘甜。這天一大早,小辛巴登上他黑不溜秋的大褲衩,雙肩披上他靛青的土布披肩,就擔上這么滿滿的兩扁筐鮮桃,顫悠悠地去趕大集。到得集上,他把扁擔平放在身后,兩扁筐水靈靈的水蜜桃并排輕撂在攤子前邊,筐上面的桃葉往筐后一扒拉,順勢褪掉腳上一只雙臉牛鼻子鞋,劈開兩腿,一屁股坐上去,扯下肩上長長的披肩,擼一把滿頭滿臉的汗。
一個留一綹山羊胡子的小老頭鍋腰來到小辛巴桃攤子跟前。瞅一眼鮮桃兒,突然似有幾分神秘地四周瞧瞧,朝小辛巴撇撇嘴,使個眼色,指指小辛巴的褲襠:“呃,賣桃的,露出來了!”
“出攤子就是賣的嘛,能不露出來?”小辛巴自以為老頭指的是他面前筐里的鮮桃。
“底下!”小老頭朝他的褲襠里指一指。
小辛巴一面拿披肩呼噠呼噠口著熱臉,一面不緊不慢地應聲答道:“底下?我這兩筐桃,不遮不掩,剛摘的,鮮著哪,底上底下一個樣!”
“毛,毛哇!”老人家依舊笑吟吟地提醒他。
“毛桃毛桃嘛,回家拿水沖沖!”
老頭嘿嘿一笑,捋一捋嘴上的一綹小山羊胡。旁邊圍上來買桃的老少爺們、大閨女小媳婦,見此情景,面面相覷,緊抿住嘴唇。
小辛巴有幾分醒悟,低頭,發現大褲衩子襠里不知什么時候撕開一道口子,是有點不太對勁,露了,這才趕緊并攏雙腿,緬一緬褲腰,把披肩遮在襠里。
賣完了桃子,他買了兩個熱火燒,外加一包豬頭肉,擔著空筐,匆匆忙忙趕回家,火燒夾肉放在老爹的炕頭上,輕輕推一推爹的胳膊:“爹,你吃!”他是個孝子。
小辛巴趕集賣桃出的這個小洋相,一清早就在村子里傳開來。年輕人個個都是樂天派,餓著肚子也忘不了打打哈哈取個樂兒,只見一個小青年說:“露出來了!”另一個接上話把兒:“出攤兒就是賣的,咱不遮不掩,能不露出來?”“底下!”“底下底上一個樣兒,鮮著哩!”“毛!”“毛桃毛桃嘛,能沒有毛?”
別看小辛巴無能無為,沒能混成個人物,但他也見過一些世面,小四十大幾的人了,他并不覺得這洋相里面有多么的不好意思,多么的尷尬,多么的羞臊。他人實在,他坦然。
二
說小辛巴見過一些世面,也算經多見廣,遭了不少劫難,這不假。他起小就沒了娘,十一二歲上成天趕著兩只又瘦又小的小狗羊子,這山跑到那山,滿山滿坡地瘋跑瘋顛,摘酸棗,找杜梨子、野核桃,踏草窩尋鵪鶉蛋,下水摸魚,上樹掏鳥。小鞭子甩得啪啪響。臨村有一戶郭姓地主,看上這孩子機靈,雇他當羊倌,要他跟一個羅鍋老頭來照看一大群羊。干了也就是大半年吧,他竟然拿彈弓打瞎了領頭大山羊的一只左眼。從此,他便不得不外出流浪,像一片風擺浮萍,東一陣西一陣,天南地北地到處轉悠,四處闖蕩。他曾經給唱周姑子的名角鮮櫻桃當過馬弁、支使小三,下過炭窯、干過染坊繅過絲,在濰坊同仁堂當過學徒拉過藥匣子,在濟南天橋跟著范一貼賣過大力丸、熬過一陣子狗皮膏藥;更叫人不敢相信的是他在蒙陰蓮花山的曲谷寺里當過和尚,誦過經敲過木魚撞過鐘。