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果念大學的那個地方叫左家,屬于吉林市管轄。其實,它離吉林市還挺遠,有三四十里的路程或者說是車程。左家是一個小鎮,有一陣兒嚷嚷著要辦特區,后來市里換了領導,就又不辦特區了。路兩旁遺留下當初辦特區時,有人盲目投資所蓋的造型獨特的小樓,多數都空著,任風吹雨打,成了當地一大景觀。那里還有一個三等鐵路小站,火車有時停有時不停。
張果報考時就知道這所學校不在市區。在此之前,張果已經兩度高考失利,他一直想考個好一點的學校:去大城市!走出去就不再回來了。可是總事與愿違,就差那么該死的幾分。迫使張果最后下決心報考這個\"吉林農業科技學院\",是因為弟弟。張果的弟弟叫張樹,正在念高一。本來矮他四年,張果連續兩年沒考好,就變成矮他兩年了。如果張果再考不走,就很有可能和弟弟前后腳一起進大學了。那樣的話,父母的壓力就更大了。張果想,莫不如自己早點念完,幫著家里去供弟弟,因為張果知道,弟弟的學習潛力要比自己大,弟弟更適合去實現遠大的抱負。張果的內心掙扎誰也不知道,他表面平靜。走的時候,他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欲言又止,說什么呢?事實上真沒什么可說的。父母在身邊嘮嘮叨叨,凈囑咐些沒用的。
張果的家在長白山林區的一個林場,四周是蓊郁的大山,離抗日英雄楊靖宇將軍為國捐軀的地方不遠,他所在的縣就叫靖宇縣。張果沒出過遠門,他從白山市坐火車到吉林市,再從吉林市坐車到左家,覺得自己走了很遠,很遠,很遠的路程,簡直像出國。經歷了一個假期他才發現,其實并不遠,而且,從吉林市到白山的江源就有直通客車,靖宇是其中一站。就是說,張果完全沒必要起大早去白山坐火車,他可以直接坐長途客車去吉林市,或者,回靖宇。
張果很快就對學校的周邊及左家小鎮大致有個了解。學校前面是一望無際的稻田,正是秋天,稻田里的稻子籽粒飽滿,一片豐收景象。學校后面的山坡上是果園,果實累累。更遠的地方,是學校和一家葡萄酒廠合資建設的葡萄園基地。更遠,更遠的地方呢,就是左家小鎮了。沿著那條凹凸不平的路,可以一直走到鎮里。張果知道,在那個小鎮上,有一個很著名的研究機構,叫“特產研究所”,隸屬于中國農科院。他們的學校,就是這個研究所辦的,原來就叫做“特產學校”。許多教師,都是特產所的研究人員。
鎮里還有個特產觀光園,也是研究所辦的,是集特產養殖、種植、教學、學習、科研、觀光度假旅游于一體的綜合性生態園。在觀光園內有鹿狍場、百鳥園、珍禽養殖基地、毛皮動物場、野豬林等養殖特色小區;有果樹園、山葡萄種植基地、苗木基地、花卉蔬菜培育基地、北藥基地、山參種植園、食用真菌研發中心、長白山藥用植物種園圃等種植特色小區。
一到學校,老師就領著他們去那里參觀,面對那些奇異的瓜果,他們目瞪口呆,學生雖是多數來自農村或者大山里,卻從未見過如此巨大而古怪的瓜果。那些動物珍禽,就更少見了。就連張果這樣來自大山的孩子,也遠遠超出了他的見識和想象。
張果的同學也大都是東北的,比如遼寧、黑龍江、內蒙的多一些,反而吉林的不多,這讓他有些奇怪。他想這可能就和他考學的心理一樣,都愿意上遠一些的地方去。他們班上只有三個吉林人,其中一個女生就在鎮上,估計也是沒考到別的地方去。這個女生看上去挺傲氣,穿的就不用說了,很特殊。每天上課吃零食,下課抬屁股就走,一分鐘都不多呆。張果后來聽人說,她是農科院教授家的孩子。張果就理解了,她肯定是不愿意在這里上課。女生也姓張,挺有意思的一個名字,叫張咪,好像和一個歌星的名字一樣。張咪說不上漂亮,但很會打扮,臉上還常常畫著淡妝,把眼睛弄得跟熊貓似的,頭發也經常染成黃顏色。在張果看來,像一堆亂草。
念大學的學生,都不乏愛情幻想。張果來念書,心里也是希望著能在班里找一個志同道合的女孩。結果是,班里甚至學校里幾個稀有的女生,早早就被別人霸上了,吃飯和學習的時候都能看出來,成雙成對的。凡是男的搶著幫著排飯或者有男的在一邊陪同的,你就都不能沾邊。張咪倒是沒看出有什么跡象,不過,從她在班上趾高氣揚、對男生不理不睬的表現,張果推測,她可能早有對象和追求者了。
