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知道別稱“古瀛洲”的莒洲村是在十七年前,《閩東日報》上的一個長篇通訊,讓我第一次懂得有一種精彩叫“獨木沖浪”。至今我依然記得那文章中描述的情景:腳上踩一根溜滑的圓木,手握橫篙,順流而下,獨木時而在浪峰起伏,時而在波谷穿行。瀨險浪急,左沖右突,好不危險。有時獨木打橫,眼看著要撞上峽壁石礁,岸上人比他們還要緊張。而獨木舟上人卻氣定神閑,手中的竹篙左撐右點,那長了吸盤似的吸附在他們腳下的圓木便很聽話地隨竹篙掉頭轉向,逶迤向前。
據說,在莒洲陸路不通的年代里,莒溪兩岸山高林密,方圓數十公里茂密的林木是莒洲人最主要的生活來源。伐木不是難事,可要把伐下的林木運出山卻不是易事。好在莒溪從山谷間穿過,于是從山上滾下的木頭被簡單捆綁成木排,漂流而下。但這種簡易的捆綁多不牢靠,途中散排是常有的事。為在湍急的水流中撿回一根根漂散的木頭,他們練就了單木為筏的本領。久而久之,竟成了莒洲人代代相傳的絕技:“獨木沖浪”。
可第一次見到真實的“獨木沖浪”卻是在十年之后,寧德市文聯和農業銀行聯合舉辦的一次采風活動。這次活動中讓我難忘的,還有莒洲人臨水而居的吊腳樓:貼著峭壁,依崖而建,木柱頂著木柱,樓層疊著樓層,“衡宇高低”似“魚鱗千疊”。頗具湘西風情。而倒影水中,亦是層層疊疊?;秀遍g以為身在鳳凰古城。
在交通不便的年代,水路堪比今天的高速公路。由源自政和、屏南境內的兩條溪流在金鐘渡村溪口匯成的莒溪,作為霍童溪的上游,是寧德十四至十九世紀最繁忙的水道,順流運去木材、茶葉,溯行載來食鹽、大米,松溪、政和、屏南、古田、壽寧等地各類貨物均由水路進出莒洲。因此,明清以來,古瀛洲一直是物暢其流、客行無礙的商貿集散地。
沿著青石鋪就的莒洲古街拾級而上,街兩側所見多是板房,上樓下鋪,亦商亦住。但從街面的蕭疏寂寥,很難想象莒洲昔日的繁華。倒是村中保存完好的石旗桿,提醒人們不可忽略這里一度的驕傲與榮光。
大凡山奇水秀、曾經繁華之地,往往多有才俊降生。我們見到的石旗桿,就是一個在莒洲流傳最廣的名人故事的佐證。但我們很難分清這個故事的主人公是那位堅強的祖母,還是她爭氣的孫子。祖母是一位早年孀居的農婦,千辛萬苦把丈夫遺下的兒子撫養成人,兒子的兒子后來官拜福建巡撫部堂兼理糧餉兵部侍郎。為這位祖母的事跡所感動,皇帝降旨在金鐘渡建造貞節坊,文官下轎,武官下馬。這個讓莒洲和自己祖母揚名四方的孫子叫謝世陵。如今莒洲的謝氏后人還保存著當年達官貴人送給老人的壽屏壽匾。這個流傳百年的故事可以說是莒洲教化民風的活教材,而那石旗桿更是激勵莒洲后人的精神標高。
解放后,各縣鄉村陸續修筑公路,莒洲不可避免地被邊緣化。但正因為孑立于人們的視線之外,古瀛洲古老的民居、古樸的民風以及不少古文物被保存了下來。也正因此,再加上四十里莒溪“帶水瀠洄”,九曲三十瀨風光無限;一路“層巒縱翠”,奇峰異石、疊瀑流泉、深潭異洞、走獸鳴禽、秋楓古榕奪人視目;以及這里在革命戰爭年代作為閩東主要的革命根據地留下的保存完好的地下交通站“花籃飛渡”、“紅軍灶”、“古炮臺”、“戰樓亭”等遺址,上世紀九十年代,莒洲成了一處獨具特色的旅游勝地,再度繁榮有了真實的依托。
正因為莒洲旅游有了聲名,才吸引我們走進這個大山皺褶里的村莊。徜徉在莒洲的午后,或隨導游走進曾經的名門府第,細細欣賞設計精致的重檐斗拱,匠心獨運的雕梁畫棟,工藝細膩的花窗壁畫;或隨鄉村干部參觀私人收藏,摸摸古老的陶罐,蠟染的麻布,舊式的妝奩,以及越來越少的谷礱、墨斗等物件;或從一座座老屋門前走過,看坐在屋檐下抽煙的老阿公,倚著門框納鞋底的老阿婆,圍著笸籮搓珠子茶的少婦和在屋場上嬉鬧的還沒上學的孩子,你會感受到這里的慢與靜。仿佛秒針在這里邁的是時針的步子,時間像午后的陽光和缸里的水一樣恬靜,好像生活原本就這樣淡定,閑適,從容,自在。