后來,后來過下了街,入了幫,撿起了兩片牛胯骨,數百家門,砸牛骨頭。別瞧不起這砸牛骨頭,它不同于低眉順眼要飯討食的小叫花子。有大戶人家的婚喪嫁娶、慶生家宴,他們是可以名正言順地不請自來,湊上一桌,敲著呱嗒板子來上幾段的。主人對他們也只能像對待賓朋貴客一個樣,禮數周全,高接遠送。濟南布政司街上的瑞蚨祥不算不有名吧。有回小辛巴的一個在幫小兄弟來到祥家字號的高臺子門前,剛敲動骨板,就有一個小伙計不耐煩地推他一把:“去去去!”小兄弟一個后仰摔下去,磕破了后腦勺。這一下可捅了馬蜂窩:別看小辛巴個碼不高,長相平常,可胸腔里燃著一團火,性子蔫不唧的,外柔內剛,為朋友兩肋插刀,赴湯蹈火。次日,這祥子號未曾開門,小辛巴早已招來十幾條漢子,砸骨頭碰門,打板吆喝。開門的賬房先生,有眼不識泰山,竟然虛張聲勢想把他們攆走。小辛巴毫不猶豫,頭朝鑲門框的磚棱子上猛地一磕,嘣,左眉峰直到額角發根處,當即開了一道深深的血口子,鮮紅的頭血順著鼻梁,淌過下頜。經他兩手滿臉這么一抹搽,血糊流拉地登時現出了一個嚇人的死鬼相。小辛巴們圍坐在這高臺子大門前,頓足捶胸。街面上圍上來半街筒子人,卻沒有一個敢進這祥子號店鋪去扯上一寸布!這一天,鋪子的生意全砸了!直鬧到傍晚,老東家長袍馬褂地踱出來,作揖打躬,賠不是行禮,喊來一輛洋車,拉小辛巴到就近的一家診所,傷口洗凈,敷藥包扎,把這幫十幾個人一塊兒請到東來順就著燒餅飽飽地喝了一頓全羊湯,并當場送上去五塊現大洋,這才算把一場風波平息了結。從此,小辛巴在濟南芙蓉街、府右街、老西門直到官驛街、廟西口一帶,名聲大噪,北城的店鋪買賣家一概認定小辛巴是一塊招惹不得的滾刀肉,拐彎讓路躲著走。
三
文化大革命一起,可就什么都亂了套了。
小辛巴的老家辛旺村,村子小,幾十戶人家,仿佛也沒有什么“地富反壞右”,日子過得還算是平平靜靜的。
有人給出門在外的小辛巴捎來口信,說小辛巴的老爹身子骨已經不怎么行了,有時連端上個瓢碴子到食堂打個飯都撐不動了。小辛巴一聽此言,二話沒說,二三百里路,抬起腳步,連夜趕回家里來。
小辛巴來到家門口,只見單扇大門,缺了好長的一條門板,大門關著,門縫很大,小孩子可以擠進擠出,爬上院子里的大桃樹,嘻嘻哈哈偷桃吃。院子里有一口缸沿缺損的大水缸,旁邊是一個搪瓷大半早已剝落的洗臉盆,東墻根下蹲著一個三條腿泥垛的行灶子。好像沒有鍋。進屋喊一聲爹,爹強睜開雙眼,從霉爛潮濕、臭氣烘烘蟄伏著的炕頭上抬起身子,摸索著趿拉上鞋,拄上一根硬棗木彎棍,戳戳噠噠來到屋門口,喘一口粗氣,坐下,靠著拐棍把頭埋下去。小辛巴的眼淚刷地就下來了。
