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 鼓
這是一種純粹的民間和鄉野的聲音。
我第一次見到那個打漁鼓的老藝人和他橫抱在懷里的漁鼓筒,就在一座村莊里。
那應該是一個夏天的夜晚,一個老藝人和他的兒子來到了我的老家曉塘沖。那時候的曉塘沖還是一個到處都可以看到棗子樹和竹林的村莊,棗子剛剛成熟,不管白天黑夜都有許多的畫眉鳥在棗樹枝頭上跳來跳去,一邊慢條斯理地啄食著樹上鮮紅的棗子,一邊逍遙自在地歡叫著。這樣的村莊,這樣的季節,似乎更適合漁鼓這樣的民間聲音的存在。于是,那個老藝人就帶著他的兒子來到了這片棗園。
老藝人姓陳,是個盲人,來到我們村子的時候都七十多歲了。老藝人在臺上唱漁鼓的時候,他的兒子就靜靜地坐在臺上的一個角落用二胡為他伴奏。老藝人的嗓音嘶啞而又嘹亮。他一上臺,就像一只蒼老的畫眉鳥飛進了一片棗園,只用幾塊門板拼起來的“舞臺”,便成了他演繹歷代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無邊空間。
直到現在,我仍然固執地認為,漁鼓的悠長律韻是被寂寞擦亮的,這就仿佛寂寞雪野里的一枝雪蓮。在缺少生機的雪原上,雪蓮的開放就是照亮這片寂寞荒野的熾熱火焰。
我的家鄉曉塘沖雖然有許多的竹子,許多的棗樹,許多的麻雀和畫眉,這些生靈足可以讓我的村莊婉約而又靈秀。可是,我的村莊卻又總是被一種很寬廣很深厚的寂寞覆蓋著。
這當然是一種精神的寂寞, 一種最令人恐怖而又無奈的寂寞。
就是在這種寂寞中,漁鼓的音韻就像深山古剎里的木魚一樣,讓我的村莊平添了一種近乎禪一般的清幽余韻,讓我村莊里的人從虔誠的聆聽中找到了一道精神突圍的堅固城門。
其實,在那個姓陳的老藝人來到我的村莊之前的更久遠的年月,我的家鄉似乎并不寂寞。在離曉塘沖不到兩公里的一個村莊,至今還殘留著一座老祠堂的破墻殘垣,祠堂里還依稀能見到一個古舊殘破的戲臺。據說,這座祠堂里幾乎每個夜晚都是燈火輝煌,戲臺上的嘻笑怒罵悲歡離合,曾經讓臺下圍坐的那些窮人和富人都不分貧富地隨之歡笑和黯然。戲臺上那一盞盞用桐油亮燃的燈籠,辯證而又客觀地照徹著戲臺上被來自各路戲班的藝人們演繹得惟妙惟肖的戲劇人生,同時也照徹著戲臺下已經走進一種虛擬的悲歡中的人們。
當燈籠照耀下的戲臺上的祁劇藝人們各顯其能時,漁鼓藝人也并沒有停止他們的行走和吟唱。然而,祁劇的悠長吟唱就像群鳥的齊聲鳴叫一樣,獨自孤鳴的漁鼓很快就被這龐大的聲勢湮沒了。
我無法知曉,那些曾經邊走邊唱一路瀟灑的漁鼓藝人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停止他們行吟的歌喉和行走的跫音的。
我更無法知道,我的故鄉曉塘沖是什么時候陷入一種無邊的寂寞的。
但是,我卻牢牢記住了我所見識到的第一個漁鼓藝人,那個姓陳的盲人。他雖然看不見我,看不見我們村莊里的任何一個人,但是,他卻能看清許多我至今未知的事物和這個從來就沒有真正寂寞過的世界。
老藝人在我的村莊唱了一個星期之后,相鄰的那個至今仍保存著那座殘破的祠堂的村莊就把老藝人父子接走了。
當然,鄰村的人并沒有安排老藝人在那座老祠堂里為他們說唱,因為那座老祠堂早已沒有任何實質的作用了,它只是人們對往昔那一個個燈火輝煌的夜晚的一種懷想和憑吊。
