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繪畫藝術之最大特點是將繪畫作為情感表達的一種方式,以此表現作者的審美理想和審美情趣。歷代畫家崇尚含蓄內斂之美 ,注重意境氛圍的營造,并通過形象描繪表達自身的藝術境界。這種意境的創造,其實也就是畫家特定文化心境的一種藝術傳達,是個人心靈追求轉化為藝術表達的一種物化形態。意境是主觀情感與客觀景物相熔鑄的產物,是情與景、意與境的統一。當藝術家的自我精神與宇宙世界的生命意識融合后,便會達到忘我或無我的超自然境界。
唐代畫家張璪提出了“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創作原則。中國畫在此基礎上追求“以形寫神,形神兼備,超以象外”的繪畫理念,主張繪畫的意境美在于“似與不似之間”。石濤說:“明暗高低遠近,不似之似似之。”這“不似之似”已成為中國畫家遵循的法則。正如齊白石所說:“妙在似與不似之間”,“不似則欺世也,太似則媚俗”。意境既有來自藝術家主觀的“情”,又有來自客觀現實升華的“境”,“情”和“境”是有機地融合在一起的,境中有情,情中有境。我們可以從每一幅畫作中看到自然的靈性,體會出人與自然的和睦融洽。自然通過人的動作,表達了自己的聲音,人通過自然的景觀,抒發了內心的情感。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說過:“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有我之境也。‘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無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 [1]“有我之境”,主觀的情感意愿表達得較為充分,在表現手法上,有著豐富的感情色彩和渲染的意味。“無我之境”,主體的情感表達得較為隱喻曲折,心態較為平和,常常通過意境的營造來表達自身的情感波動。中國傳統的花鳥畫創作,將此等理念體現得十分充分。
一、不愁明月盡 自有暗香來
中國花鳥畫與中國文化傳統一脈相承,浸透了深厚的人文精神。它不是簡單的對自然的摹仿,而是要傳達一種詩意、一種境界來表現作者的審美情趣和精神追求。崇尚潔凈、孤芳自賞、獨善其身是中國藝術歷來的傳統,歷代文人飲露餐花以象征自己品行的高尚和純潔,并力圖在藝術創作中為自己的心靈尋求一個清朗的世界。因此,在文人畫家的筆下,多營造靜雅恬淡的意境,以寧靜之美、內斂之美表達其精神境界,尋求心靈的慰藉。“朱欄白雪夜香浮”、“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透過畫面,那淡淡的幽香,撲面而來,是何等的寧靜、清雅。
明代著名畫家陳淳,以其淡墨欹毫,疏斜歷亂之風,獨創面目,尤以沒骨寫意花鳥擅長。其水墨寫意花卉對以后的花鳥畫的發展具有極其深遠的影響。他的《辛夷花圖》,以疏淡清朗的筆墨描繪出在微風中輕輕搖曳的辛夷花,帶著晨露,將幽幽的清香散開在山谷中。畫面靈層次分明,葉柔圓而有彈性,畫中似有無影無形的清香浮動。
吳門四家之一的文徵明,其詩、文、畫無一不精。他的《蘭石圖卷》,意趣盎然,前半卷實墨寫意,淡墨寫蘭葉,濃墨畫新篁,在交錯參差的葉脈中,幾簇蘭花綻放,清新淡然。后半卷淡墨雙勾,與前卷相比,用墨著實淡得可以。蘭草的葉以淡墨雙勾,幾株依稀隱現的蘭花,隱逸在飄灑的葉片之中,后面的山石也是輕輕擦出,似乎稍一用力,便會把那幽靜打破。整幅畫作靈氣飛動,色淡而明澈,風度雅凈而幽深,蘭葉飄逸,蕙蕊幽香,布置疏朗,不失謹嚴之法度,一實一虛,筆墨交錯間將蘭之靈韻送出。正如卷后王獸唐的題跋中寫道:“神情自異,別有高致,尤非后人所能企及……。”
清揚州八怪之一的羅聘,是個全能畫家,山水、人物、花鳥均精,對花鳥尤為鐘情。畫梅、蘭、竹等極其精妙。羅聘畫竹,被評為:寫竹不滿十數葉,能使葉葉生長風。他的《蘭竹圖》以空漏的太湖石為依托,將濃墨潤竹的墨竹和淡墨雙勾的蘭草巧妙地分隔開來。形成由淡到濃、由近而遠層次分明的畫面。竹枝婆娑,墨濃而充滿水分的竹葉飽滿且富有彈性,筆法嚴謹,情感內斂,以求“剛中有柔,靜中帶動”的效果。整個畫面淡雅、素潔,表現出一種纖塵不染、瀟灑虛幻的超凡境界。
以上畫作,均著力刻畫出超越形式之外的“香”之靈韻,這靈韻,是畫家對純潔心靈的維護,是對清新世界的向往。畫作本身也因這無形的香,活了起來,有了意境,更有了神韻。“山氣花香無著處,今朝來向畫中聽”。香是無形的,無法用筆墨畫出,香又是有形的,它通過畫家筆下的意境傳送出來。到畫中聽“香”,是超越形式之外的靈韻的追求。佛教認為,馥郁的香氣,具有潔凈人靈魂的作用,是純潔的象征,是生命的本源,是遠離塵囂、出離污穢的美好世界。畫家筆下的山水花鳥,無一不代表著作者本人的思想情感和對美好生活的向往,無一不是作者心靈的寫照!人在自然面前,放棄了理性的生硬與意志的驕傲,以空靈的藝術筆法放飛心靈。無我之景,有我之景,畫中見其色。