他回到老家當了一名新社員。耕耩耬割,揚場垛垛,繩索犁耙,鋤鐮锨镢,他哪一樣都拾不起,拿不下。他沒干過。好在公社化吃的是大鍋飯,干的是大轟隆活。就拿鋤地松土間小苗來說吧,男男女女,一陣風,刷,到這頭;又一陣風,刷,到那頭。腚沉,坐下就不起來了。反正毒日頭照著,熬,熬到似晌午,時辰到,個顧個,收工回家。人哄地,地哄人,社員,好當。
小辛巴也習慣了,早上他早早爬起,給爹熬好藥,侍候爹喝上,侍候爹吃了半拉地瓜面子黑窩窩頭,喝了昨晚剩在鍋底的小半碗清湯寡水的玉米面糊糊,便提上一把小鋤,和社員們前前后后來到土地廟一邊十字路口的大影壁前。隊伍等齊了,自自然然地站成三行,自自然然地七嘴八舌誦幾段“語錄”,又自自然然無精打采地喊幾聲“萬壽無疆”,慢騰騰地相跟著下地干活。
也沒覺著這日子過得是慢或是快,不知不覺間,麥芒扎煞,麥熟一響,麥黃一片,是收割開鐮的大忙節氣了。小辛巴也拿上一把鐮刀。割麥子,這可是個硬功夫。鐮把式塌下腰,臀胯一拱一拱的,節奏分明,起起落落;左手摟上麥穗,右手下搭鐮刀,口的一鐮下去放倒身子前邊一大片。小辛巴割了沒幾步,腰疼得不行了,勉強直起身子,雙拳攥圓,使勁直頂住后腰窩。彎腰下手,腰眼挺不住了:實蹲下身子,一綹一綹地割,~步一步朝前挪。鐮鈍不快了,手上打哆嗦,一綹麥子頓三頓,一頓三咬牙。打著趔趄挺起腰,朝前張望,只見人們都已割完自己的兩垅,或坐或躺地歇在地頭樹下,有的競鼾聲陣陣。小辛巴服了,鐮把一扔,實培打坐在太陽高照著的火辣辣的麥地當間,喉嚨里冒煙,咳一聲嘆一氣。他頭一回覺得,當好社員也不那么容易。
四
地里的莊稼活干不了,家家戶戶隨時都需要的木匠瓦匠鐵匠活,搭不上手,連自家的小院落收拾打掃得也并不像個爭氣賭氣好好過日子的人家,除了那棵能搖動來幾個花銷零用錢的寶貝老桃樹,光棍子一條,破屋漏天,院里四下再也沒根值錢的毛了。漸漸地,社員們也就不把他放在眼里,說閑話道閑篇子的也就越來越多。
就在這個節骨眼上,不承想小辛巴竟然不聲不響地干出了一件令人想象不到、轟動全村的出格的大事:
辛旺村的南面,老輩子燒磚燒窯挖土取土弄成了一個大坑灣。這大坑灣的北岸有土坯壘起來的又低又矮的兩小間破草房,里邊住著一個讓人時刻不安的大麻風小老頭。這兩間小草房還是當年村里人怕與他接觸而合伙替他壘打起來的,沒有窗子。墻上留一個巴掌大的四四方方的口子,可以遞一碗湯湯水水,給他一口飯吃。人們給這地方起了個闊綽的外號叫“南郊賓館”。都說這“賓館”小老頭生的這種病傳染性極強,他瞪你兩眼,就麻煩了,就會把病菌傳染給你,讓你爛胳膊爛腿。人人恐懼人人怕。誰走過這坑灣旁邊的南郊賓館都情不自禁地捂上嘴,加快了腳步,惶惶避去。
