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槍
坐在我們面前的老人,當然是老態龍鐘了,如果不是他那掛滿胸前的勛章紀念章提醒我們,我們會以為這不過是我們在菜市場上隨意遇見的一位老依伯。
我們這座炎熱的南方濱海城市叫老人是叫老依伯的。
柔和的、暖色調的燈光打在老人身上,勛章紀念章隨著他輕微的顫動閃著金光。誰會想到,這位老人是身經百戰的特級戰斗英雄呢?
是的,我們在采訪老人,拍電視紀錄片。
戰斗英雄說得最多的當然是戰斗故事,再有,就是和老百姓的深厚感情。他說,在魯西南的一次戰斗中,他受了重傷,老百姓把他抬下去,楊大娘家像一家人一樣精心侍候他,養好了傷。此后,他隨部隊打漣水,打孟良崮,打淮海,渡江南下,征戰寧滬杭,一直打到了福建廈門島,勝利了,他回到魯西南的那個小村莊,尋找楊大娘,他沒有找到。這個村莊被戰火吞噬了,夷為平地。老人說,我悔啊,我一輩子也報答不了楊大娘一家的恩情。
老人又說,某一天,他們一個團行進到了一個大海灘,漲潮了,誰也不知道哪個方向是出路。敵機厲害啊,如果這個時候來到大海灘轟炸,我們沒有高射機槍等對空武器,一個團弄不好也全玩完嘍。這個時候,來了一位老漁民,帶部隊走了出去。好險哪,最后一批人馬剛走上岸,嘩啦一聲巨響,身后的海灘就被海水淹沒啦。那老漁民呢?不見了。
軍隊打勝仗,人民是靠山。陳毅元帥說了,淮海戰役的勝利,是老百姓用手推車推出來的。那么,遼沈戰役呢?平津戰役呢?也是老百姓的大力支持嘛,這你們都知道,記者同志。那個時候啊,我們打仗,老百姓的糧倉就是部隊的糧倉,老百姓的炕頭就是我們的野戰醫院。
我要講一個故事,是沒有人知道的,幾十年了,沒有人知道。
老人說,那個時候,我已經是年輕的“老革命”了,打鬼子,抗戰勝利了,部隊整編,我帶領的游擊隊與另一支游擊隊合并成獨立旅一團二營,我是營長,教導員是張眼鏡,也就是另一支游擊隊的老隊長。
老人說,總的說,我和張眼鏡配合得不錯,打了很多硬仗、惡仗、勝仗,魯西南的一次戰斗,我帶一個連堵住了敵人一個營的八九次進攻,一發炮彈“咣”地飛過來,我一下子給炸翻了。張眼鏡帶五連頂了上去,陣地牢牢抓在我們手里,直到戰斗結束。
我和張眼鏡也鬧一些別扭,比如,評功評優,我傾向于四連,張眼鏡傾向于五連,這誰都知道,最后,“五湖四海”的六連往往撿了個大便宜。
旅長、政委知道我和張眼鏡的事,也有點頭痛。打淮南古鎮之前,政委來了,作動員報告,說著說著,把我的雙手和張眼鏡的雙手緊緊地放在了一起。我們都笑了,心里都清楚政委那意思。
獨立旅三個團又一個營緊緊包圍了這座古鎮。這個古鎮,三面環水,一面是平展展的開闊稻田。敵一個團,美械裝備的一個團駐守在這里,修筑了大量明碉暗堡。這個古鎮,像一枚釘子,割裂了淮南淮北的聯系。過去,其他部隊打了幾次,沒能打下來。據說,敵人的這個團到過泰國緬甸,齊裝滿員,很能打。這次,敵人成了甕中之鱉了,三打一,我們的重炮在鎮外一字排開,威風啊。野司首長把炮營調給我們了。旅長政委把勸降書送了過去。敵團長是美國啥軍校畢業的少壯派,聽說會開飛機、坦克,非常驕狂。他的回信就簽在我們的勸降書上,只有毛筆狂草的一個字:“呸!”送信的小戰士被割掉了兩只耳朵。
老人說,旅長政委召集全旅營以上干部開了個短會。旅首長也不多說話,把敵團長毛筆狂草回信讓我們傳閱了一遍。那位送信的戰士才十五六歲的年紀,站在臺上,血跡斑斑的繃帶裹緊了頭部。他一動不動,強忍住滿眼淚花。
旅長說,大家都看到了,嘴皮子說再多也頂不了屁用,刺刀說話!打他娘狗日的!散會!