張果學的是野生動物飼養專業。本來父親的意思是讓他學習果樹栽培,他堅決不干。他親眼看見父母為侍弄果樹付出的種種辛苦,張果想,既然自己逃不出大山的懷抱,那就要利用大山去創造財富。他看到附近那些當年的獵戶,都在搞養殖,他們大都缺乏先進的經驗和技術,效益一般,但他相信自己能夠成功。父母是那種謹慎的人,對他的想法有些擔憂,說,養那些東西投資大,伺候不好,更容易虧。他們舉例說,鄰居金獵戶那年養野雞,正趕上禽流感,賣都沒地方賣出去,最后還不是自己殺了吃?這事他當然知道,那些日子,金獵戶自己天天說,打嗝都一股雞糞味兒。
張果相信知識能夠改變命運,他不愿意自己去重復父母的生活,更不希望張樹也走他的路。在家那時,張樹學校開家長會的時候,都是張果去,張果也是那個學校里出去的,因為學習優秀,老師們都熟悉他,還常常拿他做例子,張樹聽得愣眉愣眼,回來就把小臉望著哥哥,目光像火炭似的,好像哥哥是影視明星。后來,張果兩次高考失利,就不去替張樹開家長會了,老師也不再講了,張樹也覺得很沒面子,再看哥哥,目光里就沒了火炭,熄滅了。張果倒心中暗喜,這說明弟弟有自尊心,有自尊心的人才能出息。
進到大學里,張果學習依然刻苦。
雙休日,同學們紛紛去小鎮上逛,或者坐車到遠處的吉林市、長春市去逛。而張果不是躲在宿舍里看書,就是去農業園走走。他隔著圍欄看著那些動物或躺或臥或走,心里充滿了溫暖,他很喜歡那些梅花鹿,麋鹿,野豬,狍子,紫貂,雖然自己在林區,可是許多東西并沒有真正見過。
張果很奇怪,這些過去生活在自然界里的東西,為什么都被馴化了呢?他無法想象金獵戶對他描述的林區過去。
“以前咱這里的林子,大得沒邊,你走進去就沒影兒,出都出不來。”金獵戶說。
“老話說,棒打狍子瓢舀魚,那可都是真的啊!”金獵戶又說。
金獵戶是他家鄰居,大家都叫他金炮。早些年提起他,威震山嶺,是那片出了名的獵戶和炮手。那時候,長白山林區許多人都是以打獵為生。冬天的時候,早晨坐著空爬犁出去,傍晚滿載而歸,爬犁上山雞、野兔、狍子,應有盡有。金獵戶說他還親手打死過一只東北虎呢。
“那家伙,猛地就向我撲過來了。我一點沒客氣,砰的一槍就給撂倒了。”這是每每有人問起打虎的事兒,金獵戶常說的話。他比劃著,臉上放著油光。有人逗他,“你現在怎么不打獵了?”他一臉的尷尬,說,“現在國家不是不讓打了么?就是讓打,咱現在也碰不著了,那也是要有運氣和福分吶。”有人問,“你那老虎皮呢?”金獵戶就更是不舒服了,他說,“早就換酒喝了。”知情的人就哈哈笑,大家都知道這個典故,他們是在故意出金獵戶的洋相。這已經不是什么秘密了,金獵戶當時拿著虎皮去李家燒鍋換酒喝,那時候金獵戶正迷著李家的二姑娘。因此李家裝傻充愣,只換給金獵戶兩壇子苞米燒,金獵戶實在是賠大發了。這都是老話了,張果他們聽著就像天方夜譚。
張果還有一個愛好,每當看書看累了,就喜歡坐在學校前面的田埂上,望著那片無邊無際的稻田,聞著稻田里散發出的水汽和稻子成熟的氣味,張果就想起了自己家的果園。盡管學校后面的山上就有果園,但他不喜歡,那里的果樹和他們家里的完全不一樣。家里都是自然生長的,這里差不多都是他不熟悉的品種,李子結得雞蛋大,山楂都像鴿子蛋,蘋果也不是滋味,咬一口說甜不甜說酸不酸,就是樣子好看。而他們家的果子那才叫果子呢,每棵樹上都好像結著一個金色的小月亮。那些梨是真正的山梨樹嫁接的,享受了充分的陽光照耀和愛撫,個個汁水飽滿,味道甜美,每年那些遼寧的販子都爭先來訂購。
他喜歡稻田,稻田給人一望無際的氣魄,看了舒展。張果家山區的土地多是掛畫地,地開在山坡上,是向大山要的貧瘠的地,種的時候就沒指望什么收成。常常是,到了收獲的季節,男人夾把鐮刀去看看,差不多都被吃掉了,就罵一句,娘的,喂了牲口。就順便割了捆苕條或者砍一根站干(枯死的樹)扛回來。女人問,怎么沒割回來?男人說,媽的,牲口吃了。接著就自我解嘲地補充一句,誰吃不是吃。女人就咯咯笑著蹲下,去掃男人的褲腳子。
這里的稻田不一樣,它好像生長得太自由了,鋪向遠處的稻浪簡直氣吞山河,仿佛要把遠處的樹木、房子一并推倒,卻又在那些房子和樹面前凝固了,變成了永久的姿勢。張果感覺它們就像自己的理想,在一個地方遇到了阻礙。
一雙皮靴在張果的面前出現,白色的,軟皮的。張果心頭一動,他知道自己的面前是誰。
張咪手里拿著一個食品袋,邊吃邊居高臨下地望著張果。她漫不經心地問,“你喜歡看風景?”
