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九從山上采藥回來,在街上迎面碰見殺豬匠吳二嫂,笑著臉打招呼:“二嫂,忙啥?”沒承想,吳二嫂沒搭腔,臉一轉,看著街邊的商家店鋪與徐九擦肩而過,卻在背后狠狠地呸了一口,還撂下一句硬梆梆的話:“沒骨氣的東西!”徐九猛一顫,仿佛被吳二嫂用雪亮的殺豬刀穿了個透心涼,臉色煞白,身子一晃,腳下沒有根了,走路輕飄飄的。
徐九是接骨匠,手藝是祖上傳下來的。煙鎮(zhèn)西山自大清光緒初年發(fā)現金礦,徐九的爺爺就帶著家人在煙鎮(zhèn)安了家,為摔斷胳膊砸斷腿的采礦人接骨。徐九五六歲時就跟爺爺、父親學接骨,到日本人接管西山金礦時,徐九把爺爺和父親的接骨術融為一體發(fā)揚光大,不光隔著皮肉能把粉碎性骨折拿捏得完好如初,還能把好骨捏碎了重新組合。爺爺和父親相繼去世后,徐九頂起了“徐家骨科”的大梁,成了名噪煙鎮(zhèn)方圓百里的接骨匠。
身板硬朗的徐九被殺豬匠吳二嫂一口唾沫一句話擊倒了,踉踉蹌蹌回到家,躺在床上直喘粗氣。蘭子娘坐在床頭為徐九輕撫胸部,蘭子忙里忙外倒水淘布巾,把濕漉漉的布巾疊放在爹的額頭,又提起茶壺想倒杯水給爹喝,壺空了,跟娘說了聲就去鍋屋燒水了。聽蘭子的腳步聲走出了屋,徐九嘆口氣,淚水無聲無息地從兩只眼角流下來,滴落在枕頭上。蘭子娘要幫他擦淚,徐九不要,抓著蘭子娘的手說:“蘭子娘,我臉上蒙狗皮,沒法在鎮(zhèn)上活人了。”
“這能怨你嗎?都是挨千刀的小日本造的孽啊。”
“蘭子娘,別怪吳二嫂,是我不該做那事呀。”
“我不怪吳二嫂,可那也不是咱情愿干的,是為了蘭子啊。”
大名鼎鼎的接骨匠徐九,接過鎮(zhèn)里鎮(zhèn)外人的胳膊,也接過三鄉(xiāng)五里人的腿,做夢也沒想到會去接狗骨,接日本人狼狗的腿!
日本護礦隊三村隊長在寡婦劉蘭英家喝醉了酒,被劁豬匠蘇二橋閹了兩個卵子,在海州城醫(yī)館里養(yǎng)了半年又回到鎮(zhèn)上,雖說成了太監(jiān),但還是經常把鎮(zhèn)上女人抓到護礦隊去折騰,嚇得鎮(zhèn)上女人見了三村都躲著走,恨得鎮(zhèn)上男人牙根疼。護礦隊養(yǎng)了條大狼狗,三村不到礦上去的時候,就牽了大狼狗在鎮(zhèn)上轉悠,大狼狗見人就齜牙咧嘴唬唬亂吼,別說小孩子怕,就是大人也心驚膽戰(zhàn)。春天的時候,金匠秦老疤帶小孫子上街買花棒玩,碰上了三村和大狼狗,小孫子被大狼狗猛撲一下,嚇掉了魂,沒過三個月就死了。秦老疤兒子秦春雨一氣之下上山投奔了黑風寨的游擊隊,經常跟護礦隊干仗。前一陣子,鎮(zhèn)上有個叫三牯牛的小青年,見大狼狗張著血盆大口朝身上撲,嚇得轉身就跑,大狼狗從他腿肚子上撕下一塊肉來,呱嘰呱嘰當街吃了。三牯牛讓徐九包了藥,個把月才好利索。三牯牛恨死大狼狗了,對徐九說,他巴不得一石頭砸死大狼狗才暢快。徐九是個少言寡語的人,嘴上沒說啥,心里想的卻和三牯牛一樣。三牯牛這話說了沒多少天,大狼狗欺負鎮(zhèn)上人家的小母狗,被人砸了一石頭,狼狗沒砸死,砸斷了一條腿。鎮(zhèn)上人都暗暗高興,三牯牛拍著屁股叫好,徐九心里十分暢快,讓蘭子娘炒了兩個小菜,喝了二兩煙鎮(zhèn)老燒。
徐九二兩小酒沒喝完,鎮(zhèn)保安隊長二公雞就帶著兩個日本護礦隊員來了。
二公雞說:“九哥,三村隊長請你去呢。”
徐九還沒說話,正在吃飯的蘭子說:“沒見我爹正吃飯嗎!”
