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天堂里種瓜

1

晚飯的時候，王瓜頭地里的房子著了火，火光沖天高，干柴烈火越燒越旺，半邊天都被染紅了。幾十里外的人都能看到火光，別說自己鎮(zhèn)子里的人了，自己鎮(zhèn)子里的人也早都看到了，就是沒人去救。

只有一個身影，好像是田二嬸，扭著腰身慌慌地迎著火光跑。

房子里沒人，王瓜頭當(dāng)晚被紅瞎子拉去喝酒了。

王瓜頭的房子在鎮(zhèn)子?xùn)|頭的地里搭著，嚴(yán)格地說，王瓜頭的房子不能算做房子，只能叫做瓜庵子，是那種又高大又寬敞的大瓜庵。但王瓜頭不這樣認(rèn)為，他對地里這間又寬又大的瓜庵子愛護得像金鑾殿似的，金貴著呢，將要成為他安身立命之所。這也難怪，王瓜頭不是不喜歡住兒子鎮(zhèn)子里的樓房，他是地里活干慣了，在田野里和各樣莊稼、瓜果蔬菜、野草鳥蟲打了一輩子交道。兒子王大龍是個生意人，精明透了，見錢眼兒就鉆。前些年倒騰死豬爛羊發(fā)了點小財，燒燒毛毛地在鎮(zhèn)子里蓋了座像模像樣的小洋樓。這幾年手里窩了點錢更燒了，和支書拜了把子，認(rèn)了干親，人五人六了，還和鎮(zhèn)上頭頭們拉上了關(guān)系，倒騰起工程來。這項目那開發(fā)的，賓館酒樓里進進出出，酒喝得整日面紅耳赤，連說話都帶有干部腔調(diào)。回到家里也吆五喝六，把他這個當(dāng)?shù)囊膊环旁谘劾锪耍阉约旱呐硕贾笓]得團團轉(zhuǎn)。

王瓜頭有一手種瓜的絕妙手藝，這些年生活不指望田地了靠著國家的直補，凈在家里看孫子，照看門戶，手藝眼看著要丟搭，再過幾年想干也干不動了，他的手老癢癢，到了該種瓜的季節(jié)，他就溜出鎮(zhèn)子到地里轉(zhuǎn)一遭，見了種瓜的農(nóng)戶就彎下腰擺弄兩下，指導(dǎo)一下，瓜農(nóng)樂意聽他的，照他法子不管是啥品種，種出來瓜就是又大又甜。他一熱心瓜農(nóng)也熱心，有時還混場小酒喝喝。為此兒子王大龍扯著干部腔調(diào)訓(xùn)他好多次，說他丟人獻眼，現(xiàn)在是什么年代了，指望打那二畝坷垃種那二畝瓜蛋子還能勤勞致富？我一個工程下來幾百萬揣兜里了，只要你把孫子看好了吃香的喝辣的，任你選。

到了夏季，鎮(zhèn)子上成車成車賣西瓜的，他離老遠(yuǎn)看一眼瓜的顏色就知道這車瓜的成色。他愿意和賣瓜的人拉呱，他知道方圓百里哪莊哪村哪塊地出好瓜。遇到出好瓜的外村人了，他比自己種出了好瓜還要高興，站在大街上成了活招牌，比做廣告還要廣告，他自己上百斤地買不說，還一個勁地招呼大家買，嘴里抹了蜜一樣說這西瓜如何如何的甜。后來，鎮(zhèn)子上買瓜的人都瞄著他，只要瓜車到了鎮(zhèn)上，只要他一出手買瓜，一車西瓜轟隆就搶光了。鎮(zhèn)子上人說，王瓜頭買瓜不用夸，保準(zhǔn)能把嘴甜到腦膜后去。

今年夏天，兩個販瓜的拉了一車瓜在鎮(zhèn)子上吆喝，王瓜頭瞟了一眼那車瓜就走開了。兩個賣瓜人在鎮(zhèn)子上喊得口干舌燥連個瓜毛也沒賣出去。麥前麥后這地方一直未下雨，旱情十分嚴(yán)重，本地西瓜幾近絕收，瓜販子想趁機倒騰幾個錢，卻不成想就是不動秤，難道這個偌大的鎮(zhèn)子人們都不愛吃瓜？瓜販子感到奇怪，百思不得其解。一打聽，這地方出了個王瓜頭，成精了，西瓜風(fēng)向標(biāo)。他買誰的瓜誰的瓜準(zhǔn)會被瘋搶，他要是看一眼誰的瓜扭頭走了，這瓜就甭想在這個鎮(zhèn)子上賣了，連張瓜皮也沒人要，非風(fēng)干了不可。兩個賣瓜的一商量搬了兩個大西瓜找到王瓜頭家，喊著王伯賠足了笑臉讓王瓜頭嘗嘗，王瓜頭一臉寒霜，“啪” 一掌劈開西瓜，大西瓜籽白瓤淡，只有六成熟。王瓜頭開腔了，王瓜頭說，小伙子把瓜拉走吧，別說這瓜不熟，就是瓜熟了，在這鎮(zhèn)子上也不好賣，這瓜化肥上大了，水拉不嘰沒有一點甜味，這些年我把鎮(zhèn)子里人吃瓜的嘴皮子慣刁了，沒人會買的。倆賣瓜人面面相覷，不知說什么好，只求王瓜頭去攤子上買些，待賣完瓜再把錢如數(shù)奉還。王瓜頭一聽惱了，吼道，你們倆把我當(dāng)什么人了，想讓我坑老少爺們呀？把兩個大西瓜“吧嗒、吧嗒” 甩出了門外，給倆賣西瓜的弄了個大紅臉，出了門倆賣西瓜的罵他是老雜毛。

