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美學批判與藝術“出場”

現代人不僅將城市視作棲居與交往的場所，也當成一種文明的象征與“生活的圖騰”。城市因此被賦予多重的意義指向和想象空間。在當下中國城鄉二元對立的語境下，城市成為政府與民間、精英與大眾共同營構的“復合物”。不過，在眾多中國城市的“設計”圖景中，占據主導權的敘事者是商業資本和“行政權力”，城市美學的“本體”不僅充斥著暫存性的商業文化，而且交織著偽傳統與偽現代。不僅從空間、景觀、建筑群、色彩看，當前的“城市美學”乏善可陳，而且就從文化的高度看，文脈的斷裂、理想的喪失、品格的缺席、圖像的泛濫、良知的漠視等，也構成了當代城市不堪正視的人文境遇。城市究竟是讓生活更美好，還是更糟糕？這是亟需探討的時代課題。本文擬選取幾個關鍵詞來剖析中國城市美學的“時代病征”和藝術向度。

一、作為文化意象的城市美學

城市美學的產生是社會發展和城市文明演進的結果，它是一門研究建筑、城鎮、大地景觀等一般審美規律的綜合應用美學。城市美學的一個重要構成是“城市意象”，它是指以建筑、公共設施、道路、交通、自然環境、社會秩序以及法律、制度、治理方式、價值觀念、城市精神、行為方式等因素所營構的城市氛圍，并作用于公眾意識綜合而成的基本意象。

城市意象大致可分為三部分，即城市精神、行為表現和視覺外觀。其中，城市精神是核心，它是城市賴以存在的根本，是城市的靈魂。它滲透于城市的每個維度，并通過動態的行為表現和靜態的視覺外觀表現出來。公眾可以通過城市的行為和外觀，感受到城市中蘊含的精神內核和文化意蘊。城市精神、行為表現和視覺外觀這三者的綜合，便可形成對一個城市的總體感受——即“城市意象”。

城市意象也是城市文化風格的體現，城市意象可以反映城市文化特色。從這個意義上說，作為文化象征的城市意象，為城市美學建構提供了一個基本平臺。這里可以從城市美學的“自然意象”和“身體意象”兩個維度舉例說明。就自然意象來說，如把“柳”作為揚州城市文化意象，給新時期的揚州帶來古典與創新、堅韌與優美的審美特質和文化蘊涵。就身體意象來說，適度的身體解放意識在城市美學中的彰顯，可以體現出當代城市文化中感性優先、生命優先的審美傾向。然而我們也應看到，由商業主導的欲望高漲的“身體意象”充斥著現代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從休閑娛樂場所的身體誘惑、大眾傳媒強調曲線美、減肥、整形的廣告泛濫，到明星形象（“身體”） 代言充斥媒體和城市空間，這不僅傳遞社會文化對外表體態的要求標準，也在比較的歷程中影響個人的身體審美評判，導致城市美學中文化意象的偏差和迷誤。

二、 城市規劃中的權力敘事

政府及其權力是當代中國城市規劃和城市美學的敘事者。由行政主導的城市規劃與建筑設計，實質上是“權力”敘事的體現。“權力敘事”不僅體現在以規劃、拆遷、擴建為標志的城市建筑美學中，還體現在包括申遺、升格、創建文明城市、申辦體育賽事、旅游勝地等五花八門的行政行為中，“權力”正在肆意涂抹著當代城市的美學地圖。

其一，城市“申遺”。當前中國的一些“世界文化遺產”已經不堪重負，但在利益驅動下，一些管理者罔顧“世遺”的安危而繼續“勇往直前”。2007 年貴州荔波和云南石林、重慶武隆捆綁成功申報“中國南方喀斯特”世界自然遺產。為確保申遺成功，荔波縣政府因此背負了 2 億多元高額債務，目前遺產地保護正面臨困境。

一些地方熱衷于申報，其意不在保護，卻在爭取國家下撥的保護經費。有的為了申報文化遺產名錄，強行制造“民俗”。貴州荔波“拼申遺”是“中國式申遺”的典型縮影，體現了地方政府的一種“權力敘事學”。地方政府之所以對“申遺”趨之若鶩，不在于保護文化遺產，而是為了追求“世遺”標簽以及隨之而來的知名度。權力美學主導下的“申遺”，恰與保護世界遺產的初衷背道而馳。

