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一般認(rèn)為朱自清先生《荷塘月色》抒發(fā)的是“淡淡的哀愁”和“淡淡的喜悅”之情。但劉洪先生不同意,他認(rèn)為該文抒發(fā)的是濃濃的愁情(《〈荷塘月色〉,怎一個“愁”字了得》,見《語文月刊》學(xué)術(shù)綜合版2009年第1期)。對此,我們不敢茍同。
一、事情的緣由不是寫作的緣由,更不是寫作目的
劉先生說,“無論從社會環(huán)境還是從家庭環(huán)境(父子關(guān)系緊張)來看,朱自清內(nèi)心深處只有‘頗不寧靜’,而非‘喜悅’”,“讀者首先觸摸到的是作者的‘心里頗不寧靜’ ——不愉快。難道能把‘這幾天心里頗不寧靜’理解為因喜悅而激動不已嗎?而這句恰恰是‘文眼’,也為全文定下了‘憂愁’的感情基調(diào)”,他并且進(jìn)一步分析說,“描寫‘荷塘月色’所透視出的‘淡淡的喜悅’并非作者所抒之情;排憂解愁才是作者描寫‘荷塘月色’的真正目的”,“同理,我們也能從文章后半部分‘憶江南’中體會到作者的‘淡淡的喜悅’,但他們同樣是作者用來排憂忘憂的工具”。這里劉先生偷換了概念,將事情的緣由當(dāng)成了寫作的緣由和寫作的目的。
不錯,課文開頭確實是說“這幾天心里頗不寧靜”,但課文后面的內(nèi)容說得再清楚不過了,是因為“這幾天心里頗不寧靜”才去荷塘散心的,“這幾天心里頗不寧靜”是這個晚上去荷塘散心這件事的起因,而不是寫作這篇文章的緣由,更不是本文的寫作目的。因此,我們不能將二者混為一談。從常理上說,作者也不會是因為“這幾天心里頗不寧靜”,所以就要來寫篇“荷塘月色”的文章,從而達(dá)到“排憂解愁”的目的,而只會是游了荷塘后有了某種靈感,才產(chǎn)生了要用筆將它記下來的沖動,于是就將游荷塘?xí)r的所見所想寫了下來,這便有了《荷塘月色》一文。當(dāng)然,我們手頭缺乏必要的資料,不知道朱先生寫這篇文章的真正緣由和目的是什么,因此,關(guān)于這個問題,我們不想多談,我們還是從文本本身去解讀吧。
其實,知人論世是為了幫助我們更好地讀懂文本,但并不能代替文本的研讀。我們不能簡單地將作者的遭遇、作者所處的環(huán)境和文本的內(nèi)容劃等號,盡管二者確實有著某種聯(lián)系,有時甚至影響還很大。所以,我們不能因為當(dāng)時蔣介石發(fā)動“四·一二”反革命政變的社會環(huán)境以及作者父子關(guān)系緊張的家庭環(huán)境,就簡單地說《荷塘月色》所抒寫的是“濃濃的”“愁情”。文章抒寫了什么情感,主要還得從文章本身入手來分析,因為我們這里所討論的是“《荷塘月色》”這篇文章所抒寫的情感,而不是“1927年朱自清的情感”。事實上,作者某段時間的情感與他這段時間里所寫的作品所表現(xiàn)出來的情感至少有三種關(guān)系:完全一致、完全相反、有同有異。我們要搞清楚的是作者在具體作品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情感,而不是脫離文本,空洞地談?wù)撃扯螘r間作者的情感。
二、文章標(biāo)題確定了文章的寫作對象,文章情感只能依托文章內(nèi)容抒發(fā)出來
一般地說,很少有不依托內(nèi)容而光抒情的散文存在,情感總是要借助一定的內(nèi)容表達(dá)出來。標(biāo)題“荷塘月色”告訴我們,文章的寫作對象就是“荷塘月色”,“月色下的荷塘”和“荷塘里的月色”就是文章最基本的寫作內(nèi)容。托物言志也好,融情于景也好,借景抒情也好,直抒胸臆也好,文章情感總得有一個依托物,沒有相關(guān)內(nèi)容作支撐,文章情感就成了無源之水、無本之木。
