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死湖微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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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值民國三十五年五月之初。
夜間。天氣很悶熱,大有山雨欲來之勢。
大約在十點多鐘吧。自開張以來生意逐日看好的桑花,把身子靠著墻壁,正在歇息;那個名叫玉兒的小姑娘給她端來了一盆溫度適中的熱水,并且要親手為她洗腳。她先是不肯,說自己洗就行了,可是玉兒卻堅持要給她洗。并且左一聲干媽、右一聲干媽地叫著她,讓她心里很是受用。當然,她終究享受了這眼前的福氣。
其中之原委,乃因小小年紀卻命運多舛的玉兒姑娘,十二分地感激其干媽在她人生最為關鍵的時刻收留她,并改變了她命運的軌跡。事情之原委,因為玉兒的母親得癆病死于非命,家里除了她和父親,還有爺爺和兩個小弟,她父親深感生活壓力太大,必須把她送到殷實之家做童養媳,才能在減少家中一份口糧的基礎上,得到一斗玉米度難關;她是個懂事的女孩,加之聽說去到別人家還可以每天吃得飽飯,所以就答應父親之要求,跟著父親來到鎮上,即將前往一位叫做馬大人的殷實人家;在經過桑花攤子時,可能是這個當父親的一時良心發現,深感用如此辦法解決家庭難題十分愧對女兒,就想做一點點的補償,讓他和女兒心里都好受一點,于是收住腳步,拉著玉兒的手坐到了小吃攤邊沿,拿出身上僅有的那一點零碎錢,開口就向桑花提出要買兩碗稀飯……于是,故事發生轉折了——
先是桑花夸獎了玉兒如何是個很好看的姑娘;接著,玉兒的父親就嘆氣,說姑娘長的好看又有什么用呀,還不是要忍痛送到殷實之家去做童養媳?接著,玉兒的父親就把家里情況說了出來;再接著,桑花就想到了自己年輕的時候,當年她為了所謂的身心解放而主動放棄親生女兒,甘心于跟著那位縣官去做二房,二十年后落得個尷尬聲名的經歷,霎時間猶如放西洋鏡似的,在她腦海里閃現出來,一切都是那么地清楚,那么地明明白白……哦,命運哇!于是,她就良心發現,慈悲為懷地責備這個眼前的男人:哦喲我說你哇,真忍得了心吶;繼而又說,那童養媳一旦當下去,這孩子不就毀了嗎?這時候,這個叫玉兒的小姑娘就落淚了,那水汪汪的兩只眼睛,那晶瑩剔透的淚珠兒,委實打動了桑花的心,桑花再聯想起自己大半生以來的遭遇,心中便有波浪翻滾,特別是她在二十一年前生下的女兒鳳丫頭,現如今也還沒有打聽到下落,雖然深知麻氏一家定會對其百般呵護,但為娘之心,豈有不惦記之理乎?于是再看看眼前這個叫玉兒的小姑娘,心里就特別的不是滋味,于是就對其父親說道 :這孩子就別送給鎮上馬大人家當童養媳了;你若信得過我,就讓她認我做干媽,白天給我做個下手,夜里給我做個伴;平時吶,我吃什么她吃什么,等她長大了,我給她選擇一個好的夫婿進家,與我一起過日子你看好嗎?
這是天大的好事情呀,還有什么不好的呢?當下,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的玉兒之父,就顫抖著嘴唇說:玉兒哇,快快的,快給你的干媽磕頭,磕響頭……所以,難怪得此大恩的玉兒姑娘,一心要給她的干媽洗腳了。
也是合當有事。這事來的突然,也是桑花母女做夢也沒有想到的事;這件事,它竟然就在情理之中發生了,發生得讓當事人雙方一絲兒心理準備都沒有。
因為趙家昌的兒媳婦麻白鳳所生孩子滿月,趙氏一家好不高興,無疑要舉全家之力,很體面地辦一回祝米儀式;作為名義上的親外公麻耀昌,當然是作為最為重要的至親參與到酒席當中,而且一定要把最好的位置安排給他,讓他知道雖然如今不是一鎮之長了,但其派頭和地位,也是不容別人忽視的。他吶,也對趙氏安排給他的位子非常滿意,他的那一桌酒席,不但是比較雅的,而且陪吃者全是鎮公所姓楊的新鎮長等五六個小小官吏,這是趙家昌此前請示他以后,按他的指令安排的;這一桌子的吃客,也是楊鎮長自己帶過來的。在開席之前,很識實務的親家趙家昌很恭敬地請教老麻,他說親家呀,十幾天前我去報告過你,讓你給咱小孫孫取的名字,你說要在辦祝米的酒席上宣布,現在是時候了呀。當時,老麻就說是的呀,咱小外孫的名字嘛,按說要讓他的親生父親趙大寶自己取,可如今他又沒在鎮子上,親家你吶又不識字,所以我只好親自取了;這時他吸了一口煙,鄭重宣布道,我外孫的大名吶,就叫趙春山,意思就是這孩子就像趙氏家門時值春天的一座大山,山上鶯飛草長,鳥語花香,生機勃然,韻致深藏。你們說好不好呀?他話音剛落,大家就都鼓掌道好了。
一時間,老麻好不高興呀!接下來的事情,就是盡興地吃呀、喝呀;再接著,雖然時間從傍晚進入夜間,他們這一桌卻還接著吃喝兩小時左右,一個個方才邁開既興奮又遲鈍的步子,跌跌撞撞地離開席面,往家而去;他老麻呢,就搖搖晃晃在離去的途中一個踉蹌,倒在了距離桑花家門檻只有兩米遠的青石板路上。于是乎,一個新的、十分觸及靈魂的故事就又演繹開來——
第一個沒有心理準備的事情,就是玉兒姑娘給桑花洗腳以后,打開大門,根本沒往門外仔細看,就將一盆洗腳水潑了出去,那水正好潑在躺在地上的老麻身上,并且只聽玉兒“哇”的一聲,她手中的舊銅盆也摔了出去,從而發出了“鈧啷啷啷”的刺耳之聲,繼而就說不好了哇不好了,街上睡著一個人,洗腳水潑在人身上了。于是,桑花就驚詫,又急忙起身,急急出門,跟著玉兒去看躺在街面上被潑了洗腳水的人。
一盆洗腳水潑在身上,老麻卻沒有醒過來。
是個喝酒醉的。玉兒說。
突然,無數顆稀疏卻有分量的雨滴從天而降,把周圍的景色擊打得發出一種異樣的、扣人心弦且大有內涵的聲音。
隨著一道耀眼的閃電,桑花發出了“哇——”的聲音,這時她看清楚了,地上躺著的酒醉者,正是多前被其明媒正娶,然后夜夜脫得精光與之共眠而希望得到魚水之歡未遂其愿,繼而鋌而走險去闖江湖……,但無論如何,眼前這個男人,是這二十年多年以來,最讓她欲說還休的人,這是老麻哇,麻耀昌呀!當時,她就臉色大變,身子也隨之顫抖起來,繼而起身,像是避開即將來臨的大雨似的,急急回到堂屋里,身子卻像農婦坐在堂屋里篩糠選米似的,簌籟地顫攔著。
颯颯颯颯颯颯……嘩嘩嘩嘩嘩嘩……果真下大雨了,頃刻之間,云平鎮電閃雷鳴,風雨如注;那風聲雨聲雷鳴聲,可謂聲聲震耳,撕心裂肺,清理濁物似的。
怎么了怎么了哇,干媽呀?玉兒跟著桑花進了屋子,語無倫次地詢問。
十幾秒鐘以后,桑花鎮定下來了。首先,她躊躇著對玉兒吩咐道:我想,我們還是快快的,把外面的那個酒醉鬼拖進來吧,否則這大雨繼續往他身上潑著,他非得生場大病不可。
于是,該娘倆也來不及找雨具,就又沖出屋外,費盡全力,像拖死尸似的把老麻拖進了桑花溫馨著的堂屋里。
快快快,快快地燒火,做一大碗醒酒的酸菜湯給他喝,再放一點姜給他驅驅寒氣,免得他著涼。桑花一邊吩咐玉兒,一邊去到灶臺邊,準備生火燒酸菜醒酒湯。
這時,玉兒指著橫躺在堂屋的老麻詢問桑花;她說干媽你看,這個酒鬼的衣服濕淋淋的,要不要給他脫下來換一換呀?
換?怎么換呢?咱娘倆的衣服能讓他穿上嗎?桑花一邊答腔一邊往已經冒上熱氣的鍋里舀水,準備煮酸菜醒酒湯。
可是,玉兒說若再不給他換下來,他十之八九會傷風感冒的呀!
這樣吧。桑花往鍋里放了酸菜,又說:我們把他拖到這灶臺邊,讓他靠著墻,再在灶眼旁邊燒一堆火給他暖身子,也烘烤他身上的濕衣服吧,等一下再讓他喝下熱乎乎的酸菜燒姜湯,也只能這樣做了;至于會不會傷風感冒,就看他身子骨的能耐了。
真沉吶。玉兒幫著桑花,一邊往灶臺一隅的墻邊拖拽老麻的身子一邊抱怨道:這個人哇,喝那么多酒干嘛呢!