二、留得殘荷聽雨聲
一片山水,一片心靈的境界,一朵水仙,一個靈魂的寫照。寧靜淡雅是美,荒寒孤寂也是美。不同的心境,有不同的意境,呈現給我們的便是不同風格的畫作。朱耷,號八大山人,清初著名的四僧畫家之一,是一位營造孤寂冷逸意境的高手。八大因其特殊的經歷,懷著對明王朝的留念,以及對滿清政府的抵觸,他的作品往往以象征手法抒寫心意,枯索冷寂,滿目凄涼,于荒寂境界中透出雄健簡樸之氣,反映了他孤憤的心境和堅毅的個性。其《荷花鷺鷥圖》以快捷的筆速,大塊面的暈染,繪出蔥蘢的荷葉和潔白的荷花。一只瘦小的鳥站在一塊凸出的怪石邊,整個身子向下傾斜著,仿佛隨時都有墜下懸崖的危險。整個畫面給人以清冷孤寂之感。荷花在八大的筆下象征著前朝往事,他就是那只站在寒巖上、枯荷下翻著白眼、縮著脖子、帶著孤傲和清寂的怪鳥。前塵往事仿佛夢幻一場,藝術成為他宣泄情感的手段,給了他一種安慰。而荷花正好寄托了八大山人的悲愴情感。
清代畫家朱茵的《殘荷圖》:秋已盡,花開敗,幾片枯荷斜陽中。干筆、飛白、點、擦,一派蕭肅之景,反映了“留得殘荷聽雨聲”的意境。
冷逸的畫作,不僅表達了作者凄涼的心境,還可呈現出不屈不撓的性格。高鳳翰的《層雪鍛香圖》繪有一盤根錯節、飽經風霜的老梅,墨色濃厚,用筆古拙蒼勁。老樹虬枝如鐵,枝干鱗皴斑駁、苦蘚蟠繞,它孤單寂寞地迎風而立,滿身都是與自然風霜雨雪搏斗經歷的印記,顯示出一種悲壯的精神內涵。幾根新枝從枯樹的根部生長出來,挺然直上。在老干與新枝上,盛開著些許臘梅,荒寒蕭疏的寒風中浮動著幽幽的暗香,恰如是“零落成泥輾作塵,只有香如故”,體現了梅花歷盡世態滄桑不低頭,遭盡風霜雨雪不彎腰的傲骨。畫面上及詩堂中狂放錯落的草書題畫詩,使畫面變得更加豐富充實。此圖作于乾隆丁巳年即乾隆二年(1737年)。是年,正值高鳳翰右手因病殘疾,遂改用左手創作,更號“后尚左生”。
荒寒、清冷、幽靜的繪畫意境,在中國畫藝術中占據了相當重要的位置,文人畫家追求“以素靜為貴、疏淡、冷寂、清逸、幽雅的境界,與士大夫要求自然,不假雕飾的審美思想地拍即合”,[2]但更多的是體現作者深遠的憂慮和孤獨冷落的情感。
三、一樹繁花競爛漫
有一種美麗是鮮艷,是團花似錦,是雍容華貴。它積極而充滿活力,是陽光下欣欣向榮的妖艷,月夜里風姿綽約的曼舞。它以不滅的希望和澎湃的熱情,歌頌自然,歌頌生命。它親切純真,絕無矯揉造作之態,無論是凌寒獨開的梅花,還是傲霜獨秀的菊花,都從疏朗淡雅、含蓄清高的姿態中走出,將山野之風、自然之氣以璀璨熱烈、華美艷麗之姿盡情展露。
羅聘的《竹菊圖》作于乾隆三十二年(1767年)。亂石旁生長著一籠秋菊、幾桿翠竹,淡墨繪秋菊和竹子,重墨點出葉莖和山石的苔蘚,更顯現菊之淡雅,竹之高潔了。菊花和翠竹姿態凌亂,卻生機盎然,雖經歷了“濃云猛雨”(作者題跋),但花依然鮮艷,葉挺拔如故。人之愛菊,只因菊自身帶著一種隱居的淡然情懷和與世無爭的志趣。“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詩句,更是賦予了菊的隱士風度。
張大千的工筆畫藝術成就在中國畫壇上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無論是工筆人物畫,還是工筆花鳥畫都具有極高的造詣。宋代院體畫把工筆牡丹細分為“照殿紅”、“潑墨紫”、“佛頭青”三種。 牡丹雖美卻極難畫好,若重妝濃艷,必定俗麗不堪,尤其是畫工筆牡丹,易刻板僵滯。張大千花卉技法,原取法于元明文人寫意風格,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敦煌之行以后,畫風大變,大膽地采用艷麗的色澤,精筆工細,敷染醇厚。大千以鮮紅的朱砂重彩渲染牡丹的花瓣,使花瓣有浮凸出畫面的立體感,枝葉的轉折向背及牡丹花的自然生態表現得淋漓盡致。盡顯牡丹華麗之氣,貴不可擋。
這些畫作親切淳樸,飽含著生命活力,充滿著繁盛的、生生不息的氣象,足以呼起人們對于自然之美的神往。蘇軾言:“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繪畫的意境同是,無論是清朗淡雅,還是濃烈艷麗,展現給觀者的,均是賞心悅目的美麗。
“詩流過的地方,有了文人的真性,夢飄過的地方,留下了畫家的真情。”藝術是創造性的精神活動,投入的是作者的生命和情感。細品著歷代繪畫大師的心靈之作,中國畫藝術的妙境,就在那形式之外的妙香遠逸之中。
注釋:
[1]王國維.人間詞話[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9(4).
[2]郭廉夫.花鳥畫史話[M].南京:江蘇美術出版社,2011,6(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