二公雞不看蘭子,仍對徐九說:“三村隊長叫你這就去呢。”
一個叫小野的護礦隊員見徐九還坐在飯桌前,端著酒杯喝小酒,嘰哇亂叫上來要拉徐九。蘭子站起來對二公雞說:“什么事不能等我爹吃完飯再去!”
二公雞說:“九哥,你要不去,就叫蘭妹子去見三村隊長吧。”
小野和另一個護礦隊員立馬放下徐九,要把蘭子帶到護礦隊去,嚇得蘭子哆哆嗦嗦直喊爹。
要蘭子去見三村隊長,那不是把閨女朝火坑里推嗎?徐九一口干了杯里的酒,說:“放了蘭子,我跟你們去。”
二公雞說:“九哥,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呀。”
徐九看看才一十六歲如花似朵的閨女,心里想,就是叫我上刀山下火海,也不能讓三村糟蹋了閨女呀。護礦隊員用槍抵著徐九的后脊梁,逼著他去了護礦隊。
來到護礦隊,徐九才知道,三村找他不是接人骨,是接狗骨,接大狼狗的腿骨。
徐九接完狼狗腿還沒回到家,消息就傳遍了煙鎮(zhèn)的旮旮旯旯。
天傍晚的時候,蘭子從門外跑進來對徐九說:“爹,劉小手的孫子栓柱從樹上掉下來,胳膊摔得不能動了。”
劉小手原來是鎮(zhèn)上的鋦鍋匠,為鎮(zhèn)長馮壽堂的兒子馮森鋦過人頭后,手就不能掌鉆,也不能拉弓了,掌鉆拉弓手發(fā)抖,從此廢了手藝,只好在街上賣菜過生活。劉小手的孫子栓柱才七八歲,正頑皮,和小伙伴在鎮(zhèn)西窯池邊爬樹玩。窯匠楊老三看見了,怕孩子從樹上掉下來摔著,老遠喊了一聲,嚇得小伙伴們抱著樹桿“嗤溜嗤溜”滑下來,栓柱卻從樹上掉下來,胳膊摔得不能動了。
徐九聽說栓柱胳膊不能動了,知道是脫臼了,掙扎著爬起來,蘭子娘問他:“干啥去?又沒人跟你搶生意,在家里等著就是了。”
徐九說:“快把我扶到門口去。”
徐九被蘭子娘攙扶到大門口,等著劉小手把孫子送過來。
不一會,劉小手領著栓柱過來了,身后還跟著幾個孩子。徐九正要喊“小手哥”,卻見劉小手看也沒看他,領著孫子和幾個孩子匆匆從門前過去了。
蘭子說:“爹,他們去找剃頭匠羅瘸子了。”
聽了蘭子的話,望著劉小手遠去的背影,徐九突然覺得天旋地轉,兩腿一軟,癱在大門旁。
這天下午,徐九坐在高凳上,兩只穿著布襪子的腳,一邊一只踩著鐵餅中間的木把手,在鐵槽里骨碌來骨碌去地碾藥。碾好一槽,倒在篩子里篩過了,把沒碾碎的藥草再放在鐵槽里碾。待有時間了,把碾碎的草藥熬成黑藥膏,攤在巴掌大一塊一塊白布上,做成膏藥,留著接骨時用。徐九家屋里屋外常年飄著一股藥香。
蘭子娘從街上回來,對徐九說:“蘭子爹,聽街上人說,三牯牛的腿給護礦隊員打斷了。”
徐九一愣,兩只腳不骨碌了,盯著蘭子娘的嘴說:“三牯牛的腿給護礦隊員打斷了?”
蘭子娘朝碾子里放了一把干藥草:“三牯牛娘病了,三牯牛想弄點金子賣了給他娘買藥,到礦上背礦石,用細麻繩拴了一塊雞蛋大的金疙瘩,上邊系在大根上,下邊滴溜在腿襠里,想帶回家。下班時,被護礦隊員檢查發(fā)現了,打得人死命活哭爹喊娘,腿也給槍托砸斷了。”
徐九嘆口氣說:“你說這是什么世道,咱煙鎮(zhèn)的金礦,怎么就成了日本人的金礦呢?”