不想，這倆賣西瓜的有的是門路，原來賣西瓜的喊這里的鎮(zhèn)長叫表叔呢。人家在街上賣不動了，原車不動拉到了鎮(zhèn)政府，倆人前前后后給人家鎮(zhèn)長表叔一說，人家鎮(zhèn)長表叔呵呵一笑說，不就一車瓜嗎，他王瓜頭不吃，我讓他兒子王大龍吃。一個電話打去，王大龍駕著車孫子一樣趕到了鎮(zhèn)政府，鎮(zhèn)長拉長了驢臉，說，王大龍，街道開發(fā)你還想干不想干？王大龍像是剛從酒場上下來，臉漲紅著，他揣測不出鎮(zhèn)長是啥意思，他想是不是只請了書記喝酒了沒請他鎮(zhèn)長，鎮(zhèn)長聽說了，不愿意，一下子汗就出來了。他說，鎮(zhèn)長你聽我說！鎮(zhèn)長虎起臉說，說啥呀說！你爹王瓜頭都快成街霸了，他說誰的瓜好誰的瓜就好了？他說買誰的瓜鎮(zhèn)上人就買誰瓜，這不是擾亂市場嗎？這不是搞市場壟斷嗎？王大龍被鎮(zhèn)長數(shù)落得莫名其妙，不明就里，倆瓜販子光想笑，心想表叔鎮(zhèn)長就是有水平，說話不一樣，硬是上綱上線了。

王大龍急了，說，鎮(zhèn)長到底咋回事你說清楚嘛。

鎮(zhèn)長瞪了他一眼說，我這倆親戚到咱鎮(zhèn)上賣西瓜，你爹說他們的瓜不好，鬧得在街上一天一個瓜蛋子也沒賣掉，他是街霸不是街霸？

王大龍心想他們的瓜沒人要肯定是不好了，關(guān)我爹什么事？但他嘴里說，是、是、是。

鎮(zhèn)長這時把腳下的一個大西瓜用腳一踢，西瓜連滾帶爬地來到他面前。

鎮(zhèn)長說，這瓜好不好？

王大龍說，好呀！這不好好嗎，個頭多大呀！

鎮(zhèn)長說，好就全歸你了。

王大龍看了看一臉怒氣的鎮(zhèn)長，又看了看面前的西瓜，又好氣又好笑地說，歸我，歸我，全歸我。

鎮(zhèn)長說，全拉你家吧！王大龍?zhí)а鄢?zhèn)長門外一瞧，原來是一大卡車西瓜。王大龍遲疑了一下，然后忙說，還是把瓜卸在政府吧，錢由我付，早該慰勞慰勞鎮(zhèn)領(lǐng)導(dǎo)們了。

鎮(zhèn)長不冷不熱地說，算你會事。

這一車西瓜五千多塊，王大龍只落了幾個生瓜蛋子。

2

王大龍把小車后備箱里從鎮(zhèn)政府拉回來的瓜卸在院子里，王瓜頭只看了一眼就嚷開了。你是喝醉了酒還是眼叫尿泥糊涂著了，買這些生瓜蛋子干啥？

王大龍在鎮(zhèn)政府受了鎮(zhèn)長的氣，剛回到家想發(fā)火還沒發(fā)火呢，老家伙卻發(fā)了火。

王大龍也沒饒他爹，王大龍對著他爹吼道，你才讓尿泥糊涂了眼呢！你就是瞎子，就沒有眼，會看個瓜就充大頭了。

王瓜頭說，會看瓜咋了，賣生瓜蛋子不就是坑人嗎？

王大龍說，他坑人不坑人礙你啥事了，你也不看看賣瓜的是誰？

我管他哪鬼孫來，賣生瓜蛋子也想讓我?guī)退J(rèn)錯人了。

王大龍說，他認(rèn)錯人了，你沒認(rèn)錯人？你差點壞了我的好事。

王瓜頭說，我壞你啥好事了，你買回來幾個生蛋子就翻天了。

這賣瓜的是鎮(zhèn)長的親戚，王大龍氣憤地說。

王瓜頭說，他省長的親戚賣生瓜蛋子也沒人要。

王大龍說，就因為你，人家求你幫忙，你都不幫，這車瓜全賣給我了。

王瓜頭說，看看看看，你才是個冤大頭呢。

王大龍說，這冤大頭我當(dāng)也得當(dāng)，不當(dāng)也得當(dāng)，誰讓你賣能你那西瓜經(jīng)呢？

王瓜頭說，是哩，是哩，我賣能！我賣能！說著找來鐵锨朝西瓜猛勁拍去，“啪——” 一個西瓜炸開了花、“啪——” 一個西瓜炸開了花、“啪——” 紅不紅白不白瓜瓤子濺滿了院子。

王大龍說，好、好、好，你喜歡擺弄瓜，以后你就跟瓜過去。

王瓜頭說，過就過去，我明兒就搬地里住，再也別讓我回頭了。

王大龍說，那才好，省得在街上賣你那西瓜經(jīng)，讓人家把你當(dāng)街霸抓了。

這一遭氣生下來，王瓜頭這回是鐵了心要住地里去了。他把家里棍棍棒棒的全都弄到地里，找來了花柴稈、苞谷稈、高粱稈，在地頭上結(jié)結(jié)實實搭了個又寬又大的瓜庵子，連同鍋碗瓢勺也搬進了瓜庵子，清清靜靜地過起了獨居生活。

