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8日星期一接近傍晚,詩人、摯友萬龍生來電話,告知陸大獻上午突然逝世。這一噩耗猶如晴天霹靂,擊得我一時手腳冰涼,心里發緊,頭腦一片空白,完全不相信這是真的;可待回過神來,又不得不面對這殘酷的事實。
我悵然若失地坐在辦公桌前,望著電腦屏幕,似乎看到他的身影,聽到他的話語。是啊,他還在我們中間呢。幾十年來,他和我一起走過了“風雨”之路,長夜孤燈,勤奮寫作,成為我市著名的作家。
1,我與陸大獻相交相知了47年。
1964年冬天,在重慶江北區大石壩江陵機器廠廠區外的嘉陵江畔,有一個叫“一村”的地方,每年枯水季節都會呈露出一大片沙灘。我們一幫小青年,從半坡上的貓兒石來到低洼處的一村,冒著凜冽的寒風篩運鵝卵石。
我們自覺而緊張地勞動,沒有負責人和監工,因而不時還嬉戲和打鬧。大獻和我也參加這種嬉戲和打鬧,有時也躲到一邊去看書。我當時正在閱讀王力的《漢語詩律學》等書,沒帶書的時候就構思我的長詩《向大海》來。而大獻不會忘記帶書,每天來的時候,褲兜里都揣著一本裹成卷的書,有時是俄羅斯小說,有時是西歐小說,有時是中國小說。他抓緊休息時間,讀得如饑似渴。一次,我把他的小說要過來,翻了翻,是一本我國30年代作家的小說集。我記得很清楚,那上面有郁達夫的《沉淪》和《春風沉醉的晚上》等短篇小說。乖乖,這些小說當時是被嚴厲批判和否定的,把郁達夫定位為感傷、頹廢和對革命前途喪失信心的資產階級作家。閱讀郁達夫會被認為是政治思想和文藝觀有問題;如果再加上家庭出身不那么好,更要惹來禍害。但大獻卻顯然不在乎。那時他年齡尚小,才16歲,而我們都是一群講義氣的小青年,斷不會也不知道怎樣去出賣朋友。
這是我與大獻最初的相識和交往。
上個世紀60年代中期,是我國歷史上最左的時期。大獻入讀于江北區貓兒石的重慶市嘉陵初級中學(后改名為重慶市第73中學)。他各科成績優秀。他與另外兩名同學,在學校舉辦的數學競賽中常常輪流獲得前三名。但是,令同學和老師意外的是,這三個學生都被剝奪了升學的權利,他們是被扼殺人才的政審給“審”掉了。短暫的勞動結束后不久,大獻進了他父親所在的單位重慶天原化工廠當工人。
本來,在這之前的50年代,出身于所謂“地富反壞右”家庭的青少年,已大多不能升學。就連孫中山的孫女孫穗芳,雖然是五好生,高中三年各科成績平均在90分以上,也被大學拒之門外。她寫信給繼祖母宋慶齡訴苦,第二年才得以上大學。60年代,所謂家庭出身有問題的青年,如當代著名作家和畫家馮驥才,著名的杰出人才遇羅克、錢宗仁等成績好、表現好的青年,絕大部分都不能讀大學。而在1962年9月至1966年5月,全黨全軍全國更是以“階級斗爭為綱,階級斗爭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所謂家庭出身有問題的人,讀大學則更難于上青天,讀高中也不行,讀初中都十分困難。
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出身于職員家庭而被劃入“白五類”或“灰五類”的大獻他們,被剝奪了受教育的權利,就是再自然不過的了。