在女生面前,張果還是有些緊張,張果說,“是挺好看的。”
張咪好像被什么東西硌著了,她的表情有些意外,她停下咀嚼說,“你還挺有雅興,我以為你只愛學習呢。”
張果不太緊張了,他沒抬起頭,他望著面前的那雙皮靴,他好像在和那雙靴子說話。
“我不像你們,我沒辦法。”他低著頭嘟囔著說。
張咪說,“我們是誰?我們咋的了?”
張果還是沒有抬起頭,他對那雙靴子好像很有興趣,他看見那雙精巧的皮靴上沾著泥,就像漂亮的瓷器上沾了塊泥,他很想把那些泥摳下去。
張果好像苦于找不到一個準確的表達。他說,“你們,哦,你們。”
張咪說,“什么你們我們的,你倒是說呀。”
好像就是這一逼,張果終于說出來了,“你們可以愿意念就念,我不可以。”
張咪說,“為什么呢?”
張果看著靴子上的那塊泥,他實在有些看不下眼去,他已經差不多打算用手去摳了。這時他忍不住說了一句話,“你有個好爸爸。”
張咪啪的一聲把食品袋摔在了地上,她說,“我爸是我爸,你別把我和他攪在一起。你看著,我明天就退學,我要重考。”
張咪氣哼哼地走了,那雙沾泥的靴子也消失了。
那么好的一雙靴子,為什么會沾上塊泥呢?剛才告訴她就好了。張果想。
星期一,是吳老師的課,講的是野雞的飼養。吳老師講課扎實,聲音不大,也不夸張。他高度近視,喜歡伏在講臺上,一句一頓地念書上的內容,偶爾有點板書。他有些邋遢,下課的時候,衣服下擺上指定是一身粉筆灰。
聽課的并不多,有些人昏昏欲睡,有的居然打起了呼嚕。張果好像覺得有什么不對,他回頭望了望,張咪果然不在。他聽同學說,張咪的爸爸就是專門研究野雞飼養的,他們家里養了許多野雞。
她肯定是對這些太熟悉了。他想。
不知怎么,他特別怕接下去的課她也不來。一直到第二節課上課的鈴響了,他回頭望了望,張咪還是沒來。
他想起她昨天說過的話,她可別是因為我說的話賭氣啊。張果忐忑不安地想。
中午吃飯的時候,他問那個黑龍江女生,“張咪咋沒來?”黑龍江女生一臉嚴肅地說,“我怎么知道?”張果說,“你們倆不是好朋友么?”黑龍江女生故作驚訝地說,“我們倆好?我怎么不知道。”
張果有些生氣,立刻不再問了。那個女生卻突然神秘地俯在張果耳朵上說,“人家根本就不是來學習的,人家來咱們班就是走個程序。聽說她爸早就把工作給她安排好了,畢業后一邊工作一邊讀博,整得賊明白。”
張果問,“你怎么知道呢?”
黑龍江女生敲著飯盒說,“誰不知道啊,地球人都知道。”
“咋,你這么關心,你對她有心思?”黑龍江女生又說。
張果說,“別開玩笑,我不開這種玩笑。”
黑龍江女生卻大方地說,“這有什么啊,喜歡就喜歡唄,你哪天要是喜歡我你可就直說啊,我不會繞彎子,哈哈哈。”
黑龍江女生大笑著,旁若無人地說著,旁邊有人為她助威,敲著飯盒,劈里啪啦的。
張果立刻有些不好意思了,他雖然有些惱怒,卻又無從發火,既然你說和你沒關系,有什么道理和人家發火呢?