王瓜頭自從搬到地里住后，為他的瓜庵子沒少下力氣。他的瓜庵子還是傳統(tǒng)式的瓜庵那種樣子，兩邊房坡斜架在地面上，房坡卻比傳統(tǒng)的瓜庵更厚實，更穩(wěn)當(dāng)，他用泥巴把四周的坡底糊得十分結(jié)實，不怕風(fēng)雨的侵蝕。瓜庵里收拾得利利索索干干凈凈的，什么東西都擺弄得立墻靠根，一看就知道是個非常麻利的老人。

王瓜頭在地里過起了自己的小日子，不缺吃不缺穿小日子過得十分愜意，就是偶爾想上學(xué)的小孫子，小孫子畢竟是他一手帶大的。有時他還想田二嬸，想田二嬸了他就身子探出瓜庵子，伸長了脖子朝田二嬸家的地里望。田二嬸的地緊靠他的地，田二嬸家也住在鎮(zhèn)子上，做個小買賣很少下地的。

他家的這塊地靠臨公路，是縣鄉(xiāng)的交通要道。王瓜頭先是把這塊近似荒蕪的土地整理了一番，地里的雜草，野稞子他費了兩天功夫徹底拔凈了，又找來了拖拉機深耕細(xì)耙了一番，把這兩畝黃土地整得暄騰騰的。王瓜頭盤算好了，種瓜的季節(jié)已經(jīng)過了，不可能再種瓜了，是種菜的好季節(jié)。王瓜頭就到鎮(zhèn)子上買了些菜種子，買得最多的是蘿卜種，專挑那種叫竹桿青的蘿卜種子，他還買了一瓶農(nóng)藥。這些年地有些荒蕪了，他覺得地里蟲子一定不會少，他買農(nóng)藥時專門詢問了賣藥的，他不要那種劇毒的，殘留在蘿卜上會害人，他買的是有機農(nóng)藥。

王瓜頭在鎮(zhèn)上買菜子種籽時碰到了兒子王大龍，兒子王大龍像是沒發(fā)現(xiàn)他，兒子王大龍胳膊窩里夾了個黑皮包包，身邊跟了一群鎮(zhèn)上村上的干部朝鎮(zhèn)子里最大的酒店走去。兒子王大龍沒發(fā)現(xiàn)他，副村長紅瞎子卻老遠(yuǎn)就看到了他，紅瞎子一點也不瞎，也不姓紅，只是好喝酒，逢場必進，酒都喝到眼上去了，一喝酒兩眼就成了紅貓貓，裂牙爛齒，成了螞蚱逼，兩眼又小看人時瞇起一雙酒里泡過的小紅眼，戚戚蒙蒙的，鎮(zhèn)上人背地里叫他螞蚱逼，面前都叫紅瞎子。

紅瞎子喊著了他，紅瞎子看著他手頭里拎的菜籽農(nóng)藥瓶子問，瓜頭叔你這是？

王瓜頭說，買點蘿卜種，瓜季已經(jīng)過了，把那地都種成蘿卜。

紅瞎子說，咳，別費勁了，你那地，還有靠公路邊的地，指不定這兩天就全歸你兒子了。

王瓜頭瞪大了兩眼問，歸他，干啥？

紅瞎子說，小集鎮(zhèn)開發(fā)呀，你兒子動靜這么大，不信你不知道，他可是砸了血本呢。這不，又請鎮(zhèn)里頭頭腦腦們喝酒哩，我跟著也擰兩盅。說完紅瞎子甩起膀子，大步朝酒店走去，兒子大龍已被一群人擁進了酒店。

王瓜頭愣了一下神，又朝兒子王大龍的背影看了一眼，哼了一聲，心里立馬酸酸的。他不是處心要和兒子置氣，和兒子拌了嘴后住到地里這么多天了，兒子王大龍沒去看過他一次，像是沒了他這個爹，爹在他眼里不重要了，比不上票子重要了。不是小時候了，他媽死得早他是又當(dāng)?shù)之?dāng)娘，背上馱來馱去，在他的背上流著長長的清水鼻涕。他每年都要種上兩畝瓜，兒子像瓜娃子一樣，他伺候瓜也伺候他。瓜娃子在他手里越長越綠，兒子在他背上越滾越黑，一季下來把他心痛得要死，瓜熟了，第一個先嘗到一年一季第一口瓜的是他的兒子。兒子啃了第一口瓜，紅艷艷的瓜瓤涂了一臉，兒子扭著頭油黑的臉上綻著笑，齜著牙說一句，真甜，就把他給甜翻了，一直甜到他心底里，就能甜上一年。他爺倆每年就靠這二畝瓜生活，架子車上拉著翠整整的瓜和黑不溜秋瓜娃子一樣的兒子，挨村挨莊去換麥，他的瓜甜呀，換家兒也多，就這樣他把兒子拉扯大了。兒子現(xiàn)在卻忙了，成了小鎮(zhèn)上不可小覷的人物，總是忙他狗屁的大事兒。這算什么狗屁大事兒呀，把地都蓋成了棺材瓤子，都成了門面房，都做生意，都成了害人的奸商，自己錢袋子滿了裝不了，再分些給縣上鎮(zhèn)上村上的當(dāng)官的。他心里說，兒呀！這是作孽呀。別人家的地他管不了，他家的這塊地他種瓜種熟稔了，雖說耽擱了兩年，養(yǎng)養(yǎng)還能養(yǎng)過來，他今年把這塊地種上蘿卜就是為明年開春種瓜做打算的。他要種的蘿卜是竹桿青，種長長的青桿蘿卜，桿青瓤甜，秋后出了蘿卜，讓地憩一冬天蓋一場厚厚的雪，到了春天他是要把這塊地全種了西瓜的。手早就癢癢了，早就想翻騰翻騰嫩嫩秧秧的西瓜秧了，早就想摸摸毛茸茸的瓜娃子了……