幾天了,大熱皇天的,這草屋子里卻沒有一點動靜,主人也不再呼喊,不再要吃要喝。社員們經過小草屋,似乎總有一股子腥臭味,門口的蒼蠅綠頭蠅轟轟地一陣飛起一陣落下。人們都起了疑。“不好!”小辛巴經的見的多了,他趕緊跑回家,把從集上剛給老爹打回來的小半瓶地瓜干老燒酒拿上手,自己先灌上兩口,走進這南郊賓館小屋子,只見老頭實靠在炕墻下,七竅生蛆,頭歪向一邊,雙手也早已僵直搭拉下去。小辛巴毫不猶豫,把酒噴遍老人全身,趕跑了蒼蠅,抄起炕上的一床爛棉絮把老人嚴嚴實實裹起,放回炕上,他這才一個人跑到村革委會找呂主任。主任不在,說是去縣里鬧革命了。自己又跑到村東頭,好說歹說,說動了與麻風病老人沾點兒親的二愣子媳婦,讓二愣子這小伙極不情愿地拉出了他的破地排車,兩個人一陣忙活,把老頭架上車,拉進殯儀館去火化。
這真是小辛巴自來家以后干出來的一件感天動地的大事,沒有人不對他這見義勇為的壯舉心生感念、心存感激的。人們從此又開始對他另眼看待,不怎么十分地挑剔。
五
多日不下一滴雨。莊稼棵躥出半人深了,綹綹著,等雨。社員們早晨一睜眼,先看天。也真是天遂人愿,好好的毒日頭大晴天,傍晌午時分,西北天邊涌起一團黑云,黑云駕著閃電裹著雷鳴,鳴哇嗚畦地壓過來。一聲炸雷,大雨傾盆。田地里的社員個個淋成了落湯雞。他們不怕雨,他們興奮,他們吵著鬧著跑回家,他們知道:下午男爺們可以坐在大門過道里瞎聊,打百分;婦女們也可以一旁搓搓麻線,納納鞋底,或是給懷里吃奶的娃娃做個小兜肚什么的。
誰知剛吃上一口子撂下飯碗,村革委會呂主任的哨子就在街面上聲聲不停地響開:開會了!到土地廟前開會了!
催命哩!社員們心里是一陣煩,一片罵。
呂姓在這個小村子里是獨門獨戶。呂主任身高頭小身段欠勻稱,外號叫“家雀頭”。別看家雀頭年紀輕輕,大字識不了幾個,鬧革命卻是把高手,日子不淺了。扯大旗,立山頭,拉隊伍,自封總指揮。搞串連,走城上鎮,能量大過天,他能讓縣里一把手走資派,手舉稻草,押上這小辛旺村土地廟臺來批斗,一皮帶下去就給走資派腦袋削開了花。他經常掛在嘴邊的口頭禪:“毛主席說。毛主席說。”毛主席說什么呢?沒有下文。他挨門吹哨子,挨戶下命令。他來到小辛巴大門前,一腳踢開,口進院子,高聲喊道:“小辛巴,開會去!”
“主任,哈會啊?”小辛巴趕緊從蔭涼地里的小板杌子上站起,仰臉迎上去。
“斗爭會j繼續批斗小土地出租辛香妮!”
“辛香妮?”小辛巴仿佛在輕輕自語:“人家又不是地富反壞右,干嘛……”
“小土地出租,毛主席說,剝削分子,等于是富農,就是階級敵人,怎么能不斗呢?斗!”
“昨天晚上不是剛斗過了嗎?”
“斗過了就不興斗了?再斗,徹底地斗!斗一萬年!毛主席說。”
“主任,上午下大雨,我就只這條褲子,淋透了,剛涮了涮晾上,你看我這不還光著身子,會嘛,我就請個假不去了吧?”