張咪好些天沒來上課了。黑龍江女生帶來的消息證實,張咪的確是退學了。而退學的原因是,她想明年重考。
“你不去看看她嗎?”黑龍江女生問張果。
張果搖了搖頭。
“嗨,你這個人咋這樣,你不是挺關心她的嗎?咱們班不少同學都去看她,勸她,安慰她呢,連老師都去了。”黑龍江女生說。
張果說,“為什么要去勸她呢?又沒人逼她退學,那是她自己的選擇。”
“你這人咋這么沒人情味啊?”黑龍江女生一跺腳,憤恨地走了。
張果決定去看看張咪。他并不后悔自己當初說的話,通過這件事情,張果反而對這個傲慢的女生有些佩服。張果原想,張咪的家就在鎮里,并不難找,結果卻很費了一番周折。張咪的家并不住在特產研究所的家屬樓,而是自己獨門獨院。
那是一個很干凈的院子,給張果印象最深的是,院子里有個高高的葡萄架,葡萄架下放置著桌椅,上面擺著兩個圍棋罐。張果能想象得出,平時他們父女葡萄架下對弈的情景。順著墻有一排雞舍,張果判斷,雞舍里養的應該就是野雞。張果剛一推門,狗叫了起來,他沒有想到張咪家會有狗,而且是條很大很兇猛的狗。
張咪從屋里出來,喝住狗,過來開門。
見是張果,張咪就說,“你怎么來了?”
張果有些支吾,他說,“我來看看你。”
張咪說,“我沒病沒災的,看我干啥?”
張果就更有些緊張了,撓著腦袋不說話。
他想,這個女生太厲害了。
張咪笑著,笑得張果有點發毛,不知她什么意思。張咪把他往屋里讓,張果不想進屋,張果說,“就在院子里吧。”
張咪說,“看把你嚇的,我又不能吃了你。”
張果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說,“院子里涼快。”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冒汗。
張咪說,“一看你就是一個怕事的人,可你那天咋那么敢冒炮呢?”
張果說,“那不是話趕話嗎,我又不是說你。”
張咪說,“沒有一個同學敢那樣說我,你信不?”
張果說,“信,人家誰愿意當面說?”
張咪說,“你今天不是專門和我解釋這個事兒吧?”
張果說,“我才不呢,這是你提起的。”
張果這時就放松了些,東瞧瞧西看看,他對雞舍里飼養的野雞特別感興趣,他走到近前,蹲下去逗弄那些野雞,那些野雞發出咕咕咕咕的叫聲。張果知道,這其實是公野雞的叫聲,母野雞一般不叫。張果家住山區,對野雞是十分熟悉的,小的時候每到封山(也就是雪最大時),他和父親一起出去藥野雞,或者下套子,野雞的蹤跡在雪天很清晰,很容易找到。他一直認為大山里的野雞遍地都是,可是這些年卻很少能看到了。
張咪也過來蹲在一邊,說,“我爸就喜歡養這玩意兒,他還想培養我對這玩意兒的興趣。你說我能干這個嗎,我一聞這味兒就想吐。”
張果跟著她回到葡萄架下,陽光從上面漏下來,照在身上斑斑駁駁的。葡萄結得很密實,粒大而飽滿,掛著灰,張咪摘了一串給他,他吃了一個,居然是酸的,就連忙吐了出來。張咪笑了,說:“不好吃吧?這就是我們家的專家栽的葡萄。”張果說,“你爸又不是葡萄方面的專家啊?”張咪說,“當著他的面,你可別這么說,他會不高興的。你說你管人家專門蒔養葡萄的專家要棵苗不就得了,可他不,偏要自己培育,成天在家里看書,葡萄倒是弄得挺大,就是不甜。有一天我問搞葡萄的邱叔叔我們家的葡萄為什么不甜,邱叔叔說,等你爸鼓搗不明白了我再告訴你,告訴早了你爸也不信。哈哈,你說他們這些人逗不逗?還高級科研人員呢,都好面子,老死不相往來,各研究各的。我從小就在這里生活,我太了解他們了,我一點也不想成為他們。”
張果說,“聽別人說,你爸爸都給你安排好工作了。”
張咪說,“他們那是瞎說,我爸爸只是一個普通的知識分子,又不是干部,他有什么能耐?”