具體到“荷塘月色”“這一個”來說,“我”(作者)既看到了美景 ——曲曲折折的荷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似的田田的荷葉,像“剛出浴的美人”一般的荷花,還嗅到了荷花的縷縷清香,看到了微風(fēng)吹起的凝碧的荷波,如流水一般的月光,有著豐姿的楊柳,等等;也想到了美事——六朝時年輕美貌的女子唱著艷歌采蓮的盛事。自然此時的“我”的心情是“喜悅”的,這一點誰也不能否認(rèn)。劉先生說,“《荷》之‘美景’是文章的局部而非整體,是作者感情‘突圍’的第一步,而非抒情的主體”。這話顯然不顧文章實際,當(dāng)然也就不符合文章實際。文章除了第一段全段、第三段部分內(nèi)容及最后一段破折號后的幾句話外,都在寫“荷塘月色”及與之有關(guān)的事和情,怎么能說這個“局部”不是“抒情的主體”呢?我們真不明白劉先生的“整體”和“局部”是怎樣的概念,放著占主要篇幅的中間內(nèi)容不管,硬要認(rèn)定開頭、結(jié)尾的幾句話是文章的“主體”,實在讓人莫名其妙。金志華先生說得好,“《荷塘月色》的結(jié)構(gòu),是圓形的,外結(jié)構(gòu)、內(nèi)結(jié)構(gòu)均如此。從外結(jié)構(gòu)看,這篇作品從作者出門經(jīng)小徑到荷塘復(fù)又歸來,依空間順序描繪了一次夏夜游。從內(nèi)結(jié)構(gòu)看,情感思緒從不靜、求靜、得靜到出靜,也是一個圓形。內(nèi)外結(jié)構(gòu)的一致性,恰到好處地適應(yīng)了作者展現(xiàn)一段心理歷程的需要。他知道,作為社會的人,是無論如何擺脫不了現(xiàn)實的騷擾的,苦悶之中,何以排憂?在他看來,‘還是暫時超然的好’‘樂得暫時忘記’(《那里走》),寧靜也好,超脫也好,都只能是短暫的。”(教材摘自漢語大辭典出版社1990年版《中國現(xiàn)代散文欣賞辭典》,筆者轉(zhuǎn)引自人教版2003年6月第1版高中語文教材第一冊第34頁的補(bǔ)白短文)。所以一般人所認(rèn)同的本文抒發(fā)了淡淡的哀愁和淡淡的喜悅之情的看法,是有道理的,是說得過去的,既注意了文章的主體,也結(jié)合了文章的開頭和結(jié)尾。
三、說作者在文中抒寫了“淡淡的喜悅”和“短暫的精神自由”可能更準(zhǔn)確些
本文的議論不多,而第三段最為集中,理應(yīng)引起我們的高度重視。我們以為,第三段的議論對于我們準(zhǔn)確把握全文情感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這一段是這么寫的:“路上只我一個人,背著手踱著。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里。我愛熱鬧,也愛冷靜;愛群居,也愛獨處。像今晚上,一個人在這蒼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覺是個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說的話,現(xiàn)在都可不理。這是獨處的妙處,我且受用這無邊的荷香月色好了。”你看,作者在這里不是把自己游荷塘的思想、情感、態(tài)度等說得很清楚嗎?人們一般認(rèn)同第一句“這幾天心里頗不寧靜”為本文的文眼,我倒覺得,縱觀全文,這第三段更有資格做全文的文眼。前面說過,“這幾天心里頗不寧靜”其實最大的作用在于交代夏夜獨游荷塘的緣由?!斑@幾天心里頗不寧靜。今晚在院子里坐著乘涼,忽然想起日日走過的荷塘,在這滿月的光里,總該另有一番樣子吧”,這說明“這幾天心里頗不寧靜”僅僅是事情的緣由,不是寫作的緣由,更不是寫作的目的。而這第三段的議論就不同了。我們來看,“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里”,是說此時的“我”不同于為了生存而奔忙的“平常的自己”,這時的“我”是自由的,“另一個世界”就是不同于平時繁忙而不得清靜的世俗世界的自由世界(自由天地),“我”只有在這“另一世界”里才是自由的。“我愛熱鬧,也愛冷靜;愛群居,也愛獨處。