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身為黨員幾十年的周春華從未想過,在年近古稀之時,他的企業會成為人們眼中的“地下黑工廠”。
2011年12月18日,星期六,這是一個老周永遠都能記住的日子。深夜里,滿眼血絲的他合上工廠虧損累累的賬本,做了一個異常艱難的決定:注銷營業執照,以逃避各種稅費的方式運營。
像老周這一輩的老黨員對社會責任看得尤為重要,對于自己這一決策,周春華內心的焦灼與不滿都寫在臉上。
已經68歲的他,滿頭的銀灰短發亂蓬蓬的,但身體硬朗,語調高吭。當被別人質疑起工廠的身份時,他又有特別的自信:“無論怎樣,至少我要憑良心做事?!?/p>
每每和一些業內的人聚會時,他都會大聲疾呼,“正是因為沒有合法的營業執照,我們才更要注重企業的產品質量,更要著眼企業未來的發展!”碰到一些在財務上開始有了起色的地下工廠老板,老周甚至還會游說對方盡可能由“黑”轉“白”,重新申請營業執照,讓企業在陽光下合法經營,以便得到快速的發展。
作為中國數千萬家小微企業中的一員,老周的故事是眾多艱難求生的小微企業中的一個,他們非“黑”非“白”,是灰色的中間狀態。他們都曾是熱忱的合法企業經營者,他們在時刻反思著、糾結著自己的中間狀態。其心路歷程,正是中國諸多“小微企業”艱難生存的一個縮影。
憑良心做事的“地下黑工廠”
沒有身份的創業者
“沒辦法,做一家正規的小微企業,實在是無法生存下去了!”老周嘆了口氣,他主動注銷營業執照的主要原因,還是稅負高和房租高。“做正規企業的時候,很多人買設備都要求開發票,現在是稅控機打發票,基本上杜絕了偷稅逃稅的可能性?!崩现芎軣o奈。
幾年前,退休之后不甘人后的老周在重慶組建了一家機械設備加工廠,自己當起了老板。但不久后工廠持續虧損而難以為繼,最后被迫宣布破產清算之后,不甘寂寞的老周掏出了最后15萬元存款,跑到廣東省佛山市順德區,投身于家具裝備行業,力圖搏出一片全新的天地。
雖然工廠在老周的苦心經營下于2008年上半年開始有了起色,但是在2008年席卷全球的金融危機的影響下,老周的家具機械制造廠也無法幸免。
老周說,除了17%的增值稅,每年還要繳納25%的企業所得稅,近半收入交了稅。再加上因為是正規工廠,廠房就必須設置在符合條件的工業園區內,廠房租金起碼都在每月20元/平方米,如果租個200平方米,一個月僅僅是房租就得4000元,再加上工業用電、消防設施,還有各式各樣的產品認證、檢驗等費用,以及七八個員工的工資,平均每個月至少都得支出3萬多元的硬性費用。“說實話,像我們這種老老實實做生意的,利潤率都很低,只有幾個點,這樣算來,工廠實際在自己貼錢。”
扣除各項稅費后,忙碌了一年,不但沒有掙到什么錢,老周還倒貼了近2萬塊錢。
目前的經濟環境,對于小微企業來說是一個難熬的年份。一方面有稅負高、房租高、用人成本高等諸多問題,再加上市場萎縮、訂單減少、生產經營成本快速上升、匯率利率變化,使許多小微企業終于扛不住壓力,最后走向清算倒閉,或者主動注銷營業執照轉為“地下”的方式繼續運營。
從工業園到民居
靠人脈維持生意
由于這些年城市房租狂飆,將企業改為“灰工廠”的老周,將企業原來租賃的工業園區每天每平方米20元的廠房,改租為每平方米每天6元的居民樓。因為擔心被工商稅務人員搜查而被一網打盡,老周玩起了“狡兔三窟”的游戲。
在三個相隔不遠的小區,老周各租了一套房子,每套房子安排一條生產線,進行生產作業,每條生產線都任命一個“廠長”,平時有什么事情,包括繳納水電費、物業管理費,與物業公司的交往等,都由廠長出面,這樣可以減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老周還得意地說,由于他嚴格要求每間“工廠”在沒有特殊情況下,必須在晚上七點之前收工,不得擾民,所以,即使是隔壁的鄰居,基本上沒有人知道他們在居民樓里面設置了一個“灰工廠”。
老周的經歷在小微企業中有著廣泛的代表性。和老周素不相識的林濤有著和老周一樣的心境。開工廠要租正規工業區的廠房,還要進行消防檢查,注冊工廠的整體成本過高。擔心稅負過重,想做生產、銷售一條龍的他,只注冊了一家品牌公司,并沒有為工廠申請執照。
林濤選在廣州和佛山中間的“三角地帶”落了戶。當地的村民把宅基地的房子直接建成了廠房模樣,每平方米月租金只有8元。在那里很多像林濤這樣的年輕人邁出了創業的第一步。