老人說,大家陸續走了。我把筆記本落在會議室了,回去,就看到政委拍了拍那位小戰士的肩膀,輕聲說,我們安排好老百姓家了,好好養傷啊。小戰士囁嚅著,首長,我,我,我。見我來了,低頭不說話了。我說,政委,本本落下了呀。政委指著一邊桌上的本本說,我說誰的呢,你這個馬大哈啊。
張眼鏡在村外等我,笑著對我說,那個小同志真是傷對了地方。我盯了張眼鏡一眼,說,張教導員,你這是什么話!什么話嘛!張眼鏡看著遠處,沒有搭腔。
我們二營的進攻位置是西南方向,突破護城河碉堡群,攻克幾座大院,就可以直撲敵軍核心地帶。
總攻開始后,我們二營很快炸毀了敵碉堡,突破了敵前沿陣地,攻進了第一座大院。敵第二座大院工事堅固,重兵把守,把我們給擋住了,強攻了幾次,傷亡很大,沒有拿下。我們就這樣對峙著。
夜晚,我帶幾個人摸了過去,發現敵人撤離了這座大院。我立即組織四連,準備撲向敵人陣地縱深。張眼鏡堅決不同意連夜“冒險”進攻,說我們營傷亡已經夠大的了,要立即上報敵情,按上級統一部署行動。我說,要我停下來,必須有旅長政委的正式命令!我率領四連發起了猛攻。敵人悄悄收縮兵力,沒有想到我們會那么快地攆了上去,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亂了。其他部隊聽到動靜,一齊猛攻,古鎮打了下來。
旅長、政委表揚了我,沒有批評張眼鏡。張眼鏡看著我苦笑來著,想來心里頭不會很舒服。換了我也是啊,險些貽誤戰機,責任不小呢。
打下古鎮后,部隊開出野地宿營。我和張眼鏡及幾個連排干部,靠在田間的干草堆上,太陽曬了一整天的干草堆暖洋洋、甜絲絲的。我們打了勝仗,會喝的差不多都喝了幾口酒,高興嘞。張眼鏡紅著臉說,老陳,這支派克筆,送給你。我說,這不是你那心肝寶貝嗎?我不能要。張眼鏡說,我用不著了。我說,盡說廢話,我不要。大家都知道,三營教導員犧牲了,張眼鏡要調到三營去當教導員,怎么用不著派克筆呢?張眼鏡說,我用不著了。呼呼大睡。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集結號吹響了,看到張眼鏡還是蜷縮在草堆旁,沒得動靜。不對啊,他這人,平時好像是挺斯文的,聽到槍炮聲,聽到軍號聲,就跑,就跳,就來回走動咋咋呼呼的。今兒個是咋的啦?我上前去推了推他,他一下子栽倒在田地里了。天亮了,大家發現,他死了,頭上中了一槍,銅錢大的窟窿,血流滿臉,都干透了。可是,整個晚上,誰也沒有聽到槍聲啊。明哨、暗哨、游動哨誰也沒有發現宿營地有什么敵情。檢查全營槍支包括張眼鏡自己的配槍,均無任何開槍跡象。這一槍,從哪里打來的?誰開的槍?為什么要開槍?