蘭子娘說:“我看,就得像趙三黑那樣,要把金礦從日本人手里奪回來才是。”
趙三黑原來是西山里吃金礦飯的土匪,日本人自己成立了護礦隊,不要趙三黑護礦,趙三黑沒油揩了,整天帶著人跟日本護礦隊干仗,還截過護礦隊朝海州城碼頭運送的礦石,護礦隊經常進山想剿滅趙三黑,趙三黑帶著人跟護礦隊捉迷藏,三轉兩轉沒了蹤影,說不準什么時候又到礦上放幾槍,攪得護礦隊沒一天安寧日子。劁豬匠蘇二橋閹了三村跑到山里,后來跟濱江地下黨有了聯(lián)系,把趙三黑的土匪改編成了西山游擊隊,更成了護礦隊的眼中釘肉中刺。
徐九聽蘭子娘說到趙三黑,心里一緊,朝門口望望,說:“這話可不敢在外面說,說漏了嘴,讓護礦隊知道就沒命了。”
蘭子娘嘴巴閉得緊緊的,不再吭聲。
徐九朝后院喊:“蘭子,快燒水。”
蘭子娘不解地看著徐九:“燒水干啥?”
徐九不碾草藥了,穿上鞋,說:“準備準備,三牯牛來了好接腿。”
徐九剛把膏藥拿出來,幾個礦工用門板抬著三牯牛就闖進來了。徐九要人把三牯牛抬到后院,血頭血臉的三牯牛臉上沒一點血色,那條斷腿,骨頭茬都露出來了。徐九心疼地說:“我個乖乖,咋把人打成這樣。”又喊,“蘭子,快端水來。”
三牯牛醒了,睜眼看看是徐九,有氣無力地對工友說:“快把我抬走。”三牯牛說著,抬抬后背,翹翹頭,被徐九一把按住了:“別動,擦洗擦洗,我馬上給你接腿。”
三牯牛朝工友吼了一聲:“我不要他接,抬我去找瘸子叔。”
幾個工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一起看著徐九,半晌,抬起三牯牛走了。徐九一見三牯牛被抬走了,追著喊:“別走哇,羅瘸子治不了這個骨傷。”
工友們不聽,出了徐家骨科的大門,抬著三牯牛朝鎮(zhèn)西跑。
“咣當”一聲,蘭子手里端著的一瓦盆熱水掉在地上,瓦盆碎了,溫熱的水滋滋響著滲進了土里。
徐九的臉色比豬肝還難看。
三牯牛被抬走了,家里冷清得沒一點生氣。徐九關上大門,覺得沉悶得透不過氣來,走到院里看看天,見暮色已經撲落下來。蘭子喊他吃飯,他說不餓,上床躺下來,又睡不著,望著黢黑的屋子,腦子里想的盡是蘭子的事。
徐九想,要盡快給蘭子找個婆家,婆家最好離煙鎮(zhèn)遠一點,遠上個十里二十里才好,別讓護礦隊給糟蹋了。徐九想想,心里又有些不忍,老兩口就蘭子這么一個閨女,嫁得遠了,今后想見個面都難。再說,等以后年歲大了,誰來給老兩口端碗水呢?徐九想來想去,也沒想出個主意,心里突然想找個人說說話。自從接過日本人的狼狗腿后,徐家骨科一下子冷清下來,連個來串門說話的人也沒有。徐九把鎮(zhèn)上的熟人琢磨了一遍,決定去找窯匠楊老三。
天上沒有月亮,幾顆星星在云影里忽隱忽現。徐九摸黑來到鎮(zhèn)西窯場,楊老三燒窯還沒睡,正朝窯洞里添木柴棒子。
楊老三說:“九弟,你好長時間沒來看看三哥了。”
徐九說:“三哥,我沒法活人了。”
楊老三添完柴火,要徐九到屋里坐,徐九不去,說:“嫂子睡了,咱在外邊說說話。”
楊老三見徐九執(zhí)意不進屋,拉著徐九在窯門旁蹲下來,一邊聽著窯里木柴棒子噼啪的燃燒聲,一邊說話。
徐九把劉小手孫子胳膊脫臼和三牯牛被護礦隊打斷腿的事說了,然后說:“三哥,給日本人接狼狗腿,是護礦隊員拿槍逼我去的,不是我自己愿去的。”
“我想九弟也不會是自己去的。”
“我不去,護礦隊員就要把蘭子帶走,我是被逼的,沒有辦法了呀。”
“吳二嫂和劉小手他們商量要把你趕出煙鎮(zhèn),我給攔住了。我對吳二嫂說,九弟絕不會自己去給日本人接狼狗腿的。都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老街坊,趕誰走?大伙得想法子跟蘇二橋、趙三黑他們一起跟護礦隊干,不能讓煙鎮(zhèn)的金礦石一船一船朝日本運,是不是?”