張果哦了一聲,他心想,原來是這樣。
他們一時無話。葡萄架上的陽光依舊斑斑駁駁,有一兩只蜜蜂飛進來,聲音很響地扇動翅膀。
張果說,“我其實也不想上這個學校,只是……”
張咪說,“你是有抱負的人。”
張果說,“有啥抱負,我是沒辦法,我是為了我弟弟。”
張果對張咪講了自己的情況和現在的想法,張咪很理解地點頭。張咪說,“既然是這樣,那以后你經常上我家來吧,讓我爸給你從實踐上補補課。我爸在野雞的飼養上絕對是專家,好多人都想請他做顧問呢。”
張果拍手道,“那敢情好了。”
正說著,張咪的爸爸回來了。給張果的印象,這是一個和藹的知識分子,樸實開朗,并沒有張咪說得那么迂腐。張咪介紹了張果,張教授對女兒說,“看不出,你剛上了那么幾天學還挺有人緣的呢。”張咪說,“咋的?我就在你眼里討厭吧。”張教授說,“我可不敢說你討厭啊,你是討厭我這個老頭子呢。”張果看著他們父女倆逗趣,很是羨慕,他和父母的關系永遠沒有這種感覺。
張教授的確喜歡那些野雞,還沒進屋就徑直去看它們,那些野雞見他過來都咯咯地叫著,很興奮的樣子。一聽說張果對飼養野雞感興趣,張教授就來了興致,說:“我養的野雞我都給它起了名,這個叫柱子,這個叫妞子,這個叫懶蛋,這個叫教授。你看他洋洋得意的勁頭像不像個教授?”他自問自答,“呵,比我都像。還有這個我最喜歡的,和她一個名字,”他一指自己的女兒說,“也叫張咪。你看她漂不漂亮,這羽毛,這冠子,多美啊,簡直就是天仙。”
張教授陶醉的樣子讓張果吃驚,他感覺就像自己的父母對那些果樹一樣,他們起早貪黑地為果樹防護,剪枝,施藥,任勞任怨。他們總是說累啊累啊的,可是一提到果園,他們就興奮無比,有說不完的話。
張咪說,“爸,你能不能說點別的,見人就講這個,跟祥林嫂似的,煩不煩啊?“
張教授回過神來,說,“中午讓小張在咱家吃吧,陪我喝點酒。”
張果說,“不了,我還要回學校,下午還有課。”
張咪對張果說,“你別裝了,你不想認老師啦?這可是難得的機會,我爸可不是跟誰都喝酒的。”
她轉臉對張教授說,“是不,老爸?”
張教授連說,“那是,那是。”
瞅張教授那點頭哈腰的樣子,張果感覺張教授好像一下子變成了張大媽了。
中午飯是張咪的爸爸做的。張果一直沒看見張咪的媽媽,也不好打聽,他甚至沒有聽到他們提起她,這多少讓他覺得有些蹊蹺。
張果和張教授喝酒的時候,張咪再一次提起張果想要跟爸爸學習飼養野雞的事兒。張教授說,“我姑娘推薦的,我還敢不同意?以后你有空就過來。”
張果連連點頭,就差點作揖了。這酒就喝得有點燦爛,張果從未喝過這么多的酒,看看張教授也是滿臉酡紅,知道也是不勝酒力,更加感動。一直喝到月上梢頭,張咪要送他,他說啥也沒讓,自己獨自輕飄飄地往回走,只覺得星空燦爛,路旁河水潺潺,鳥語花香,唱著“小河輕輕流,微微翻波浪”的歌聲,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不知道是怎么走回學校的。
寒假回到家里,張果已經對野雞的飼養有些研究,他主動過去和金獵戶探討,金獵戶很驚訝,興奮地說,“這孩伢子真厲害,出去學了才幾天,就懂得這么多了。”就過來和張果的家人夸張果,金獵戶的夸獎是有分量的。張果的父母不懂養殖,金獵戶豎大拇指夸他們的兒子,那兒子自然是了不起。
張果就把張教授抬了出來,大家聽了更是佩服。金獵戶拍著張果的肩膀說,“小果,好好學,碰到名師指點不容易啊,到時候讓咱們都跟著你發點財。”張果說,“放心吧金伯,那里有最先進的種禽和養殖方法,全國的養殖戶都上他們那兒去學習呢。”張果的父母就很高興,說“啥時候把張教授請來,讓他們吃吃咱山里的飯菜。”張果說,“他們那里啥都有。”張果的父母說,“咱山里的東西他們那里哪能有呢?”張果說,“他們就是研究這個的。”張果的父母還是搖頭,搞不明白。他們說,“要是研究也得上咱這嘎嗒來研究啊。”
張果原來沒有覺得家鄉有什么了不起,看了左家周邊光禿禿的小山包,一比較,才覺出了自己家鄉的秀美。他想起小時候,經常看見林業檢查站那兒排著一長溜的大解放,卡車上都裝著運往山外的木材,那些木材圓溜溜的,堆得高高的,茬口都很新鮮,沾著雪,那是剛采伐下來的木頭,散發著森林的氣息。它們從大山里面走出來,走到這里,在林業檢查站前接受檢查,張果不知道為什么木材還要檢查。那些司機抽著煙等待檢查,互相高聲大氣地說話,檢查站的人穿著制服,很牛哄的樣子,拿著尺子量來量去。
