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1年,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法律事務處處理的涉及傳播內容的投訴與訴訟共有七起,比上一年度增加了數倍,絕大部分發端于網絡。另根據北京市海淀區人民法院的統計,發端于互聯網的媒體侵權訴訟在過去的幾年已經超過傳統媒體,其發案總量接近于傳統媒體發案量的三倍。①這說明,網絡媒體侵權訴訟已經或正在成為媒體侵權案件的主體。
一、互聯網表達缺乏標準的體現
作為媒體的法律顧問,筆者常常吃驚于網絡表達內容法律標準的混亂。比如,河北某個博客圈制訂自律公約,其中有一條內容是“不反對政府”。雖然可以理解制訂公約相關人的出發點,但我們要問:我國憲法四十一條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對于任何國家機關和國家工作人員,有提出批評和建議的權利;對于任何國家機關和國家工作人員的違法失職行為,有向有關國家機關提出申訴、控告或者檢舉的權利”。那么,公民的這一憲法權利與“反對政府”是什么關系?溫家寶總理指出的“必須創造條件讓人民批評和監督政府”②與“反對政府”又如何劃清界限?怎樣表達才是科學、合法的?
當事人打官司,律師代理訴訟,一邊在法庭上較量,一邊在網絡上開辟“第二戰場”——大打口水戰,各色人等、各類角色都在網上傳播沒有經過法庭認定的各種事實,并以法律之外的各種標準評說案件的是非曲直。如果這樣,憲法所規定的“人民法院依照法律規定獨立行使審判權,不受行政機關、社會團體和個人的干涉”如何得以實現?
再比如,2011年網上熱議的某著名學者用三句粗話拒絕記者采訪并通過微博炫耀粗話的網上稱之為“三媽之罵”事件,有家網上調查表明,竟然有超過半數的投票者認為“該罵”。③但侮辱他人,是我國憲法明確規定的禁止性表達,一個群體或一個人、一個機構該受批評、甚至批判,與其該不該罵是兩回事,不應混為一談。遺憾的是不光普通網民在網上罵人,連公務人員也公開罵人,并因此已經引起兩樁名譽權訴訟。④最近甚至發展到有人要在微博上直播打架,通過網絡傳播毆斗等暴力行為。⑤這些都與構建和諧的網絡環境相去甚遠。
最令人不安的是某些法院的裁判,對一些公然揭露他人隱私、侵犯他人權益的網絡意見領袖,不僅不加制止,反而為其確立了比普通人還要低的表達標準,使勝訴者成為網民的惡劣榜樣。⑥這樣的司法裁判,對傳統媒體已經初步建立起來的表達秩序沒有維護之功,只有破壞之力。
二、就表達標準確立共識,強制力(法律)只是選項之一
大眾傳播法的基礎理論告訴我們:法治對表達自由持最小限制原則,即限制表達自由時應盡可能采取最小范圍、最低程度、最小代價的限制手段,⑦而法無禁止即為自由。此外按照法治政府的要求,政府的具體行政行為將面臨司法審查,沒有法律依據的行政行為屬于違法行政,必然損害政府的權威與公信。可見,法律不可能無處不在,它只能解決最壞的表達,其內容集中表現在“禁載十條”⑧的規范中。因為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法律不可能給互聯網單獨設立一套表達標準,法律的禁止性規范對任何人、任何媒體都是一樣的,網絡等新媒體與傳統媒體的區別僅僅是證據形態和責任的分擔有所不同。那么,除了法律,還有哪些規范形態應當受到重視,又通過何種形式成為整個社會的共識呢?