所謂“說時遲、那時快”,老麻還是被該娘倆拖到了灶眼一隅,身子很不周正地靠著那堵土坯子墻壁,頓時,灶眼中的熱氣就烘到了老麻的身上;繼而,眼明手快的玉兒又急忙拿來一束苞谷稈,很快就在老麻身子一隅升起火來,老麻身邊頓時溫暖多了。接著,隨著桑花十萬火急似的,啪啪啪啪地拍碎一塊姜扔進鍋里,又用鍋鏟麻利地攪了幾下,這酸菜醒酒湯也就算做好了;接著,桑花為了盡快讓老麻喝下醒酒湯,就一個勁地把手中的勺子在盛湯的大碗里舀過來又舀過去的撥弄,一邊還往碗里吹著氣,足見這婦人心里頭對老麻此番大醉特醉的在意程度了。到了醒酒湯的溫度適中之際,婦人又讓玉兒雙手端了醒酒湯去到老麻跟前蹲下,以便于讓她一手摟著老麻的脖頸并把其身子放斜一些,一手則持湯勺,從玉兒端著的大碗里,將醒酒湯一口一口地喂進老麻肚子里。大約幾分鐘以后,老麻已經有一點兒意識了,她就干脆把大半碗湯親自送到老麻嘴邊,提醒他快快地喝了下去。可是,老麻剛剛喝了幾大口,卻又“哇”地一聲,接著又是哇、哇、哇幾聲,把肚囊中盡是酒氣的穢物吐了出來,其中大約有一半吐在了桑花身上那件粉藍色的面襟衣裳上。媽喲好臭哦!玉兒一時間禁不住抱怨道……
不過,歷盡滄桑的桑花好像并沒為此反感仍然酒醉著的老麻,她沒有理會衣服上的穢物,卻讓玉兒繼續從鍋里舀來醒酒湯,待老麻吐過之后,又繼續往他嘴里灌下去,直到把湯全部灌完了,她才讓老麻繼續靠著那堵墻,自個兒起身抖下了面襟前的穢物,才向玉兒交待要“看住這酒鬼,別讓他跌火里”的話語,方才上樓去換衣服。
可能是肚中酒精被吐出、以及酸菜醒酒湯起了作用的緣故,等桑花幾分鐘后從樓上換了干凈衣服,又提著那件臟衣服下到堂屋,正躊躇如何打發老麻之際,老麻卻睜開了他那雙被酒精刺激得黯然無光的眼睛。緊接著,當他的目光與桑花對接時,哦喲——老天,他突感到像被墻縫中溜出的長蟲蜇了一口似的心尖尖上生疼:這是怎么回事哇?
這時,也僅僅就在時,老麻才算得上心里頭酒精突然減少,頭腦也清醒了一大半。
屋外,天地間仍然是一連串的閃電驚雷,還有那急越的風,如注的雨,那風如磐那雨如注,好大的勁頭吶,呼呼呼忽忽忽,嘩啦啦嘩啦啦,大有摧枯拉朽之勢,像要摧毀人世間萬般景物,除了重塑山河新貌、桑園新家,更像要震撼人之五內、蕩滌人之肝腸似的。
……哦,你們……?老麻一時間不知道如何說第一句話。
是的。玉兒搶先回答他,你醉倒在我干媽的門前,下大雨了,是干媽和我把你拖進家來避雨的,干媽還燒酸菜醒酒湯為你醒酒,你卻吐臟了干媽的衣服。
哦?看著面善卻冷靜的桑花,老麻心中霎時掀起猶如屋外那般急越的狂風驟雨,他點點頭,卻又嘆了一口氣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轟隆一聲,一個驚雷在距云平鎮最近的上空炸響,驚雷之前的那一道閃電,竟然把老麻一張酒醉之后的老臉照得寡白寡白的,既抽象,還變形,一點兒也不好看。
玉兒哇,桑花關照道:天不早了,你先去睡吧。
玉兒“哦“了一聲,就上樓去了。堂屋里就只剩下老麻和桑花。
可是,誰也沒有說出第一句話。
說什么呢?說什么都不重要了;說什么都是多余的了。
沒說的,就做事情吧。桑花又從鍋里舀出半碗酸菜醒酒湯,這一次,她遞湯給老麻時,感覺不說話不行了,就語無倫次地說出一句:再喝一點吧你——
老麻接下醒酒湯的同時,情緒很復雜地答了五個字:……好的。再喝點。
大約又過了十幾分鐘吧,閃電驚雷狂風驟雨一去不返了,但天地間依然一片迷蒙、黑暗,目光望不出兩步之遙。這時,老麻怕冷似的打了一個寒噤,勉強站了起來,說了句“我去了”,就顫悠悠地挪動步子向門口而去;可是剛走出一步就一個踉蹌要跌下去,還算情急之中桑花扶了他一把,他才穩住身子并靠在墻壁上。這時,桑花就想到了二十年前的老麻,只要喝多了,盡管看上去頭腦比較清醒,可就是四肢無力像害軟骨病一樣邁不開步子,于是就在心里罵道說:老鬼喝酒醉的狀態,還是與多年前一樣,看上去大腦已經清醒了,就是雙腿邁不出去哇。哼,挨刀的;還是那老毛病呀,背時鬼!
怎么辦呢?此人總不能留來,他若在這房子里,男女雙方都會“引火燒身”的吧?
終于,老麻說出了最要緊的一句話;他說:哦,這個,麻煩你一下,從我屁股上取出手電筒,你打開電光照路,去敲不遠處小十字正街左邊那一家石匠趙家昌的門,你只說我老麻找他,叫他快快地來見我。然后,我就讓他背我回家。沒法子了,除了他,找誰都不好使。末了,他又再次說道:麻煩你了。
哦……好吧。桑花也算見過大世面的婦人了,對于當初榮譽A師戴師長送給老麻的手電筒這一新玩藝,她從老麻的后腰包掏出后,也沒詢問如何使用就打開電光了,她盡可能沉著地看了老麻一眼,就滿懷一腔莫名且激動的意緒,躊躇著出了門,借著手電筒之光去到趙家昌門口,顫抖著身子叩響了趙家的大門。
趙家的大門被一時間心情激動著的桑花拍的山響。因為她做夢也沒想到,在她生命歷程中會遇到這么一件猝不及防的事情,這事處理不好,以后她在云平鎮就不好得立足安生了。所以,她心急、情急,就像心里頭燒著一盆火似的。
趙家的大門,是趙家昌舉著有防風功能的馬燈打開的。當老趙見到拍門者竟然是自己兒媳婦的親生母親桑花時,一時間也驚詫得嘴巴張的老大,脫口發出一聲“是你?”,就不知如何說下去了。而桑花呢,其激動的氣息依然十分濃重,她一時不知如何表達才好,就干脆直奔主題,開口就說:趙老哥,快快的,出事了,是麻鎮長找你;你快跟我去見他吧。末了,竟自轉身而去,按說老趙要詢問一下根由的,但見來者不是一般人,生怕說話多了會讓家里的人、特別是擔心讓麻白鳳知道此時來拍門者的真實身份,就不敢再有更多言語,只能急切地跨出門檻并把門拉攏,就三步并作兩步走,很快趕上桑花,與她一道去見親家老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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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家昌后來說,他那夜進到桑花堂屋里,首次蹲下去背老麻時,竟然被那死沉的身子壓倒,后來是桑花與玉兒很吃力地幫助,他才將老麻從脊背上“馱”起來,他才能夠用嘴巴咬住那盞馬燈,然后一路踉蹌著往大十字街而去:當他用腳踢響麻家大門,并有長工鄒老三開了門讓他背著老麻進入麻氏堂屋,將老麻放在那張海南黃花梨制作的躺椅上時,他已經累得大汗淋漓,氣喘吁吁了。當時,他只對鄒老三說:麻鎮長是在我家喝醉了的,已經吐了一地還喝下一些醒酒湯了,你們好生服侍他睡下;如果有糖,就給他沖些糖水喝下調理一番,因為他吐出不少酒氣十足的臟東西了。繼而又說,他家大門還沒拴上,就不耽擱時間,得回去了,就急急地拎著馬燈返身而去。
老趙返家路經桑花門口時,見堂屋里還亮著燈,正猶豫是否停步與桑花打個招呼,或者告知她所托事情已經辦妥時,只聽黑暗處桑花咳了一聲表示打招呼的嗽,隨即看見該婦人也站在屋檐下等待著他返回,他一看就知,這是桑花在等待他送老麻回家的音訊,一時間覺得該婦人真是重情重義的胚子;因為該婦人得到老麻的大額資金買下了安生立命的房子,她才這般地將老麻這個二十年前的丈夫當成心靈深處支撐情緒的靈魂,于是就在心里頭感慨道:這個婦人哇,真有一腔知恩必報的好心腸吶。此外,他也十分清明地會意到這么一種微妙的情致:婦人這么做,是怕夜間說話驚擾街坊鄰居,更怕別人議論她夜間與男人講話,從而成了是非更多的浪女人,也就很識時務地對著婦人認真地點點頭,指了指老麻家的方向,然后比了一個大圓圈表示事情已經做圓滿了,又指了指自家的方向,示意就此別過歸里了,便投足舉步,徑直往家而去。
老趙到了自家門前,居然像做了一件地下工作似的,感覺心律加快,便在那一對他親手打造的石獅子旁邊停下步子,一手舉著燈,一手撫摸著自己往昔的杰作,一邊又調整著內心激動的心態。一陣清風吹來,將一片無味的三角梅花瓣吹到他的眼角,他伸手拿下那片花,不自覺地將其送到鼻孔邊,用力往心里頭吮吸了幾次,直至感覺心境平和下來了,他才舉步走上通向大門的七級臺階,輕輕推開大門,繼而掩之并拴了門,然后輕手輕足地,入天井,進堂屋,再輕輕推開他與張劉氏臥室之門;臥室里還亮著一盞熒火蟲似的豆油燈,他見婦人還睡在床上焦心地等著他,就很歉疚地帶著笑臉去到婦人跟前,很慚色地說:對不起,讓你擔著心了;此前去開大門時,本該踅回臥室與你打個招呼再走的,只是事情有點急,所以就直接出去了。這時,他見透著一臉憨厚相的婆娘雖然柔柔發笑,卻還在對他投來詢問的目光,就又補充道:哦是這樣的,麻鎮長酒喝多了,還沒回到府上就醉倒在別人家門前,有人來敲門,讓我背往他家里去。現在,事情做完了,咱睡吧。婦人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就舒了口提懸著的氣息,把半裸的身子迎向老趙的同時,柔柔地說:昌哥你累了;來哇,快快地躺下,咱睡吧;為了小孫子辦“祝米”,咱們可勞累一個整天了。