部隊很快轉移了。殘酷的戰爭環境沒有條件對這個案子作深入調查。二營的老兵越打越少,到全國大陸解放,就沒有幾位了。距離的時間越長,尋找真相的幾率越是渺茫。六十多年了,除了我,還有誰記得那稀奇古怪的一槍呢?看來,那一槍的真相,注定要石沉大海了。甚至,好像根本沒有打出一樣。而事實是,確確實實有那么一槍啊!冷槍。
人老嘍,這些年,我常常想起這件事來。
排 炮
夜,一團漆黑。高粱營長帶著突擊營在距離城根下一百來米的戰壕內埋伏著。這么多天來,四野某部團團圍困了這座古城,以近迫作業的方式把戰壕挖到了敵人的鼻子底下。敵人的狂轟濫炸,并不能阻擋戰壕進逼的腳步。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高粱雙眼緊緊盯住了前方,雙手緊握一支湯姆式沖鋒槍。高粱瞄了一下臨時配發給他的夜光手表,再過幾分鐘,就是子時了,部隊將按時發起總攻。強大的炮火將覆蓋敵陣,一旦炮火延伸,他將率領突擊營快速沖過那一百來米的開闊地帶,架起云梯,突破城垣。
高粱營長是膠東“老八路”了,抗戰勝利后,渡渤海北上,白山黑水,關外關內,打了數不清的小仗大仗,這次,隨四野大軍沿中南線往南打。
四野大軍南下,在安新一帶,碰到了一些硬茬,敵一個團固守古城,想擋路。四野某部一個師,呼啦圍了上去。
“嘀嗒”,“嘀嗒”,“嘀嗒”。高粱營長似乎可以聽到時間的炸響,秒針一步一步地逼近晚十二時。
就在這時,一陣排炮呼嘯而來,炸在突擊營的位置上,炮火光亮中,高粱看到很多戰士年輕、鮮活的軀體飛上了天。他的通訊員,膠東帶出來的“小八路”,來不及叫喊一聲,就被削去了半邊腦袋,歪倒在他懷里,腦漿、鮮血灑了他一頭一臉。似乎與此同時,炮群怒吼了,城垣那邊淹沒在一片濃煙烈焰之中。
十分鐘后,炮火延伸。突擊營發起了沖鋒。
這場戰斗,沒有半點懸念,很快就結束了。四野某部的戰斗報告說:“激戰三個半小時,全殲守敵。”
(事后初步查明,炮擊犧牲了二十三位戰友,其中,連級干部一人,排級干部三人)。
祝捷慶功大會上,縱隊首長將一面“突擊先鋒”的錦旗雙手頒發給了高粱營長,掌聲如雷,高粱營長強裝笑容,敬禮,接旗。他的腦海嗡嗡直鬧,二十三位戰友年輕、鮮活的軀體飛上了空中的情形總是盤旋不去。
“小八路”是他從膠東帶出來的,每天,幫他打好了洗臉水,疊好了毛巾。跟在他背后,寸步不離。“營長,營長,洗臉啦。”“營長,營長,吃飯啦。”“營長,營長,您叫俺嗎?”“小八路”清亮的聲音在高粱營長的耳邊回響。
是誰打的炮呢?該不會是我們的炮兵試射的排炮吧?
炮營張大山營長是高粱的老戰友,外號張大炮。散會后,高粱營長溜達溜達就來到了師直炮兵營。張大炮一見老戰友來了,就熱情地拉著他來到住處,摸出一瓶老酒和一包花生米,大呼小叫地請高粱喝了起來。高粱幾次想問問那一排炮是咋回事,卻一直開不了口,顯得心事重重。張大炮豪爽地拍了拍高粱的肩膀,說,老伙計,了不起啊,突擊先鋒營了啊,這一仗打得特漂亮,祝賀你啊,喝,喝!高粱說,大炮啊,我們的大炮可真準哪!張大炮哈哈大笑,豎起了大拇指,高粱米,算你小子有良心,一路打來,我們的大炮哪有不準的,指哪打哪,您說是不是?我說啊,縱隊首長也該給俺們營頒發一面錦旗嘛,叫啥子來著,唔。張大炮摸摸后腦勺,一拍大腿,興奮地叫道,神炮營,叫神炮營咋樣?高粱營長松了一口氣,一仰脖子,喝干了碗中老酒,連聲說是。