聽了楊老三的話,徐九心里一疼,自己除了躲著人上山采藥,要不就是悶在家里碾藥、熬藥制膏藥,連差點兒被趕出煙鎮(zhèn)這樣的大事也沒聽說。徐九一把抓住楊老三的手說:“多虧三哥,要不我徐九就無家可歸了。”
“有我在,誰也不能把你趕出煙鎮(zhèn)。信不過別人,還信不過我嗎!”
“三哥,我聽你的。”
接著,徐九又把想給蘭子找婆家的事說了。問楊老三:“三哥,山里山外有沒有合適的親戚?”
“蘭子還小,我看過兩年再找婆家也不遲。”
“我是怕蘭子給護礦隊糟蹋了啊。”
楊老三想了半晌,對徐九說:“九弟要是信得過我,過幾天我跟蘇二橋、趙三黑他們說說,讓蘭子到黑風寨去,你看怎么樣?”
徐九猛一驚,睜大眼看著楊老三,說:“你跟黑風寨有聯(lián)系?”
“平時沒多大聯(lián)系,我跟蘇二橋他們能說上話。”
“我回去跟蘭子娘商量商量,過天給你回個話。”
徐九跟楊老三說了半夜的話,心里敞亮了不少。回家的路上,尋思著楊老三的話卻有點怕,把蘭子送到黑風寨去,不就是送到蘇二橋、趙三黑的游擊隊去了嗎?徐九的心猛一下提到了喉頭。
半個月過去了,徐九也沒給楊老三回話,蘭子是去黑風寨還是不去黑風寨。徐九回去后,根本就沒有跟蘭子娘商量,把閨女送到游擊隊跟日本人去打仗,他心里有些舍不得。
這天半夜,徐九剛睡著,就被南山里“乒乒乓乓”的槍炮聲驚醒了。他和蘭子娘披著衣服坐在被窩里,不說話,聽槍聲,想心事。徐九想,幸虧沒答應楊老三把蘭子送到游擊隊去,槍子兒哪里長眼啊。
一夜到天明。
徐九剛起來,大門就被敲得“咚咚”響。徐九以為有人來接骨,答應著跑過去,開門一看,來的不是傷號,是小野和幾個護礦隊員。徐九剛要關門,被小野一腳踹開了,護礦隊員呼啦一下子進了屋,嘰哩哇啦亂喊亂叫。徐九聽出來了,小野是叫他到護礦隊去的。
徐九心想,這回說什么我也不能去接狼狗的腿了。徐九裝傻,一副聽不懂的樣子。小野上來就是一槍托,砸得徐九肩膀又疼又麻。小野喊:“快快的,快快的。”見徐九還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樣子,小野躥到屋里,把蘭子拉出來,威脅說:“你的不去,她去。”
徐九一看小野又要把蘭子帶到護礦隊去,連忙說:“我去,我去。”
無可奈何的徐九,只好帶著藥包去了護礦隊,這回不是接狼狗腿,是接馬腿的。三村的東洋馬昨天夜里被蘇二橋、趙三黑游擊隊的絆馬索絆斷了。護礦隊員圍了一圈,槍口對著徐九,徐九半點想法也不敢有,只得老老實實接馬腿,接好馬腿,又把馬腿上的毛刮凈了,才貼上接骨膏藥。
徐九在護礦隊員的槍口下接完東洋馬腿,心里堵著一口氣,接日本人狼狗的腿,接日本人東洋馬的腿,祖輩在煙鎮(zhèn)留下的那點名氣早毀在他手里了。徐九恨自己,恨自己不爭氣。可是又一想,如果爭了這口氣,不給日本人接狗腿接馬腿,蘭子就要落入虎口遭殃了。徐九心里像被人用刀子割了一樣難受。
徐九一進家門,見有個年輕人在家里等他。年輕人見徐九回來了,連忙把徐九拉到里屋說話。從里屋出來時,年輕人說了聲我在山上等你,先走了。徐九叫蘭子娘拿了兩個玉米面窩窩頭,三口兩口吃下肚,喝了一碗稀粥,抹抹嘴,抓起草帽,帶上藥包出了門。
怕鎮(zhèn)上人見到,徐九用草帽遮了半邊臉,沿著街邊走了一段路,拐進一條巷子,穿過巷子出了鎮(zhèn),看見年輕人在山上的小路口等他,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年輕人是黑風寨的人,來請徐九上山給趙三黑治腳的。夜里打仗,趙三黑崴了腳。
徐九在黑風寨門口見到了背著盒子炮的蘇二橋,沒想到原來膽小怕事的蘇二橋,竟成了黑風寨威風凜凜的游擊隊大隊長,讓徐九唏噓再三。蘇二橋見了徐九很高興,抓著徐九的手搖晃了好長時間。
“二橋兄弟,你九哥沒臉活人了。”
“九哥,你的事我聽楊老三說了,我知道你都是為了蘭子。”
“不為蘭子,我早去死了,還活什么人!”
