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兩位古稀老人正在陽坡上一邊喝著酒,一邊懶懶地曬著太陽。
老哥倆形影不離大半輩子了,這酒也喝了大半輩子了,就一瓶小燒酒,不用家什,對著瓶嘴,你一口我一口地輪著喝。喝一口酒,就各自擺弄身邊磨得油光錚亮的拐杖,好久兩個人都不說話。
太陽從東邊一直掛到頭頂的時候,一瓶酒喝完了。他用胳膊夾起酒瓶子,道,瓶子漲價了,一毛三了,又攢不少了……他突然一陣咳嗽起來,道,噢,該回了。
是啊,回吧,回吧!
兩位老人開始慢悠悠地起身。坐久了,兩腿不太受使,就各自用拐杖拄著,踉踉蹌蹌地往起站。終于,兩位老人用拐杖直起了身子,還沒站穩,他就道,今個幾了?咋老早稻子就揚花了?
他喘著粗氣,慢慢悠悠地轉過身來,揚起左手,遮住頭頂射過來的陽光,瞇起細細的眼睛,探起頭來,望著對面不遠的山坡上,半天才道,哪有啊?你老花眼嘍!
那不是!你是喝多了還是老花眼了!他右手拄著拐杖,彎彎的左臂沖著對面的山坡上道,那片稻田!想當年……
得,哪有啊,我咋看不到呢,那就是一片水嘛!他仍用手遮住頭頂射過來的陽光,瞇起細細的眼睛,望著對面的山坡上道。
是稻田呢,白白的稻花,我都看到了,你咋看不到?他堅持著。
就是一片白花花的水嘛!他沖他道,盡瞎扯!啥眼神啊?稻田還沒插秧呢,哪來的稻花啊?你喝多了!老花眼了!老花眼嘍!
想當年那坡上的稻田還是老子開的,守了一輩子了,我還能不認得?扯!他也沖他道,別看我大你兩歲,氣管不好,可我的眼睛還是中用的,是你不中用、老花眼了!
于是,兩位老人借著酒勁犟了起來,你一句我一句,誰也不服誰。他說是一片稻田,白花花的是稻花。他說就是一片白水,還沒插秧呢。他說他老花眼了。他說他老花眼了。犟到最后,兩位老人決定親自去驗證一下,看看那里到底是什么。于是,兩位老人來了倔勁兒,拄著拐杖蹣跚著碎步,向對面不遠的山坡上走去。
對面的山坡約一里來地,年輕人一會兒就到了,可兩位老人走起來就沒那么容易了。直到太陽掛到西山頂的時候,兩位老人終于有氣無力地到了對面的山坡上。到了這里,兩位老人愣怔了。山坡上根本沒有稻田,卻是一排排白色的墓碑。
哪有什么稻田哪?扯!他看也不看他。
也不是一片水呀?扯!他也愣愣地注視著眼前的景象自言自語道,這都是些啥呀?
墓碑唄!說你老花眼真不屈!
我知道,我是說啥時立了這些墓碑啊?哪兒一下來了這些死人哪?
是啊,怪了!真怪了!
那片稻田咋沒了呢?
是啊,水也沒了!
變了,全變了!
埋人比種糧食來錢快啊!
真是的,想當年誰敢……
又來了,咱都老掉牙了,管不了那么多了!
這可是一塊熟地呀!想當年開墾這片地時……
中了,現在不是想當年了,這記性!
他默默地站在那里,望著一排排墓碑久久不語,仿佛這些墓碑就像一把把尖刀插在了他的心上,讓他心顫、心疼。
一畝稻子值幾個錢啊!他也注視著那排墓碑道,電視里不是說了嗎,這叫開發,市場經濟,城里開發完了,到農村來開發來了,以后哇,咱農村就變城市了,再沒有農民了!
真?
真啊!
扯,沒農民城里人吃個屁!
有錢能使鬼推磨啊!
咋哪,老了,跟不上形勢了!
是啊,早知道這樣就不來了!
看來咱倆真的老了,不中用了!
是老了,老得老天爺都不愿收嘍!
早晚一天,不愿收也得收啊!沒有功勞還有苦勞呢!
那你說,咱倆誰先走?啊?
都是天命啊,那要看老天爺先收誰了!
他深深嘆口氣,回過頭,老眼昏花地注視著來時的路。
人啊,總得死嘛,不是你就是我呀!他也深深嘆口氣道,老了,也不來這里,躺不實誠啊!
到那時恐怕就不由你嘍!
這里睡不安也來?他瞪起了眼珠子,不安生也來?造孽!
哪兒有造孽了!世道變了,這年頭沒有孽了!
想當年……
得,權當咱看花眼了,啥也沒看著!
是啊,看花眼嘍!天不早了,該回了!
于是,兩位老人開始慢慢地轉過身來,挑起頭來,眨巴幾下渾濁的眼睛,望著回去的路,深深嘆息。然后兩位老人本能地伸出彎彎的胳膊,互相攙扶起來,欲要往回走,卻怎么也邁不動步了,兩個斜斜的影子,被夕陽拉得老長老長……
責任編輯 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