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

今年初秋的一天下午，我敬愛的大伯終于走完了他七十七載的人生之路。

這個不幸的消息是大伯去世后父親打電話告知我的。盡管我料定這是必然的結果，但聞此噩耗時仍無比惋惜與悲痛。

獲悉大伯患重病是在去年夏季。其實在入院檢查前近半年多，他就自感胃部隱痛不適，但一向體格健壯的他自以為并無大礙，未予足夠的重視，時常在附近診所開點中藥及其他一些胃藥對付了事，癥狀也是時有時無，始終未做系統正規的檢查。那次來省城我所在的醫院檢查是胃痛癥狀明顯加重后的事。當時伯父已顯憔悴，少了往日的一些精氣神。作為醫生的我詳細詢問了解他的一些近況后，頓時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接下來胃鏡檢查印證了我的推斷：胃癌。據鏡下征象，估計已近中晚期。當我悄悄將真相告訴二哥（大伯的二兒子）時，他幾乎不能接受這個殘酷事實。一向健康的大伯向來沒患過什么大病，就連頭痛感冒也少見，近幾年來無非有時血壓略高而已，但也服藥控制住了，平時能吃能睡的，咋會突然厄運降臨呢！

我知道現在對大伯唯一有效的治療是盡快手術，否則就只有消極等待，眼睜睜看著他的生命在痛苦中一日日衰敗枯竭。

按我的建議，我們決定除大哥（大伯的長子）外暫時向大伯及其他親屬隱瞞病情，他們若問就謊稱是胃潰瘍急需手術。

三天后按事先約定，我將大伯做了妥善的安排。畢竟，我身在醫療系統，安排這些事是輕車熟路。我們一致的打算是請最優秀的專家，做最好的治療，以求達到最佳的療效。

大伯的手術做得非常成功，術中及術后均沒怎么感到疼痛，但一周后的病檢結果令人寒心：胃癌已到中晚期。

術后一年多來，大伯主動積極配合治療，按主管醫生的吩咐定期前來接受化療及必要的復查，一直感覺良好。大伙甚是欣慰。

大伯去世前二十多天的一個下午，二哥打來電話，說是大伯突然腦出血，但意識尚清，正在當地縣醫院接受保守治療。我要求二哥先將頭顱CT片帶上來，正好腦外科是我的本行，依頭顱CT片也能做出最佳的治療方案。

據頭顱CT片顯示，初步推算大伯腦內出血量達50毫升，按業內規定已達手術標準。好在大伯神志清楚，情況不太糟糕。我們立即將大伯轉至我院，迅速為他實施了最有效的微創手術。

這時我才了解到大伯最近胃病又加重了，10多天來時常嘔吐，幾乎未進食。我心里一沉：胃癌術后再次復發加重，就意味著大勢已去，再者腦出血又是當頭一棒，可謂雪上加霜。這一切意味著大伯的生命已近尾聲了。

我們所實施的頭顱微創手術取得了理想的療效，大伯神志一直處于清醒狀態，一周后所做的頭顱CT證實：腦內血腫已基本消失。遺憾的是大伯的胃部狀況日益惡化，一進點食物就嘔吐。大概大伯也意識到了自己的病情，在住院一周后堅決要求回家休養。無奈，事已至此，我們只能順從。

就這樣，我們又將大伯送回了家。在基本不進食，僅靠藥物維持了二十多天后大伯終于離世了。

“冥冥何所需，盡我人生意”，為了再次體現孝心，子女們聯手將大伯的喪事辦得極為風光和隆重。我佇立在大伯的靈前，凝視他洋溢著慈愛、忠厚且又剛毅的遺像，真是百感交集，思潮翻滾……

大伯在我們家族父輩中排行老大，故此，同輩中稱他為大哥，子輩中稱他為大伯，孫輩中稱他為大爺；再者因他一生有“公職”，且待人忠實寬厚，仁愛道義，故此，不僅在本族且在方圓數里也頗具威望和聲譽。

大伯的一生是輝煌而又榮耀的一生。他在我們家族算是第一個讀書人，自二十歲起就一直從事農村金融工作，未退休前是鄉信用社負責人。由于忠于職守，業績突出，1963年底被評選為先進工作者，進京參加全國農村金融工作大會，期間受到了毛主席、周總理等黨和國家領導人的接見，并合影留念。那張珍貴的照片一直懸掛在他家的堂屋內，這也是我們整個家族世世代代的榮耀。

