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者

決定寫王小波絕對是一個迂回輾轉的過程。我避免寫他，因為太知道自己的局限。不過話說回來，假如有人跟我說他讀懂了王小波，我大概也是不信的。他的想法很深，卻用輕輕的語言淺淺地寫出來，把黑暗和沉重留給自己。他從黑暗的起點啟程，抵達了一個比起點更黑暗的終點。他是真誠的作者，寬容地對待讀者。

最早讀的是他的雜文，《一只特立獨行的豬》奠定了他在我心中的地位，后來特別喜歡的是《我在荒島上迎接黎明》。我長時間以來一直懷疑小說的意義，小說永遠是一個故事，也僅僅是一個故事，為自己劃定了界限。有些時候，作者完全被時代左右，隨著時代沉沉浮浮，沒有一絲一毫時間之外的穩定。看了這篇小說突然明白了小說的意義，它的存在是為了超越，小說的自由捅破了泛黃破舊的過期報紙，讓天外的空氣進入生命。它超越作者自身，超越事實，讓真實發生過的事情顯得不可思議，它表達渴望，生命飛揚，無拘無束。

其實第一次讀他的小說是高中畢業以后的事情了。那個夏天的午后坐在零零落落長著野草的房頂，一個下午讀一本小說集。他筆下的荒誕年代沒有深沉的悲痛，沒有恍如隔世的距離感，不像其他作家那樣用沉痛的語言把一個時代縮減為只有大字報、批斗、抄家和牛棚生活的時代。但最大的感受是困惑，我把零零碎碎的感想擱下了。有很多書是好書，但不適合我，因此它們無論多么享譽文壇都與我無關，我一直這么想，也沒強迫自己去喜歡王小波的小說，第一次看他的小說并沒有一見如故。看了小說之后再來看雜文，突然又覺得不過癮，少了行云流水的暢快。大概是在那個瞬間，我才發現他的小說中的自由。生活層層疊疊，我們四處游走，天馬行空。

我想假如沒有讀過他的雜文，我會更加迷惑，一直陷在他的密碼里，以為一切都那么輕巧，世間的沉痛不過如此，或者以為他只是調侃，再來點黑色幽默。但是我從雜文里發現了他的用意之深，而且對他的理解一旦染上了沉郁基調，就再也掙脫不了。一些美麗的句子變得像碎玻璃一樣鋒利。

他說：“我以為藝術是有真諦的，但這樣論來論去，永遠論不到；因為這種真諦和人的靈魂有一種直接的接觸。”這也可以形容他的寫作，他的寫作是寬廣的，沒有一個緊湊的命題，而是展現了一種生命存在的可能性，并非生命的本質或真諦。生命像荒原的野草一樣毫無顧忌。他的小說讓生命跳躍，不再是日復一日的平庸生活。很多人讀王小波，會說，小說原來能這樣寫，其實他們只是發現了另一種生活，或者另一種看待生活的方式。每一位好作家都能讓人發現一種新的可能性，他們不是無限的，卻讓人感受到無限的氣息。

一

讀王小波之前，我沒有看過任何人對他的評價，所以完全沒有被不同的聲音影響。很久以后才知道他被稱作“文壇外高手”，這個稱呼很有意味。翻開他的書也許只是因為他的書在書架上放了很久，漸漸熟悉了這個名字。開始讀他之前，他對于我并不存在。

看他三歲的照片，已經一副老大不小模樣，和日后那個身高一米九的大個子沒有多少差別。“我從童年繼承下來的東西只有一件，就是對平庸生活的狂怒，一種不甘沒落的決心。小時候我簡直狂妄，看到庸俗的一切，我把它默默地記下來，化成了沸騰的憤怒。”不愛說話也許沒有太深的理由，也許想得多了說得自然也少。一個人如果想保持自我，只能自言自語。他的思考是天然的，或許世界上所有的品性都是從天上落下的碎片，無數的碎片拼湊成一個完整的人，人自身也因為碎片的棱角矛盾重重、布滿裂痕。不管時間隔的多遠，遙遠的人們會有呼應，因為他們有共同的來源。王小波的獨立、自由和沉默并非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無論在什么年代，世界上一直存在像他一樣看待自我高于世間一切價值的獨立和自由的人。但獨一無二無法成為向一個人致敬的理由，每個人都獨一無二，他是少數在混沌中不被左右的人，也讓我們知道一個人可以選擇這樣生活，雖然他的本意很簡單，只是做自己喜歡和熱愛的事情。

