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陽光不動聲色地照著東勝這座城市。沿著鄂爾多斯恰特方向吹來的一陣涼風,拂入了我的耳孔:
鄂托克的西邊真是遙遠啊
要和情人巴圖巴雅爾相見多么難啊
栽了榆樹就會扎根的呀
年紀輕輕的阿拉坦達麗離不開你呀
澄澈、明凈的歌聲,如同天籟之音一般拽住了我的目光。歌聲來自鄂爾多斯恰特門前的廣場。一群圍成圈的人專注地觀看表演,還有人悄悄地議論著什么。
我擠進了人群。歌手是一個年輕的巴特爾,嘴角留兩簇黃黑色的胡須。他邊唱邊扭,那聲音是樸素干凈的,曲調生動如河源上的勁風,讓在場的人感受到了一種力量、一種氣勢;又如花朵粲然綻放,在花叢中爭奇斗艷。其情之濃,濃如墨汁;其情之深,深似大海:
爬上了北面高高的山頭呀
了望巴圖巴雅爾回來的身影
不是因為希罕你那紫緞袍子
是你那顆善良的心迷住了我呀
不稀罕你那無價的金銀財寶
只愛你那聰穎的智慧是真的呀
當歌手用飽醮深情的嗓音抑揚頓挫地唱完最后一句時,那掌聲嘩啦啦一片,就像秋風吹過豐收的田野。人們面帶微笑,向歌手投去贊許的目光,他們邊長時間地鼓掌,邊微微點頭……
我成了歌迷,每天晚上,我都會帶著一身的疲倦,進行一次音樂理療。一來二去,我們熟了。我和這位名叫巴圖的歌手成了朋友。我才知道巴圖的舌尖曾咬斷過。從一個禿舌舌(即吐字不真)成為一個優秀的歌手,這是怎樣的一種毅力呀!
那時巴圖六歲,一個親戚來家串門,帶來了一瓶白糖。母親怕饞嘴的巴圖偷吃,就把糖瓶放在家中的柜頂上??蛇@哪能難倒饑餓而又頑皮的巴圖,他趁大人不注意,偷偷地爬上炕欄,踮起腳尖兒去夠,夠不著,又拖來倆個枕頭,摞在一起,就在糖瓶將要到手時,枕頭一滑,他一下摔了下去,重重地落在炕與柜的夾縫里,上下牙齒一磕,舌頭被咬斷了。母親看到寶貝疙瘩滿嘴流血,一下就暈了過去……直至送到醫院縫合了十三針才縫好。但所幸的是,巴圖后來憑著堅強的毅力,堅持發聲練習,終于可以流暢而清楚地說話了。
巴圖十一歲,當兵的哥哥復員回來了。哥哥帶回了一股清新的空氣,他在軍營里學會了很多當時流行的歌曲。像那些傳唱一時的《走在鄉間的小路上》、《外婆的澎湖灣》等歌曲,哥哥都能如數家珍地唱出來。這一下可把巴圖羨慕死了。他整天纏著哥哥。哥哥走到哪兒,他就跟到哪兒,吵嚷著要哥哥教唱歌。哥哥也不吝嗇,就一首一首地教他唱,很快,他就學會了許多流行歌曲。哥哥還把自己唱歌體會一一傳給他。
有一段時間,巴圖迷上了畫畫兒。見到什么就畫什么。見到山就畫山,見到水就畫水,山水草木、花鳥魚蟲,都被他畫了個遍。后來還把小時候看過的《封神演義》拿出來,對著上面的文字描寫,開始在頭腦中想象那些騰云駕霧的仙人們各具情態的形象,并在紙上一一畫出來。上初一那年,他來東勝學習美術。學習之余上街閑逛。在偌大的市里他東瞅瞅,西看看,許多新鮮的玩藝兒吸引著他。這時他看到在一個專賣樂器的店鋪里,一把吉它透過窗戶發出溫暖的光。這棕色的溫暖把他牢牢地吸住了。巴圖一動也不動,久久地盯著這吉它,眼睛里有一種驚喜,并有一種占有的欲望。在家鄉準格爾楊四格嘴,巴圖只見過四胡、二胡、揚琴、嗩吶等民間樂器,這些,他也喜愛過,但他更愛這洋樂器,他曾在電視中多次見到過那些時髦的歌手,斜挎著吉它,邊彈邊唱,邊唱邊舞。他憧憬著,向往著:如果自己有一把吉它,也像電視里的時髦歌手那樣,斜挎著吉它,邊彈邊唱,那該有多好啊。一下子,吉它飛到巴圖的眼里,再也拔不出來了。