是的是的。老麻剛躺下,張劉氏就將柔軟的身子攏到他的身邊,又說,因為這場驚嚇人的狂風暴雨剛剛過去,你就不打招呼出門了,我的心好生為你懸著哇。
呵呵。是的。我知道你在乎我。咱睡吧。趙家昌說著將婦人摟緊了一些。婦人心里一時升起陣陣蜜意;二人無語,相擁而眠。
可是,好一陣子了,老趙一直沒能入眠,他總在這么想:咱親家雖說還在鎮公所干著,卻已是脫下官帽、威風不在的平常人了,加之年紀逐日向六旬靠近,雖說他與生俱來就沒有趴到女人肚子上發瘋的功能,但永遠沒個女人幫著料理家事,以及陪著睡進被窩里捂一下身子怎么行?特別是夜半三更的,若有個頭疼腦熱的事情發生了,這是家里請來的長工鄒老三等人能夠替代得了的?于是,就理所當然地想到了他的原配老婆桑花,這婦人當年為了享受正常人的“這一口”,毅然離開原配,走出桑梓,一去就是近二十年,雖說她那正常人的“這一口”倒是吃上了,可是終究落得個花落水流紅,韶華逝去,孑然一身,尷尬歸里的悲傷結局;而且,還又受盡歲月千般打磨,吃盡人間萬般苦楚,忒不容易了;莫非人世間任何一種追求,都要付出極大的代價?當然,過去的二十年往昔故事,都像逝去的光陰和流水一樣一去不返,留給人的只是一種凄婉的回味;然而,更加重要的事情,則是如今的人還將繼續活下去,怎么個活法呢?當然首先安居,其次是樂業,也就是如何考量油鹽柴米醬醋茶的問題;再者,才是獲得力所能及的精神享受。關于最后一點,老麻一生人中沒能得到在女人身上撒歡兒的樂趣,自然不知道其中之滋味;而桑花本人呢,自老疤楊做成開始,她在二十多年的歷程中,雖然與多個男人演繹和享受過這種樂趣,卻也因為她在諸多重大環節上把握不好,導致幾乎致命的人生打擊。如今,她雖然只是四十二、三歲的年紀,然而想一想因為一味追求身心快樂所帶來的重大創傷,想必也把男女之間的樂事看得淡了又淡,抑或還會心生反感之意吧?因為這種事情,倘若就像中醫把脈那般拿捏不好,是會得不償失、甚至家破人亡的,她應當深知這個悠關人生命運的教訓。況且,人們每天清晨醒來,還得面對霧靄迷離,或者霞光萬道,抑或鳥語花香的大千世界,只要堅定還想活下去的決心,還得過日子的信念,那么無論從哪一方面思考,需要異性的扶持與相依,這一條無疑是尋覓人氣的首要因素吶。由此說來,桑花這婦人如果能夠頂住云平鎮各種人際方面的壓力,執意回到老麻家里,那么無論對于老麻或者是她,從今后過日子的實惠方面來說,倒是一種務實的選擇。當然,老麻能否接受、以及能否戴得住碩大的“大日膿包”、“大豬頭”之類的大“帽子”,就看他在今后的人生問題上如何地“舍”與“取”了。最為重要的一點,趙家昌還這樣認為:桑花這個婦人,無論她有千般不是、萬般缺點,然而她是兒媳婦麻白鳳正經八百的親生母親吶!基于這一點,他老趙能不設身處地為這婦人思一思、想一起嗎?然而,最最重要的則是:桑花與親家老麻能否想得到這一點,能否在心態上挺得起來,并且能夠當著數千云平人的臉面走得過去?
所以吶,無論老趙怎樣想,他也深知這是白想。說到底,還得有一種叫做“天意”的情結,能夠在老麻與桑花的心靈深處起作用,否則,倆人絕無再續前緣之可能。
哦,不知不覺中,老趙感覺自己的身子被張劉氏的雙手箍得緊緊的,而且清晰地聽到了正值夢囈中的張劉氏發出“昌哥”的溫柔之聲,便及時翻了一個身,心中叨念道:不要為別人“閑(咸)吃蘿卜淡操(潮)心”了,還是攏著胖婆睡吧。
其實,在這個特別能讓當事人記住的夜晚,除了趙家昌心生以上情結,還有桑花、老麻這對男女。他倆人,雖然各處自家室內,但也在心靈深處,為這個酒醉事件而思緒萬千,百般難眠;老趙以上的所思所想,也還真地在該倆人的心里,先是凄風苦雨似的彌漫開來,繼而未雨綢繆地權衡了一番。終究不知如何是好。
人心哇,此一時彼一時也,深不可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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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趙家昌徑直往他家而去,黑暗之夜即時湮沒了他之身影一會兒了。可是桑花還在佇立原地,悵望夜幕中什么也看不見的迷離景色。于是,尚不解人世艱險、更不知男女心中情與怨的玉兒姑娘,此前因為遲遲不見干媽上樓就寢,就又起身下樓,輕輕地走到桑花身后佇立著,此時,她見干媽尚沒回屋之意,居然輕聲提醒道:干媽,咱進屋吧,瞧那個大爹都遠去了。
桑花先是嚇了一下,繼而又說,噢。是的。接著,她隨玉兒進了堂屋,拴上大門,就去清洗那一件被老麻吐有穢物而且酒氣十足的衣服。玉兒見狀又問:干媽睡了吧。明天再洗呀。可是桑花卻說,你快快去睡吧,別受涼。我一會兒就洗好。再說了,明天要做的事情還多著吶。玉兒沒法,搖搖頭,就又自個兒上樓去睡了。
其實,桑花之所以要連夜清洗那件被老麻吐臟的衣服,除了不想把臟衣服放到明天清晨才洗,更主要的是她毫無準備的胸腔里,一時間被老麻的大醉特醉攪的翻江倒海那般,一時半會兒的不可能平靜得下來,壓根兒沒有睡意,她想既然沒有睡意,還不如趁此清洗臟衣服之際,把心里亂紛紛的情緒梳理一番。是的,得認真地想一想,捋一捋,否則這心中那般的情緒“撐”的人難受吶。然而,衣服清洗完畢了,她依然感到沒有睡意,依然不知道怎么樣安頓那一顆懸著的心。只是一個勁地詢問自己:這是怎么了哇……都二十年了,我怎么會這樣呀?怎么又與這種不得不為之的方式與“他”接觸上了哇?怪事、真是怪事呀。這這這這……老天爺真能捉弄人哇!莫非,這是天意?是老天爺暗示他接受我這個當初離開他、離開云平鎮而去的苦命女人?他能原諒我嗎?他能接受我嗎?最主要的,是他承受得住全鎮人對他指責所謂的“沒有骨氣”嗎?不不不不不,不可能,不會,絕不會,換了是我也不會的;心字頭上一把刀,誰能“忍”得了呢?是的,是的,都是我的錯,我欠他麻氏門宗太多太多的情份;包括現在,自己孤身立足的房產也是他賜與的,這腳踩的地皮、頭頂的瓦片哇,來之不易呀!也可以說,除了他這個特殊的男人,云平鎮再無第二個人會如此對我慷慨解囊了:雖然,這一切我當然要還的,會在心靈深處,以某種獨特的方式償還他的。但是,無論如何,我不敢想更多,絕不敢有非份之想,我只能永遠地為他做事,也但愿老天爺多多賜與一些讓我能夠像今夜這樣,沒人看見無人知曉天衣無縫似的服侍他,也算給予他萬分之一的情感補償吧。此外,咱一個萬般無奈的落難村婦,還能做出什么引人喝彩的事情來呢?不能夠。絕不能夠了。哦,心里不好受,口苦,真不知是啥滋味!
想到這里,桑花真想像她風光無限的當年,把一支煙銜在嘴上,認真地吸將起來。可是,因為之后命運的連連不濟,她早在被孫大老板收下后,就像妓女從良那般,不但不敢吸煙,而且天天學著平民化的女人那般,做平常人過平常日子了……哇,她突然地在心里自問道:那個酒醉鬼會睡得好嗎?
這一夜,老麻也真地無法入眠,被趙家昌背回老宅子以后,按說夜深了,他該好好睡下恢復身體了,然而不知是酒的作用,還是在沒有絲毫心理準備的前提下,被二十年前的婆娘桑花從石板路上拖進家里,不但親自燒醒酒湯給他喝下,而且像病人一樣地服侍他,他卻吐了她一身穢物……雖說這婆娘當年十二分地傷害了他的自尊心,多年以來使他的心里在流血,但一碼歸一碼,此次這娘們之所為,倒是給他心靈深處一種預料之外的驚詫與慰藉;按說,她也可以對于他的酒醉事態掩門而眠,置之不理的,但她發現了,心里頭沒有昧下良心去,還當機立斷對他做下了一系列不顧“風險”的醒酒壯舉,不容易呀。是回報?還是補償?或者是情急之下一種善心本能的反映?不過,無論如何,對于他老麻來說,這婆娘此番作為,倒是做下一件善莫大焉的事情,使他長期以來對于此人極為逆反的心理情緒就像摻入綜合性藥分而吃下似的,感覺好受多了。
可是,當他喝下剛沏下的半壺普洱茶以后,心靈深處突然一個激靈,竟然使他思維轉到了相反的方向:老天,這婆娘救我進家的事除了親家老趙和那個小女孩以外,是不是還會有其他人知曉呀?若有他人曉得此情,那么云平鎮人們在喝酒品茶時的話題將更加豐富多彩了,咱老麻的隱私無疑又將再一次被人們抬到太陽底下去暴曬,他媽個B哦,一輩子都快下來了,就沒少讓他人在嘴巴上蹂躪過。唉,有錢有物又能怎么樣哇?瞧這日子過的,壓根兒不咋樣嘛!