現在的檢查站已經變得冷冷清清的了,只有一個長長的木桿子吊在那里,表明是檢查站的意思。拉圓木的車也日漸稀少。過去一到冬天,你總能聽到山里砍伐的聲音,哐哐地一響好幾十里,還有號子的聲音,樹木倒地的聲音,現在哪還能聽到這樣的聲音了。
那些年,雪大得要命,動物為什么好打?一是多,二是沒食吃,它跑不動。父親常常對張果哥倆講起金獵戶的壯舉,父親的講述讓金伯的英雄形象在張果的面前更具體,更完滿:狩獵一般都在冬天,金伯穿著靰鞡,裹著綁腿,戴著一頂狗皮帽子,趕著狗爬犁或者領著自己那條矮小的鬣狗,頂風冒雪地進山了。風揚起的大煙泡(雪塵)很快就把他吞噬了。回來的時候,金伯的眉毛和嘴巴上都掛著冰凌,面目全非,呼出的哈氣像個爐子。金伯的槍上總是挑著山兔或者野雞,沒有空手的時候。金伯是朝鮮族,他沒兒沒女,也沒老伴,這里的人管這種人叫“跑腿子”。
張果小的時候,金伯也還打獵,金伯只要打到了什么野物,就喊他過去看。張果就搬個小馬扎坐在那兒,看金伯用刀熟練地把獵物的皮剝下,把那些冒著熱氣的腸子肚子掏出來。金伯的手上沾滿了血,很殘忍的樣子。張果問金伯為什么要一個人自己過,金伯一愣,說,“問這做嘛?”他說,“問問嘛。”金伯說,“去,上外頭抱捆柈子,回來我再告訴呢。”張果痛痛快快地往外走,從棚子里抱出幾塊柈子,他沒戴手套,柈子像冰一樣,冷得燙手。他把柈子哐啷一下扔在灶前,連忙捂手,咝咝哈哈的。金伯說,“咋?凍著了吧?”金伯把叼在嘴里的匕首拿下,在火盆里攪了攪,火盆里噼啵一響,隨即冒出帶有血腥味兒的煙,火盆亮了亮。金伯說,“烤烤,小兔崽子,咋這么不禁凍?”張果湊到火盆前,伸出小手,立刻覺出整個屋子的溫暖。他說,“你還沒告訴我為什么呢?”金伯哈哈一笑,說,“你他媽還沒忘啊?”
金伯皺著眉頭,嘆了口氣說,“我早晚是要遭報應的,天生就是絕戶命,你說我要老婆孩子有什么用?”鍋里的水已經翻開,金伯站起身去鍋里添一瓢水,嘩的一下,很響亮的聲音。煙霧中,張果看見金伯好像用手揉了一下眼窩。轉回身來,金伯發現張果盯著他,金伯又揉了一下眼窩,說,“你看我這不是挺好嗎?”
張果那時根本不明白金伯說的意思,他被鍋里散發出的香味吸引住了。
后來,局里不讓打獵了,金伯就很難受,一到冬天就在屋里使勁擦他的獵槍,他的獵槍是局里獎給狩獵能手的。再后來,開始收繳槍支,金伯的槍因為特殊的原因沒被收繳,但明確告訴他不許再用,必須封存。金伯就把獵槍掛在墻上,和一張豹子皮掛在一起,表明作為一個獵手的榮耀和驕傲。這幾年,由于林區生態環境有所改變,又有野豬和熊出沒,有時候嚴重了,局里就讓他去用獵槍轟一轟,嚇唬嚇唬,有一次居然碰上了啞炮,差點沒炸在槍膛里。金伯事后說,“人老了,不中用了,槍都和我較勁。”
金伯發誓自此不再動槍。
張果發現張樹沒在家,有些奇怪,問張樹干什么去了。父親說話有些支吾,說“上那爾轟鎮上去了。”
張果問,“他到鎮上干什么?”
父親不看張果,父親低著頭,哧啦哧啦地搓草繩子,這些草繩子是纏果樹過冬的,每年都要用。那些繩子山下就都有賣的,可父親偏要自己搓。父親搓出的草繩子一捆一捆地盤在炕上,堆起來小山一樣。張果不明白父親搓這么多草繩子干嘛,何況現在已是冬天,這些草繩子要明年秋天才能用。
母親在旁邊說,“小樹替你爸聽課去了。那邊有個果樹技術講座,你爸擔心自己聽不明白,把小樹派去了。”
“什么?”張果擔心自己聽錯了,說:“小樹都高二了,怎么還有空讓他去干這事?”
父親說:“念大學還能咋的?關局長的孩子還念了研究生呢,還不是回咱們局里。”
張果說:“那能一樣么?關局長的兒子是學林業的,他不回來做啥?再說,人家回到這里也是受重視的,念和不念不一樣。”
父親說:“那我的果園誰幫我?你說你念的什么野生動物,倒是和金炮弄得挺熱乎。可我一天天老了,我的果園誰管?
張果沒想到父親會這樣想,他說,“我不是說過么?我畢業回來搞養殖,但我沒說不管你啊,如果我的養殖業發展起來,你的果樹我聘人去管理,你就坐在炕上指揮還不行嗎?“
父親說:“虧你想得出,坐炕上指揮?虧你想得出。”
父親放下草繩子,縮在炕上吧嗒吧嗒抽煙,煙霧彌漫起來,又辣又嗆,母親咳嗽起來。
張果說:“你就不能少抽點?”