他正這樣胡思亂想著，迎面碰上了田二嬸。田二嬸說，瓜頭，咋丟了魂一樣，滿街人都不放眼里了。王瓜頭一下子清醒過來，有點不好意思。說，一不留心走神了。田二嬸逗他，問，看到哪個老相好的了？王瓜頭裝作生氣地說，這些年了你還不知道？田二嬸說，我知道啥呀知道？我去地里找你兩回都沒見你。王瓜頭聽田二嬸這么說有點吃驚，就更不好意思了，手里的菜種藥瓶子像是沒了地方放，拎著礙了事，晃來晃去的。田二嬸說我看看你買了啥？王瓜頭說蘿卜種兒和農(nóng)藥，有啥看的。田二嬸笑了。田二嬸說，正好我那地也想種蘿卜，這種地的活兒還得拾起來，我這小生意是做不下去了，你就幫襯我點。王瓜頭兩眼亮了一下，說，那中，那中。

田二嬸挎著籃子扭著豐韻猶存的腰身走了，王瓜頭心里突然變得一熱一熱的，有一種五味雜陳的感覺。

田二嬸是個老寡婦，一直在鎮(zhèn)子上的小學(xué)門口賣些小玩意，小零食，麻辣條、蘭花豆、小麻花、芝麻糖之類的。小學(xué)校前些日子換了校長，校長在學(xué)校大門外捕捉到了商機，讓兒媳婦在校院內(nèi)支起了一座鐵皮房子，專門賣小學(xué)生用品，小玩意，小零食一應(yīng)俱全，上課下課還鎖了大鐵門，把學(xué)生娃像鳥一樣關(guān)進了籠子里，學(xué)生娃們只能在校園內(nèi)活動，于是田二嬸的小生意就慘了，做不下去了。

早些年紅瞎子就把他和田二嬸往一起搓和過，王瓜頭心里挺滿意，為此紅瞎子沒少喝他的小酒。兒子王大龍知道后，逮著紅瞎子日罵了一頓，人家紅瞎子是誰？人家賴好也是個干部，面子沒了還挨了罵，紅瞎子氣不過找人暴打了他兒子一頓。他和兒子帶了煙酒，跑到紅瞎子家賠了禮道了歉這事才算了結(jié)，他和田二嬸的事再也不往下扯了，不了了之。但王瓜頭心里有了田二嬸，田二嬸心里有沒有他就不敢說了，但田二嬸這些年一直未見嫁人，倆人見著面了總是說些不著邊際的話，王瓜頭就覺得心里暖暖的。不想這些年下來，兒子有錢了，紅瞎子也和兒子和好了，好得一個人似的，每次有酒場總少不了紅瞎子，他真想讓紅瞎子把這事兒給拾起來，讓紅瞎子再當(dāng)一次媒人。可是紅瞎子會干嗎？兒子要是不同意再日罵他一頓，怕是紅瞎子不敢再找人打兒子了，兒子現(xiàn)在可真是狗模人樣，連紅瞎子也跟著蹭酒喝。

他和田二嬸的事只能自己辦了，像年輕人談戀愛那樣自己談吧。他離家住進地里的事算是對了，田二嬸小學(xué)門口的小生意也沒了戲，也要回到地里扒叉她的一畝多點地，地邊搭地邊，這是個絕好的機會。況且，田二嬸現(xiàn)在已經(jīng)求上他了，也要種蘿卜，他就決定干脆兩家地的蘿卜一塊兒種，悄悄地把地給田二嬸整出來，給她田二嬸一個驚喜。

3

因為今年夏季雨水少，收麥之后地里一直干著，田二嬸又沒人手，地里的雜草比王瓜頭家地里的雜草更多，長得更深更壯，更難料理。

王瓜頭的地已料理得差不多了，王瓜頭就一大早在田二嬸家地里干了起來。天逐漸熱了起來，王瓜頭干得汗流浹背，身上沾滿了草葉子。這時紅瞎子騎了輛嶄新的摩托停在了他的瓜庵子后面，他在地里抬頭時看到了紅瞎子，他以為紅瞎子進縣城去呢，不會停下來，但紅瞎子還是停下來了，紅瞎子穿過他已拾掇好的蘿卜地徑直朝他走來。

