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四季,纏綿的鬧小情緒般的雨很多,大雨卻是有限的,必須是烏云積得太多太密太濃厚,實在蓄不住了,才有決堤似的水傾倒下來,到處垂掛,毫無辦法的樣子。都是天空它自己大過一切,地面上的事不向它呈現還能去哪里呢?它只能全部接受。所以,別看天空有時很明亮,說不定它正悲傷著。
那天,天空照常地明亮起來,而我為接下去要做的事心情沉重,早餐只勉強喝了點很稀的粥,就和父親上路了。
那條鄉野小路,那道嶺——曾經有多少個時日,多少個酷暑和驟然來臨的雷暴雨,我像一株縹緲的草般在上面孤行。好在母親已經退休,只需今天再走一回,把存留在那座寺廟改成的小學校里的東西搬下來,就可以和它們告別了。
但是,那個煤油爐,橄欖綠色,我家的,卻在那些知青們的灶上,正在煮著什么。媽媽把它從城關的商店里買來,一路捧抱著到家時,我還圍著它雀躍了一會兒。當時,它可是我們家里高檔的東西,也是我學畫靜物的道具之一。但我沒有吭聲,只用眼睛盯著它,那些知青們該會懂得我心思,卻沒作出反應。
我沒有上山下鄉,這是父母深恐自己的境遇會害得我一去不回而做出的最勇敢的決定。有什么在扭曲著,當時的我還沒有能力用心思考。
父親把擔子里的竹椅、木桶、盆罐等拾掇好,就叫我走了。父親怎么就不記得煤油爐了?我跟在他后面,心里全是因自己不敢要回那個煤油爐而生的惱恨和委屈。到了嶺下,我忽然停住了腳說:“我要上去把煤油爐要回來。”
父親臉上明顯地掠過陰影……父親那樣子說明他是記著那個煤油爐的……
我返身上嶺,跑著登階。要快點,要在我的勇氣消失之前到達那所小學。可是,怎么了,我抬起來的腳很難穩妥地踩下去……我的身體執意要浮起、歪斜……四周昏暗下來,越來越暗,變黑。我的腦子里還有一絲意識在提醒,快蹲下來!于是我蹲下,抱緊身體……直到四周又慢慢亮起來,才站起,靠著山壁,抓著草枝往上攀。不一會兒,天又暗下來,我又蹲下……如此重復了三次,才到了嶺頭。當我虛虛恍恍地邁進那所小學的青石門檻,那些知青們一齊朝向我——我的臉當時是什么顏色呢……沒等我開口,他們就主動地把煤油爐用抹布擦了擦,有個女的還拿出一個紅白相間的網兜,把煤油爐裝在里面提著還給了我。大熱天,我手指冰涼,冷汗淋漓,自己覺得該是胃太空的原因,就在路邊小店買了一塊硬邦邦的炒米糕,艱難地啃進去。到了嶺下,父親已是焦急無比。我把經過簡單地敘述了一下,父親一句話沒說就挑著擔子走在前面。我感到父親身體里的所有門戶都是被強硬地關著,鎖著!