“小辛巴,你不參加?你特殊?告訴你,別不識抬舉!社員一個也不能少,你光著腚也得去!毛主席說。”呂主任一個急轉身,咣當反帶上門,嘟嘟的哨聲隨即又在窄巴巴的街面上威風八面地響了起來。
香妮姑是村里一位老姑娘,六十好幾了,一輩子沒嫁人。她信耶穌。土改那陣,她一個人七八畝田產,被劃成了個小土地出租,分掉了她五畝下坡良田,山坡上兔子也不來拉屎的三四畝山丘薄地還留給了她自己。她是個纏腳子,搗拉搗拉地使腳后跟走路,身子單薄,也不會種什么地,依舊把地租給了街坊鄰里。香妮姑在村里人緣好,脾氣綿軟,寬厚心地。她懂一點兒醫道,她會扎扎捏捏,號脈瞧病,治小兒驚風,刮痧,叩刺,拔罐子,挑“羊毛疹”,扎“下翻”。挑羊毛疹,扁下針,把塌下去的汗毛錐兒一個個嘣嘣嘣地全挑出。扎下翻,扎小孩們的小雞雞,那是生疼生疼的。奇怪的是經她手這么針針挑挑,揉揉掐掐,再吃上香妮姑她妹妹從上海寄過來的一兩片西藥片,神仙一把抓,病情倒利利索索地好了起來。
香妮姑是有個妹妹,也是個姑娘,和她一樣,沒結婚。小時送給仁慈堂:大了,聰明伶俐,受到一位德國修女的寵愛,送進濟南懿范女子學校,后又在若瑟醫院待了半年,被帶到上海進了廣慈醫院當了一名有頭有臉的護理護士。掙大錢了。月月年年,香妮姑接連不斷地從郵局不是收到妹妹匯來的一筆筆的款項,就是收到妹妹寄來的大包小包的點心糖果、聽裝奶粉、布匹雜物。香妮姑菩薩心腸,她的日課是祈禱念經,行善積德。誰家有難她都會走上一趟,妹妹寄來的錢財、藥品、衣物,她并不十分放在心上,隨到隨手也就接濟救助了村里的鄰舍百家,給鄉親們應了急、消了災、解了難。
六
家雀頭呂主任催開批斗會的哨子響過三遍,土地廟臺前面的社員,三三兩兩、一堆一團地坐滿了場。都來了,得來掙工分。
斗爭會開始。
香妮姑由兩名戴著淺灰色紅星八角帽子的戰斗隊員押上廟臺。有人領著喊口號。應聲七零八落。
香妮姑被深深地壓低下頭。大汗珠子從兩邊太陽穴上一粒粒地滲出來,滴滴答答往下落。
小辛巴聽到了會場上稀稀拉拉的口號聲。他站在院子里破缸沿上朝外張望。心急火燎:昨晚的批斗會上,香妮姑就搖搖晃晃站不穩,差點兒暈過去。今天,這鑼鼓長了能有好戲?就這么大鍋著腰,用不了一個時辰,香妮姑就準會摔倒在地,也許從此就再也爬不起來:這不是要人命嘛!他得參加!他一把扯過晾在繩子上的大褲衩子,登上。這褲衩是淺黃面斜紋咔嘰布的,上身才不久。舊的一件早已不能穿,換下來撕巴撕巴當成了擦臉手巾。咔嘰布是前不久香妮姑送給他,他到集上找人做成了這條褲衩。多好的一位老姑娘!見死不救,我這還是個人嗎?可我去了,能頂個屁用?能救得了香妮姑嗎?不去,也救不了她呀!總得參加吧,家雀頭不是說“光著腚也得參加嘛”,哎!他搓搓兩手,一拳打在水缸上,旋即在院子里轉了兩個圈。忽地,腦子一激靈,呃?對啊,就這么辦!不穿褲,赤條條去參加!我看你姓呂的家雀頭能咬掉我個口!他絕然脫掉剛登上去的濕漉漉黏巴巴的大褲衩子,光著身子,把肩上的靛藍土布披肩團成團,遮住襠里那一團,一甩大門,走進會場。
家雀頭站在廟臺口,眼尖,一眼就看見小辛巴朝會場走來,“你怎么才來呀?上來!你是富農分子的近鄰,這階級斗爭嘛……”
小辛巴幾步跳上臺。
家雀頭無意間一側身,發現小辛巴竟然~絲不掛,手上攥著塊披肩,不由得雷霆暴怒:“小辛巴,你要干什么?”