我以為自己在回溯過去，或者跟著他的幻想抵達未來，閱讀與我無關的時代，卻更多地發現了自己的生活。對于在我存在之前已經過去了的年代，我只能設想，那應該是熱情高漲但又荒謬的年代。等它過去了，人們才發現那些千奇百怪異常沉重，匪夷所思。他在六七歲就已經發現周圍的事情多么怪異，“當時我懷疑的不僅是說過畝產三十萬斤糧、炸過精神原子彈的那個話語圈，而是一切話語的圈子。”對畝產三十萬斤的懷疑天經地義，人人都有一個饑腸轆轆的肚子。接連不斷的怪事讓懷疑的范圍擴大，甚至成為了一段時間里的思維方式。這很悲觀。不管在哪個時間段，世界總是充滿謊言，人們說的常常不是實話，實話常常不能說。一個人懂的越多，越逃離不了謊言，謊言是人類獨創的文明。自然界中只有人把自己分割成好幾個斷面，只有一個面對自己，剩下的全是面具。唯有人對自己滿不在乎，把個人貶到輕賤的位置。

也許掙扎可以成為生活的主題，可是無論生活中有多少苦難，苦難不會成為生活的主題，自己永遠是自己生活的主題。

二

“大團的蒲公英浮在街道的河流上，吞吐著柔軟的針一樣的光。

我們好像在池塘的水底。從一個月亮走向另一個月亮。”

這是他早期小說里的句子，那時候的作品還有些笨拙的痕跡，遠沒有后來的風范，卻有著純凈的色調。他的世界會有一種力量把美好割裂，這時候，我們的世界重合了。我們都更在意那些美好的東西，就像我們的記憶，把渾渾噩噩過濾干凈。

當世界向深淵下墜的時候，他擁有了失重的能力，像一朵飄在廢墟上空的云。

“天色微微向晚，天上飄著懶洋洋的云彩。下半截沉在黑暗里，上半截仍浮在陽光中。那一天我二十一歲，在我一生的黃金時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愛，想吃，想在一瞬間變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

這些句子沒有掩飾和拐彎抹角，沒有顧慮。他描寫的世界干凈、明朗，是自己的世界，風生云起，水流花開。

“我在人跡絕無的地方造了一間草房，空山無人，流水落花。”

本來人所需要的也不是廣大和無邊無際，空間不意味自由。他所希望的空間是一個小世界，世界一旦膨脹，嘈雜和瑣碎就鋪天蓋地而來。

他的朋友回憶他，會說他邋遢，插隊的時候衣服臟了不洗，掛在門口吹上幾天大風再接著穿，會把一本書看成一卷海帶或者一沓碎片，床上有書有錘子有鋼條，永遠偏著沒梳頭的腦袋，褲腿一長一短，走路一搖一晃。這么說他，我一點也不厭惡。看了些朋友紀念他的文章，知道了一些小事，有些讓我很感動。

他講義氣，一貫不怎么說話又和別人無冤無仇，不愛打架，但會當幫兇。小說里也有些這樣的影子。他寫自己的經歷，不像一些老兵驕傲地炫耀自己的傷疤，走過的年代不是粗糙的化石，他保留著生命的氣息和生活的細小紋路。他對那個年代懷著同情和憐憫，但也不刻薄，他不是一個拯救者。

“對于天下三分之二的受苦人，我是這么想的：與其大呼小叫說要去解放他們，讓人家苦等，倒不如一聲不吭，忽然有一天把他們解放，給他們一個意外驚喜。”

他就這樣潦草帶過自己曾經解放全人類的熱情和之后的失望，但他懷念那時候的義無反顧。

三

“我剛剛過了四十四歲生日，在這個年齡上給自己做結論似乎還為時尚早。但我總覺得，我這一生絕不會向虛無投降。我會一直戰斗到死。”

這話很悲壯。他的寫作是自省的，向內的。每個作者的寫作必然被安置在一個時代，但好的寫作應該和時代有一定距離，時代千變萬化，轉瞬之間的事情只有轉瞬之間的人與生活，與永恒無關。假如作家能給世界一個答案，那么他解決的一定是個小問題。作家更多地是去追問亙古以來無人能解的問題，指向每個人最深處，關于生活，關于人世。因此作家往往像個殉道者，不與現實和解，又以自己的有限抵觸世界的無限。

“人在寫作時，總是孤身一人。作品實際上是個人的獨白，是一些發出的信。但是這個世界上除了有自己，還有別人；除了身邊的人，還有整個人類。寫作的意義，就在于與人交流。因為這個緣故，我一直在寫。”

很多作家都說寫作是世界上最孤獨的事情。作家既不是乞援者又不是施舍者，他們獨立，也希望他人介入他們的生活，介入才能圓滿。真正的作家應該這樣。王小波從來沒有高高在上的姿態，沒有優越感。自己自由，也讓我們自由，他隨心所欲表達一切，我們跟隨他走走停停。他的自由不是打破規則的背叛的自由，是隨性的自由，空間里沒有隔板，生活沒有條條框框，也沒有象征意義。