下午,我照常上班。我在一家建筑工程公司的設計室負責描圖。因為我字寫得工整,公司里的幾乎所有要抄寫的文字都交給了我。因為我沒有錯過一個小數點,那些工程預算單、結算單等等都由我復寫。但我的一切都是例外的,我的每月工資要開條子才能拿,我不能參加職工大會,節日里分配的物品我沒有,等等例外以及隨時都有可能被清除出來的危險使我在單位里恨不能消形滅跡。還好設計室里的叔叔們都是好人,他們像慈父般的盡可能地保護著我,使我一生一世懂得恩情這個詞。
記得那時,我正把一張圖紙展開在繪圖板上,組長老肖叔吩咐我把一張藤椅送還到縣革委會大樓某層的一間會議室里,我默默答應就搬著藤椅走了。當我踏上縣革委會的樓梯,幾小時前的情景恍如隔世又似乎就在眼前,但四周不是山嶺石壁,而是墻、各門道進出的革命委員會里的人。我讓目光迷離著,是為了不看清旁邊的事物,我怕看見陌生的臉,更怕看見熟悉的臉,我就像一個被無形的線提著的麻木的木偶。
到了那間會議室的門口,緊閉的門和傳出的聲音表明里面正在開會。要完成這個任務其實是多么簡單,只需把門推開,把藤椅往里面一放就行了。但這是個什么樣的門呢?在它面前,我的身體就像一個空谷,所有的草木、泉道剎那間枯干,沒有一盞小燈給我指明方向,我連伸手推一下那門的勇氣都沒有就暈乎乎地把藤椅搬了下來。返回的路上,我覺得自己的身體再度像上午那樣虛飄起來,但四周不是昏暗,而是太亮,大太陽的亮,白晃晃的,詭異虛無……
設計室的一位叔叔看著搬回藤椅的我,站了起來,鑒于我平時的表現,他立刻明白了什么,就說,沒事,沒事,我下班時順路帶過去就行了。
我父親被貶到茶場去種茶時曾經起大早挑了一擔茶籽到場部去收購,傍晚又挑了回來。因為他沒有去搶號位,沒有去擠,或者也可以說不敢。有多少看不見的意識在牽制著一個人的行為!我的父親,穿著洗得發白的中山裝,表袋里插著鋼筆和毛主席語錄,像一個好學生似的為一個又一個的人讓道,而收購站收足了茶籽,就閉了門。
現在,我隔窗看一場大雨,腦子里又出現了那遙遠年月的許多情景……
“大雨 敲窗 / 起身收起屋外的衣裳 / 抬頭看遠方 / 父親墳上的一小塊水泥 / 該被擊得好響 // 父親是否也在看著大雨 / 想著世間的苦難 / 那野道上是否還有生靈 / 滿臉是水 // 有些東西永收不到屋里來 / 永在大雨里……”
那遙遠的初夏
我與母親從資國小學下來,到桐山鎮購買下一星期要用的物品和食物。走出山彎時,看見流美鄉的小碼頭零星的旅客正在等輪渡。有兩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女孩穿著同樣的白襯衫和粉紅格子的背帶裙,合撐著一把大紅布傘,在陽光下,非常鮮艷燦爛,母親推了我一下,指給我看,然后嘆了一下說:“孩子,你本來也可以這么好看的!”這是在那年代里母親對我說的一句最體惜的話,而這句話也就此永不模糊地嵌刻在我的腦海里了。
那時候我大概還是穿著母親用兩條型號比較大的手帕對合,留出兩個袖口再挖出一個圓洞作為領口的小背心,戴著麥稈編的草帽,瘦瘦干干的像一個木偶。盡管有時母親帶著我到學區開會,那些老師們會像發現貧民窟里的灰姑娘一樣對著我直贊嘆,我總是瞪著眼睛不屈而又充滿羞恥感地直視他們,一方面是因為他們那憐憫的神態,另一方面就是我的服飾實在使我悲觀極了。
一切都似乎只能這樣子了。母親于下課的間隙或在夜間改完作業的油燈下,給我們姐妹縫補衣服的倦乏和遭遇冤屈的父親的逆境,難道還有可能變通嗎?如果把那些凄苦的日子比做琥珀,我們的所有幻想的小花樣只能密封在里面任其枯萎,母親深郁的眼神禁止著我們說出來。在那時候,除了母親還有誰會保護我們!而做為保護者的母親,又怎能不處處顯得剛強、隱忍,以大處著眼,以最急迫的需要為出發點呢。比如,供我們讀書,病了要去治療,天寒地凍時要有一件棉襖,要有鞋穿,衣服要補好。所以,在我的心里,母親永遠是正確的,無懈可擊的。苦難使母親顯得強大,莊嚴,充滿力量,我們像小草依傍著巖石一樣依傍著她。只要母親在,一切都不會害怕,這是最重要的。
但是,在那山彎上,母親的一句話,仿佛從骨肉神經的細小縫隙的深處,涌流出的溫熱泉水,使母親原有的形象分裂瓦解,使我的心被穿透得疼痛……
我的母親,不高大,不是巖石,而是如秋葉般單薄孤零!年少的我,還不懂得細致地體會母親的心靈,體會母親那句話的更多內涵。但我知道母親是懂得美的,母親是希望把我們打扮得漂漂亮亮,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有多少失望永留心里 / 媽媽你咽下多少嘆息 / 這是我最深的情感……”
責任編輯 賈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