這次外出學習,母親給了巴圖60塊錢,報名費收了20元,剩下的40元就是生活費??墒羌恼T惑力太大了,就像饑餓的人無法抗拒美食一樣,他實在沒辦法抗拒這種誘惑。但那把吉它的價錢就像一座大山橫在他的面前,使他無法輕松地繞開。整整36元錢,這意味著,如果買了吉它,剩下來的日子就得忍饑挨餓了。想了又想,那把吉它最終還是讓巴圖買回來了。吉它是買回來了,可饑餓也尾隨而至。沒錢吃飯,巴圖就每天只吃一個饅頭,再擰開自來水管兒喝一肚子涼水。他餓得頭昏眼花,走起路來都晃蕩。同學們看著不忍心了,這個給一口,那個給一口,這樣總算把這段饑餓的日子熬過來了。
吉它是有了,但他不懂樂理,也不識譜,自然也就不會彈吉它,于是就虛心地向音樂老師請教。音樂老師對巴圖的執著很是贊賞,耐心地給他講樂理知識,手把手地教他彈吉它。巴圖的音樂天賦發揮出來了,沒過多久,就可以熟練地彈一些簡單的曲子了。同時也掌握了許多樂理知識提高了識譜能力。
有了吉它,巴圖就利用課余時間,懷抱著心愛的吉它,輕輕地撥弄琴弦,亮開歌喉,盡情地唱著他想唱的歌曲。學校的樹林里、小路上,到處都有他的歌聲。寧靜的校園上空,每天總要飄起優美動聽的歌聲。歌唱得好聽,追隨者也就多了。他給同學們唱那時流行的張明敏的歌《我的中國心》,舉手投足瀟灑自如,贏得一片叫好聲。大家都叫他“小張明敏”。他身后總是跟著一大幫同學,深情的歌聲從巴圖嘴里悠悠地流出,讓身邊的一群少年如癡如醉……巴圖的音樂才華得到了老師的賞識。有時候,老師甚至讓巴圖代替他上音樂課。小小的課室里,孩子給孩子上課,巴圖講得頭頭是道,同伴們聽得聚精會神,心靈與心靈碰撞,歌聲越唱越響,飄向教室外,飄到了外面很遠的地方……
上初中的那個階段,住校念書,學校的伙食也好不到哪里。飯菜油水少,份量也不夠,這對于正在長身體的半大小子來說,總是處于半饑不飽的狀態。在校期間的所有活動,除了學習、體育鍛練外,就是想辦法找吃的東西。夏天利用周六、周日的休息時間,大家成群結伙去山上采山杏,挖苦菜,山杏熟了才可以吃,也只能采幾天。最多的就是挖苦菜,大家把挖到的苦菜揀凈,洗凈,用削鉛筆小刀切短些,裝到罐頭瓶子里,壓瓷了,倒點開水燙一會兒,等開水涼了,再撒點鹽,倒點醋,就制成了微苦酸甜的苦菜罐頭。這個做法不僅填飽肚子,同時這種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學生共餐主義”形式,增進了同學之間的友誼。
升入高中后,巴圖對音樂更癡迷了。這時巴圖按捺不住沖動,禁不住要聽歌、唱歌。他從別人那里借來一臺老式磚頭錄音機,買來磁帶,著了魔似地開始聽歌,聽得廢寢忘食。聽完以后,開始跟著唱,先是純粹的模仿,慢慢唱熟練了,就把自己的感覺和認識也加進去了,有了一點個性化的東西。
高一第二學期,學校舉行了一次歌詠比賽,由巴圖領唱。憑借巴圖的實力,也憑借同學們的密切配合,得了全年級第一名的好成績。這次歌詠比賽讓巴圖嶄露頭角,學校一位姓楊的老師為發現巴圖這樣一棵好苗子感到無比興奮。他開始教巴圖唱歌。老師拉手風琴,巴圖就站在旁邊唱。都是一些很成人化的歌曲:《少年壯志不言愁》、《牡丹之歌》。因為緊張,也因為當時對練習的歌曲并不是十分有把握,再加上變聲期的原因,練著練著,問題出來了。老師有時候興頭上來了,節奏過快,而這些歌曲的旋律變化、音調高低等等又比較復雜,巴圖把嗓子練壞了,怎么唱都發不出聲了,尤其到了高音部分,一唱就成了光張嘴不發聲。對于一個酷愛唱歌的人,這的確是一件無法忍受的事情,就像田徑運動員練跑步時突然把腳扭傷了,跑不快了,只能在場邊兒站著了,面對著綠茵場、對著吶喊的觀眾,干著急沒辦法。