紅瞎子喊道，瓜頭叔你這是給誰干呀？你的地不是收拾利索了嗎？

王瓜頭扔下鐮刀直起腰來，頭上的毒日頭炙若炭火，刺得他眼睛都有些疼了。

王瓜頭在前額上抹了一把汗說，瞎子，好心情，跑地里干啥？不會是找我糟老頭子喝酒吧？

紅瞎子笑了，說，喝酒，你兒子大龍的酒我都喝不及了，真的要把我的兩眼喝瞎了。

王瓜頭說，是不是又想起來給我說媒了？

紅瞎子冷不防王瓜頭哪壺不開提哪壺，畢竟當(dāng)年有被他兒子大龍罵那一檔子事，愣怔了一下說，說媒？我可不敢了，你兒子大龍現(xiàn)在敢罵死我。

王瓜頭笑了起來，紅瞎子也笑了。紅瞎子笑了笑抬眼朝四周看了看，若有所思，就用一種驚訝的口氣問，瓜頭叔，這是田二嬸的地吧？

王瓜頭像被看穿了心事，臉一下子紅了，還有些發(fā)燙。

紅瞎子那雙螞蚱逼一樣的紅貓貓眼，在王瓜頭的臉上盯了一下，王瓜頭的臉像被天上的毒日頭咬了一口，又燙又疼。

紅瞎子說，哎瓜頭叔什么時候搞上的，不會那時我給你拉扯前就有一腿了吧？怪不得大龍兄弟罵我。

王瓜頭嘀咕著，哪里，哪里。我不是看她小生意做不成了地邊搭地邊的，幫她整整地種點蘿卜，年下?lián)Q點錢好過年嗎。

紅瞎子說，瓜頭叔呀！我不是說你，白瞎費勁了，前天我見你就說了，這地歸你兒子大龍開發(fā)了，田二嬸的地，你家的地。紅瞎子朝周圍大手一揮，又說，都在開發(fā)之內(nèi)，你幫田二嬸整地也是瞎掰，還是回家跟大龍兄弟一起過吧，看大龍兄弟現(xiàn)在混得多有出息，要人有人要錢有錢眼紅死我了，你真要想再找個老婆，比田二嬸年輕貌美的有的是，大龍不會不管的，大龍兄弟孝順著呢。

毒日頭突然鉆進了云層里，空氣變得更加燥熱沉悶起來。

王瓜頭小聲問，是大龍讓你來找我的？

紅瞎子說，不是，是上面決定要開發(fā)了，村上讓我通知到各家各戶，明天就開始澆線，規(guī)劃區(qū)內(nèi)這秋就不能種了。

王瓜頭還是小聲地問，我要非種不可呢？

紅瞎子不耐煩地說，這可是你兒子出錢征的地，別的家都不說啥，你可不能出頭和你兒子大龍唱對臺戲，讓人往死里笑話吧。

王瓜頭說，我給誰也不唱對臺戲，我過我的日子。王瓜頭說我過我的日子時，說得很重，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蹦出來的。

紅瞎子說，好啦，我也不給你呱嗒了，還有幾戶要通知到，田二嬸你來順便給她也說一下，全當(dāng)你替大龍做工作了，瓜頭叔，扒了瓜庵快回家住吧。

紅瞎子說完，騎上摩托車突突地跑了。

王瓜頭一屁股坐在被太陽曬得炙熱的田埂上，心思全亂了，身子軟軟的有點站不起來了。

田二嬸是什么時候來到地里的，王瓜頭一點也不知道。田二嬸今天收拾得格外利落，不像是要在地里干活的樣子，倒像是要出門走親戚，串朋友。田二嬸是沒有什么親戚可走的，就一個女兒也遠(yuǎn)嫁他鄉(xiāng)了。更別說朋友，一個老寡婦會有什么樣的朋友。要說田二嬸有朋友，那么這個朋友當(dāng)然就是王瓜頭了，田二嬸多年來在心里已把王瓜頭當(dāng)做了聊以自慰的朋友，當(dāng)做了黑夜里的一盞燈。夜深人靜的時候，田二嬸和愛叨叨的農(nóng)家婦女沒什么兩樣，總是獨對墻壁叨叨嘮嘮地嘟嚕個不停。她的叨嘮是有針對性的，她是針對王瓜頭叨叨嘮嘮嘟嚕的，仿佛王瓜頭就在她的眼前，就坐在椅子上和她一同吃飯，倆人就躺在床上依偎著。田二嬸叨叨嘮嘮地嘟嚕著一直在說王瓜頭的不是，而王瓜頭呢不氣也不惱，待她嘟嚕完了，倆人好像親熱得成了一個人，然后都熟睡了。一早醒來，田二嬸還是自己單身孤影，王瓜頭只是她心里的一個影子，這個影子熬得她好苦。

田二嬸到地里后，朝她的地里看了一眼，又見王瓜頭掂了鐮，什么都明白了。田二嬸來的路上見到了紅瞎子，紅瞎子騎在摩托上老遠(yuǎn)就看她，一雙螞蚱逼眼里透著邪笑。

現(xiàn)在王瓜頭就坐在她面前，王瓜頭直怔怔的。毒日頭一直鉆在云層里不出來了，悶熱的田野里吹來的風(fēng)也熱乎乎的。當(dāng)王瓜頭發(fā)現(xiàn)田二嬸笑瞇瞇的實實在在地站在他面前，單薄的衣衫裹著略微顯胖，但又不失當(dāng)年風(fēng)韻的身子，一雙大奶子顫顫巍巍的在動，衣衫上已有片片汗?jié)瘛Ｍ豕项^忽地站了起來，拉起田二嬸就朝瓜庵子里走去，田二嬸的腳步有些踉蹌，心里卻像喝了蜂蜜。