張果的父親突然生起氣來:“少抽,少抽,我要你來管我?”
張果也生起氣來,連他自己都意外,他覺得一種叫委屈的東西不請自來,它們在他的肚子里膨脹發酵。他再也無法忍受,抓起帽子沖出家門,門在身后很響地關上。
他聽見父親在后面吼道:“你他媽干什么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去,他就是想出去走走,他覺得屋子里太憋悶了。
外面凜冽的空氣,一下子使張果清醒起來。張果對這里的一切太熟悉了,山山水水都讓他倍感親切。他知道哪里有草藥,他甚至還親手挖過人參;他知道哪里有山梨、核桃、葡萄、稠李子和圓棗子;他也知道哪里生長山菜和蘑菇。
張果盲目地在山路上走著,他涉過一條小河,河上的冰薄薄的,踩上去咔咔作響,但張果知道哪深哪淺。山里的河大多是季節河,桃花水泛濫的時候,河水洶涌澎湃,發出轟轟的響聲,好像要爆炸似的。可一旦過了春天,它就變得秀氣、干瘦,成了涓涓溪流,若有若無地隱沒在草叢里,存水的地方只有那么幾處,他和小伙伴們了如指掌。夏天,他們就在那里用魚簍憋魚,一宿能起半簍多的魚。以往的這個季節,他會和小伙伴們鑿幾個冰窟窿,下掛子起魚,弄得渾身濕漉漉的,鞋和衣服成了鎧甲,回家總是要挨父母的呵斥。張果回憶著這些,他發現自己其實是從骨子里喜歡和熱愛這種生活的。
他終于想明白自己要干什么去了,他大踏步地朝那爾轟鎮走去,他要把弟弟找回來,那些什么果樹技術的勞什子講座,統統都由自己來聽。總之,他不能讓張樹和他一樣,不能讓張樹也變成張果,絕對不能。
假期結束以后,張果變得比別的同學忙碌,他再也沒有心思去看什么稻田了。再說,這時候的稻田也沒什么可看的了,只剩下那些均勻的稻茬子和一地白雪。臨走時,父親讓他問問當地的稻草便宜不便宜,想讓他在這里買點兒運回去。張果想,父親怎么就沒想到運費呢?這里的稻草便宜是便宜,可是要運到家里,就得比家里買的還貴。
張果后來才知道,父親搓那些草繩子不完全是家用,他是要到集市上去賣。草繩子能賣幾個錢啊?他覺出了父母的艱辛。張果這次回家,感覺父親明顯老了。父親的背已經有些駝了,經常撕心裂肺地咳嗽,他是被那些稻草給嗆的,累的,他不希望父親在這上下功夫,就沒有去問。
張果的大部分時間是去聽張教授講課。張教授講課不像課堂上的老師講得那么枯燥,他是理論聯系實際,更多的是實踐經驗。張教授說話慢條斯理,他對動物充滿感情。在張教授那里,所有的動物都好像是他的孩子,張果起初不明白,為什么他家養的動物那么溫順,而張咪會那么任性?后來他明白了,張教授把自己的全部精力和熱愛,都給了那些動物,等到張教授明白過來,為時已晚。他們那代人好像都有這個特點,把工作當作一切,當成生活的全部。張咪說,她爸爸原來是北京總院的,由于性情耿直,總和領導合不來,就主動申請支邊來了。她媽媽為此和張教授離婚,那時候張咪才五歲。張教授把房子留給了那個女人,領著張咪來到寒冷的東北。父親不知道怎么哄孩子,經常把她和小動物放在一起。
“我就是和那些動物一起長大的。”張咪滄海桑田地說。
張咪在得知張果的情況后,勸張果來年和她一起重考。
張果說:“我和你不一樣,我要為我弟弟負責,我希望他能走出大山,去改變家族的命運。”
張咪呵呵笑著說:“你還責任重大呢。”
張果認真起來,說:“當然責任重大了,我爺爺那輩當年闖關東,其實也是尋求命運的改變,人,一輩子沒有幾次機會。”
張果說:“至于我,我已經想好了,畢業后回家鄉照顧父母,讓弟弟沒有牽掛。”
張咪說:“那你的理想呢?”
張果說:“我嘛,當然要有自己的理想,我不可能重復我的父母。我要建起一個種仔基地,只要爭取到投資,我就能把它建成為東北最大的養殖基地。”
張果說得有些動情,臉上放著光。
張咪很受感染,張咪說:“我都被你描繪的前景打動了。”
張咪說:“你的想法都是具體的,我不知道我有什么樣的理想,我就是想回到城里,我要找回我失去的生活。”
張果說:“這也是一種理想,有目的就行,目的就是一種理想。”
張咪說:“讓你這么一說,我也有理想了?”