可這種慢與靜沒能堅持多久就被一種急切與喧囂所替代,旅游開發展示給莒洲人的希冀也隨之渺茫而至消失?!吧饺脲薹斤@峻,水出洪口已盡奇”。就是這個莒溪下游的洪口將投下14億元人民幣,截流建設一座庫容4.5億立方米、裝機容量20萬千瓦的水電站。
幾年前聽到這個消息,我想原本爭議頗多的“三峽工程”既已建了,我們還需要那么多電站嗎?全國電網聯網,我們并不缺電!如果是為了造福一方百姓,我想一個電站遠遠不如一個旅游景區。更何況許多人文歷史景觀的湮滅不是可以用錢來衡量的。有那么多錢投資建電站,何不用于保護、建設古瀛洲?當然,若非如此,一處小小旅游勝地又哪比得上建電站來錢快?即使這個景區有人愿意來開發收益。
“四面環山,無田可耕,一線溪河,撐船度生?!绷倌陙?,莒洲一直住著彭、謝兩大家族。許是因為同姓的緣故,洪口電站開工后,莒洲一些謝姓宗親多次來找我,他們希望我能通過媒體為他們鼓與呼。由于深知我們的決策形態,箭在弦上是絕不可能被叫停的。于是,我一次又一次勸他們聽從安排,盡早搬遷。
不久前,當我看到一位記者拍攝的洪口水庫下閘蓄水前當地搬遷的場面,鏡頭里村民茫然、無助乃至失望、麻木的表情,和婦女、老人對家園不舍的哭泣,深深地震撼著我。以至于上個月參加“喝彩蕉城”采風活動,在去參觀洪口電站“高峽出平湖”壯景前我先行告別了。一來是這些年叫“湖”的水庫看多了,直覺得假。像千島湖上還仿建個淳安縣的海瑞祠,假得讓人惡心;二來是想到游艇在洪口水庫湖面飛馳,水下的莒洲會望著我,我是斷不可能“喝”出“彩”來的。
七年前的莒洲之行,曾看到一塊石壁上鐫刻著著名作家冰心給莒洲題的詞:“驚水瀛洲”。今天,如果我們把這個“驚”字當“害怕”解,那么“驚水瀛洲”四字簡直就是一語成讖!
如果村莊有命,莒洲毫無疑問屬于水命。因水而繁華,因水而寥落。因水而生,也因水而死!
雨霧太平寮
車子在梅花山上穿行,一路上雨后的群山蒼翠中夾雜著清綠,悅目賞心。我忽略了右邊溪里高起來的水,——那種借人工力量踮起腳尖,一步一步高升的水我不欣賞;也忽略了左邊山澗撲下來的水,——那種閉起眼睛就往下跳,時時刻刻奮不顧身的水我也害怕。
我閉目養神。不知道何時窗外下起了薄薄的雨。車子在左彎右拐中很快到了太平寮。
這個在梅花山深處的村莊,房屋沿山而上,一坪又一坪稀疏地散落著。猶如山坡地上野生的灌木,這里一叢,那邊一簇。又像瓜架上幾個懸墜著的瓜兒,靠幾條藤蔓似的小路連綴著。
這個有意被“旅游”,等待被“開發”的古樸村落,還沒有賓館。我們在村支書家集合后,根據組織者的安排,分散到村民家里住下。像一汪水流經草叢下的濕地,輕輕漫開,不見了身影。仿佛我們不是來到一個陌生的所在,而是回家。
我想,一行人中最有回家感覺的當是閩西老作家張惟了。二十年前,他第一次到太平寮,一個護林員殺了自己的看家狗來招待他,太平寮人的熱情、好客令他至今難忘。而不一會聞訊而至的當年的護林員,拿著珍藏的一本選有張惟當年所寫文章的、有關福建自然保護區的散文集來找他,更使他感動不已。
等大家散開之后重新聚攏時,已是薄暮時分。雨停了。在暝晦的天色中,省城下村掛職的王書記領我們欣賞了太平寮的景致。在那片太平寮人引以為傲的原始森林中,我們被引領著看到一根離地十余米高的樹枝上長著蘭花,一根樹枝上長著隆起的節瘤似金龜趴在樹上,而我更喜歡那一根根筆直的樹干,和樹葉上的水珠落在臉上的感覺。我們還參觀了“志權公祠”,據說譚震林將軍曾經在此療傷。可我感興趣的是國家一級重點保護植物紅豆杉。作為第四紀冰川遺留下來、有250萬年歷史的珍稀樹種,紅豆杉在全世界自然分布極少,可在這里卻隨處可見。它讓我想起一些身份不凡的人,他們在有的場合卻往往十分謙和。
在一棵根系特別發達、部分裸露在地面的紅豆杉樹下,我想,為什么紅豆杉對這里情有獨鐘?是太平寮的土壤、小氣候適合紅豆杉生長?還是紅豆杉種子在傳播過程中與太平寮無意間結緣?
