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華佬,確乎有點老。他今年74歲。其妻菊香,也已69了 。
說起過去的日子和眼下的家境,講著講著,菊香扯衣角抹起了眼淚。
昌華佬讀到小學四年級時,輟學了。在那時,也算小有文化了。后被選進鄉里的基干民兵排,邊訓練,邊砍樹,既是民兵,又是伐木工。繼而參加過修公路、修機場。1959年春,他應征當了兵,當的是鐵道兵,參與鷹廈鐵路的修建。1961年秋,退伍回到村里。
這一年年底,25歲的他與20歲的童養媳菊香圓房成親。
菊香說她當時不想跟他,一大幫親人連哄帶押,硬逼著她應允。
昌華佬其時響當當一個復員軍人,個頭一米七多,儀表軒昂,村里其他的女子正心慕著呢。菊香的眼睛怎這么高,竟看不上?
當時的菊香,與一伙年輕人趁著“大躍進”的熱流,曾走出村外,到過一些城鎮,在省屬的礦上挖過錳,見過一些世面,也多識了一些人。雖不認得字,但小巧玲瓏,模樣清俊,已有后生向她示好。她知曉自個村里閉塞窮困,昌華又是個老實板頭,不會有多大出息。人往高處想,難怪菊香有此“二心”。
命運,把她留在了我們那個叫黃沙坑的村子里。認了命,她就死心塌地跟著昌華佬,生兒育女過日子。
菊香不情愿的男人昌華佬,多年里卻是我們村里的“人物”,是一個手握槍桿子的人。偉人說過,槍桿子里出政權。他一退伍回來,就擔任村里的民兵隊長。隊里有兩挺輕機槍,其余是沖鋒槍和步槍,一個加強排的裝備。你說威武不威武?不久,由隊長轉為營長。“營長”的職務,直至上世紀80年代初才卸去。在他之后,村里的“民兵營長”之銜,漸漸無足輕重,淡出了人們的視野與思維。
在我的記憶里,昌華佬歷來對他的那一個職務、那一份工作,十分地用心盡責。那些年,階級斗爭天天講,“備戰”口號時時聞,民兵工作、武裝工作乃頂尖之事。一聲命令,一陣哨響,立即就能拉出一支民兵隊伍。少年時,某日我在家中熟睡,忽被嘈雜喧嚷之聲驚醒。聽大人說,村子“后林山”頂出現異光,疑是美蔣特務空投。于是,民兵與其他青壯傾數出動,包圍搜山。特務來臨,被窩里的我禁不住簌簌發抖。大半夜的圍搜,一無所獲。一小販夜過本村,遂被擒住,挨審半天。
我初中畢業回村當農民,很快也成了昌華佬麾下的一名小兵。于是,我更便捷地看到了他的忠誠職守。每年的民兵訓練,他安排得很細致,尤其是實彈射擊。確保不出意外,并要取得優良的訓練成果。某年集訓,實彈射擊時,他讓我和另幾位民兵先上。結果,我三發皆中,且環數挺高。他很滿意,連說,好好。讓我代他當考核官,后邊要進入實彈程序的男女民兵,都要經過我的檢驗核準,方可上靶場。爽哪,我好好地過了一把“弄權”的癮。他帶村里的民兵出外比武,大都能拿個集體“優秀”回來。他的右眼落下眼疾,常常酸痛。
某年某個節日夜晚,大隊(村)的戲臺坪里,正舉行文藝晚會。有人發現遠處的山徑上有一道忽閃忽閃、迷離移動的火光,報告給昌華佬。他迅即登上戲臺,宣布在場的民兵馬上集合,追尋這一可疑的目標。
我加入到隊伍中。昌華佬領頭,大家摁滅手電,摸黑往既定的方位奔去。我的頭發都豎了起來,感覺到一種就要投入戰斗的莫名的興奮與緊張。不久,我們來到一個小自然村外,河水發出嘩嘩的聲響。隱約有一束移動的火光,正向著我們晃來。我們匍匐身子,屏住呼吸,迅速接近“敵人”。當雙方就要碰面時,眾人一躍而起,齊聲大喝:“不許動,舉起手來!”“敵人”大驚,手里的武器差點掉落地上。燈火開啟,兩邊一亮相,都呀了一聲“是你(們)!”原來,其人是我的鄰居距永伯。他一生喜打獵,鳥銃常在肩,偶爾攜上長把手電,玩一下夜獵。當晚,他無意中扮演了一回民兵演習的“假想敵”。一場虛驚,一段趣事。
昌華佬如此顯赫,這般辛勞,待遇如何,薪酬幾許?早年,我不敢問,最近,他告訴說,開始好多年,一年補貼70斤谷子,后面的一些年,大約是每月補5元錢。如此而已。
菊香說到這個時,便數落:當了那么多年屁大的“狗屎官”,沒日沒夜領著民兵開會、訓練、值班、擦槍、救火,得過什么好處?她使勁想了想,兀自笑了一下,道,唔,別說,得過一雙“解放鞋”,是公社武裝部柯部長送的。
這姓柯的我認識,在我們公社當了好些年武裝部部長。業務好,對人熱乎,民兵們都喜歡他,“老柯老柯”地叫。他跟昌華佬也投緣,兩個人聊得來。臨調離時,老柯買了一雙新膠鞋,特地來到我們村,找著了在田里勞動的昌華佬,與他道別。
印象里,昌華佬在村里沒得罪過人。他身板雖闊壯,嗓門卻不高,那些調皮的“細人仔”都不怕他。有一回在社員大會上講話,說著說著,他忽地哼起了秧歌調,還邊哼邊扭,惹得滿堂老少,“轟轟”地笑。他還常被拉去做婚禮司儀,主持“鬧洞房”。能在他手下當“兵”,是件榮耀的事。沾了一點好吃懶做毛病的汀州佬,多年想當基干民兵而不得,竟發起了神經病。
昌華佬與菊香一共生了五女二男。女的嫁了,管不了許多。讓菊香揪心疼肺的是兩個兒子。大兒現在一家鄉鎮工廠上班,每月就一千來元,要負擔兩個孩子上學、生活。二兒在念書和出外做工時,先后幾回受傷,現腳疾難除,幾同殘人。在市區一個小廠打工,已三十來歲,顯見婚事成難題。
菊香道,我們兩個老貨七八十歲了,還得種田打谷,瞧,這是剛收的稻子。總要吃飯呀,兒子都在外邊,我們不做誰做?看看,人家都蓋新樓了,就我們還住著這舊屋子。她一邊說著,一邊就又撩衣角了。
昌華佬咧開胡楂嘴,呵呵笑著,道,我們比上不如,比下還好。別想太多,平和就好,平和就好。
昌華佬家天井里,養著十幾盆蘭花。葉兒青翠,花朵串串。雖搭著遮陽網,花香卻擋不住,絲絲襲來。我想討幾株帶走,終于沒有開口。
責任編輯 練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