你這個壞瓜頭，你這個壞瓜頭……

你慢點！你慢點！田二嬸嬌嗔地埋怨著。

毒日頭什么時候從云層里鉆出來的沒人知道，已經(jīng)中午了，毒日頭雖然燥熱，王瓜頭的瓜庵子里卻涼爽無比。

夜里，王瓜頭問田二嬸，我王瓜頭還壞不壞？說，壞不？田二嬸說，不壞！好！

你愿意了？愿意了！愿意了！愿意了明年我給你種好瓜吃！

月亮鉆出來了，瓜庵里再也沒有聲音。

4

紅瞎子在鎮(zhèn)子外紅粉大酒店里找到了王大龍，酒店里空調(diào)涼爽爽的，紅瞎子騎著摩托跑了半天，熱了一身的臭汗，一會兒就消了。他帶給王大龍的消息都是好消息，這讓王大龍很興奮，興奮得嚷著晚上要給紅瞎子找個嫩妹好好地慰勞慰勞他，別人不依了，都說瞎子沒那本事還是慰勞慰勞我們吧。王大龍說都有都有，在場的人都笑得心滿意足。

紅瞎子告訴他，所有的征地戶現(xiàn)在基本上都沒什么意見了，看來前期工作做得不賴，鎮(zhèn)上的人早就知道是你要開發(fā)挺給面子的。現(xiàn)在有一個問題，你自己家的地，瓜頭叔住在地里頭，看來還在生你的氣，我給他說這事的時候，情緒上有抵觸，還得你親自出馬把老爺子叫回來，不然都動起來了，你家老爺子還豎個瓜庵子扎地里，戳人眼不說，人家認(rèn)為你家老爺子要當(dāng)釘子戶呢。

紅瞎子說這話時村里支書和鎮(zhèn)上抓這塊的領(lǐng)導(dǎo)都瞪著眼看王大龍，王大龍的臉上有些掛不住了。王大龍說，他不搬回來，惹火了我一把火把他的草棚子點了。在場的人都勸他說，父子關(guān)系還是別弄恁僵，你家的地你又不用出錢征，你出面請老爺回家住，他不會不回來的，這事好擺平。王大龍聽人們這么勸他心里好受了些，決定明天順便派人規(guī)劃澆線，去地里把父親王瓜頭接回來。

事兒說完了，明天鎮(zhèn)村兩級出面澆線，丈量土地，什么大事也沒出，更別說阻力了。按支書的話說，姜太公在此，諸神退位，開發(fā)占地的事在咱的地盤上，既不用動官驚府，也不涉黑，做不了多大的難。支書問，是吧大龍兄弟。王大龍說，當(dāng)然，當(dāng)然了。王大龍也高興，大家就一片歡喜。支書說，人到齊了先搓兩把，我酒勁到現(xiàn)在還沒過去。大家圍了麻將準(zhǔn)備搓麻，紅瞎子揉了揉一雙爛螞蚱逼眼，對王大龍說，大龍有個事兒，還得對你說。王大龍說，有屁盡管放。紅瞎子說，咳，不知道你家老爺子啥時候跟田二嬸搞上了，上午我去的時候他正幫田二嬸在地里忙活呢，說是要幫田二嬸種蘿卜。

王大龍坐不住了，說，真是越老越混蛋了，不像話。

支書埋怨紅瞎子說，說這干啥！這不能說。

王大龍起身要走，支書拉住了他。支書說，算球啥事，光興你找漂亮小姐玩瀟灑，就不興人家上歲數(shù)的人風(fēng)流風(fēng)流了。別人又都說支書說得對，王大龍就把氣壓下來了。

支書又說道，管他呢，現(xiàn)在老牛吃嫩草都不新鮮了，何況他們都是一大把年紀(jì)了，這些年也沒聽鎮(zhèn)上有啥傳言，你家老爺子還算是正派人。拜把子弟兄支書都這么說了，王大龍再也無話可說。

王大龍又坐下來，嘩啦嘩啦地搓起了麻將。

支書心里清楚，田二嬸年輕時有幾分姿色，也和鎮(zhèn)上許多男人好過，也有單身漢追求過她，但始終未再嫁，誰也說不清原因。現(xiàn)在姿艷已盡，就是個老寡婦了，于土地開發(fā)毫無障礙。她能和王瓜頭搞在一起也是個歸宿，扁擔(dān)戳驢逼，也是很對眼的。

王大龍不這么想，王大龍關(guān)鍵是不想要后媽，當(dāng)年紅瞎子牽線搭橋，他是嫌田二嬸在鎮(zhèn)上野頭亂名聲不好，還罵了紅瞎子。現(xiàn)在幾年過去了，讓他再養(yǎng)個棺材瓤子，他說啥也不會干，這是他最重要的想法。

這天，王瓜頭和田二嬸在瓜庵子里終于做成了好事，田二嬸的地一夜之間就成了他的地，田二嬸這個人也要成為他的人了。這對于要開發(fā)土地的王大龍本是好事，兩家的地就要變成一家的地了，只要王瓜頭把田二嬸領(lǐng)回家，田二嬸這塊地是不用出征地款的。但是，王瓜頭卻不這么想，王瓜頭決定要和田二嬸就住在瓜庵子里度晚年，要把兩塊地合起來種竹桿青蘿卜，明年把地里全種上西瓜，誰也不再指望了，要這樣過下去的。

晚上田二嬸就在他瓜庵子住下了，田二嬸給他叨叨嘮嘮嘟嚕了一夜，埋怨他下手晚了，她心里早就有了他，多少年她就喜歡吃他種的瓜，后來他不種瓜了她就老想他種的瓜，一想嘴里就流口水，能流尺把子長。說得王瓜頭摟著她哈哈笑。田二嬸還告訴他，當(dāng)年還是她托副村長紅瞎子說的媒，人家紅瞎子還挨了你兒子的罵，我也不敢再找人說下去了，也不敢當(dāng)著你的面說明白。田二嬸還罵他，說，你個老不死的相瓜有一手，好瓜賴瓜瞟一眼就知道啥貨色了，你咋就不會相人呢？為了能吃你種的瓜，白讓我多等了這些年。