部隊繼續南下,多路追擊,攻克贛州后,已經沒有啥大仗可打了。一天下午,高粱帶通訊員扛著一大箱繳獲的美國罐頭,找張大炮來了。張大炮一見老伙計,高興地笑了,說,高粱米啊,您這狗鼻子也真靈光呢,就知道我有好酒。說著,張大炮抱來一壇老酒,透壇香,就著那些美國罐頭,你一碗,我一碗,喝了起來。透壇香又叫釀對燒,是當地客家人的家釀米酒,冬至日下料,一升糯米出一升米酒,谷糠陶罐文火烘烤三日三夜后埋藏,開壇奇香,入口甜柔,后勁卻大。都喝了三五碗了,高粱營長說,俺說,大炮啊,是42年吧,也是這樣暖烘烘的天氣,你那啥游擊隊被鬼子包了餃子,誰救你們來著?張大炮笑了,去,去你的,每次喝酒都吹,我那是南山抗日游擊大隊!虎口拔牙嘛,這不,戰利品太多了嘛,扛不動呀,影響了撤退速度。救兵,是有你高粱米的,那不是組織上派你們來的嘛,你們不來,有人來。高粱米呵呵笑了,大炮,你記得就好,喝,喝。又一碗米酒下肚了,張大炮也記起了一件事來,說,俺說啊,高粱米嘢,你不是很能干嗎。高粱營長很受用,說,還湊合,還湊合吧。張大炮說,那次,你摸進城去,硬是抓了一個鬼子中隊長,鬼子騎兵攆著你們幾個跑吧。高粱營長截斷了話頭,說清楚,那,那不是攆,是敵強俺弱,是俺們主動撤退不是?張大炮說,好好好,是主動撤退,俺們哪都是主動撤退嘛。后來啊,一條河擋路,橋斷了,你們主動撤退不了嘍,對吧?高粱營長點點頭,那是,那是,俺們要跟鬼子拼了,也不知道哪兒飛了幾發炮彈,把鬼子轟了回去。張大炮說,瞧瞧,瞧瞧,又裝傻了吧,你大恩人俺哪,用九二炮打的。知道不知道那炮彈有多金貴吧,一發炮彈可以拿下一座炮樓,為了救你這渾小子,硬是打了三發,三發哪!支隊長說,隔河打,也只有俺那九二炮了。高粱營長大概是喝高了,漲紅著臉,說,感謝組織,感謝組織,來,大炮,俺們喝,喝,俺敬你一碗。這一喝,直到紅日西斜,高粱營長始終沒敢問那排炮的事,開不了口啊。出門,涼風一吹,高粱營長的腦海里又浮現出那一瞬間,一聲巨響,二十三位戰友年輕、鮮活的軀體飛上了天。“小八路”那營長營長的清亮叫聲又在高粱營長的耳邊回響。高粱營長痛苦地閉上了眼睛,猛力搖了搖頭,幻象消失了。他大踏步地躥了出去,張大炮還說了些什么,他一點也沒有聽到。
四野某部追擊殘敵,打下贛南后,即轉入了分區剿匪戰斗。炮營抽給了友鄰部隊,準備打海南島。這天,張大炮帶著炮營途經贛南某縣,這是高粱營長的駐地。張大炮派人快馬在隊伍開到之前,送了一大壇客家咸菜給他的老伙計。剿匪戰斗和炮營長途行軍都很緊張,容不得高粱營長留下炮營吃飯。高粱營長和營領導趕到大路邊,高粱營長想了想,一咬牙,脫下軍呢大衣,披在張大炮身上。往日,張大炮老是說他那軍呢大衣漂亮神氣,還用油膩的雙手摸來摸去的。高粱營長每次都佯裝不明白老戰友的心思,把話頭岔開了。高粱營長想,下次再有繳獲,也給你老伙計搞一件,美死了你。可是,仗,越打越小了,俘獲的盡是些蝦兵蟹將,哪里有啥軍呢大衣呢?張大炮美滋滋地披著軍呢大衣,來回走動了幾步,甩來甩去的,連聲叫好。時間不早了,要走了,張大炮問道,俺說高粱米啊,你小子好像有啥事要問俺吧?高粱營長把頭搖得像撥浪鼓,沒有,沒有的事。張大炮和他的炮營浩浩蕩蕩地走了,轉過了山腳。高粱營長的腦海里又浮現了二十三位戰友年輕、鮮活的軀體飛上了空中的情形,“小八路”那營長營長的清亮叫聲又在高粱營長的耳邊回響。他突然狠狠地打了一下自己的臉,響聲奇大,一塊送行的營領導們都愣了,教導員說,老高,你這是怎么啦?高粱營長說,一只蚊子,好大的蚊子嘛。大家都笑了,高粱營長的心卻在流淚。