2,我與大獻繼續保持著友誼和文學上的交往。他住在李家坪半坡上天原化工廠,我住安全村半坡上造紙廠,步行半個小時,不是他來就是我往,經常在一起我聊文學及其他談人生,談理想,有時也傾吐心中的苦悶和壓抑,埋怨社會的不公和懷才不遇。但更多的是盡力調整自己的心態,探討中外文學名著和自己的文學創作。為了不被惡劣的心情或不佳的情緒所困擾,我們就揀一些輕松的話題來說。我們有時互相送行時,大獻為了驅趕被剝奪受教育這個心中的痛,常常盡力表現出輕松的樣子,有時還會哼出一些歌曲來,盡管他性格比較內向。特別是后來有一次,他還做出與他中庸平和的性格不太相符的事情來。那是70年代中期的一天晚上,他氣喘吁吁地跑來找我,說搞到幾張《紅色娘子軍》芭蕾舞的電影票,在人民大禮堂放映,是半夜12點多鐘的,白天的票弄不到。我一愣,電影我很想看,但深更半夜凌晨在江北區與市中區間走一個來回要三個小時,路上又不安全,況第二天一早我倆還要上班。不過,我們幾個人很快上路了。回來的路上興致勃勃地討論《紅色娘子軍》的音樂舞蹈和劇情來,竟然不覺得路長。
大獻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開始了寫作。居住的斗室是他個人的小天地,他就在那里讀書、寫作。他訂了幾個本子,待到寫滿一個本子時,就鄭重其事地請我閱評并提修改意見。本子上是密密麻麻的雋秀字體,這是他的小說習作。他的小說習作是受了歐洲文學和俄羅斯文學以及我國20世紀30年代文學的影響。這是我很熟悉的。我沒寫什么小說,但有時還是不客氣地在本子上寫寫劃劃了一番。
我們就這樣互相探討和交流。一次,大獻在我家正欲離去,遇到我兩個愛好文藝的同學馮學寧和來華祚來訪。我給他們仨做了介紹后,大家又說了一會話。大獻離去后,來華祚對我說:咦!你這個朋友器宇不凡,將來必有作為。
3,這樣到了70年代初。我把自己認識的也是文學愛好者的萬龍生介紹進來,他又介紹了當時已經較有名氣的業余作者張繼祥。記得是1971年9月的一個星期天,我們在天原化工廠門口附近的張繼祥住家——一個不大的閣樓間聚會,繼祥的夫人當時在綦江教書,尚未調回天原化工廠,這個簡陋的小天地就成了我們的精神家園和思想綠洲。繼祥在他的小方桌上擺出四五碟花生、豆子和鹵菜,外加一瓶白酒和兩瓶啤酒。我們圍坐一圈,開始了輔以小菜的精神饗宴。
我們邊吃邊談。在此時此地,大家縱橫恣肆,揮灑自如,沒有任何禁忌和約束。繼祥和龍生善飲白酒,我不大善飲白酒,以飲啤酒為主,大獻更只呷幾口啤酒。我們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畢竟都是二三十歲的人了。繼祥在五六十年代發表文學作品較多,龍生在1957年十幾歲時發表了一首短詩,我和大獻當時則什么作品也未發表。況且發表了作品又怎么樣?我們幾個人全都被命運拋棄在社會的低層。雖然美好的理想在遠處閃亮,風雨熄滅不了它;堅忍的意志在負重攀登,困苦阻擋不了它,但什么時候才能實現理想,達到目的呢?我們真是力足氣盛而壯志難酬啊。
但我們沒有悲傷,沒有自卑。我們還得準備著,因為機遇只垂青有準備的人。我們談論中外作家及作品,談論國內國外大事。
繼祥熟悉五六十年代國內和我市的一些作家。他趁著濃濃的酒意,不時背誦一些詩句。我至今還記得他隨口吟出的白樺的長詩《孔雀》中富含哲理的兩行詩:“贏得勝利的箭留在腐爛的尸骨上,/但得到榮譽的卻是沒有出弦的箭!”