供老藝人打漁鼓的舞臺搭在鄰村的一個堂屋門口,這是鄉村最神圣的領地。
堂屋前面是一塊并不太寬敞的坪地,但它卻足夠供這個村莊和來自其它村莊的人靜坐。
這靜坐的人群中,當然也有我。
其實,我這樣追逐老藝人的去向,并不是因為我對漁鼓有什么特別的興趣,我甚至根本就不喜歡聽老藝人在臺上又哭又笑或裝神弄鬼地演繹那些我不可知的才子佳人戲。我一個村莊一個村莊地追逐著老藝人,僅僅是因為我喜歡聽老藝人敲打漁鼓的聲音和他兒子的二胡伴奏。我認為二胡的音調與畫眉鳥的低吟淺唱有一種很幽深的文化勾連,它們更容易讓我盡可能的懷想那些像陽光一樣寂寞而又溫馨的往昔。
然而,也不知是哪一年,我村莊里的畫眉鳥依然歡跳鳴唱,可我在我的棗園里卻再也沒有見到姓陳的老藝人,我和我村莊里的人盼來的,只是老藝人的兒子。老藝人的兒子這次還帶來了一個跟我差不多大的少年,后來我才知道這是老藝人的孫子。這另外一對父子走進我的村莊之后,我和我村莊里的人當然很快就從老藝人的兒子那酷似老藝人的說唱韻味和老藝人的孫子純正的二胡調里,感知到了這種寂寞而熱烈的民間聲音的血脈傳承。這就像田野或池塘邊的一種野菊花,一朵剛剛凋謝,新的花朵又開始綻放。
有一天,在街上行走,不經意看見一個賣影碟的小攤位上堆了許多的漁鼓光碟。這顯然已是差不多被我遺忘了的一種民間植物,它現在居然被移植到了遠離村莊的城市,這讓我產生了一種猶如見到將油菜、小麥或水稻當做盆景的感覺,一種文化的易土移植!
我毫不猶豫地挑了幾盒光碟,就像在花卉市場挑選盆景一樣。在這一刻里,我的心里只有一點點賞玩的意味,絕無在鄉村追逐老藝人在一個個村莊穿越靜坐的感覺。
然后,回到家里,我便將這些光碟草草率率地放了一遍。
當然,我是不可能從這些光碟里找到老藝人父子倆的那種韻味的,我看到的是六七個甚至十多個人同臺說唱的陣容。我從中聽出了湖南花鼓戲的詼諧散淡,也聽出了我的家鄉祁陽小調的清越悠揚。
但是,我并沒有失望也沒有激昂,我居然顯得非常平靜,平靜得就像在大街上突然碰到我村莊里某位曾經常同我一起放牛一起扯豬草的村姑穿著一身時尚的服裝站在我的面前一樣,我覺得我似乎沒有任何理由為一個時尚的村姑大驚小怪。
小 調
已經很久沒有聽過祁陽小調了,就像很久都不曾聽過我的家鄉曉塘沖那些畫眉鳥的鳴唱一樣。
我總覺得畫眉鳥的鳴叫蘊含著一種鄉間小調的意味,然后反過來,我覺得飄蕩在我家鄉曉塘沖的那些祁陽小調,也蘊藏著一種如同畫眉鳥的清音一樣的婉約與悠揚。
我的家鄉曉塘沖基本稱得上是座大棗園,因為整個村莊的房前屋后都站著一棵棵棗子樹。從棗樹剛剛開出米黃色小花的時候開始,就有畫眉鳥陸陸續續地飛到這片到處彌漫著棗子花的淡淡清香的村莊里。待到棗子樹上結滿棗子的時候,畫眉鳥就越來越多了,于是,這片棗園便成了一些來自四面八方的畫眉鳥低吟淺唱的大舞臺。