像今晚上,一個人在這蒼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覺是個自由的人”,這里作者直接點明此時的“我”“是個自由的人”,是對上一句的具體而明確的說解?!拔覑蹮狒[,也愛冷靜;愛群居,也愛獨處”是說自己既入世又出世。而“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想”的當(dāng)然是開心的事,“不想”的當(dāng)然是那些煩人的不開心的事。中國文人(知識分子)骨子里都是崇尚精神自由的,屈原、陶潛、阮籍、嵇康、李白、王維、李贄、王國維、胡適、魯迅等都如此。深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影響的朱自清先生也是如此,這天晚上時間盡管短暫,但先生“便覺是個自由的人”。而這“自由”,既有行動上的自由,更有精神上的自由?!鞍滋炖镆欢ㄒ龅氖?,一定要說的話,現(xiàn)在都可不理”,這是對“自由”的具體說解,可見先生此時精神是很自由的。那么這時的他最想干什么呢?“這是獨處的妙處,我且受用這無邊的荷香月色好了”,注意“受用”這個詞,它表明這是一種多么美好的享受?。ó?dāng)然更主要的是精神上的享受),盡管這享受很短暫。你看,這段議論文字不是把先生此時的思想、情感、態(tài)度等說得一清二楚了嗎?所以我們認(rèn)為把它列為文眼更合適。
并且,正是因為此時的先生是“獨處”的“自由的人”,所以才能心靜,而心靜才更能發(fā)現(xiàn)事物的美來。要知道這荷塘是先生“日日走過的”,可見再熟悉不過了,但平時因生存的繁忙和煩惱,并沒能好好享受到其中的美,只有這時自由了才盡情地“受用這無邊的荷香月色好了”。事實上,荷塘就那么大,但在此時的作者的眼里,卻是“無邊的荷香月色”,這不是精神的自由又是什么!
心靜便會心細(xì)。先生這時看到了哪些美景呢?他看到了田田的荷葉,“葉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很美;他看到了葉子中間零星點綴著的荷花,“有裊娜地開著的,有羞澀地打著朵兒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剛出浴的美人”,很美。精神自由的先生此時便有了傳統(tǒng)文人的雅興,所謂“剛出浴的美人”,這是一種多么美妙的感受啊。這時先生連細(xì)微的荷花的清香也感受到了,“微風(fēng)過處,送來縷縷清香,仿佛遠(yuǎn)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通感的使用,把這種美妙的感覺傳神地寫了出來。要是繁忙的白天,或是心不靜的時候,他會有這種美妙的感受么?這時就是微風(fēng)吹起的荷波在作者眼里也成了難得的美景,所謂“凝碧的波痕”,實在給人一種強(qiáng)烈的質(zhì)感。于是,盡管荷葉遮住了流水,本來有點遺憾,但先生也不覺得了,反而認(rèn)為“而葉子更見風(fēng)致了”。可以說,先生已為月色下的荷塘陶醉了,精神極其愉悅。
這還不夠。先生還看到了、感受到了“如流水一般”的月光,這月光不同于平常所感受到的月光,這月光是“靜靜地瀉在這一片葉子和花上”,結(jié)果“葉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過一樣;又像籠著輕紗的夢”,一個“瀉”字,一個“籠”字,讓我們真切地感受到了先生此時的喜悅,我們也被先生的感動而感動著。而在這月光的“瀉”“洗”之下,先生還感受到了“彎彎的楊柳的稀疏的倩影”,覺得它簡直“卻又像畫在荷葉上”。于是,先生覺得盡管“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勻;但光與影有著和諧的旋律,如梵阿玲上奏著的名曲”。
你看,這美景不是一道平時難得“受用”到的的精神大餐嗎?