龍生也不時吟誦二三十年代的幾個詩人和他自己的詩。他談到徐志摩和朱湘等被貶抑的詩人及其作品,還特別談到聞捷的自殺(這一年春以來,文學界正盛傳聞捷開煤氣自殺的消息)和與我一起造訪我市詩人梁上泉和楊山的情況。
我也對我熟悉的作家來了一番勁吹。我講述普希金為嬌妻決斗而早死;驚嘆屠格涅夫在《獵人筆記》中對俄羅斯大自然描寫的美和神秘;揶揄郭沫若要燒掉他的全部著作,到工廠去沾一身油,到農村去滾一身泥的言不由衷的言論。
大獻的言語比我們三人少一點。我較為內向,他似乎比我更內向。因此他聽的時候多。他那時才二十余歲,是我們四人中最小的一位。他身份是工人,但整天與書籍和知識打交道,在內心確實是一個十足的知識分子。從那時起,他開始暗暗地在心里構筑他的文學大廈。他與繼祥同廠,因此很方便地讀完了繼祥家的文學書籍,其他弄得到的書他也無不一一讀個夠,并且寫下大量讀書筆記。他當時是多讀,多聽,多看,學習知識,積累生活,夯實基礎,為小說創作做充分準備。
就著四五碟簡單的小菜,飲著兩三瓶質劣價低的白酒和啤酒,就這樣從上午10點多鐘邊吃邊飲邊談邊聊,一直到晚上11點多鐘。這是我們一生中最長最愜意的盛宴。飯后,我們到大獻所在車間的三氯化鐵工段洗了一個澡。龍生是回不了家了,當晚就住在我家。
從那以后幾年,我們每年都要在繼祥家里聚會。每一次聚會都是我們的一次盛大節日。大獻和我們就是這樣在文學的海洋里從古游到今,從中游到西,享受著文學的美味佳肴。這些聚會是我們一生中最豐盛的精神饗宴,也是大獻和我們一生中最值得留戀的日子。
4,在70年代初中期的多次文學聚會中,還有一次令我們難以忘懷。一想起它,我們心中就溫馨流溢,情誼涌動。那是1973年9月8日,喧擾的夏日煌然離去,寧靜的秋天悄然來臨。那一天,天公作美,秋高氣爽,大獻與繼祥、龍生和我外出踏秋,他還約了本廠的兩位工人梅興學和譚遠世,他倆是大獻的好朋友,也是文學愛好者。我們帶上鍋盆碗盞、煤油爐、蔬菜肉類等,前往江北區的五一水庫。一路上,我們興致勃勃,笑語聲聲。到了水庫,望著一灣清澈的碧水和岸邊青蔥的草叢,秋日映照,清風徐來,漣漪泛金,樹影婆娑,真令人情融氣順,心曠神怡。我們仰望藍天,敞開胸懷,飽吸著這清新濕潤的空氣,禁不住對這宜人的湖光秋色抒情一番。
坐在岸邊草地上,老話題還是文學。繼祥侃侃而談。龍生朗誦了他的近作。我也朗誦了一首譯詩。大獻則談到他幾年來的小說創作及創作的艱辛,他說他有時寫著寫著心里就發起抖來,有時又為小說中的角色苦惱或悲傷起來,甚至還為自己塑造的人物哭泣。他向往著他的小說有發表和出版的一天,并希望我們在座的幾位為他寫評論文章。梅興學和譚遠世也加入到我們熱情的神吹仙侃中。
“我們下水吧!”記不清是誰提的議了。除我和大獻以外,他們四人脫掉衣服,做了幾下準備運動,就順著湖邊下到湖里歡快地游著。不知誰提議到湖中的一個小島上去看看。但我和大獻在岸上,咋辦?湖上有很多水葫蘆,于是大家把水葫蘆收攏來,堆在一起,很快就把這些水葫蘆扎成“一葉扁舟”,我和大獻“葫蘆巧渡”地上了島。在島上大家更是玩得盡興,完全忘記了世態的炎涼、社會的不公。
回到了湖岸草地上。我們點燃煤油爐,架上鍋,舀進兩瓢清純的湖水,就開始煮飯了。一農民路過,我們招呼他加入,他愉快地接受邀請并且很快從湖里弄了幾條魚上來,于是,我們有了一鍋香噴噴的鮮美魚湯。我們十分感激農民朋友,邊吃邊聊。這位農民給我們講了五一水庫這個地方的傳說,說很久以前這里住著九條龍。我們認為五一水庫的名字太媚俗,不如叫做九龍湖。二十多年后,五一水庫真的就被叫做“龍湖”了,而且被轟轟烈烈地開發出來,建成了重慶著名的高檔社區——龍湖花園。真是滄海桑田啊,這是我們當年做夢也沒有想到的事情。
我們觥籌交錯,酒酣耳熱;草地上已杯盤狼藉,凌亂不堪。這時大家似乎變得狂放起來。看著這一湖帶給我們無比快樂的秋水,望著湖底深遠的藍天白云,我不由得想起英國18世紀末19世紀初的湖畔詩人華茲華斯、柯勒律治和騷塞這些大師,于是心中詩意萌動,遂隨口吟出一首七言古詩:“一湖秋水一片春,/葫蘆舟上友情深。/醉臥湖畔詩人夢,喜看鏡天六顆星。”
龍生、興學和繼祥先后步我的韻,也吟出了自己的七言古詩。大獻和遠世沒有參與唱和,興許大獻這時正在構思他的小說哩。但他與我們一起談笑風生,春風得意,暢想著未來的作家之夢。
世上沒有不散的宴席。當下夕陽雖西沉,但未來旭日會東升。我們披著落日的余暉,揣著作家的夢想,彼此依依不舍地離去。
5,以后幾年,大獻更勤奮地耕耘著。1977年夏,大獻在《四川日報》發表了他的第一篇作品。10月21日,恢復高考的消息傳遍神州大地。10月下旬的一個上午,我正在造紙廠子弟中學上物理課,大獻突然來找我,請我為他找一些復習資料,他準備參加高考,考中文專業。我這時正在為準備高考的高二理科快班進行強化復習,自然很方便地找文科快班的老師要了語文、史地、政治和文科數學的高考復習資料。拿到資料大獻十分感謝,我告訴他,這對保高考教學的我來說,只是小菜一碟,完全不要放在心上。12月9—10日高考后,他感覺良好,就又回到廠里車間的正常工作程序中去了。
大約一月后,我校改完高考語文試卷的老師馬桂生與我閑聊。他說,他改到一份試卷,試題答得很好,特別是作文引起了他的格外注意,他認為如果不是寫得有點偏題的話,絕對可以得他所在閱卷場的考生的最高分。他提到這位考生婉約的寫作風格,說考生飽讀詩書,引經據典,還加進了關于曹雪芹、魯迅、馬克思等人的刻苦學習和寫作的內容。但他在與組長和另外的閱卷老師反復商議后,不得不扣掉偏題的分。我心中暗暗吃驚,這會不會是大獻的作文哦?