看他的小說、雜文，表面上是輕松的，但有一個堅硬的內核。他從痛苦中走出來，用文字把沉重懸掛。舉重若輕，舉輕若重。對于寫作他非常認真，好幾篇小說都寫了十幾年，雖然寫得斷斷續續，畢竟也熬了那么多年歲，重寫了十幾遍。看到好小說，他會連著看幾十遍。對我來說，看上幾十遍是對小說的糟蹋，我只喜歡讓美好的東西保持神秘，讓我來頂禮膜拜。但我們的視角不一樣，他是作家，所以他以挑剔的眼光在字里行間挑挑揀揀，尋找原因，而我只在乎結果，不在乎背后的魔法。他的苦心也是對世界的抵抗，他還沒有讓自己滿意。

“在我們這里，假如誰要奉獻一點可觀的東西，就需要冷靜而睿智，同時在內心深處徹頭徹尾的瘋狂。這可不那么容易。”他寫的是自己。說到瘋狂，不是指狂躁，作家不是對世界指指點點的人，他們投入自己的一切。當我們自以為發現了作家的局限和困境而自得的時候，作家本人已經在痛苦中沉浸了很久，只是他們不說，不安地尋找出路。

我不希望寫作那樣痛苦，想象中的寫作是天才的事業，自然而直接地寫作，洋洋灑灑，下筆千言，不需要技巧和理論，但我也承認這過于理想化了。王小波喜歡科學，喜歡數學，也喜歡邏輯學，所以他會把理性的思路加在寫作上，他希望營造一個氣勢恢弘的迷宮，有人迷了路，找到出口的人面前一片開闊。

我對真實的推崇高于對善的推崇，善惡的標準永遠在變。我們的認知應該有所超越，對歷史、對未來、對任何事情都不要用既定的標準衡量，甚至不要用道德衡量。道德太宏大，也會把人變得老奸巨猾、道貌岸然。這是我自己得出的結論。王小波說，“對于一位知識分子來說，成為思維的精英，比成為道德的精英更為重要”。看到這句話我特別激動，降低道德評判的想法肯定會被很多人抨擊，我設想著自己的孤立無援，但還是說服不了自己把這個結論打倒。這是我的真實想法。其實違背自己很困難，坦誠相對容易，但世上許多事情恰恰顛倒。在一個看似封閉但又熱衷于窺視的氛圍里，坦誠需要勇氣。有人說閱讀是一種窺視，這貶低了讀者，作者成了自愿的受害者。作者和讀者都是些希望發現生活的人，這之間存在著一種交流，這種交流讓時間閃開，從洪荒到達現在。

對待自己的有限和世界的無限，王小波似乎是掙扎的，雖然他說得輕描淡寫。“人的一切痛苦，本質上都是對自己的無能的憤怒。”人的局限永遠無法克服，是緊緊依附于生活的一個詛咒。我有一種直覺，覺得他生命的最后是痛苦的。我更希望我的猜測是錯的，一個人的迷茫比整個世界的迷茫更沉重。

“現實生活中，人與人都被特別實際的生活彼此擠壓著，王小波找不到他所要的自由，而通向自由寫作的歡樂之門又向他關閉——對理性思考越深入，感性飛翔的翅膀就越沉重。他的腦海里只剩下越來越單調的幾個概念，他再也無意、無力、無能去描述那種想象中藍天白云的浪漫了。”這是一篇評論文章里的句子，是最簡單的現實摧毀夢想的邏輯，但這個邏輯的確堅不可摧。也許真是這樣，理性把他從小說無拘無束的世界里剝離出來，他從渾濁的現實生活中走出來，被另一個世界拒絕，他成了一個流放者，承載著苦難。

“在這孤零零的石島上到處是風化石，只有這一片堅硬而光滑的石壁。我用我的詩把它刻滿，又把字跡加深，為了使它在這人跡罕到的地方永久存在。

我在荒島上迎接黎明。我聽到了金喇叭的聲音。在這個荒島上，我寫出了一生中第一首從源泉中涌出來的詩，我把它刻在了石頭上。

我把她引到那塊石頭前，讓她看我寫的詩。她默默地看了很久，然后問我要那片硬質合金，要我把我的名字刻上去。可是我不讓她刻。我不需要刻上我的名字。名字對我無關緊要。我不希望人們知道我的名字，因為我的勝利是屬于我的。”

這是他對自己最輝煌的想象。有些東西永存，不在熙熙攘攘的街市，只存在于人跡罕至的地方。一個人的語言界限就是他的世界界限。當外界把美好打破，把人箍束在封閉空間的時候，戰勝寂寞命運已達到極致。

我既不能宣告我理解王小波，也不能說我重新解讀了他。理解也許不是最重要的，所有的理解都關于自己的。其實更需要一種回應，像飛出去的水漂接連不斷，波光閃閃。王小波逝世已經十幾年了，我們還是沉默的大多數。想到這一點，多少有些難過。這也許是我想寫一寫王小波的一個潛在的理由，為了紀念一個人四十五年的生命，以及這個生命給帶我們的一些思考。

責任編輯 賈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