三、在互聯網時代就表達標準形成共識,功夫在網外
筆者以為,傳統媒體在長期傳播實踐中所形成的表達標準可以并且應當為社會做出表率,成為全民共識的基礎。同時也必須承認,傳統媒體如果做出不符合法律規定與法治精神的內容傳播,對公眾的表達標準產生負面作用也會更大。
比如,傳統媒體尤其是影視節目內容不區別成年人和未成年人,沒有內容分級或分時段播出制度,結果將法律(主要指未成年人保護法及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所規定的對特定對象(未成年人)限制傳播的內容(渲染暴力、色情、賭博、恐怖等)變成了普遍(對包括成年人與未成年人在內的所有公民)禁止傳播的內容。于是,在政府的相關要求中就出現了如禁止涉性節目⑨,將“淫穢”與“色情”同等對待,共同列入“不得發行、播出”的范疇⑩。
再如,我國刑事訴訟法在1997年修改時已基本確立了無罪推定的制度,但近15年來,“無罪推定”遠未被我國傳統媒體消化并認真貫徹,違反無罪推定原則的新聞報道不斷出現,比如某些傳統媒體對劉涌案和李莊案的報道。
這些發生在傳統媒體的違法傳播,本應通過訴訟被法院制止。但在一些明顯違反法律的傳播糾紛中,法院卻以“這是宣傳部門的權力”、“是正面報道”予以支持,免除了媒體的侵權責任,其實是維護了媒體的法外特權。司法對傳統媒體的這些寬縱如同交通信號燈出了故障一樣,紅燈綠燈胡亂閃爍,模糊了界線與標準。
上述司法行為通過傳統媒體日復一日的傳播越來越固化,更從負面影響著新媒體的表達標準。試問,傳統媒體可以搞有罪推定,網絡為什么不可以?傳統媒體上可以將淫穢、色情不分,網絡為什么一定要分?從某個角度而言,僅僅限制與管制互聯網是沒有意義的,也是不公平的。再加上人們對表達的標準缺少共識等重要因素的存在,在表達內容的標準方面,我國還缺少基本的制度性框架。
四、法律之外應有行規
媒體傳播的內容十分豐富,“禁載十條”顯然不足以調整媒體內容傳播中的所有問題。那么,法律之外還有什么規范呢?對于傳統媒體而言,除了法律,還有政策(包括通知等紅頭文件)、紀律(多通過口頭傳達)、從編輯到媒體領導層的經驗、記者編輯的職業道德以及專業規范等。
筆者用一些重要的指標來評價上述各種不同規范的價值。
公開性穩定性明確性書面化約束
范圍約束力行業操作性
法 律公開最穩定最明確文字最少全體公民、法人及公權力機構最強原則性強,行業操作性差
職業道德公開較穩定明確文字較多所有業內人士無約束力操作性不一
宣傳政策基本不公開隨時調整不穩定紅頭文件表達文字較多可接觸文件者較強政策引導,操作性偏差
宣傳紀律不公開不穩定口頭表達基本無文字記錄可聽到傳達者很強具一定操作性
政治、管理及編輯經驗不公開不穩定不明確基本未形成文字各級管理者職權范圍內終審權約束力很強具較強操作性
在互聯網領域,作為表達平臺的網站很多是民營企業,表達者是億萬網民,多年來可以有效作用于傳統媒體及職業新聞工作者的執政黨紀律、政策等規范所固有的一些缺陷暴露出來,包括:不公開、不穩定、難以書面化、行業操作性差等等,因此傳統媒體的這套規范體系不可能對接到互聯網上。同時,即使在互聯網領域有黑名單、注銷帳戶等公司行為,藉此對網民的表達加以控制,也難免違約訴訟的司法審查。
傳播道德是否可以成為共同的規范?不可以。道德與法律同為人的行為規范,所不同的是道德是每一個人的內心標準,它靠人的良知與社會輿論作用于人的行為選擇,它沒有任何的強制力。因此,某些“缺德”的表達,只會受到批評,卻難以或無法受到法律的追究。因此毫無疑問,只有法律,才是所有人的共同標準。不論傳統媒體還是互聯網,法律標準其實沒有區別。
所以,僅僅有法律(或強制力)明顯不夠,還需要自律,特別是行業自律。如果以“強制力”作為座標,將我國傳統媒體表達規范格局與發達國家表達規范的格局作一比較,會發現最大的不同在于我們的強制力規范過多,而具有不同程度強制力的行規卻過于薄弱,甚至是空白。
通常認為,傳統媒體的表達規范嚴于新媒體,職業新聞工作者的表達標準高于普通公民,這種“嚴”或“高”主要不是由法律決定的,除了上圖所列的紀律、政策等因素外,還由于傳統媒體在百余年的發展過程中形成了一整套成熟的行業規范,它的來源包括法律、職業道德以及專業標準,它的表現形式在發達國家是各種手冊類的文件,它的性質是行規,但它在我國傳統媒體幾乎是一片空白。
在發達國家,傳統媒體的行規基本都是公開的,公眾可以據此向行業組織或媒體投訴。這些行規經過反復地試用與修改,在實踐中逐漸成為公眾的共識,對互聯網時代的公民表達標準當然會產生潛移默化的影響。在我國,傳統媒體的表達規范難以對公眾產生影響存在多種原因,最根本原因是標準不公開。如上圖所示,紀律、政策、經驗等基本是不公開的,當然也難以示范于整個社會。
本文的結論是:互聯網時代,我國傳統媒體有必要加強行業規范的建設,表達標準要力圖避免違法傳播,盡可能地追求穩定性、書面化、可操作,并且必須公開透明,接受公眾監督。唯有如此,傳統媒體才可成為公民表達標準的積極榜樣,標準接近和統一了,整個社會的表達才能和諧有序,才有條件改變傳統媒體與互聯網“兩個輿論場”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