不幾天,大獻來了,我把馬桂生閱卷的事告訴他,他一下驚叫起來:那就是我啊!他頓時有點灰心喪氣。我急忙安慰他:雖然有點偏題,但也比一般考生考得好些喲。
這以后,大獻焦急地等待通知書。但是,最終他的大學夢還是破滅了,他遭受到人生的又一次沉重打擊。這一次,與初中升高中一樣,不是因為成績,又是因為政審。我不想觸碰他傷痕累累的心,他對此也不主動提及。但他的哥哥陸大任和張繼祥告訴我,他填報的武漢大學中文系本擬錄取他,廠黨委認為他父親有所謂嚴重的歷史問題而擋住了他前往珞珈山之路。歷史的悲劇在重演。不是么?還有將近一年才召開十一屆三中全會,到那時,才停止了“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口號,才開始了糾正“左”的錯誤路線。因此,1977年12月和1978年7月的兩次高考,全國還有一部分成績優秀的青年因政審而被擋在了大學校園之外。這是考生的不幸,但更是國家的不幸,國家失去了許多未來的高端人才,科技、經濟和社會的發展被愚蠢政策又延誤了好多年。
哀莫大于心死,大獻第二年再也不參加高考。好在他沒消沉多久,又恢復了昔日頑強的意志。他下班回家后,躲進斗室,苦讀勤耕。蒼天不負有心人,他苦心孤詣之作中篇小說《飛雪》終于在《紅巖》雜志發表并一炮打響,獲四川省首屆優秀文學獎,從此登上文壇。
1983年他調入市文聯,從業余作者變成專業作家。此后,中篇小說《被出賣的夏天》,長篇報告文學《三峽大移民》、《解讀民意》,長篇電視連續劇《共和國之夢》,長篇小說《家園》(上中下)、《酒鄉》、《醉鄉》等從他的筆端源源不絕地流出,并獲得包括重慶市文藝最高獎在內的川渝17項獎勵。
而且,更使他解氣和欣慰的是,他被恭請進大學,但不是讀書,而是教書,他前后被聘任為兩所大學的教授,為莘莘學子們講授文學課。他已經徹底化解了郁結心中幾十年的塊壘:當年因所謂家庭出身問題不能進高中升大學,現在卻可以教大學。而今,大獻集一級作家和教授于一身,他的事業如日中天,正紅紅火火。但是,非常遺憾的是,11月28日,他準備離家到校給大學生們上課時,猝發心臟病而突然倒下,竟至不起。唉,大獻也是累死的啊!幾十年的勤奮、勞累、長夜孤燈和近乎苦行僧式的生活方式透支了他的健康。嗚呼,昨日還鮮活的大獻,今日竟成古人!
然而,大獻畢竟已大大圓了自己青年時代的作家夢。可恨天不假年,當年我們幾位文朋詩友聚會湖畔時吟唱的“喜看鏡天六顆星”,卻隕落了他這顆最年輕的星辰。但是,我們總是感到,大獻仍在我們中間。
(僅以此文悼念2011年11月28日突然逝世的摯友、小說家、重慶市作家協會第二屆副主席陸大獻先生。)
責任編輯 肖 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