大伯治家有道，克勤克儉，一生精打細算，計劃周到。自他當家后，他們家逐漸步入殷實之列，最先成為當地較為富裕的人家；大伯又教子有方，不乏先見之明及超前思想。早年他將長子托人培養成了司機，使他有了一技之長，在自己的不斷激勵，言傳身教下，次子進入了政府部門成為領導；受時代的限制，大女兒、二女兒雖說沒讀過書，卻也嫁了公職人員，成為了城鎮居民；小女兒乘改革開放的春風，考上了中專，畢業后分配至銀行部門。如今，子女各個家道殷實，生活幸福。

我對大伯始終懷有由衷的敬仰和感激之情。父母曾多次忠告我：大伯人好，對咱家有恩，值得我們永遠感恩和尊敬。

據母親講，在我孩提時初冬的一天，奶奶帶著我到大伯家串門。大伯母看到還穿著單褲的我后就問奶奶，咋不給娃娃縫條棉褲？奶奶道出了苦衷：沒有購布證，買不上布。大伯母了解后立即向大伯開了口，替奶奶求助。大伯沒有絲毫猶豫就應允了。就這樣，在大伯的慷慨解囊下，那年冬天我終于沒挨凍。

后來有一次，父親陪母親去省城做手術，途中無意間碰到了大伯。大伯詢問并了解實情后從上衣口袋中掏出了一張“大團結”塞到了父親手中，父母頓時感動得熱淚盈眶。八十年代初，在我們農村，一張“大團結”對尚未擺脫貧困的家庭而言其分量非同一般。

俗語云：飽時給一斗，不如餓時給一口。上述兩件事是母親告訴我的，但打我記事起，大伯給予我的許多關愛，卻也深深印在了我的心上，值得我終身感激和懷念。

改革開放不久，大伯家率先購買了一臺黑白電視機。這在當時的農村可謂是鳳毛麟角。那會兒男女老少的電視癮難以用語言形容。尤其對我們小孩子，似乎看電視到了比吃飯穿衣更要緊的地步。全村人特別是本家族中的人，動不動就涌向大伯家，將堂屋占個滿滿當當。即便這樣，大伯從不表現出絲毫厭煩的情緒，時常和大家談笑風生，而且還要供煙供茶。

那時大伯家的生活條件較好，飯桌上不乏野味（大伯閑暇時喜歡打獵），每當我們去他家玩耍時大伯從不吝嗇，末了還時不時讓我們給家里人帶點好吃的。我依稀記得平生第一次吃魚肉和野雞肉就是在他們家。

十多年前，大伯家買了一輛中巴客運車，用來搞縣城至村里的客運。據說，當初大伯首先提議并和大哥大嫂商量后達成一致意見：本家族中的學生乘車時一律不買票。就這樣，直到后來那輛車報廢為止，我也沒買過一次票。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在我上學期間，大伯也關心我的情況，見面后不免噓寒問暖一番，甚至提供點資助也是常有的事，這恰似微風細雨，默默滋潤著我的心田。

最令我感動的是當年大學畢業后被分配到家鄉的一所職工醫院時大伯所給予的熱心幫助。那時大伯已退休，剛遷移縣城不久。當時新單位不提供住房，且又有一個多月的試用期，期間不發工資。尚處困境中的我卻不好意思再向父母開口求助。就在危難之際，大伯聞訊后徑直來單位找到了我，要讓我暫時到他家吃住，以解燃眉之急。這是大伯的真心相助，我也沒客氣，就在他家吃住了一個多月。這可是雪中送炭啊！當時我暗暗下定決心，待日后有能力了要好好報答大伯的深情厚意。

在縣城的那家小醫院待了八個多月后，我又應聘來到省城，和大伯見面的機會就少了。想來慚愧難當，近幾年總是以工作繁忙為由，也沒去看望過大伯幾次。

大伯一生勞苦功高，在他的潛移默化，循循善誘下子女各個有出息，家庭富裕和睦。在這兒孫滿堂盡享天倫之樂之際他卻不幸與世長辭了。子欲養而親不在，悲哉，苦也！

有道是受人滴水之恩，當源泉相報。雖然在大伯患病期間我盡了點微薄之力，但這些與大伯曾賜予我的厚恩相比，無非是滄海一粟，不足掛齒。如今大伯永遠離開我了，走的是那樣匆忙，怎不令我痛徹心肺，感念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