其二，城市“辦賽”。中國城市熱辦體育賽事，也是一種“權力敘事”的體現。在這種所謂打造城市形象的口號背后，往往隱藏著“權力”的本能擴張和一個地區的經濟發展焦慮。由此導致后果是，賽事僅僅成了城市管理者一廂情愿的表演，而與其追求的宏大目的和公眾愿望卻漸行漸遠。一些城市熱衷于舉辦體育賽事，其用意不在體育精神而在政績工程和城市形象。在權力以文化的名義來打造所謂“城市形象”的慣性邏輯中，實際上看到的卻是：城市形象僅僅留于“標語口號”的抽象和空洞。

而一個城市在市民的文化參與意識缺席的前提下，其文化形象和美學感觀不可能真正樹立起來的。

其三，城市地標建筑。法國哲學家亨利·勒菲弗曾指出，城市中那些紀念碑式的地標建筑所體現的是一個由網絡覆蓋的巨大的社會空間的會聚點。標志性建筑就其性質而言，可以是政治的、軍事的、甚至還可以是極端的法西斯主義的。它們標示出表面跡象之下的、宣稱自己表達了集體意志和思想的權力獨斷。例如上海浦東的巨型建筑就印證了亨利·勒菲弗思想。對于上海來說，這些標志建筑不僅是城市的符號表征，同時也體現了集體意志的幻影。

三、“傳統”與“現代”的雙重偽裝

“傳統”需要在一種歷史中積淀并形成群體共識。真正的傳統體現文化精神，經數千年而不敗。但是“偽傳統”不但不是傳統，還是對民族文化的一種褻瀆。城市“偽傳統”的一個重要方面就是建筑。建筑作為技術與藝術的綜合體，不同的景觀風貌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城市文化的特色。中國城市可分為三種類型，一是有歷史有遺存；二是有歷史而無遺存；三是無歷史無遺存。這三種類型的城市都有“偽造傳統”的事實，而以第二種最為明顯。

城市偽傳統的另一方面就是“名人故里”之爭。在前浪后繼的熱潮中，李白、老子、趙云，甚至西門慶，都引起了各地爭奪。歷史名人的出生地、喪葬地、行游之地，都成為各地爭奪的焦點。由此透露出地方政府的復雜心態，并非出于文化熱情，而是利益使然。

由于現代化進程，百年來我們流逝了很多文化傳統，五四以來的歷次“運動”，都是在“去傳統”，從文化遺產、傳統符號甚至到具體的人文日用都在摒棄之列。極具反諷意味的是，恢復傳統已成為了當代人的強烈愿望，其急功近利的恢復行為就是“偽造傳統”。

另一方面，與偽傳統相對的一個問題就是“偽現代”。“現代化”與“現代性”要做區分。現代性是與傳統相對的價值概念，現代性的一個基本特征，在于它是“社會在工業化推動下發生全面變革而形成的一種屬性”，這種屬性是發達國家在技術、政治、經濟、社會發展等方面所具有的共同特征，主要包括：民主化、法制化、工業化、都市化、均富化、福利化、社會階層流動化、宗教世俗化、教育普及化、知識科學化、信息傳播化、人口控制化等。照這個指標體系看，中國城市現代化的程度還很低，實現了一定的現代化，但還不具備完全的現代性特征，所以是“偽現代”。所謂偽現代就是不完全的現代性，同時具有前現代、后現代的部分特征，是個雜糅的綜合體。

追求現代化，喪失現代性，使得中國城市現代進程誤入迷途而難以自拔。如北京近年提出的“世界城市”構想，并對“世界城市”作出解釋：“世界城市”是國際大都市的高端形態，對全球的經濟、政治、文化等方面具有重要的影響力，它需具備六個支撐條件：一是一定的經濟規模，二是經濟高度服務化，三是區域經濟合作緊密，四是國際交通便利，五是科技教育發達，六是生活居住條件優越。如此看來，準備向“世界城市”挺進的北京真的準備好了嗎？

與傳統性和現代性密切相關的問題是城市身份。在當下中國，文化史中的城市意象在現實世界已日漸模糊，甚至蕩然無存。中國當代城市 60 年歷程大致經歷了“去身份”、“無身份”、到“再身份”的三步曲。而在去身份與再身份的現代進程中，導致的一個普遍性、災難性的后果就是中國城市身份的迷失——“千城一面”！城市的文化身份構成城市的格調，沒有身份感的城市，注定不會被市民所認同。

四、藝術在城市美學中的“出場”

城市既是人類文明的成果，又是人們生活的家園。用“藝術世界”的眼光來設計城市景觀，就是希冀在文明維度中積淀城市內涵，彰顯城市精神。城市美學是一個復雜的系統工程，基于城市設計的理念，我們可以“藝術在場”的方式重構當代中國的城市美學藍圖。