當然,自然萬物的生長自有它們合理的選擇,就像這個村莊的先人為什么選擇在這里落腳生息,也一定有他們在當時生存背景下的綜合考慮。但任何偶然的選擇都有它們必然的因緣。就像若不是這次筆會邀請,也許我們一輩子也無緣這個叫太平寮的村莊。
夜里停電。無月的夜加上雨天的潮,感覺像一床濕水的棉被沉沉地蓋住了村莊??蛇@個季節喚醒的脈動,卻無法在這個潮濕的夜里過早沉睡。于是,在村支書家門前的空地上,一叢篝火把村莊頭上“濕水的棉被”撕開了一個洞,山里的黑夜這才有了“透氣”的感覺。故事、山歌、舞蹈,歌聲、笑聲、掌聲,簡單的篝火晚會令人想起青春的遠足,我甚至覺得自己像置身于貧瘠的“上山下鄉”年代,某個快樂自給的夜晚。
當天夜里,我和作家傅翔宿在村支書家。屋子西邊是一片柯樹林,一條山澗從林中穿過。夜里聽風吹樹林,流水潺潺,伴隨一陣陣夜鳥啼鳴,這種城里難得聽到的大自然美妙的混音,使我恍惚回到童年的鄉村。仿佛村莊在一個巨大的篩子里被篩來篩去。一兩聲由近而遠或由遠而近的狗吠,更讓人覺得山與村與夜的幽深。
早晨起來還有稀稀疏疏的雨,如絲線一般漸漸地小了,斷了。站在平臺上,看一座座土屋板房影影綽綽,雨霧包裹著,如休眠的繭。心想,這種天氣,床上是最好的溫柔鄉。而對于早起的人,入目一幅水墨山水,也覺得不虧待。
熱情的主人帶我們重走昨晚走過的路。而我另選了村中一條順山道,自下而上行走。不幾步,便看見幾戶人家依山而居,老土屋黑瓦房和新建的貼著瓷磚的水泥平房和諧共處,房前屋后是稻田菜地。雨后的山嵐像白紗輕輕籠著,在屋頂的黑瓦和山邊綠色的草木之間,顯得分外搶眼。
再往上走,又是同樣的情景。我向村中走去??措u群在籬笆邊上覓食,狗在院墻前面交歡,聽不到一絲的喧囂。我再次感到這里的安靜與自在。一位老嫗坐在門前,不停地數著手里的念珠,投向我的目光空洞而迷茫。她是在數過往的歲月,還是算未竟的人生?我這樣想著,一位少婦從我身邊側步而過,她輕盈而有力的步態、線條分明的身材和簡單的打扮,使人感到山村特有的健康、樸素之美。
往回走時,我在村委會前的空地上駐足良久。太平寮三面環山,唯東面豁然開朗。遠方,山川林木望不到盡頭。我忽然覺得太平寮像層層花瓣中間的一顆露珠,純凈而易碎。它未必給人“桃源”的幻想,但不失為“避世”、“采菊”的好地方,身在其中確實恍若“世外”。
散淡的太平寮,是個適合“遺忘”、“療傷”的地方。如果是兩個熱戀者,想玩一回“失蹤”的游戲;或者是一顆受傷的心,想尋找一種養心的丹藥;甚或是一個失意的人,想重新擁有一個告別過去的起點,太平寮都是個上好的選擇。
但對于太平寮的旅游包裝能否紅火起來,我有著清晰的疑慮;而對它如果真的紅火起來,我卻又有著隱約的擔憂。
責任編輯 賈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