“九哥,大家會理解你的。”
“別提了,要不是楊老三攔著,鎮(zhèn)上人差點兒把我趕出鎮(zhèn)子了。”
“九哥放心,你是鎮(zhèn)上的老人,哪能說趕走就趕走了呢?他們不過是一時想不開,說說氣話而已。”
說著話,蘇二橋帶著徐九來到議事堂,趙三黑就住在議事堂里間屋里。這議事堂過去是趙三黑干土匪時建的,趙三黑被蘇二橋改編成游擊隊后,議事堂就成了游擊隊的辦公室。徐九光聽說過趙三黑,卻一直沒有見過趙三黑,以為趙三黑長得人頭鬼臉是個活閻王。見了面一看,趙三黑是個天庭飽滿濃眉大眼的人,一下子覺得親近了不少。徐九還沒來得及說話,趙三黑卻先說話了:“九哥,我這破腳,辛苦你了。”
徐九一時間愣在那里,看著趙三黑不知說啥好。蘇二橋說:“九哥,三黑兄弟現在是游擊隊的副大隊長。”
徐九連說了幾個好,接著燒草藥水給趙三黑燙腳,又把趙三黑的腳抱在懷里,揉搓推拿按摩了一個多時辰,直到趙三黑覺得輕松了,這才敷上膏藥。之后,把帶來的草藥和膏藥全留了下來,讓趙三黑過幾天燒水燙腳換膏藥。
徐九離開黑風寨時,聽說昨天夜里打死了一個游擊隊員,傷了三個人。突然想,要是把蘭子送來,說不準哪天也會……想著想著,心里猛一震。天黑透的時候,徐九才下山回家。
一天下午,徐九看見三牯牛一跛一跛的從門前走過,心想,羅瘸子哪里接得了露了骨茬的骨傷呀,可惜了三牯牛一條好腿。
羅瘸子是個剃頭匠,小時候被土匪追殺,跳澗時摔斷了腿,被一個老剃頭匠救下來,腿接好了,可是短了一截,走路一瘸一拐的。民國初年從外地投奔剪紙匠呂三娘來到鎮(zhèn)上后,憑著跟老剃頭匠學的本事,除了給人剃頭,有人胳膊腿脫臼了也能幫著推拿上,早早晚晚也給人接一點小骨傷,是個二把刀。
徐九心里突然有了一個想法,一個要幫三牯牛重新接骨的想法。
吃過晚飯,徐九買了兩斤大油果子,悄悄走進三牯牛家。三牯牛老娘病在床上,三牯牛正給老娘喂藥。
徐九說:“老嫂子,我來看看你。”
三牯牛放下藥碗,見是提了糕點的徐九,說:“你來干什么!”
徐九沒搭理三牯牛,坐在床沿跟三牯牛的老娘說話:“老嫂子,我想給三牯牛重新接腿。”
三牯牛娘說:“不是羅瘸子給接好了嗎?”