張果說:“當然。”
張果接著說:“但我不贊成你的目標是報復你的母親,不要讓父輩的事情在我們這輩成為仇恨。”
“不!”張咪果斷地說,“我不贊成你的看法。我出人頭地的目的,就是要讓他們難受。”
張果想,仇恨真不是一種好東西,人一旦有了仇恨,就很難理喻。它就像樹,會在心里生長罪惡的枝枝丫丫。
春天的時候,張果請假回家幫著父親料理果園,主要是對果樹進行剪枝。果樹老了,有些枝杈不剪就會把枝頭壓壞,坐果也越來越少。父親很高興,父親說,“沒想到你還能回來。”
張果順便給金伯捎回來一對紫貂,他想讓金伯對這種新品種感興趣。金伯看著籠子里活蹦亂跳的紫貂,高興壞了,說:“這東西頭些年有的是,我一槍一個,專打它的眼睛,這東西皮毛貴重啊,收購皮貨的可挑揀了,弄不好就被他們壓價了。”
“哪想到這玩意還能家養,呵呵。”金伯說,“這玩意挺貴吧?”
張果說:“金伯,你不用管貴不貴,你就先替我養著,我教你怎么養,只要不給我養死,下來仔就是你的。”
金伯說:“那感情好,我喜歡還喜歡不過來呢,怎么能養死?”
張果說:“那可不一定,喜歡和會養是兩碼事兒,光有主觀愿望不行啊。”
金伯就感嘆說:“是啊,沒有知識啥也不成,我們這輩子算完了,學啥都困難,聽不明白,做不明白,你爸也是,管理果樹全憑老經驗,不行啊,還得靠你們啊。”
父親看見金伯提著籠子走了,有些不高興,說:“你怎么把錢花到人家身上去了?”
張果說:“我將來要帶動一批人和我搞飼養,我剛搞,年輕,誰能聽我的?金伯的腦筋如果開了,他在咱們局里能起帶動作用。”
父親聽張果這么說,覺得張果是長大了,他說:“看來,你還真想成點大事?”
張果說:“這么跟您說吧,我想爭取貸款,建一個東北最大的養殖場。張教授已經說了,他和農科所領導爭取,把咱們這里作為示范點和飼養基地,無償支持各種種仔,你想這不是大事嗎?”
父親用異樣的眼光望著張果,這小子真是長大了,盡管他對兒子的事情還不懂,不明白,但他相信,兒子的事業肯定要比自己的五百棵果樹大得多。這么些年,這五百棵果樹已經把他壓得透不過氣來,他無暇顧及果樹以外的東西。如今,兒子向他展示了更廣闊的前景,他立刻也變得興致勃勃、躍躍欲試起來。
他說:“用我做什么嗎?”
張果說:“當然,到時候你和我媽都上陣,可能還忙活不過來呢。”
母親也眼里放光地湊過來:“還有我的事兒?”
張果說:“果園的事兒就讓我媽去管理,你們聽我的,真的不用具體去管,到時候我聘一個技術員,讓人家懂行的具體去管理。”
全家人立刻被張果描繪的未來生活鼓舞起來,他們從來也沒想到生活會這么有奔頭,這么亮堂。
父親高興了,說:“他媽,弄幾個菜,我和兒子喝點酒,還真不敢小瞧他了。”
張果說:“小瞧不小瞧的倒無所謂,但你是不能再干擾張樹了,眼瞅著今年高考,他得全力以赴。”
父親說:“那當然,你以為我傻啊?上次你去把他替回來以后,我就再也沒用他。你小子別現在就開始教訓我,你不是還沒成事么?來,陪你爹喝酒。”
張果還是頭一次和父親坐在一起喝酒,以前父親喝酒都是自斟自飲,從來不讓他們上桌。當他們的杯子碰在一起的時候,張果忽然覺得心頭一熱,淚水莫名其妙地流了下來。
父親說:“你哭啥?你別整那尿水子,應該流淚的是我。眼瞅著你小子從我手里奪權,我這心里才該難受呢。”
張果說:“爸,我怎么敢奪你的權,這家里的權力永遠是你的。”
“但是,”張果頓了頓說,“這干事業的權利歸我,成嗎?”
父親說:“成,我看啥都歸你得了,我也落得個清靜。”
父親一口把那酒干掉。
張果理解父親此時復雜的心情,他故意不去看父親。他把目光投向了父親身后窗外的那片果園,他驚喜地發現,幾枝梨花迎風顫動,不知道什么時候竟然開放了,一片耀眼的潔白,似雪落枝頭。他突然有一種心花怒放的感覺。
父親碰了一下張果的杯子,叮的一聲,他說:“想啥呢?來,喝酒。”
“好的,喝酒。”張果說。
責任編輯 楊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