突然,老麻感到肚子里像針戳似的疼了起來。這多年前帶下的毛病,看來不會好了,每次發作,都要在吃下他老子自制的三七止疼丹十幾分鐘之后,才會慢慢地恢復原狀。哦,越之不好受了,他不得已,又呼喚此前給他開門入宅,又給他泡紅糖水喝下去的長工鄒老三,他讓鄒老三快快起來,快快地把供桌上那個制作于清朝康熙年間蓋罐里盛著的三七止疼丹取四五粒出來,他得馬上吃下去。沒多會,長工鄒老三就輕車熟路那般,把藥品和溫開水送到他的跟前。看著他把藥吃下后好多了的情狀,鄒老三又不無憂慮地說:東家哇,看你年紀一大把了……怎么著你也得思量一番,尋覓個適合的婦人來家,冬天給你捂著身子,平時你沒事的時候也陪你說說話吧?
唔?老麻聽了這話,先是一個愣怔,繼而就問鄒老三為什么?鄒老三就忐忑而說:因為無論如何,在一些微妙的事情上,長工絕沒有自己的女人做得妥帖哇。
哦……,老麻承應一聲,就吩咐鄒老三去睡,還特別強調絕不會叫他做事了,讓他放心地睡。可是,長工鄒老三去睡了,老麻心里頭卻又風風雨雨的,一直把他折騰到天光明滅。鄒老三好心提醒他:到了該給自己找個老伴捂被窩的時候了。唉,這長工雖然一番好心,可是對于他這么一個與太監沒有區別的男人來說,找年輕一點女人那就是對于其人的一種坑害,也沒人樂意與他共度相當于守活寡的生活:如果找年紀很大的老女人呢,比如五十歲以上者,那么世上除了尼姑絕無這樣年紀的老姑娘,此外就只能找死了男人并且拖兒帶女的老婆娘了,譬如親家趙家昌前些年所娶的婦人那樣,這樣的女人可能把生存問題放在首位,其次才是床第之歡問題;可是,姑且不說這樣的婦人與他老麻有著寬大的貧富之河所隔,就是如今的他,不想嫌棄人家了,恐怕人家也不敢輕易拖兒帶女踏進他家門檻來呢;窮人與富人的階級隔閡與心理隔閡問題,不是幾句話和一些短期行為所解決得了的;或許,像他老麻這樣身份特殊的男人,有的窮困女人也許寧可繼續窮下去,也不見得樂意鉆進他那床沒有韻味的被窩吶。那么,除此之外,誰最適合走進他老麻的大宅院來呢?當然,有一個婦人也許是適合他之情況的,此人就是他二十年前的正牌婆娘桑花;她此前的境況,乃因為當初風流快活過了頭,而落得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如果不是他老麻拿出那么一筆在平常人家眼里極為不易的大錢來,她能在窮途末路上有一個峰回路轉的光景?就此次他酒醉的情況看來,可以這樣說,這婆娘在云平一隅,其風流成性的聲名,足以令人退避三舍,誰都把她看成會害人的騷婦甚至于災星,怎 么可能讓這樣的婦人進屋呢?就算她離云平只有三十里地的娘家人,現如今她返回云平的消息一定早已傳至家里了,卻也依然沒哪個親人樂意請她回去長住吶。所以,她要把今后的日子過得長遠,想必也只能走進麻氏宗親的堂屋來;反正對于她與老麻來說,就是一個站在水里、另一個雖站在岸上然而身上也濕透了的人一樣,說過來說過去,也就這么一回事情了,所以相對說來,他與她走在一起,也比較附合情理。可是,老麻就得挺起脊梁,敢于正視現實,去面對一個男人,此人就是女兒麻白鳳的親生父親老疤。這倒不是兩個男人為一個女人誰輸誰贏的問題,因為該輸的一局,早在二十多年前就輸出去了,如今要贏的這一局呢?囿于現實的身家問題,對方根本不敢贏;所以應當說,他老麻只要頂得住云平鎮數千民眾私底下的口舌刀箭,那么今后的為難問題,定會迎刃而解,從而諸多實惠也會繼之而來的。惟獨有一點:這樣一來,女兒麻白鳳與親生母親的相認也將勢在必行,而當她在今后的日子里,得知親生父親不是他老麻而是老疤楊做成時,這自幼與他麻氏一家子耳鬢廝磨、并且已然成為他心理支柱的麻白鳳,會不會拋下他老麻而認老疤那賊人做父呢?倘若那樣,還不如維持現狀,靜觀其變的好。等一等吧,時間,也許是最好的解決辦法哦。
老麻終于做出了這樣的重大決定。
46
其實,老麻的擔心是多余的。
以下這個結論,是他在幾天以后得出的。其結論就是:無論如何,老疤楊做成絕對不敢公開宣揚他與桑花當年如何在背地里做下偷雞摸狗之勾當一事,人要臉樹要皮的嘛;此事如果他想揚言,那么二十多年前就公開化了;雖然自古做了丑事,還冠冕堂皇甚至惟他獨圣者數不勝數,但老疤從來不敢認為自己如何了得,從而也沒想過需要別人高看他兩眼,除非其中有著巨大的利益空間,否則抓屎擦臉的事情誰會去做?又不是傻子。由此而進一步試想之,老疤還敢去向桑花揚言他倆私下造成的那個孩子,如今正是他的三姐夫趙家昌的兒媳婦嗎?如此一來,別的姑且不說,僅僅就是他與桑花一旦公開了此事,他這個已經當著爺爺也當著外公的男人,還有臉面在云平鎮混下去嗎?即便如今猶如死虎的老麻不會對他及家人構成生命的威脅,但此事一旦公開,量他也不樂意拋棄原有的家庭去做桑花公開的男人,因為比起他的兒女們以及孫男孫女們,桑花的分量畢竟太輕、太輕了,壓根兒不值得他去這么做。也就是說,老疤只可能在維護自家原有聲名與利益的前提下,給予桑花母女力所能及的幫助。在一些關鍵的與直接利益有關、并且需要他出錢也出力的問題上,他能是個男人那般不予耍賴就不錯了。男人嘛,就他媽這么個德性。哈哈,把事情的來龍去脈料理到這個程度,老麻心里頭敞亮多了。一言以蔽之,對于他過去的婆娘桑花,如果他頂得住眾多云平人背地里的譏諷與嘲笑,那么將這婆娘叫回麻宅,二人重續前緣,這就只是他老麻樂意與否的問題了。哼哼,這婆娘又不是自古以來胸懷沖天大志因而動輒敢于日天日地的女流精英,莫非還能如何哇?因為她太普通不過了,說得武斷和夸張一點,這婆娘僅僅只是沙拉河長堤上氣息奄奄的一株衰草、抑或一枝敗柳而已,還有能力經得起日常生活中風吹雨打就算不錯了。她還能怎么的?特別讓他老麻興奮的,還有女兒麻白鳳的心性;他對這個自幼任性慣了的養女實在知根知底;一句話,這個女兒既要面子,更要實惠。若對于她沒有好處而且大失面子的事情,她能買賬?所以,在經濟與名聲問題上,他老麻更是麻白鳳的親爹才對哇!