高三下學期,聽說呼和浩特音樂學院舉行招生考試,巴圖摩拳擦掌地跑到呼和浩特參加考試。結果在4000多人的考試隊伍中,專業考了個第四名,后來因為各種原因沒上成。
高中生活結束了,家里經濟困難,無力再供他繼續讀書。年輕的巴圖深知自己歌雖然唱得好,可是專業素養和理論水平幾乎等于零,如果不進行更進一步的訓練,很難有大的提高。于是,他再一次來到呼和浩特,徑直走進呼和浩特音樂學院??墒牵竭@里聽課都是按課時收費,交了一百五十元聽了三節課后,巴圖再也沒有錢聽下去了,只好四處打聽招工的消息,準備邊掙錢邊上學。
恰好此時呼和浩特民族歌舞團在招人,巴圖去報了名,選拔是按80%的淘汰率進行的,他幸運地考了第二名。考上之后,團里對新學員統一進行了為期一個月的前期培訓,巴圖直到這時才接觸到了鋼琴和表演,并對樂理知識有了初步的了解。一個月的培訓結束,他就跟隨歌舞團走南闖北地演出??扇思腋静话阉@個新演員放在眼里,壓根就不讓他上臺演出,只是讓他干雜活兒,搞劇務,每次演出前的搭舞臺,搬道具箱,擺樂器,拿凳子等苦力活兒都是他的。演出結束了,如果不拆舞臺,他還得照看舞臺,那舞臺帳篷就是他最好的安身之處。除此之外,那些正式演員還經常把他呼來喚去,指手劃腳,一會兒叫找這個,一會兒叫尋那個,如果稍一遲緩,或哪項營生沒有做到位,還要接受吹毛求疵的指責。在這里不僅經受著身體方面的勞累,而且遭受著人格方面的歧視。但巴圖以包容萬物的草原情懷,默默地認了,忍了,無怨無悔地干著,沒有半點懈怠。他把跟著歌舞團四處演出當成一種學習的機會,不讓上臺表演,就在旁邊看人家演出。看人家演出時的表情動作,琢磨人家的風采氣質,從中汲取有益的營養。
有一次,在一個悶熱的夏夜,巴圖登上四米多高的舞臺頂棚安燈具,1200瓦的大燈泡放射著刺眼灼人的光。光芒刺得人睜不開眼睛,踩著梯子更增加了安裝的難度。再加上高溫悶熱,汗珠子滾落到他的臉上,流進嘴里,流到眼里,那種難受可想而知。他緊張地安著,不時地抹一把流淌下來的汗水。巴圖有點頭暈目眩,支持不住了。但硬挺著,堅持著,可一不留神,呼啦一聲,一腳踩空,幸虧他年輕力壯,反應靈敏,一把抓住身旁的鋼管兒,才避免了一次不死即傷的事故。巴圖整個人就吊在半空,腳底下是硬梆梆的地板,驚得出了一身冷汗。觀眾也出了一身冷汗。還有一次,巴圖在空閑時間練習翻筋斗,誰也沒注意木頭地板上有一根釘子露出了頭,一個跟斗翻過去,釘子一下就扎進了膝蓋,后來傷口又化膿,讓他養了整整三個月傷。傷好以后,團長一看他挺能吃苦,人也不錯,就開始讓他上臺表演了。
輪到他登臺了,精神抖擻的他,一聲唱出去,贏得了觀眾們滿堂喝彩。也許是激動,也許是喜悅,巴圖覺得有如在云端的感覺,腳底下,軟綿綿的,渾身發軟……初次登臺取得的成功讓來自浩特的巴圖太興奮了。演出結束后,他在舞臺一個人整整坐了一晚上,睡不著。巴圖又一次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少年時代的情景,想起家鄉的父老鄉親和日夜思念的阿爸阿媽。他覺得自己在夢幻一樣的狀態下,回到了家鄉,看到了曲曲折折的小道,蜿蜒向前的河水,家鄉天上的云很白,好像又聽到了家鄉的小調婉轉地響起來了……對著空空的舞臺,巴圖的內心被喜悅盛滿,被準格爾大地的風聲、夢想和音樂盛滿。