林濤和老周這樣的工廠并不會因為他們沒有身份而斷絕生意。因為他們不需要承擔稅負,以及工廠場地成本,所以產品價格低廉,這讓他們在市場上還算有競爭力。他們利用平時的人脈也能獲得一些客戶。加之很多工廠也常常都喜歡現金往來,不一定需要發票,“灰工廠”們還能夠繼續存活下去并累積資本。
揮不去的不安全感
“灰工廠”嚴控產品質量
自2011年正式加入“灰工廠”這一特殊性群體起,沒有了讓工廠合法經營的靚麗外衣,老周開始更加注重工廠生產經營的細節。老周表示,正因為自己是一間“地下黑工廠”的老板,所以才要更加辛苦地注重產品的品質和用戶口碑。
從原材料購進到圖紙設計施工,產品的每一步改進,產成品的質量檢測,再到銷售渠道的把控,老周像瘋子一樣,將全部心思都傾注在上面,每一道工序都親力親為。
因為擔心業務熟練的工人們隨時離開他的工廠,老周又充當起生活指導員的角色,不但關心工人們的每一點情緒波動,還時常主動給工人們漲工資,每周都至少親自下廚,請工人們吃一次大餐。
林濤也要注意對員工進行感情投資。富士康靠制度管,他們只能靠人情。公司沒有執照,不能走正規渠道招聘,員工大多要靠朋友互相介紹。因為企業小,大家就像朋友一樣,不能完全靠制度,但大家反而因為這層人情關系更自覺些。
在這里工作時間最長的員工已經跟林濤干了三年了。別看林濤的廠子小,員工待遇并不比大廠差太多。反而因為他的“廟”小,接觸各種工序的機會多,也有很多人愿意在這樣的小企業鍛煉。但是對林濤來說不利之處就是,這樣的熟手一旦離開,很可能會單挑一個工廠,成為他的競爭對手。
比起老周的心懷未來的坦蕩,林濤卻常有睡不著的時候,他常有身份上的困惑,總覺得不算是正大光明的。
林濤的不安全感一方面來源于生意往來上,客戶來看廠房的時候林濤總是有點底氣不足,畢竟是在民房里經營,客戶難免擔憂;另一方面,出于對自己“身份”的困惑,林濤總有點不好意思和那些正規經營的創業者們交往。
林濤總想著有一天可以讓自己的工廠有一個真正的身份。畢竟要想跟真正的大客戶做生意,這是必須邁出去的一步。
在生意上老周有著相同的困惑,雖然在圈內的口碑相當不錯,在經營工廠的過程中,也有許多遺憾。比如說,由于工廠沒有營業執照,沒有稅務登記證,更沒法給客戶出具發票,老周工廠的產品質量再高,價格再低廉,國家機關、事業單位,甚至于國企,這些特別注重手續健全的客戶,基本上與老周無緣。
忙里偷閑時,林濤會和那些和他一樣的創業者們聚聚,互相宣泄一些對自己身份的不滿和工作中產生的低落情緒,他們交流更多的還是如何讓自己的產品循序提升質量,如何能有好點子、好技術,可以迅速擴大銷量。
因為被打上了“地下黑工廠”的烙印,老周此次參加北京新國展(北京國際展覽中心)的機械設備展,都比別的參展商至少多付出了三分之一強的參展費代價。在短暫的四天展會后,老周又回到了廣東佛山,他將在那里向其他沒能參展的同行們散布此次參加北京展覽會是否劃算的消息。
受到打擊的老周將做何想?他會感慨自己的努力是毫無用處的嗎,還是會堅定地繼續呼吁其他“灰工廠”重視產品的品質和用戶口碑?
盡管經歷了重慶創業失敗后最為灰暗的時期,也下定決心將自己在順德的工廠由“白”轉“灰”,老周還是頑強保留了這些痛苦記憶,他不僅反思它,還要把它展示給更多的人。
“別看我這一大把年紀,其實我身體好著呢!”老周說,由于經常親自操刀,利用電腦設計圖紙,最快的時候,他可以用電腦在十分鐘之內,畫出好幾個產品的三維立體設計圖,而且,圖紙可以立即交送到工廠生產?!跋裎疫@樣的速度和效率,即使是剛畢業的研究生,也沒有幾個達得到?!?/p>
即使遠離重慶家鄉,老周每年都還會特意抽時間趕回重慶交黨費,“過組織生活。”對于自己注銷營業執照的舉動,老周很痛心,也很無奈。他和林濤這些處在“弱勢群體”小微企業一樣,在逆境中掙扎,即使滿懷夢想,但它們的努力能得到支持嗎?
目前的經濟環境,對于小微企業來說是一個難熬的年份。許多小微企業終于扛不住壓力,最后走向清算倒閉,或者主動注銷營業執照轉為“地下”的方式繼續運營。
比起老周對未來的心懷坦蕩,林濤卻常有睡不著的時候,他常有身份上的困惑,總覺得目前的狀態不算是正大光明的。林濤總想著有一天可以讓自己的工廠有一個真正的身份。畢竟要想跟真正的大客戶做生意,這是必須邁出去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