老麻得出了這個結論之際,心里頭就比較地燦爛了,于是趁著高昂的興致,就想把親家老趙請過到府上,意欲與老趙邊喝邊議往后的日子該怎么地過法。可是,這突然間讓這個憨厚到極點的親家首次到自家宅子來吃點喝點,他會來嗎,就算勉為其難來了,他與親家能說得到一起嗎?唔……可是,這個事如果還將辦下去,親家趙家昌就是惟一最合適的中間搭橋人了,沒有親家可不行呀。想來想去,老麻就想了這么一個借口,他把長工鄒老三找來,揚言為了答謝親家老趙深夜將他這個酒醉鬼背回家,除了讓鄒老三通知下人,準備翌日中飯的酒菜,還讓鄒老三提前往親家那邊走一趟,說明既對親家特別宴請之,也讓女兒麻白鳳帶著已經滿月幾天的小外孫一道過來,讓麻氏宅子里增些熱氣與樂氣。
為了應付這一頓午宴,趙家昌一夜都感覺緊張,張劉氏為此寬慰他,昌哥呀,這只是過去吃酒席,你怕什么吶。好好睡吧,別亂想了好嗎。老趙連連點頭應允,可是心里頭就不怎么樂意去;可是,他也深深知道,不樂意去,也非去不可,這是在“走”一趟非走不可的禮儀哇。
翌日上午,趙氏一家子剛做了些早餐吃下,麻白鳳就說,讓趙小蘭一同前往,說是也讓她過去“玩玩”,去的一路上吶,也好讓這個小姑子幫助抱孩子前行,她吶,打著花陽傘邊走邊及時遮住孩子就行了;她還說,她做月子特累的,再說她這個身份,也不合適自個兒抱孩子當街而行。她既然把話說出來,老趙也只好要求小蘭,提醒她無論如何想一想,念在已經離家出走、如今不知身在何地的趙大寶之兄妹情份,幫助嫂子往她家走一趟;老趙還因此特別強調:“大不了就是往那邊走一趟哇,去吧去吧”。為此,趙小蘭哪敢推辭呢?雖然深感此方前往麻宅一定心中別扭,卻也只能答應下來,與麻白鳳一同前往了。于是,幾乎一家子人就為去老麻家吃中飯做準備了。其實,這所謂的準備,就是張劉氏要老趙在穿著上體面一點,而且一定要刮一下胡子,梳一下平時比草棵還亂的頭發;當然,也建議陪同前往的趙小蘭機靈一點而已。其實,說白了,趙家昌和趙小蘭更多的是在做心理上的準備。麻白鳳則不然,她無疑輕松多了,就像迎接重大節日似的,很興奮;口頭上則說做月子真不易,這下子可以帶著自己剛滿月的孩子回娘家去了,哦喲喲喲好不高興哦。
時間差不多了,該上路赴宴去了。可是,在出門之前,麻白鳳又對老趙提出要求,她說爹呀,你看我們兩姑嫂一路上抱的抱小孩,打的打陽傘,步子一定走得慢,你就往我家先行一步吧,我們隨后慢慢地走過去。麻白鳳說出這話來,本意是不想與這個土里土氣的老公公同行,然而卻歪打正著對應了老趙的心,因為他也覺得如果與兒媳婦和女兒一路走至麻宅,真是讓他為難萬分吶!于是就心境釋然,并且樂呵呵地說道,好哇好哇,那我就先行一步了,你們姑嫂慢慢過去吧。呵呵,呵呵呵呵。
經過此前一番準備,繼而走過沿街鋪就的青石板路,麻氏家園終于次第迎來了特別的客人趙家昌,老趙剛喝下兩杯極不習慣喝的上等普洱茶,麻白鳳就偕抱著孩子的小姑子趙小蘭來到府上了。
…… 可是,事態的發展便沒如老麻之心愿。
幾天過去了,老麻都在心靈深處抱怨自己,他認為自己做了一樁近乎荒唐的事情。原來自己是個十足的白癡,竟然把親家老趙請到府上,本意是想在酒桌上設下一個讓親家老趙開口撮合他與原配婦人桑花重新修好的局面,想讓老趙在吃人嘴短的前提下,一再勸他“不看僧面看佛面,好歹就亮出一次大人有大量的氣度,把鳳兒的生母叫回府上罷了”之類的話語,以便于他趁機假惺惺推諉一番,然后再做出“既然有親家這一番古道熱腸,也看在她(桑花)是鳳兒親生母親份上,那么只好對親家恭敬不如從命”的承諾,這樣一來,就便于他老麻騎著毛驢下坡——順勢滑將下來,臉面上就比較掛得住了;而且,他還可以張開嘴巴大口馬牙似的嚷嚷:老天爺哇,誰叫我心軟呢?誰叫我是個男人呢?誰叫她是鳳兒的母親呢?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呀!再說了,像親家你這樣人人見了都夸獎的厚道人,別人說的話我可以不聽,但親家你說的話,我如果不聽呀,怕是老天爺都不會答應吶——那么好了,我就勉為其難,認真想一想親家你說的這番話吧哈哈——來來來,喝酒喝酒……之后呢,要辦的事情就比較有面子了嘛。
可是,頗讓老麻失望的是,這次宴席壓根兒沒有凸現他所構想的效果;一者,在飯桌上當著他家那兩位隨時可見上帝的父母雙親以及麻白鳳、趙小蘭以及站在一旁伺候吃喝之兩三個傭人的面,老趙絕不會想到他所構想的話題:二者,那個被他取名為趙春山的小外孫,才是大家談及最多的話題吶;三者,親家趙家昌不太喜歡喝酒,平時話語也很少,這下子進入這么一個高級別的場地吃飯,心態上就比這平時緊張了不少,他勉強撐著面子吃下兩碗飯——這第二碗還是有見機、名叫羅四妹的傭人及時給他添加的——就擱下碗筷,雙手打拱的同時,聲明他已經吃飽飯了,他又說阿爺阿奶、親家、還有你們大家,就都慢慢地吃著吧,我吶,還有一堆石頭活計等著去做呢,就先走一步做活計去了。接著,沒見過這陣勢的趙小蘭也心慌起來,急忙撂下碗筷,也說她也吃飽了,也要回去做事情了,大家慢慢吃著吧;她還專對麻白鳳說道:大嫂有些日子沒回這個家了,就多住些日子吧,等哪天想回我們那邊,就讓他們(傭人)捎話過去,我們就會及時過來接你回去的。隨著話音,她爺倆也沒等得老麻一時間不知是留客還是送客的話語,就像監獄里的犯人得到大赦似的,急急地離開席面,這時候機靈的傭人鄒老三才緊緊跟上,邊代主人說著客氣話,邊將該父女倆送出大門。
噓——,出了麻宅的趙氏父女倆,竟然同時張開嘴巴,向著天空吐了一口憋在心里的粗氣,總算輕松了哇!
當夜,老麻仍然為接待趙親家一事處理的不夠順溜而獨生悶氣。他一邊關起房門喝茶,一邊自罵道:我他媽怎么一時間把這個憨頭愣腦的親家看得如此之高哇?說到底,他不就是個老實巴交的石匠嗎?他能看得透我的心境嗎?他幫得上我的忙進而把那婆娘叫進家來嗎?想到這時,他竟然給了自己一個耳光,心中罵道:媽個B ,瞧瞧我辦的什么屌事哦!
十、亂世仇情
47
麻耀昌的官吏薪水,是在他的小外孫趙春山“做周歲”兩個月以后,被縣政府敕令停發的;時值民國三十六年七月。斯時,他的人生歷程,僅有五十五歲零四個月。好在當他得知這一消息時,他顯得比較淡定。
事情是這樣的——
就在趙氏一家人歡歡喜喜給趙大寶的兒子趙春山辦了周歲慶典的幾天以后,國民黨第26軍161師578團奉命由遠方調來,就在自古就是風水寶地的云平鎮駐扎下來,旨在防范日愈活躍的共產黨領導之革命武裝。這將近兩千人的隊伍驟然來到,可能由于裝備不好、供給不足等原因,至少有一半人員沒有住進沿著云平鎮沙拉河長堤而打樁拉起的帳篷當中,而是以鋪陳大通鋪的方式,這家一個班、那家一個排的,擠入了房屋較為寬敞的平民當中。無疑,這578的團部,就選設在大團街麻耀昌宅子對面的“將軍府第”即鎮公所里;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兩樁事情:一者,有一個警衛加強排共五十幾個人進駐了已經不當鎮長的麻耀昌大宅子里,為此,麻耀昌也曾身揣一根金條進入該團部,向那位謝大團長說情,請他將駐入麻氏宅子的那些兵們撤往他處,可是謝大團長卻收了金條照樣不撤兵,只是打著哈哈說,按情由呢,是可以讓那個加強排撤出麻宅的,問題是團部沒地方可撤哇:若把加強排撤走,那么又以什么方式來做團部的警衛工作呢?繼而他又安慰老麻道:咱們所駐時間并不長,最多也就是一年兩年罷了,等有關軍事設施建將起來,咱就會下令搬走的。哈哈,哈哈哈哈。末了,謝大團長才對老麻說了一句近似于放屁暖狗心的話:老兄呀,“見面禮”咱就收下了,今后若有兵們為難到你,我會隨時為你擺平事情的。第二樁事情就是:該團又有一個排共二十八人,他們帶著電臺入駐于小十字街趙家昌的小小四合院,也給本來十分安寧的趙氏宅子帶進諸多躁動且不安分的氣氛。
況且,讓人擔憂的事情就像仲夏時節猝不及防的暴風雨,說來就來,來的兇猛異常,讓人幾乎沒有心理準備;于是,地方民眾一致以為,與兩年前駐過的國民黨第一方面軍榮譽A師相比,鑒于26軍578團這支隊伍,無論在人員構成和軍紀管理上都很糟糕,剛剛駐下就給地方民眾予十分反感的印象;特別是駐進老麻宅子的那半百兵痞們,一方面,他們打爛麻氏先人苦心收藏于博古架上的兩件清瓷和一件宋瓷,除了拒不道歉以外,竟然肆無忌憚,把老爺子麻震洲苦心配制的兩大壇三七壯身酒,每壇約重一百二十斤呢,竟然被那些餓癆鬼們搬到天井里,先是選擇一壇送到街對面“將軍府第”之團部孝敬上司們,另一壇則在三天之內被他們喝了個精光;更為甚者,那個排長竟然以身份和軍階定位,安排包括他在內的副班長以上人物共7個,硬生生耀武揚威著,把全身洋溢女性氣息、年約三十五六歲的麻宅長工羅四妹輪流奸污,繼而使其羞于見人而上吊死去;二方面,這一系列令人發指的惡性事件,除了把老爺子麻震洲氣得吐血,三天沒到晚就又一命嗚呼,麻氏老母也因為一生當中從未經歷過如此傷情的事情而被活活氣病,幾天之后也駕鶴西歸。哦喲喲,真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悲乎慘矣!為此,麻耀昌大半生以來第一次大悲特悲,哭得昏天黑地,從而也哭得了桑梓民眾慷慨給予、而且比之金子還要貴重的不少人氣。于是乎,對于這支令人十分反感的國民黨軍隊,其“578團”之稱呼,很快就被民眾罵稱為“烏雞巴團”了。試想,如果不是這支糟糕透頂的軍隊做下一系列傷害民眾利益之事件,這“烏雞巴團”的聲名,焉能輕易得到?繼而,地方民眾自發集合了一千多人,去到該團團部大門前,并讓門衛帶話進去,聲明要軍方對于集體輪奸事件給一個說法,否則這一千多人將會各自沿著該團部為中心的石板街面就地而坐,不讓軍方任何人員通行;他們說了——除非用機關槍將他們掃射致死。
雖然,該578團謝大團長鑒于其部下的集體輪奸事件實在民憤極大,不得已當機立斷,就在觸及云平庶民憤怒之日,除了下令在大十字街,當著云平民眾之面,現場槍決那個帶頭制造輪奸事件的警衛排長,也對其他六個參與者分別重責三十軍棍,方才說服此前憤憤然的地方民眾相繼離去。然而,對于麻耀昌本人來說,因為父母親大人在十天之內相繼被這“烏雞巴團”活生生氣死的悲情慘狀,以及此前因為被免去鎮長一職,進而在心里頭產生老大不悅的千般情結,其心中之濁氣豈能一時之間呼得均、喘得順乎?于是竟然就在當天傍晚,在與多位仗義鄉紳參與的席面上喝出七成酒意以后,他歪歪顫顫地回到本宅子,拎了長工鄒老三平時使用的那把柴刀,極不好聽地哼著以南宋抗金名將岳飛名作《滿江紅》而派生的滇劇唱腔,“怒發沖冠……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沖進街對面的團部,高聲嚷嚷著,要讓那個之前收下他一根金條的謝大團長下命令:他說謝團長哇,“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你雖然處置了那些個畜生,但我的心里還是不能夠順暢哦;我他媽的現在求你了,你就趕緊的,下個命令吧,讓那班王八蛋們搬出我的宅子吧;否則,我他媽的就要轉回去殺他們了哇!當時,那謝大團長一眼就知這老麻是喝高了,姑且不說老麻還送過他一根黃澄澄的金條,僅僅就對麻宅發生的輪奸事件以及麻氏兩老口子相繼過世這兩樁震撼全鎮子的大事情,憑心而論,他也確實知道乃因自己的部下做事太過所致,所以他沒有對于老麻當時的持刀威脅行為產生較大的反感,只是讓勤務兵們把老麻架回家去好生醒酒。按說,事情到此,也算基本上要過去了,老麻再鬧也不會翻天的;因為死的已經死了,奸的已經奸了,該斃的也已經斃了;兵們呢,還是得在麻宅駐下去的,看老麻這個太監似的小男人能怎么著哇?