還不止此呢。先生早就說過,這時的他“便覺是個自由的人”,“什么都可以想”。觸景生情,看到眼前的美景,作為骨子里追求精神自由的先生想到了什么呢?他想到了六朝時美麗的少女們蕩著彩船、唱著艷歌采蓮的熱鬧場景,“那是一個熱鬧的季節(jié),也是一個風(fēng)流的季節(jié)”,美麗得讓人心悸,這是多少代中國文人魂牽夢繞的事情啊,人們不惜在筆下反復(fù)上演著這道精神的大餐,這個晚上朱先生也可盡情“想”受了。而這樣的事情只有在精神自由的情況下才能“受用”的,心不靜或沒有這雅興的人是無法體會到的。你看,“妖童媛女,蕩舟心許;鹢首徐回,兼?zhèn)饔鸨?;櫂將移而藻掛,船欲動而萍開。爾其纖腰束素,遷延顧步;夏始春余,葉嫩花初,恐沾裳而淺笑,畏傾船而斂裾”,這熱鬧的情形,只要閉上眼睛一想,就能讓人動心銷魂,實在是“有趣的事”,叫人心向往之。而“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美好的愛情永遠(yuǎn)是人們尤其是文人們歌詠、追求的精神大餐,“樂而不淫”,這種精神享受是需要有精神自由作保障的。
你看,先生的這些所見所想,不正體現(xiàn)了他的“淡淡的喜悅”和“精神的自由”嗎?所以我們說,說作者在文中抒寫了“淡淡的喜悅”和“短暫的精神自由”可能更準(zhǔn)確些。
四、幾處難點釋疑
1.開頭、結(jié)尾的問題
文章開頭說“這幾天心里頗不寧靜”,結(jié)尾說“這樣想著,猛一抬頭,不覺已是自己的門前;輕輕地推門進(jìn)去,什么聲息也沒有,妻已睡熟好久了”,這說明作者確實是因心煩而來荷塘散心,最后又不得不回到現(xiàn)實中,即金志華先生所說的,開頭是“不靜”,結(jié)尾是“出靜”,夏夜游荷塘是由“不靜”而起,最后又“出靜”。但這并不影響朱先生在游荷塘?xí)r所得到的短暫的自由和喜悅,用他自己的話說,是“暫時超然”。也就是說,這開頭和結(jié)尾并不影響文章主體的感情基調(diào)。
2.“今晚卻很好,雖然月光也還是淡淡的”跟“雖然是滿月,天上確有一層淡淡的云”。
這些句子說明作者在游荷塘這短暫的自由和喜悅中確實還有點心理陰影,真的還有“淡淡的哀愁”。
3.“高處叢生的灌木,落下參差的斑駁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
這只是作者如實描繪月光下灌木叢的影子,不表明他此時的心情壞,頂多表明他不喜歡灌木叢的影子而喜歡楊柳的影子而已。這話所在的語境是:“月光是隔了樹照過來的,高處叢生的灌木,落下參差的斑駁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彎彎的楊柳的稀疏的倩影,卻又像是畫在荷葉上。塘中的月光并不均勻;但光與影有著和諧的旋律,如梵阿玲上奏著的名曲”。一個“黑影”,一個“倩影”,表明作者確實是在繪形描景,作者確實是偏愛楊柳的影子;但正是這不均勻的月色和高低、濃淡變化的樹影子,才讓作者有了一種奇妙的感覺:“如梵阿玲上奏著的名曲”,在作者眼中,“黑影”也好,“倩影”也好,共同構(gòu)成了一幅和諧的美麗的圖景。
4.“樹縫里也漏著一兩點路燈光,沒精打采的,是渴睡人的眼。這時候最熱鬧的,要數(shù)樹上的蟬聲與水里的蛙聲;但熱鬧是它們的,我什么也沒有?!?/p>
“沒精打采”是形象化地描繪從樹縫里漏下來的路燈光的樣子,不是作者的心情,這只是文學(xué)語言,如果用大白話來說,那便是“從樹縫里漏下來的路燈光一點也不亮”。
“但熱鬧是它們的,我什么也沒有”,與其說這句話顯示了作者的失落,還不如說它表明作者這時內(nèi)心里很羨慕熱鬧,他前面早就說過“我愛熱鬧”。正因為“我愛熱鬧”,所以接下來才會去想六朝時美麗少女們蕩船采蓮的事情,而“忽然想起采蓮的事情來了”就成了絕妙的過渡句。這時的作者即使有愁,也只能是淡淡的,既然他早就說過“像今晚上,一個人在這蒼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覺是個自由的人”,那么,他怎么會去想那些不開心的事而大煞風(fēng)景呢?
(作者單位:湖南省隆回縣第一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