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 影
沒有人能找到他。
他躲在陰影里,暗格子外套適時遮掩了正在長成的身體。也不必卑躬屈膝,只要在陰影里,自我就會消失。像陰影復疊著陰影。他為自己瞬間的發現得意又傷感。
夜色滿滿地罩住人間。人間就是一個大氈房。此刻,在這個房子的某一處,生他的父母正在生火做飯,為眼前的兒女制造溫馨和甜蜜?或者遠沒有如此安在,他們在人間的罅隙里喘息、掙扎,不回憶,也不展望,貧窮像氣候般把他們扼住。這兩樣都不是他所希望的,太暖和太冷,都無法使人安然收受。他幼小的生命被親生父母換成的那疊錢,更重更沉,影子更長,更令人擔憂。
他注定會消失。
夏天的日光太亮太暖,他有些不適。十六歲的年紀,急躁,暴怒,是非難分,想更好,抑或更壞,金戈鐵馬,仗劍天涯,憤世駭俗,殺富濟貧。可是,安逸的學校生活無法成就十六歲的想象,火會燃燒,石頭會裂開,他的身世和心思找不到安放的地方,炙熱的夏,隨時都可能爆裂,成碎片,也許英雄神話。
涼風從氈房的縫隙絲絲縷縷襲進來。
再安穩的居所,都有危險;再暖的親情,都有缺憾。
焦急的人,憂郁的人,痛苦的人,從他眼前走過,他們口里小聲喊著他的名字,似羞澀,又似屈辱。
他是那疊錢嗎?還是一疊心血?或者不過一個名分?死后被埋在別家衣冢的孤魂?
北方陌生的農家,到處散發著孤單陰郁的氣息,連迎接他的儀式都是凄冷的,而印在臉上稀疏的親吻則帶著霜雪。他南方的靈魂,要扎根在冰天雪地里,多么艱難,他的哭聲曾傳到很遠的天際里,無人聆聽。小姐姐的白眼,敲打,再大點,以仇恨的目光剮他的肉,一塊一塊地落下,腐爛。漸漸習慣了疼痛,漸漸習慣了縮減,漸漸習慣了躲避,讓他成為沉默的棄者。
他躲在小房子里,把燈關閉,裝著睡去。他感覺自己站在很遠的高處,看到一間黑黢黢的建筑,里面沒有任何空間,沒有生命,沒有熱氣。
他像陰影般活著。在別人的閑話里長著,在父母小心翼翼不遠不近的愛和疏遠中長著,在內心日漸灰暗的光線里長著。盼望長大又懼怕長大。不能遠離,又不想停駐。他用太輕的年紀習慣了徘徊,逢迎,虛假地笑,前不能后不許。他看過走鋼絲表演,也見過平衡木練習,他的心,也被懸在高空,伸展開雙臂,不停地搖擺,努力尋找平衡。
但他渴望掉下來。渴望一場真正的關愛。來自人間真實的走近,直面對峙的爭奪、交鋒、受傷、談判、和好。
然而,不被撫摸,也不被親吻,甚至不被牽手,他孤單地走在人間,像許多人落下的影子,忽長忽短,變化無常。影子,太像一個人的秘密,太能暴露出人本性中隱藏的丑和惡,所以,世間人更注重真實的肉身的裝扮和修飾,而忽略和厭倦著影子的存在。
他要離開這些自以為是的身體,帶著自尊和自豪前行。
他選擇出走,無聲無息。
甚至不必故意躲藏,只要沿著行道樹,沿著街衢的房基,沿著公路邊的溝渠,沿著城市高樓的底部,他就不必擔心被人發現。他游移著,流浪著,漂泊著,睜大眼睛,看越來越陌生的風景,越來越陌生的人群。他會走失嗎?以十六歲的心智,不大可能。他從來就未曾停留過,而又一直被排擠在人群外面,像院墻外的樹,像殘留在深秋荒野上的糧食,像遺落在異地的工具……孤獨糾纏他,從生到死的孤獨。他習慣自己不被接納,這種孤獨,成為他生命的主要經歷和擁有。
有一天,他厭倦了這種絕望的氣息,會選擇一門手藝,用錘子擊打,來震響世界的角角落落,或者像雨點打在篷布上,發出心跳般的怦怦聲響。或許,他會選擇寫一部詩歌,用最庸常簡單的詞匯,寫一部只屬于他自己的詩歌,然后站在黑夜里,面對著有太陽的地方,大聲朗讀。他會快樂,因為那是屬于他獨自的聲音,比孤獨更美好。
現在,他躲在陰影里,看著那群長大的人們焦急而心慌地走過,他生出一種不可名狀的興奮,暗淡的燈光下,他們黑紅的顏面有些蒼黃,三五張臉連成一片蒼黃,像秋天田野里焦枯的葉子,冬天一來,都是要落到泥地里的。他竟是有些心疼的。
他繞過公園的假山,風景樹,剛綻放的月季花。噴泉的水,濺到他裸露的手臂上,清涼的舒適讓他感覺到人世的真實。他試著跑起來,像夏夜的風——但他依舊藏在陰影里,什么都無濟于事。
暗格子外套被植物牽扯。他以為植物們是沒有孤單感的,那么多花草都擠在一起,可是,它們依舊渴望外來事物的牽絆,糾纏著他,讓他生出跟它們在一起的欲望。夜降到最低處,假山和燈光也降下來,流水停歇了,他伸出手,仿佛能把夜空接住。
尋找他的人,早已消失在夜的深處。龐大的氈房,被時間洞穿。
星星一顆一顆出現,他的手里沾滿露水和清寒。
他看見自己停頓在時間的節點上——蒼茫的人間,并沒有因他的不見,而有所震動和感慨。他們不再記得他了,他自己也不記得他們。
燈光熄滅了。星星熄滅。夏天的熱氣熄滅。世界更深地陷入到無邊無際的黑暗中。他,他們,他們的他們,世間所有都將被黑暗吞沒,成為更重更稠密的陰影。
對于一個從未真正開始過生命的人來說,沒有人能找到他,連他自己也找不到自己。
責任編輯 賈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