“主任,斗爭會一個也不能少,我堅決執行,我服從,我沒褲子穿,我光著露著也得來參加嘛!”
“你滾!”
小辛巴仿佛早已想好,腦子準備停當,他清醒,他怎么能滾呢?他仍然站在廟臺上,他猛一下子舉起左手,扔掉披肩又舉起右手,雙手高高舉過頭,高聲吶喊:“打倒富農分子!是可忍,孰不可忍?萬歲!萬壽無疆萬萬歲!”此時,他并不羞澀,他凜然站在臺上,站在香妮姑的近旁。一個黑黢黢、毛烘烘的男子下身,襠里那一嘟嚕當啷著,在光天化日之下,在眾目暌暌面前,清清白白地袒露了出來。
群眾愕然了:如此突如其來的一場不可名狀的斗爭荒唐大典,他們實在是從來沒有體驗過。群眾嘩然,有的學獅子吼,有的嗷嗷大叫;有的直指著小辛巴,憋著一肚子的笑,似乎在說些什么;有的停住了手上的針線,彼此交換著眼色;有的年輕婦女垂下頭,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了口;有的恍然釋然了,嘴上剛想笑,立即收住,抹一把涌到眼里的淚水,反倒哭了;上了幾歲年紀的大爺大娘,明白了,看透了,徹悟了,他們俯下身子哽咽著,他們覺得,小香妮日子不容易,好心沒有好報,小辛巴日子不容易,這用心良苦哇……吃驚的、錯愕的、惶恐的、忘情的、意想不到的、大惑不解的、什么全看開了的社員們各種身體姿態、臉部表情以及眼神的流動,有如一尊尊冰冷的巨石雕像,猛然間定格在小辛巴裸身露體站在廟臺子上高舉雙手、放聲吶喊的這咔嚓一瞬間。斗爭會恰似一鍋即將燒開的沸水,說不清楚它將沸成個什么樣子。
家雀頭,頭腦來得還算快,站在臺口發了令:“老少社員們,注意了,全體,毛主席說,就地向后轉,向后轉!”人們頭一回聽到這種口令,扭動身子,背對廟臺,但腰肢卻又扭向前,歪著脖子看廟臺上小辛巴的一舉一動。
這哪里像個斗爭會?家雀頭架不住這種陣勢,急煎煎地手一揮,喊:“毛主席說。散會!”
哇的一聲,百鳥投林,社員們唧唧喳喳、手舞足蹈地亂成了一鍋粥。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放松了,自由了,拉著拽著,摟著抱著,你靠著我,我擠著你;小伙子們你給我一拳,我還你一腳,嚷聲笑聲,夾雜著憤憤不平的斥責和哭鬧打罵。人們并不情愿馬上離開,走走停停,回過頭來再一次向小辛巴身上使勁瞅上幾眼。緊跟著,又是一陣緊一陣慢一陣高一陣低的毫無顧忌的開懷大笑。
臺上的香妮姑早有三五個大娘小嬸子攙扶著簇擁著護圍著走下廟臺,悄然走回家里去。
家雀頭剛想跳下臺,又回頭沖小辛巴咬牙切齒:“好,你斗膽!毛主席說。攪會場劫法場,犯的可是掉腦袋的罪過呀!你好好給我站在這里!你等著!”
會散了。人散了。臺上臺下一片死寂。
小辛巴一個人,孤單單地站在這廟臺子中央。他并不忙著下臺。他緩緩地抬起雙眼,環顧一下這靜寂空曠的會場周遭,嘴角的紋路里分明流露出誰都能夠覺察得到的一種稱心遂愿的滿足,仿佛明明白白告訴人們:這回我可是什么都豁出去了,豁得精光,為香妮姑也算做了一件好事,救了她的駕。
責任編輯 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