大軍南下,所向無敵,中國大陸境內一切敢于頑抗的反動武裝力量都被徹底消滅干凈了。高粱和張大炮百戰余生,被劃到同一個大軍區,一步一步地,擔子越挑越重,到他們退居二線時,一個是省軍區副司令員,一個是某部炮兵參謀長。大概是戰爭經歷更加使他們倍覺生命可貴,他們都是兒女成群。高粱米的老八小海還娶了張大炮的老九小月,成了兒女親家。
老戰友、同一大區、兒女親家,高粱(高老)和張大炮(張老)見面的機會不知有多少。多少回,高粱常常浮現出古城之戰的炮擊慘況,多少回他面對張大炮,恍恍惚惚,話到了嘴邊,又活生生地吞咽了下去。
這事不好問哪,問得清楚嗎?如果那排炮真的是我軍誤炸,那么,老戰友張大炮以及有關人員包括一些上級領導,都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這也是我軍輝煌戰史上不折不扣的“丑聞”吧。誰會認呢?時過境遷,翻案有啥意義呢?又還有什么證據呢?可是,如果不搞清楚,又怎么對得起那些出生入死的戰友們呢?二十三條年輕的、鮮活的生命啊。
幾十年中,高老特別留意有關那次戰斗的回憶文章,見到其他老戰友,也有意無意地說起那次戰斗,無奈,那次戰斗在四野某部的輝煌戰史上屬于“小菜一碟”,一些老戰友,早已經記不清戰斗細節了。高老甚至悄悄地研究起炮兵戰術來,沒有人知道,他差不多成了炮兵專家了。可是,他還是解不開排炮的謎團。在很多時候的間隙,高老常常為“解謎”發呆,卻沒有人知道他為什么這樣。
轉眼到了二十一世紀了,戰爭歲月日漸成為人們遙遠的記憶。而對于高老這些八九十歲的老人來說,眼前的事忘了,陳年舊事卻歷歷在目,揮之不去。這些天來,高老幾乎都是半夜驚醒,坐等天明,滿腦子是戰火硝煙。
這一天,陽光很好,高老在將軍樓的院子里邊散步邊大聲獨唱革命歌曲,這是他的習慣。他坐了下來,戴上老花鏡看報,報上接二連三的好消息使他的心情好了不少。平時很少回老家的小海和小月急急忙忙奔入門來。小月哭著說,爸,我爸快不行了。
高老大吃一驚,丟下報紙。駕駛員早已發動了奧迪轎車,滑行了過來。
大區總院高干病房里,張老身上插滿了塑料管子,臉上套上了氧氣罩,他已經不能說話了。就在今天早上,他在院子里搬動一盆花草,不慎摔了一跤。醫生說,好在搶救及時,目前,沒有生命危險,只是可能說不了話了。
高老一動不動地坐在張老床前,滿臉悲傷。兩個多小時后,他好像是下了一個巨大的決心,站起來附在張老的耳邊,悄悄地說了些什么。
奇跡發生了,張老顫巍巍的左手伸出了三根手指,雙眼流出了熱淚。
三根手指是什么意思呢?三營?三團?三號首長下的命令?三名炮兵打的排炮?有第三支部隊?第三者?按第三套方案行動?提前三十秒開炮?救俺們的那三發炮彈?唉,老伙計啊,俺后悔啊,幾十年了,俺為啥不早問問呢?你這葫蘆里賣的啥藥嘛。
高老做出了一個決定,經過大區首長同意批準,他千里迢迢來到了古城。古城變了,成了新城。六十一年過去了,滄海桑田,高老還是準確地找到了當時他們營挖戰壕埋伏的位置。這里,眼下是一個停靠站,不斷有公共汽車停停走走,男女老少上上下下的,一派繁忙。
高老看了很久很久,突然對駕駛員說,回吧,俺們回去。
責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