王瓜頭聽得心里甜呀！又酸又甜，又暖洋。王瓜頭說，明年一定多種瓜，把咱的地全種上瓜，種咬一口就能讓你甜掉牙的瓜，讓你吃個夠夠的……夏日夜空，清風(fēng)徐徐，田野蟲鳴唧唧，音樂一樣動聽。

說澆線就澆線，鎮(zhèn)上村上組織了人，扛著標(biāo)桿、測量儀，扯了線。白亮的石灰水一路澆過來，澆到了王瓜頭的地里。一早起來田二嬸回鎮(zhèn)上去了，她還有貨底子，得在街上轉(zhuǎn)轉(zhuǎn)賣掉，不賣掉就要當(dāng)垃圾扔掉，她覺得有些可惜。王瓜頭還在田二嬸的地里，他要把田二嬸的地也擺弄干凈，然后犁了，犁得和他的地一樣暄騰，他就能打壟種蘿卜了。地頭上還有口井，他知道這口井是不怕旱的，井是口好井，井水清冽甘甜，種蘿卜種瓜用這水都是好樣的，他買的那瓶農(nóng)藥就埋在井邊上的土堆里。地收拾好了他準(zhǔn)備先澆一茬水，藥藥蟲，松松板結(jié)的土壤。這時候他看到一群人扯著線，拎著大水壺把白亮的石灰澆到了他平整好的地里。他躥起箭步跑去制止，喊著不讓澆了不讓澆了，這是他的菜地瓜地。沒人理他，扯線的人依然扯線，澆線的人依然澆線，石灰水澆在地上被日頭一曬，瞬間就變得白亮，白亮的一線長長的挺刺眼，比毒日頭的光線還刺眼。仿佛這線一澆地就不是他的地，他的蘿卜西瓜就種不成了。事實也正是這樣，澆過白線地就成了規(guī)劃區(qū)，上面就不讓再種莊稼了，就成了他兒子王大龍的地，他兒子王大龍的挖掘機、鏟車很快就開進來了。

王瓜頭氣憤地將扯線人手里的線奪了過來，把澆石灰的水壺也奪了過來。這還不解恨，還兩腳慌不迭地，把澆過的那條白亮的石灰線用腳抹去。這時，一輛油黑的小轎車停在地頭上，車上下來的人是他的兒子王大龍。王大龍本來是來接他回家住的，見他這樣蠻橫無理，干擾公務(wù)，當(dāng)起了釘子戶，就怒不可遏。王大龍就像一個大干部一樣吼起了王瓜頭，你這是干啥？干啥？甭干擾人家公務(wù)，中不！

王瓜頭一見兒子氣不打一處來，和兒子也干起來了。我干啥？我種我的地，我種我的菜種我的瓜。

兒子王大龍也沒好話，說得惡狠狠的，種啥呀種，這地歸我開發(fā)了，想種到天上種去！不分人了！兒子王大龍的意思是說，這地是他家自己的地，又是他開發(fā)的，父親王瓜頭不該這樣，這是自己給自己過不去，自己給自己釘釘子。

王瓜頭聽兒子這么怪他更惱了，吼道，你讓我上天種去，我非在我地里種，非在我地里種……吼著，瘋了一樣掂起盛有石灰水的水壺朝王大龍砸去，濺了王大龍一身白花花石灰水。王大龍沒見過父親王瓜頭發(fā)恁大的火過，這次父親王瓜頭真是惱了，一點也不給自己面子，王大龍顯得很狼狽，惱羞地坐上車跑了。兩句話說不對頭，父子就變成了仇人。

鎮(zhèn)上村上來澆線的人碰到了釘子，是無法再澆下去了，帶隊的人只好讓全體暫且收了工。

王瓜頭這一仗把兒子戰(zhàn)敗了，他像打了勝仗的將軍，站在地頭喘著粗氣。仿佛看到了滿地碧綠的蘿卜，滿地滾圓的大西瓜。但兒子王大龍的那句你上天上種去的話，深深地刺痛了他，傷害了他。他嘆了口氣，咕噥了一句，人呀不敢有錢，有了錢把老子也不放在眼里了，唉！這世道。

5

日頭剛沉到西邊的樹叢里，天上幾縷晚霞飄浮著，眼看朝黑幕里飄。王瓜頭硬硬地生了一天氣，他總覺得自己沒什么錯，就是自己錯了，做為兒子他也不能那樣怪他。兒子要開發(fā)，他自己要種瓜，父子是可以坐下來商量的，實在商量不下去了，條條大路通北京，他也犯不上和兒子翻臉。其實是兒子先給他翻臉的，先是因為西瓜，現(xiàn)在為這塊瓜地，兒子給老子翻臉，不就是兜里有了幾個糟錢嗎，有了幾個糟錢燒得就不認(rèn)老子了，他不給老子留臉，老子也不給他留臉。他整日裝得像個大干部，和鎮(zhèn)上村上的頭頭腦腦處心積慮地拿街坊鄰居們的地?fù)棋X，眼光太淺呀！光是只顧眼前的利益……