長時間流浪在外的生活,已經讓巴圖的心靈漸漸有了粗糙的痕跡,但這一次的登臺重新喚醒了深潛于心中的夢想。腳下的舞臺、天上的流云、飄忽的風聲,都以斑斕的色彩涂抹著每一天的生活。跟著歌舞團闖蕩了六個多月,巴圖接觸了藝術賴以生存的肥沃土壤——民間。他看到民間的塵土、汗滴、淚水、苦痛、掙扎,他也看到了民間深處那些動人的藝術之影。一一汲取了這些寶貴的精神食糧的巴圖,為夢想,不知經歷了多少人世的起起伏伏,無論心情是憂郁還是高興,只要提到音樂,日子就會滋潤,生活就會熠熠生輝??爝^年了,巴圖跟著歌舞團轉了半年多,收獲了170元報酬,掉了30多斤肉。由于通訊落后,他出來半年多,家人不知道他的死活,他也不知道家人的音訊。當他留著一頭迎風飄飄的長發,風塵仆仆地回到家時,在家門口迎頭碰上出門的二姐,童心未泯的他頑皮地掏出一副墨鏡戴上。你找誰?巴圖不說話,徑直往門里走。二姐著急了,一把拉住巴圖問:你是誰,怎么不說話就往我們家闖?巴圖把眼鏡一摘,哈哈大笑說,姐,是我呀,你不認識我了?二姐這才認出是巴圖。母親聽見動靜也出來了,抬頭一看,正是自己牽腸掛肚的兒子,還沒說話,母親就一把抱住他哭起來。父親聞聲也出來了,也是禁不住老淚縱橫,一家人抱頭好一場哭,長久的分別和苦苦的思念,輕易地擊碎了家人本已脆弱的心。
第二年,歌舞團團長捎來話讓巴圖繼續去演出,可他覺得跟著歌舞團也只能到此為止了,必須找到一條新的出路。巴圖再一次來到呼和浩特。想繼續在呼和浩特音樂學院學習樂理知識,可這里昂貴的聽課費成為他難以逾越的門坎。為了交聽課費,巴圖省吃儉用,每天以方便面自來水,或饅頭就白開水充饑,晚上也不去旅館,常常露宿街頭,公園的長條椅、樓房的門庭旁、城墻下、涵洞里都是他棲身的地方。
沒錢了就去鐘樓一帶的地下走廊賣唱,掙幾個錢,掙到的錢絕大部分交了聽課費,自己只留很少一點買食品的錢,維持著最低生活。
在那段日子里,巴圖過的生活和流浪乞討者沒什么兩樣。怕有熟人看見,丟面子,就買了一頂大草帽和一副墨鏡戴著,簡直就像個地道的江湖流浪漢。有時候,巴圖有意和那些流浪乞討人員混在一起,了解他們的困苦,觀察他們的行為,他用劣質的紙煙作為交流溝通的工具,與他們促膝談心,有時興致來了,他就給大家抖兩嗓子蒙古族民歌,為他們消愁解悶,很快,他和這些人拉近了距離,融洽了感情,他們親切地稱巴圖為“流浪歌星”。
對于搞藝術的人來說,天分就是他的生命,就是雨后之虹,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一種神秘的感知能力。的確,沒有人專門教過巴圖怎樣唱歌,可他憑借自己的藝術感知能力做到了;沒有人專門教過他專業的舞蹈知識,可他也憑借著自己領悟能力做到了。他創造了一個奇跡,這大概就是潛藏在他身上的藝術天分吧。
已經十幾年過去了,我經過鄂爾多斯恰特時,門前的廣場又有一名像當年的巴圖一般年輕的歌手,在唱好友趙大地創作的一首《流浪鳥》的流行歌:
就在昨天\一只麻雀\背著太陽走了很遠\他望不到邊\摸不著天\倔強的他\執著那一點點疲憊的信念\奧?。軌粝胍惶欤芩_了天眼\騎著恐龍去游世界\看那紅的是花綠的是葉\上帝保佑\麻雀也能飛上九天\噢,麻雀麻雀小小麻雀\愛做夢的小小麻雀\想飛想飛想要高飛\唱著歌兒自由地飛\嘰嘰喳喳嘰嘰喳喳\嘰嘰又喳喳\嘰嘰喳喳嘰嘰喳喳\嘰嘰喳喳喳……
歌聲深處涌動著堅毅、果敢,以及夢想,更涌動著歌者的歌魂。我的心早酸酸的。我又想起了巴圖的歌聲和他自述自己經歷時的笑聲。巴圖為了民歌藝術,曾經走過了一條多么坎坷崎嶇的道路呀。那個唱民歌的巴圖,他該是實現了他的音樂夢想了吧?抑或還和眼前的歌手一樣,在為夢想而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