可是,世間事情,真乃無巧不成書;而且,人在倒霉之際,就像鹽罐里面也能生蛆一樣。就在老麻被該團部兩個勤務兵強行架走的五分鐘以后,上任才不滿一年的滇七縣史縣長,聲稱為了把握好地方政府與軍方的良好關系,專門帶著有關方面的幾個小吏,乘著一輛破舊的美國造“路華吉普”車,一路風塵,繞山繞水,來到了云平鎮公所的大門前;史縣長一行剛剛進入已經成為團部的云平鎮公所里,首先就得到如今升任鎮公所秘書一職,此時正在值班的馬牟之殷勤接待,并在馬牟特別地與之如此如此地報告一番,以致史縣長聽了情況,立即指示馬牟立馬寫出一紙文字依據,讓他帶回縣府做決策之佐證材料后,才被馬牟引至云平楊鎮長和“烏雞巴團”謝大團長正在喝茶打麻將的一間雅室里與之會晤;正當軍地雙方相互通報了有關方面情況,少不了也重點交談了此前老麻的一番過激行為之際,那個馬秘書也把剛剛寫出的一紙文字很鄭重地呈至史縣長手上,繼而,縣長一行幾人,又連夜返回縣城。不幾天,滇七縣政府有關老麻的敕令就到了;內容就是,老麻被滇七縣政府敕令除名,停發薪水了。其敕令白紙黑字表明,老麻所犯事由有兩條:一者,曾于民國三十五年二月底,利用職務之便,私自放走滿腦子裝著親共意識的女婿趙大寶;二者,公然借著三分酒氣,以酒帶醉,持刀闖入國軍578團駐云平鎮團部,并忿然發出威脅言辭,迫脅國軍團長下命令,讓部下搬出暫時借住于云平之民宅,在一定程度上對于國軍之剿共計劃起到了干擾和破壞作用。按說,所犯此兩條罪責,無論哪一條均達到民國政府之坐牢律令,然念及老麻在云平鎮長之任上,一干就是近24年之長久實情,所謂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了;加之年近六旬,歲逼黃昏,不但沒有子嗣,且有耄耋父母新近謝世,實屬家門不幸,已然名副其實之孤家寡人了,故而對以上所犯事由不予追究,僅此將其貶為庶人,從茲停發其薪水,以儆效尤即可。
嗚呼。老麻接到縣府文件以后,一時間毒火攻心,竟然眼前一發黑,一揚頭,五尺長的血肉之軀便直楞楞地倒在了地上。
后來,老麻這樣說:這就是卑鄙的政治生涯哇,這就是險惡的仕途人生呀!多年以后,老麻才知道,那個向縣府告他黑狀的小丑,竟然就是當初搖頭晃腦出題目,要讓趙大寶背頌李白《將進酒》的鎮公所差役馬牟。
48
還真應了那句話充滿玄機的老話:是禍躲不過。
那天,就在老麻家的天井里,歷經二十多年努力,終于小人得志,從一般性差役榮升云平鎮公所秘書的那位馬牟,帶了一個背著“中正式”步槍的團丁,突然邁著頗有派頭的步子走進老麻家的天井,他先是捋了捋用水梳得頗有派頭的“兩塊瓦”發式,高聲呼喚老麻出來聽他宣讀縣府的敕令;見老麻來到跟前,他又咳了一聲像在壯膽、也像顯示身份的假嗽,就對老麻說道:耀昌兄,小弟今天來到府上,是為一件不能不得罪你的事情;縣府對你專門下了敕令,楊鎮長大人礙于你平時與他關系甚篤,極不忍心當面再往你的傷口上撒鹽,特命鄙人代他前來宣讀這個敕令;我乃一名過了河的卒子,端著鎮長賜與的飯碗,也就只能勤懇地為他分憂了,若有得罪之處,還望得到仁兄之海涵。
對于這個姓馬的人物,老麻在任上時,無論他極盡阿諛吹捧之能勢,卻一直對他那小山羊般矮小干癟之身軀和很抽象的驢臉不感興趣;也知道他今天來到府上,就是想站在他面前抖一下威風的;他此時不來抖威風,就絕對不是他馬牟這個人了。于是就說:現如今,馬秘書正值姍姍來遲的錦繡人生時節,虛的字眼就甭說了,快快地宣讀手中的縣府敕令吧,看看我這長在肩膀上的腦袋是否會落到地上。
“哈哈!”馬牟連說痛快痛快,繼而又清了一下嗓子,當著578團警衛排諸多大兵的面,宣讀了那張就地將老麻貶為庶人的縣府敕令……
后來,老麻這樣講述:按說他老麻是受得了縣府敕令的,之所以突然倒將下去,乃因他看到馬牟的眼里,放出兩束小人得志的陰鷙之光;那光,極像夜半時分長滿荊棘的墳地中走出賊人所放射出的那樣,既窮兇,又陰險。于是乎,他本想破口大罵兩句的,卻有一股血液從心頭猛躥至頭頂,繼而眼前一黑,整個身子就像一根木頭樁子似的,“唿——”的一下子就倒下去了。
也算是絕處逢生吧。這時候,站在天井里看熱鬧的十幾個大兵見到此狀,就都本著心靈深處“人之初,性本善”的一腔熱心腸,急忙圍將上去,七腳八手,欲將躺在地上已經昏厥過去的老麻抱將起來;此時,突然有一聲“千萬別動他”的聲音快速傳到大家耳朵里,咦,怎么回事哇?眾兵們扭頭一看,見是麻氏長工鄒老三。當下的麻宅,因為接連發生背時倒運的事情,特別是父母大人相繼逝去而只剩下他一個光桿“司令”后,他就把家中的傭人打發出去四個,只留下鄒老三一名長工照看他吃喝拉撒諸事情了。于是,就有一兩個大兵詢問為什么不能夠將老麻扶起來的緣由。這時,鄒老三已經去到眾人跟前,他從容不迫地解釋道:各位軍爺都是為了我們東家的身體著想,這我是知道的。不過吶,按我們當地人的土話講,東家這種突然暈倒在地的病況,叫做“毒火攻心”,并且有血液一個勁地往頭頂奔涌,如果這時將他身子扶起來,那么血液就會猛然涌入大腦深處,情況最嚴重的可以當場死亡;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原地躺著,就地治療。
這時,兵們聽了都驚惶起來,急忙輕手輕腳,將老麻的身體放在原地。接著,鄒老三又說,他家老爺子兩年前因為失去一頭賴以生存的耕牛,一時間氣得就像東家這樣,眼前一發黑,就一揚頭暈倒在地,所幸家里人在此前曾按成本價向東家的老爺子麻震洲大爺求得兩包專治此癥狀的“三七轉陽粉”,就急急忙忙地,從供桌上的香爐底下取將出來,兌了半碗涼開水,再將那湯藥一口一口地灌進家父口里,之后取了一床棉被蓋在他身上,大約半個小時以后,他就蘇醒過來了;這個時候,按麻老爺子的囑咐,才能夠將病人從地上扶起來,再移至床上去調理。于是乎,大家就都急切地問鄒老三,什么叫“三七轉陽粉”,在哪里可以取到這種藥。鄒老三就一知半解地說,這種藥嘛,就是將境內的名貴藥材三七碾成粉末,據麻老爺子生前介紹,說是再適當輔之被碾成粉末的芹菜根、蟄茸根、地蒡藤、蒲公英等,這些既清熱解毒、又涼血消炎的草藥,就能治這種病了。我在麻家做長工多年,平時也曾幫著老爺子做一些制配藥粉的事,親眼見著一個多月前,麻老爺子將剛制成的二十多包三七轉陽粉放在供桌上靠近左邊墻壁的一個老窯青花瓷瓶里,卻不知過后是否又收藏于別處去了,等我去找找再說。沒多一會兒,鄒老三就拿著一包三七轉陽粉以及端著半碗溫開水來到原處,他說剛好,還在那只花瓶里搜到一包藥。就急忙如上所敘那樣,如法將兌了水的三七轉陽粉喂進老麻嘴里,再取一條毛毯蓋于他之身上。這時,大家才感到這條生命有救了似的,竟都噓唏了一口氣。
接下來的故事,竟然誰也沒有意料得到。這個時候,麻氏宅子里風風火火似的來了一個人,一個女人,一個四十歲出頭的女人。這女人,就是離開麻宅,背井離鄉二幾十年的老麻原配女人——桑花。
桑花的突然出現,實在富有戲劇色彩。讀者看官一定認為,這或許就是筆者在黔驢技窮之際有意耍的“花槍”,其實還真不是這樣。一切的一切,其實都沒超出所謂“金木水火土”的運動玄機,且有規律可循。說來,話兒就會長一些。