徐九說:“接瘸了。我想給三牯牛斷了重接,保證像好人一樣。”
三牯牛呸了一聲:“接瘸了,我也不要接日本人狼狗腿的人接。”
徐九臉臊紅了,再也坐不下去了,起身走了。
三牯牛追出門老遠,把糕點扔給了徐九。
從三牯牛家出來后,徐九就想好了,不能再讓鎮(zhèn)上老少爺們這樣瞧不起自己了,回家跟蘭子娘商量商量,抓緊把蘭子送到黑風寨去,跟蘇二橋和趙三黑他們去打日本護礦隊。
第二天下午,徐九從山上采藥回到家時,見蘭子娘和蘭子哭得跟個淚人兒似的。半晌,徐九才從蘭子娘哽哽咽咽的話語里知道是怎么回事。
護礦隊員小野找徐九去接過狗腿和馬腿,早對蘭子垂涎三尺。下午的時候,小野在街上遇見蘭子,一時興起,要把蘭子帶到護礦隊去,正好碰上到殺豬匠吳二嫂家買下酒菜的窯匠楊老三。楊老三攔下蘭子不給走,小野舉著槍托要打人,楊老三一聲喊,賣菜的劉小手提著秤砣過來了,金匠秦老疤拿著銼刀來了,街上呼啦啦來了一幫人,連殺豬匠吳二嫂也拿著雪亮的殺豬刀來了,一干人擋在蘭子面前,把小野團團圍住。小野只好放了蘭子,灰溜溜地走了。
殺豬匠吳二嫂和窯匠楊老三把蘭子護送回家。吳二嫂對蘭子娘說:“九嫂,九哥的事我聽說了,以后叫蘭子當心點。”
蘭子娘聽說蘭子的遭遇后,千恩萬謝吳二嫂和楊老三。送走吳二嫂和楊老三,娘兒倆抱頭大哭起來。
徐九一邊聽蘭子娘述說,一邊下定了送蘭子到黑風寨去的決心。蘭子娘講完后,徐九把蘭子娘拉到里屋,關起門來商量了半晌。
當夜,蘭子娘打點好行裝,徐九裹著包袱,領著蘭子來到窯匠楊老三家,說了一會兒話,三個人就動身上山了。
送走蘭子不久后的一個月黑風高夜,三村帶著護礦隊偷襲黑風寨,沒想到被蘇二橋和趙三黑的游擊隊打了埋伏。三村帶著人忙著逃命,一腳踏空滾下山坡,摔斷了一只胳膊和兩條腿。天亮抬下山時,三村的斷臂滴溜搭掛,一條斷腿轉了一圈腳后跟朝前。
二公雞又帶著小野和幾個狼狽不堪的護礦隊員來找徐九給三村接骨。小野怕徐九不去,屋里屋外找蘭子,還想用蘭子要挾徐九,沒找到蘭子,就拿槍口頂在徐九的胸脯上,要徐九快快去。
徐九把小野的槍撥拉到一邊,帶上一大包草藥,又帶上幾貼膏藥,對二公雞說:“二隊長,走哇。”
二公雞拍著徐九的肩膀說:“九哥,想通了?”
徐九說:“二公雞大侄子,我想通了。”
二公雞高興地說:“九哥,想通了就好,跟著日本人有飯吃。”
小野也豎著大拇指對徐九說:“大大的良民。”
徐九來到護礦隊,忙著刷鍋添水燒草藥水。燒好草藥水,護礦隊醫(yī)生給三村打了麻醉針,徐九先給三村洗了斷胳膊,又洗了斷腿,把三村身上的擦傷也仔仔細細清洗了一遍。
清洗完三村的斷胳膊斷腿,徐九氣沉丹田,待氣運到手上后才開始接骨,兩手在三村斷臂上上下下摸捏了幾遍,聽得胳膊肘那兒有輕微的骨頭碎裂聲,接好碎骨,貼上膏藥,用繃帶把斷臂裹起來掛在三村的脖子上。之后,把三村腳后跟朝前的斷腿慢慢擰轉過來,在斷腿上來回摸捏,撫摸膝蓋時,又聽得有骨頭的碎裂聲,腿上的斷骨接好后,徐九在兩手上運足氣,把三村的腿從上到下仔仔細細摸捏了一遍,兩條腿都摸捏完了,這才里里外外貼了膏藥,給三村的腿上上夾板,用繃帶捆綁得結結實實。為三村接完胳膊腿后,徐九已是大汗淋淋氣喘吁吁。
過了個把時辰,三村醒過來,徐九說:“三村隊長放心,三個月后你就跟好人一樣能走路了。”
三村點點頭說:“喲西,你的,大大的良民。”
徐九從護礦隊出來后,長長舒了口氣。
三個月后,三村取下胳膊上的繃帶,松開腿上的夾板,想翻身下床,沒承想,胳膊折在胸前伸不直,兩條腿伸得筆直不能拿彎,哪里還下得了床?
氣急敗壞的三村連忙派人去捉拿徐九,徐九家早已人去屋空,日本護礦隊一把火,把徐九家燒得干干凈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