王瓜頭就這樣胡亂地想著埋怨著，不知不覺天上的幾縷晚霞就飄進了黑幕里。該做晚飯了，他卻沒有一點心思。他想田二嬸今晚一定還會來找他，她自己孤燈寡影的，現(xiàn)在那層紙捅破了，她會夜夜來陪他的。要不是兒子要搶占這塊地，對于他，這是多美的事呀！這漫天野地的又清靜又涼爽。在瓜庵子里什么話都可以說，什么事都可以辦，倆人灶一合，就在這野草菴中安上家，金鑾殿似的，像隱居的皇上。人閑心靜，世外桃源一樣。再種些蘿卜種些瓜，養(yǎng)一群雞子，自給自足，想孫子了讓孫子在地里玩兩天，逮蛐蛐逮螞蚱樂呵呵的，這晚年生活豈不快活，現(xiàn)在全被他兒子王大龍攪渾了。

王瓜頭朝大路望望，沒望見田二嬸的影子，卻望見了紅瞎子騎著摩托朝他沖來，吱的一聲在他的瓜庵子前來了個急剎車。

瓜頭叔還在生氣呀！別氣了，到我那喝兩盅消消氣。紅瞎子死皮賴臉地說著。

王瓜頭一聲不吭，沉著一張黑臉。

紅瞎子說，走吧，我用摩托馱你。紅瞎子又拉又扯，王瓜頭覺得實在過意不去了，紅瞎子賴好是個副村長，當(dāng)年還給自己說過媒，現(xiàn)在又和兒子王大龍死鐵。再說自己生了一天兒子的氣，田二嬸也沒來心里實在悶得慌，也想擰兩盅，找人倒倒心里的憋屈。

王瓜頭說，上酒店我可不去，啊！

紅瞎子說，不上酒店，上我家中不，叫你侄媳婦弄倆菜，就咱爺倆叨吃叨吃。

王瓜頭被紅瞎子連拉帶扯推上了摩托車。

王瓜頭地里瓜庵子的火就在他去紅瞎子家喝酒后燒起來的，干柴烈火越燒越旺。

火是他的兒子王大龍點的。王瓜頭坐上紅瞎子的摩托車走后不長時間，他的兒子王大龍就開著小車來到了地里，王大龍把他瓜庵里的被窩，鍋碗瓢勺悉數(shù)裝在了車上，然后手執(zhí)打火機，啪的一聲點燃了瓜庵子，瓜庵子立馬就火光沖天了。

首先看到王瓜頭瓜庵子火光的是田二嬸，田二嬸一看火光沖天的位置就知道是王瓜頭的瓜庵子著火了，心頭咯噔一下，就有了不好的征兆，兩腿也軟了，慌慌地朝地里跑。到了地里瓜庵子已經(jīng)燒成了一堆灰，田二嬸并沒有見到王瓜頭，她想王瓜興是不是被燒死在瓜庵里了，兩行淚就爬上了臉，頭上一陣眩暈就倒在了地里井邊的土堆上。

王瓜頭在紅瞎子家兩個人推杯換盞，王瓜頭氣得沒少罵兒子王大龍，紅瞎子一直勸王瓜頭為王大龍說好話。喝得暈乎乎后，王瓜頭要走，他怕田二嬸到地里找他。紅瞎子要騎摩托送他，他執(zhí)意不讓，說路上走走得勁兒，就獨自暈乎乎地朝地里他的瓜庵走去。

就這樣，王瓜頭暈乎乎地不知道走了多長間來到了他的地里，到了地里他卻找不到自己的瓜庵了，他以為自己喝醉了酒，找錯了地塊，正要扭頭往回走，卻發(fā)現(xiàn)地頭上一大堆黑黑的灰，黑灰上還有黑煙一縷一縷冒出。他定了定神發(fā)現(xiàn)這兒確實是自己的地塊，大灰堆的位置就是他的瓜庵。他的酒勁兒一下子醒了，一切都明白了，紅瞎子給他唱了一出調(diào)虎離山計，這瓜庵一定是兒子王大龍點的。他讓紅瞎子拉他去喝酒，兒子王大龍趁機一把火把他的瓜庵點了，兒子是要斷他的念想呀！是想要他的命呀！王瓜頭心中一陣悲凄，踉蹌著腳步朝灰堆前走，不想被什么東西絆了一跤，差點沒趴下，借助星光一看，是田二嬸倒在井邊上。

他二嬸，他二嬸，他二嬸……王瓜頭急切地喊。田二嬸終于醒了，她像是在夢中睡了一覺。田二嬸虛弱著聲音問，是瓜頭嗎？是瓜頭嗎？王瓜頭摟抱著田二嬸說是我是我。田二嬸說王瓜頭你可把我嚇?biāo)懒耍耶?dāng)大火把你沖到天上去了呢？王瓜頭說是呀！我兒子不讓我在地上種瓜了，說要種瓜了讓我到天上種去，你愿意跟我到天去種嗎？田二嬸說你去哪兒我就跟你去哪兒，這輩子跟定你了，死也要和你死一塊兒。王瓜頭說，你想吃我種的瓜，我只能到天上種了，你跟我到天上種瓜吧！種香甜香甜的瓜。說著王瓜頭就在井邊的土堆里摸索，摸來摸去他終于摸到了深藏在土堆中的那瓶農(nóng)藥。

王瓜頭把藥瓶放在田二嬸的胸前，說，喝了它咱們倆就能上天了。田二嬸說，那我跟你一起去，你別想扔下我不管，我還等你給我種瓜吃呢。于是，倆人就你一口我一口，像飲一瓶甘甜的飲料。天上的星星突然多了起來，王瓜頭抱著田二嬸讓田二嬸朝天上看，說天上原來有這么多瓜呀！天上的瓜綠亮綠亮的，天上才是種瓜的好地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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