其中原委,直接與鎮公所那個當年的馬差役有關;現如今,該姓馬的已經當上鎮公所秘書,自以為其身價就像二、三月間的西紅柿,將會隨著日月的嬗遞而越之泛紅,招人青睞與追捧。于是,就趁著剛剛在麻宅對麻耀昌宣讀了縣府的那紙文書,給了老麻一個沉重的打擊,報了他曾在二十年前被老麻“修理”過,因而長期以來得不到重用的一箭之仇;哈哈哈哈,心窩子里好生痛快哦。于是,這個馬牟便趁著難得收獲的一肚子爽快之意,在出了麻宅那一刻,心中突然升騰起第二個將要復仇的意念和目標,這復仇的對象嘛,就是現如今正在小十字街一隅,以擺露水攤子賣小吃打發日子的半老徐娘——當年一朵花似的桑花——這個女人當年的美貌,曾多少次讓他垂涎三尺,夜不能寐;因為二十年前那一天他喝了點酒,就瞅準老麻帶著幾個民團嘍啰下鄉察看收割秋糧之機,以尋找老麻報告情況為由,大著膽子,進了麻宅,經過一番與麻氏宅子里幾個人物口舌之周折后,又以“鎮長有要緊事情要單獨告之,請夫人去鎮公所一趟”為借口,將一朵鮮花似的大美人桑花騙至麻宅對面鎮公所一雅間,不由分說,就伸出手去摸捏桑花胸前那兩只因為尚在哺乳期間、所以極像小兔子在晃動著的肥奶,并揚言他對桑花夢寐以求的垂戀,已然由來已久,千萬乞求桑花選擇適當之機,將身子“給”他一回。說著,就又雙手抱緊桑花。按說,這桑花因為夫君老麻天生沒有做男人的功能,一是她渴望有點艷遇,二是麻家已經默許她可以在不太失卻面子的前提下,找點野食充饑,可是像眼前該馬牟這樣,餓癆鬼似的無賴且窮兇之徒,實在讓她討厭至極,況且斯時斯地,更加情理難容。于是,她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似的,伸手就給了該馬牟一個脆響的巴掌,把該馬牟打得酒意消失貽盡,急忙說著“喝多了,對不起了”的屁話,讓桑花匆忙離開了鎮公所。那天,為了這件事情,桑花竟然毫無遮掩地哭了好一陣子,故意讓麻家各人都能知道。
其實,桑花心里頭最清楚了,她壓根就不是圣女,而且也經常性因為在性欲方面“吃不飽”而耿耿于懷,可是桑花所需要的,是像老疤楊做成那樣身體偉岸、陽剛氣十足的大男子,而不是像馬牟斯人身體矮小、賊眉鼠眼、似乎手無縛雞之力的猥瑣型小男人;她認為這種男人愛上她,就是降了她的身價,是對她的極大侮辱。這就是她大哭并且希望麻家占著勢力,為她出一口惡氣的用心。當然,當天傍晚時分,老麻回家吃晚飯時,就知曉了這件事情,老麻雖然沒有那方面的功能了,可是自己的部下如此肆無忌憚,竟然向他天經地義的老婆討要其身子,并厚顏無恥地提出好歹“給”他一回,似乎他討要桑花的身子,就像有煙癮的男人們向別人討吸幾口煙一樣,這不是壓根兒沒把他這個鎮長放在眼里?這還了得?能不讓老麻怒火中燒?
第二天清晨,老麻就有意從桑花夜間撒下的半盆尿液里,舀了小半瓷缸子托在手上,鐵青著一塊老臉出門,他一進到鎮公所,首先就將馬牟叫至他的辦公室,在掩了門以后,首先就給了該馬牟一個脆響的巴掌,然后又逼著該馬牟,讓其一定喝下他帶去那半口缸桑花撒下的尿液;當時,馬牟叩頭作揖都無濟于事,因為老麻把話說得響當當硬邦邦的;老麻說,如果他不喝下那半缸子桑花的尿液也行,那就讓他掛上寫著“淫邪之徒”大字的牌子,再敲著銅鑼去游街,而且云平鎮一經二緯三條主要街道和十六條巷子都要游遍,要讓全鎮大多數民眾都知道,該馬牟就是個色膽包天的淫邪大盜。這樣一來,馬牟懾于老麻權力之威,更懾于云平鎮千年以來所尊從“萬惡淫為首”的理念共識,深知其中要害以及聲名的影響,遠遠要超過喝下那半缸子尿液的;他萬般無奈了,只能夠自認倒霉了,終就憋著一口氣,咕嚕咕嚕地,喝下了那半缸子有辱他顏面與自尊的尿液,從此也在心里埋下了一粒定要學會口蜜腹劍、只待機會來了報得此仇的種子。等哇等呀,等得他黑發變成白發;終于,在二十年以后的某一天,他等到了絕對能夠復仇的最佳機會,于是他急急忙忙地,鋪開宣紙,飽蘸墨汁,筆走龍蛇似的,將一腔報仇雪恨的文字傾注筆端,然后神不知鬼不覺地,給縣府呈上了一封不署實名的舉報信,內容就是:舉報鎮長麻耀昌,除了多年以來利用職務之便謀得錢物以外,更是違背黨國法紀和縣府敕令,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韙,夤夜將其具有“共匪”意識并且公然與“匪”們一起煽動民意、蠱惑民心的女婿趙大寶其人,送往遙遠之鄉,躲避黨國法紀的一系列叛逆行為,同時“敬乞政府,盡快將其繩之以法,嚴加懲處”。所以,老麻就被縣府撤下鎮長職務了。后來聽說,因為老麻多年以來,很能夠上下打點,左右逢迎,這次撤職,已經是對他最輕的發落了。哈哈哈哈,所謂乾坤倒轉、斗轉星移也不過如此吧?因為二十年后的馬牟,不但整倒了大仇人麻耀昌,繼而當上鎮公所秘書,實是可喜哇!按說,他寫信時還想直接說出老麻在營建“榮譽公園”時巧立名目獲得大利的實情,卻又擔心此事每人都沾了一點小利,生怕說得太具體了縣府逼著大家退錢時會查出他是告狀之人,所以只敢模糊地措詞,但一年以后的今天,眼前的老麻只是老麻而不是麻鎮長了,加之他也知道縣府的意思要將老麻開除公職貶為庶人踢出鎮公所了,所以他已然沒有絲毫的心理顧忌,就能夠趾高氣揚地走進麻宅,對已經成為“死老虎”的老麻本人顯擺身份,并且高聲宣讀縣府再次對于老麻治罪的敕令,實在是大快其心的事情哇;真是爽快“死”了,好玩“死”了哦!于是,這個馬牟在向老麻泄了私憤,轉身出了麻宅走到街上之際,又突然萌生還要對他二十年前苦于沒有得手、如今已然落難歸里的桑花給予沉重的一擊;只有這樣做了,他馬牟才是他馬牟,從而才能體現他這個人之所以活得很有味道的原由。于是,他就腳下生風似的,急急忙忙往桑花擺下露水攤子的處所而去,去到桑花跟前,竟然毫不掩其惡意地囂張道:哈哈,騷女人爛婊子我告訴你,麻耀昌被我整得快死,說不定這時已經死了;哼哼,這就是他二十年前讓我喝下你那半缸子尿液的“好結果”了。哈哈哈哈,今后,看你這個大騷貨還能依賴哪一個,哈哈哈哈哦嗬嗬嗬嗬……
按該馬牟的本意,是要將此惡訊大為張揚,雖不能讓桑花也像老麻那樣一揚頭栽倒在地上,至少也會把這個女人驚得瞠目結舌,既羞愧又痛心,巴不得把頭削尖鉆入地下躲避。可是這一回,這個馬牟徹底地把事情的本質拿捏錯了;當時,還在做著小生意的桑花,在聽了他的一番惡劣言辭之后,竟然沒有一絲兒的羞辱情狀表現在臉上,而是認真地端詳了馬牟其人的臉面,并從其臉面上看出,這一次老麻十之八九遇到大麻煩的情狀時,僅僅交待干閨女玉兒照看好攤子,竟自豪無顧忌地撒開步子,直往大十字街麻氏宅子跑去,她跑哇,跑進麻氏天井里一看,“哇”的一聲,于是她就沖到老麻跟前,就像一個壓根兒沒有諸多宿怨裝在心中的原配妻子那樣,先是撫摸著老麻的臉面和頭顱黯然落淚,繼而又在長工鄒老三的指導下,打來清水,取來毛巾,很適度地,給直躺在地上的老麻揩去臉上的污漬…… 此時此刻,她自言自語地說了這么幾句話:……哦,我……來晚了。其實,我不是鐵石心腸的女人呀;前久,你的父母相繼死去時,我就非常非常地想來府上,想來送他倆老最后一程的,可是我沒來;我不敢來哇,我沒名份來呀。可是現在,你都這樣子了,我還顧忌什么呢?所以哇,我就來了。否則,若你這次真的、真的就去了,我也會因為心里難過而慢慢地死去的哇……因為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的錯!