最早,我是通過兩種途徑接觸和了解祁陽小調的。第一種途徑是我們村里的宣傳隊。當然,宣傳隊演出的節目不可能只有祁陽小調,還有快板、三句半和一些樣板戲選段之類千篇一律的節目。那時候還不叫村,叫大隊。我們大隊那些“演員”排練節目的時候,我就會趁扯豬草的機會跑到大隊去看。我不喜歡看那些快板、三句半,不喜歡看那些樣板戲選段,只喜歡看演唱祁陽小調的女“演員”敲碟子。我喜歡看她們左手拿碟子,右手拿筷子,一邊唱著像民歌一樣的小調,一邊用筷子敲打碟子的那副快樂的樣子。她們敲著碟子或輪流對唱或幾個人合唱小調時,發出的聲音又尖又脆,而且還要邊唱邊舞,時而是“風吹銅鈴”,時而是“滿姑繡花”,時而是“蟾宮摘桂”,時而是“雪花蓋頂“,一只碟子被她們敲舞得花樣百出。那情形就像我家鄉曉塘沖棗園里那些棗子樹上歡快地跳來唱去的畫眉鳥。這些姑娘們都是從我們大隊精挑細選出來的最漂亮的姑娘,我至今還記得她們的漂亮模樣和她們在唱祁陽小調時那三月桃花般的燦爛笑臉。
讓我漸漸走進祁陽小調的質樸清音里的第二種途徑是那些耍花燈的民間戲班子。無論是五月棗樹開花時節還是七月棗子成熟的季節,總會隔三差五地有耍花燈的民間戲班子踏著畫眉鳥的清音走進我的故鄉棗園。他們一來,我的故鄉棗園就仿佛飛進了一群畫眉鳥,整個曉塘沖便成了一座音樂的鄉村。
從我所能找到的一些資料得知,祁陽小調是由祁陽山歌和花燈調逐漸演繹過來的。比如在同治九年修訂的祁陽縣舊志里就有如是記載:“上元,城市,自初十日起到十五日,每夜張燈大門,有魚龍猊,采茶諸戲,金鼓爆竹,喧嗔午夜不禁。”其中的“有魚龍猊,采茶諸戲”,說的就是用魚龍猊等道具表演花燈小調節目的情景。
這樣的記載便常常讓我想起那些花燈班子挑著他們的刀槍棍棒和花花綠綠的戲服,敲著鑼鼓舉著龍燈來到我的故鄉曉塘沖演唱那些土得掉渣的地方戲的溫馨時光。
花燈本來是一種地方戲曲,戲文不長,但都有一個完整的故事。這種用我家鄉祁陽縣的方言土語來表演的民間戲曲,其唱詞和曲調具有濃厚的祁陽山歌和地方小調的韻味。后來的祁陽小調就是從這種花燈的說唱中漸漸演繹、派生出來的一種民間音樂。我至今還依稀記得一些祁陽小調的曲和調,它們曾經一度使我像畫眉鳥迷戀紅棗一樣常常含在嘴里,每天都不停地哼唱著,就像夾雜在畫眉鳥中間的一只嘰嘰喳喳的麻雀。
從這些來到我的家鄉曉塘沖演唱花燈和祁陽小調的民間戲班子的表演中,我還發現了他們手里的另一種奇怪的道具。這些戲班子的女演員在演唱祁陽小調時,不僅能手拿碟子和筷子像我家鄉當時的宣傳隊里那些姑娘們那樣一邊演唱一邊敲碟子,而且還用酒盅作為道具。她們左右手里各拿兩只能盛進一二兩酒的酒盅,一邊演唱一邊雙手碰撞酒盅,而且隨著音樂的情感和韻律還能碰出各種舞姿來,什么顫盅、叩盅、豎盅、晃盅、碰盅、翻盅、壓盅、磨盅,看得臺下的人眼花繚亂,好像她們手里的酒盅不是道具,而是一種專為她們伴奏的獨有的精美樂器。
因為沒見過我家鄉當時那個宣傳隊的姑娘們在演唱祁陽小調時敲擊過這種更獨特的道具,于是我在心里便暗暗叫絕,覺得這些花燈班子里的姑娘們演唱的祁陽小調才更令人著迷,覺得這些姑娘們才是真正的畫眉鳥。
也正是緣于對畫眉鳥這種自然生靈的一種特殊情結,這些年就總是盡可能抽時間回老家曉塘沖看看。然而,昔日的棗園卻日漸的稀疏,只有零零星星的幾棵消瘦的棗樹還在倔強而又固執地守望著這座于我遙遠而又親近的村莊,像守望著我的回歸……無論是那僅有的幾棵棗子樹上還是村莊的上空,都很難聽到清脆婉約的畫眉鳥的歌唱了。曾經像米酒一樣令我迷醉的祁陽小調,也像遺落在我昔日的家鄉棗園里的畫眉鳥的羽毛一樣,早就沒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