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村最倔的老人楊國安躺在椅子上,那年從櫻桃樹上摔下來,成了瘸子,很多時候都是躺著。全村人幾乎把他忘了,想不到的是,今天,班竹村的村主任——大家習慣上喊村長的岳啟彬帶著人來看他了。這真是大姑娘生娃兒——稀罕事。楊大媽手腳無措,自從土地責任到戶以后,村長就沒有踏進過他們家門,一是窮,二是楊國安人倔,認死理,所以,村長一般是不會來的。
村長是好村長,盡管沒有帶領大家脫貧致富,可是誰也說不上他有什么毛病。因為村窮,沒有村辦企業,因此村里的主要收入就是鄉財政返給村里的幾千塊錢,還有什么調解費呵,計劃生育罰款返回呵,等等。具體是多少,誰也不知道。這樣村里就有人說三道四,對村財務不公開,總有些懷疑。
楊國安面對村長拿出的一瓣梨木公章,一時說不出話來,結巴了半天才說:“村長,你是說叫我管村里的公章?”
村長道:“不是我叫你管,是村民們叫你管。你沒有參加選舉會,你不知道,大家說往日村里的公章就村長一個人吊在屁股上,想給誰蓋就給誰蓋,說不給誰蓋就不蓋。現在大家選我當村長,我就要改革,村長不管章,章分成三瓣兒,給全村三個最信得過的人管。要用章時,三瓣兒合在一起,才發揮作用。只要一人不同意,這章就蓋不成!”
一席話,讓楊國安熱淚盈眶,勾起他一件往事。
三年前,楊國安的小兒子楊明亮考上了縣城的重點中學。在這個縣,考上了縣城的這所高中,就等于一只腳跨進了大學門。因為他家窮,支付高額的學費很困難,學校對兒子說,只要你們村里、鄉里證明你家是困難戶,學校就可以免掉你學費。一千多塊錢呢,能讓全家人吃半年了。楊國安瘸著腿找到那時的村長岳玉福。
楊國安知道求人辦事難,加上他的倔脾氣出了名,并沒抱多大希望。想不到的是,村長不給他蓋章就罷了,竟然說出那樣的話:“蓋章?你想得美,凡是公家有補助的,一百塊錢一蓋,哪個人也不能少!”
這真是天下奇聞喲,到村里蓋章還要給錢?楊國安勃然大怒,指著岳玉福的鼻子罵道:“岳玉福,你不給我蓋,我也不求你了,你個沒有良心的東西,那年你家遭火燒,房子全沒了,要不是全村人你一根木頭,我一捆竹子的支援,你家修得起房子!”
岳玉福道:“以往是以往,現在是現在,你愿蓋不蓋,一百塊錢,一分不少!”
章當然沒有蓋成,兒子也沒有上成學,后來到廣東打工去了。兒子心里對楊國安總有一種恨,因為他的倔,他的無能,讓自己失去了求學的機會,失去了人生上升的空間。好在兒子后來想通了,時不時地寄點錢回來,全家生活才不至于拮據。
接過那三分之一的梨木章,楊國安叫楊大媽用一塊新布包好,然后鄭重其事地放在箱子底。他對楊大媽說:“你可別瞎動呵,這可是一村的命根子!”
楊大媽癟癟嘴:“你以為你是村長呵,你就是一個保管,到時村長叫你蓋,你敢不蓋?”
楊國安也不和她廢話,繼續編他的柳條筐,這是一家人的主要經濟來源。盡管一只筐只賺五角錢,那也是錢呵,可以買一斤多鹽呢。
半個月后,村長派人通知楊國安到村部,說是村部,不過是村小學的一間偏房子。一張舊得不能再舊的辦公桌,幾只學生坐的凳子。來人除了村會計,就是三個管章的人,楊國安,佟德興,羅代豐。這三個人都是五十歲以上的男人。
村長拿出一疊發票道:“這是我去縣上參加鄉村經濟會的費用,請大家審議,合理的就蓋章,我好報銷。墊這么多錢,我婆娘意見大得很呢!”
三個人第一次使用這樣的權力,因此格外細致。楊國安見一張發票是煙錢,兩包紅塔山,就說:“村長,這煙不能報銷。你說是招待煙,可招待誰的并沒有注明呵,你的煙癮大,全村哪個不曉得?”
另兩個人聽了,異口同聲道:“是的,不能報銷!”
村長紅著臉在那兒發愣。
又過了一個月,就到年底了。以前村里從來沒有公開過財務。這次三人堅決要求村里公開財務。村長和支書有點慌,原來按慣例,年底了,鄉里對這些村干部的補助兌現,另外村里若有結余,也要從中給兩委會班子成員一點現錢。大家辛辛苦苦一年嘛,總得有點實惠過年。但如果一公布財務,村里的結余就不能分了。于是支書和村長一商量,也給三個管公章的人分一點,這樣就堵住了三人的嘴?
可是萬萬沒有想到,三個人異口同聲道:“我們絕不拿村里一分錢。”
賬務不得不公開,這年,不但不像往年那樣欠債,居然還有一萬多元的積累。村民們說這錢怎么用呢?
顯然,有的村民想把它分了,人人有份。
有的說還是分給村干部吧,他們平時也不容易。
有的說干脆辦席,村民們來吃一頓。
意見很難統一,最后三個管公章的老人的提議得到了大伙的一致擁護:辦個村敬老院,讓那些鰥寡孤獨者老有所依。
沒有人不同意,包括開始很想不通的村長和支書。這項開支,三個人蓋章很順利,本來三瓣章就難統一,但只要給群眾辦實事,辦好事,三瓣章和一塊章,并沒有什么區別。
后來,其他村也搞起了三瓣章,五瓣章,八瓣章什么的,都是向班竹村學的。
楊國安過了個愉快的年,因為這個全村第一倔,贏得了村民的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