哦……
49
又應“禍福相依”那句老話了。
隨著習習吹來的清風,稍有分量的雨滴竟然湊氣氛似的,既稀疏、也從容不迫地落到了天井里,落到了在場的每一個人身上。
下雨了下雨了,怎么辦?幾個大兵都把詢問的目光投向長工鄒老三,也恰巧就在這時,躺在天井里好一陣子的麻耀昌,其身子突然有了一個比較夸張的痙攣,其雙腳、雙手和頭顱都同時抽搐了一下,接著醒過來了。哇——鄒老三就說好哇好哇,醒過來就好了,快快的——我們可以將東家抬至堂屋了。
隨著話音,大家七腳八手忙碌起來。正當眾人已將老麻抬到堂屋,準備安置在那張被稱為“貴妃床”的大躺椅上時,似乎諳熟情況的桑花卻不容置疑地說,千萬別放在這兒,咱們直接把他抬進臥室,讓他睡下,再蓋上被子,這樣他才會感到身子舒坦。大家一聽,就都把目光投向精神狀態猶如瘟雞似的老麻臉上,見他沒有反對,就又將他轉移到二十年前他與桑花共用的臥室。這時,鄒老三除了說話謝過大兵并讓他們離去之后,又對桑花說,東家需要專人看守,千萬不能讓東家起身下地和情緒激動,再過個把時辰,我們讓他吃下一碗糖稀飯,他就沒有大礙了。這鄒老三見桑花連連點頭,像是老天有意撮合似的,竟然又說,近來我的東家家門不幸,不能省心的事情一樁連著一樁發生,此時也沒有更合適的人了,就煩勞你幫著照料我的東家一番吧,東家你說行嗎——我得去熬稀飯吶。當然了,這時候醒將過來的麻耀昌,已然把不請自來的桑花之行為看在了眼里,也不排除他暈倒在地不能睜開眼睛時,或許也將桑花的自我表白聽了一句半句也未可知,反正他睜開眼睛后,就沒對桑花表示過厭煩,甚至于其眼里的光也是柔和的;特別是此前,當桑花不知從何處得來的勇氣,竟然對著鄒老三說了“你快去做事情吧,這里有我就行了”這一言辭時,老麻也像心中認同了似的,竟然也對鄒老三微微點了一下他肩膀上那顆幾十年來頗有尊嚴的頭顱,“好嘍!”于是,鄒老三就很放心地去了。
接下來的事情,就是進入無聲勝有聲的狀態了。首先是桑花急急地給老麻蓋上被子,卻又不敢把目光射到老麻的臉上。老麻呢,也一時之間感慨萬千,不知道說什么好。桑花就把臉扭過去,認真地掃視這臥室里的一切景物,哦,室內的家具陳設與她當年離開麻家時一點沒改變,而且她對每一件家具都很熟悉,特別是離她不足半尺、此時正睡著老麻的這張大床,她知道這不是一般人家能夠有得起睡得上的大床,因為這是用海南島上的名貴樹種黃花梨做成的,聽說是老麻的爺爺麻有志當年在官場春風得意之際,一個廣東客商為了一批價值十萬銀兩的進埠貨物被扣下,而費盡心機投其所好送給的;還又據說這張床是清中期大富人家的傳家之寶,上面盡是浮雕的名著《紅樓夢》中大觀園之園林人物圖案,只是因為慘遭奸人所害從而家破人亡,此床方才易了主子,這是當年她親耳聽麻震洲老人說的;再者,就在這張老床上,她與跟前的老麻度過了一千多個夜晚,說不定這床上至今仍縈繞著一兩絲她當年喘出的氣息也不定呢;還有窗子邊上,那個紅酸枝木做成的大立柜、雞翅木做成的花幾等家什,據說也都是晚清時期的老家具了……哦,“雕欄玉砌應猶在”,可是現如今呢?“只是朱顏改”了哇,這室內已然時移世事,物是人非,于是她悲從中來,甚感人的命運猶如巨輪,一旦嗡嗡隆隆地轉開,便不再是當初任由人掌控的原始初衷了,而只能像云平人說的那樣,豁出爛船下陡灘,劃到哪兒算哪兒了。不是嗎,二十幾年后的今天,她做夢也沒有想到過,她,居然又走進這間臥室,做在這個她當初嫌棄沒有功能的男人身邊了,而且,在苦經若許年月的風霜雪雨之后,她還真切地求盼這個男人能夠原諒她的過失,將她收到這間屋子里來吶。可是,她知道自己的過錯,她走的太遠太遠了,她深深地傷害過這個男人,又是這個男人在她四面楚歌走投無路之際,居然拿出巨資,讓別人幫她買下房子,使她有了根本沒有想到的高檔次安身立命之所……現如今,這個男人遇到從沒有過的麻煩,她就義無反顧地趕來,守著這個男人了。可是,她卻不知道說什么,也不知道可以為這個男人做點什么。她難哇!
當然了。此時已然成了孤家寡人的麻耀昌心里也很難過。他也不知道該不該對眼前這個不請自來的婦人講點什么;他并沒有在心靈深處萌生對該婦人的謝意,那種久違了的身邊有女人陪伴的浮生往事,此時悄無聲息地在他眼前成為現實,倒是他始料不及的,而且心里頭也覺得忒實在了,卻又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恰巧就在這時,鄒老三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小米面糊進臥室來了。他說,他怕時間耽擱太長,就用小米面拌砂糖,給東家做下了這碗面糊,請東家吃下,再捂著被窩睡一夜,明早起床身子骨就沒事了。鄒老三話音剛落,桑花就說“給我服侍他吃下吧”,并且接過了那碗面糊,把小匙舀起的面糊在嘴邊吹了又吹,然后喂進老麻嘴里。然后她又對鄒老三說,兄弟你去忙別的事情吧,這里有我就行了。鄒老三很早就聽說桑花的背景以及該婦人與老麻的恩怨情仇,當下聽了這話,他也不好說什么,就“哦”了一聲;他以為發出這一聲音,既是應了,也是向老麻發出請示,若老麻沒有開口讓他留下,那么就是默許桑花留下了。果然,老麻什么也沒表示。這不更好嗎,正應了一年多以前,趙家給老麻的外孫辦“祝米”之際,老麻因此喝得大醉后的第二天上午,他建議老麻一定要找個夜間捂腳的婦人的來家,進而對之關照的那番話嗎?
呵呵呵呵,鄒老三出了那間臥室,拎了水煙筒在天井邊沿蹲下,他吸了幾氣水煙,一個人輕輕笑了幾聲,繼而自言自語道:這事是歪打正著哇!
在那間桑花久違了的臥室里,老麻在桑花的關照之下,已經吃完那碗面糊,這時候,桑花覺得不開口不行了,就忐忑著說;你好好歇著吧,看見你沒大礙了,我的心里就好過多了;這下我得走了,回我那邊的家去。
“別。”這個緊要時刻,老麻終于開口說出這么一個關鍵的字眼,并且,他以一只手緊緊攥住桑花的手,雖然在別人眼里,眼前這個女人已經沒有多少生命價值了,然而他也深知自己更是一個沒有生命價值的男人哇,特別是麻家現在的光景,他那顆孤寂的心里,實在太需要一個女人伴著他,經常性地給予他溫馨的慰藉。所以,他真的害怕眼前這個被滄桑歲月打磨得全然失卻水色與雅氣、皮膚也較粗糙的婦人,會翩然而去,永不回歸似的。“你別再走了。留下來,陪著我過日子行嗎?”他終于說出這句十分難以啟齒的話。
這個……可是……桑花心里頭雖然十分樂意,卻也很知趣低了頭顱,顫抖著聲音說出苦楚;她說自己過去做過許多對不住麻氏門宗的丑事,一是后悔不已,二是深感罪孽深重,不知道再次進入麻家是否有辱麻氏先人呀?
不會的不會的。過去事情就不說了。自從倆老謝世以后,我一個人甚感孤獨。你如果不嫌棄我,你就留下來好嗎?
老麻把話語說到這份上。一切的一切,就都順理成章了。毋庸贅言。
當天傍晚,一直守著露水攤子等候干媽歸來的玉兒姑娘,被受命前往的麻氏長工鄒老三請進了麻宅。從此,玉兒姑娘就陪著干媽桑花,在麻宅過上了做夢也沒想到的另一種日子了。據說,為了玉兒姑娘進入麻宅一事,已然歲逼黃昏而且剛剛吃了些苦頭的麻耀昌表了這樣的態,這態度當然是對桑花表達的;他說既然小姑娘成了你的干女兒,她自然也就是我的干女兒了,而今這宅子里什么都不缺,就缺“人氣”,快快地把她叫到宅子里來,與我們一起過日子,永遠過下去吧。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