其一，重構意象，適度感性。每個城市的規模、性質是不同的，歷史、文化、傳統、地理也有差異，所以在塑造城市文化時，首要原則就是要準確定位城市性質。在重新構建城市文化意象中，我們提倡適度的感性生存方式。拒絕感性或過度感性是不對的，拒絕感性是一潭死水，過度感性又會走向欲望深淵，只有適度的感性而不失理性，才是城市生存的最佳方式。

其二，營造景觀，張揚人本。科學發展觀的核心是以人為本，城市發展同樣要堅持“以人為本”的理念。這就要求城市規劃者與建設者始終以方便人、服務人、發展人、塑造人為城市規劃建設的出發點和落腳點，打造一個優美宜人的生存環境。建設“宜居城市”應該是城市發展的永恒主題和最終目標，同時也是對城市規劃與建設者提出的重要課題。

其三，尊重傳統，謹慎現代。尊重城市本身的傳統。個性是城市形象塑造的生命，沒有個性的城市就沒有生命力。每一座城市都有自己的傳統、風格和地方特色，這就需要在塑造城市形象時充分把握。城市美學設計作為當代人對繼承歷史傳統和建構現代文明的連接地帶，本身充滿內在張力。城市空間和建筑的藝術底蘊來自傳統，對現代化的追求要謹慎。作為時間維度的現代化，只是相對于過去而言。從現代性看，中國城市現代性特征還不明顯，“現代”之路任重道遠。

其四，空間審美，色彩和諧。設計符合城市地理環境、文化傳統和現代意蘊的色彩體系，重建城市空間審美。重構城市美學須要貫徹現代設計學標準，特別是建筑與公共空間。現代科技的城市應用，所帶來的最大難題是“城市病”。剛進入現代化快車道的中國，人們還沒有感受到更多城市化的優越性，便開始飽嘗著“城市病”的尷尬和危害。交通擁堵、噪音污染、視覺單調乏味等諸多不適，體現了城市公共空間的生存困境與審美危機。因此，我們必須能夠在 21 世紀創造一個適合人類生存的、具有較高藝術價值和美學意義的城市空間，可稱之為“生態空間”或人本空間。所謂人本的城市空間，即是由構成城市硬件的建筑和基礎設施，以及構成城市軟件的文化、信息共同組成的具有極高藝術價值的人居環境。但是在繼承和發展城市空間藝術方面，我們還顯得十分幼稚。

綜上所述，藝術在城市美學建構中的“出場”，目的在于彰顯城市文化的超時間維度。城市文化有空間與時間兩個維度。空間維度呈現在視覺外觀，時間維度則關注人的心靈節奏。作為一種空間結構的城市，需要在綿長的時間過程去感知。空間藝術營造是為時間審美服務的。因此，城市美學的核心是時間意識和生命體驗。讓人忘掉時間的存在，不再壓抑和緊迫，體驗城市的感性與和諧，這是城市美學的最高追求。從這個意義上說，藝術既是手段也是目的，讓它在城市美學中的永恒“在場”，就是市民的幸福之源。

五、 結 語

德 國 文 化 史 家 斯 賓 格 勒（Oswald Spengler）曾在《西方的沒落》一書中悲觀地指出，城市是人類“文明”衰落的象征，城市的繁榮不是鮮活的春花而是黃昏的秋林。在斯賓格勒看來，大城市作為人類由青春活潑的“文化”時期過渡到守成的“文明”階段的見證物，是否預示著人類文化史的終結？不管這個推測是否可靠，他給當代人一種警示：既然讓人類完全回歸自然已不可能，既然城市的現代化擴張必然要以人和自然的疏離為代價，那么，如何在城市發展中保持人類來自自然的爛漫童心而不泯滅，則是我們要反思的永恒課題。同時，城市與廢墟往往一步之遙，時時警惕城市文明的脆弱性，讓藝術充沛心靈，以時間審美代替空間擴張，也許不失為一種自救之道。從“藝術在場”的城市美學，引渡到“美學城市”，是我們城市建設的真正目的。

（作者單位：東南大學藝術學院 來源：《現代城市》2011.02）

參考文獻

【1】 凱文·林奇. 城市意象[ M] . 方益萍譯. 北京: 北京華夏出版社，2001.

【2】吳良鏞. 吳良鏞城市研究論文集[ M] . 北京: 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1996.

【3】張京祥. 西方城市規劃思想史綱[ M] . 南京：東南大學出版社，2005.

【4】涂在齊. 試論城市文化與城市形象的塑造[ J ] . 理論月刊，1998，( 2) .

【 5】斯賓格勒. 西方的沒落[ M] . 北京：商務印書館，1991.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項目（10BZW015）；江蘇省高校研究生科研創新計劃項目（CX10B_041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