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人變媽媽

10日這天，是江南監獄犯人家屬探視的日子。空氣中到處流淌著一種歡樂的氣息，幾乎每個犯人心里都充滿著希望和期待，期待著管教會喊到自己的名字，期待著親人會來看望自己。

臨近中午，管教再一次出現在門口，沖犯人們喊道：“945，有人來看你了。”“945，有人來看你了。”管教連著喊了兩遍，945號犯人何小強才確信，管教喊的是自己。在其他犯人羨慕的目光下，他沖到管教面前，半信半疑地問：“是看我嗎?”

管教點點頭，“去二號會見室。”

何小強心中又是驚訝又是納悶，還夾雜著一絲激動。入獄兩年多了，還從來沒有人看望過自己，會是誰呢?相依為命的奶奶在自己入獄前一年就死了，還有誰會惦記著自己呢?

何小強抱著一肚子疑問進了會見室，當他看到對面坐著的那個女人，一愣神，第一個念頭就是對方搞錯了。這個女人一頭灰白的頭發，看起來最少也有60歲。她的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何小強，從那目光里，何小強感到一股徹骨的寒意。

何小強忐忑不安地坐下，女人開口問：“你還認識我嗎?”

何小強搖搖頭，實在想不起在哪里見過這個女人。女人忽然站起來，神情激動，雙手握住隔在面前的鐵柵欄，咬牙切齒地說：“畜生，我認識你，你賠我兒子的命來!”

何小強恍然大悟，他記起了這個女人，在法庭宣判的時候，他曾經見過她一面。當時從她悲痛欲絕的表現上，他判斷她是死者的媽媽。可那時候她還一頭黑發，并不很老，僅僅兩年時間，她怎么會衰老成這個樣子啊?

警察勸阻住激動的女人，讓她坐下，不許喧嘩。女人淚流滿面，嘴里不住地念叨著：“你還我的兒子，還我兒子……”

何小強低下了頭，萬般愧疚涌上心頭，痛苦而又后悔地說：“阿姨，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其實，出事后，對那個小混混的死，何小強并沒有過多歉疚，畢竟，是他挑釁在先，自己忍無可忍才失手傷人致死的。法院因此判了自己12年的有期徒刑，已經足以懲罰自己了。可是，今天面對死者的母親，一個因為失去兒子而急速衰老的女人，他不能再無動于衷。

女人擦了擦眼淚，惡狠狠地說：“對不起管什么用?你不要以為關在監獄里就沒事了，就心安理得了。畜生，你知道這兩年我是怎么熬過來的嗎?我一個人養大他多不容易!告訴你，我每天都在做一件事，那就是咒你死!”

何小強打了個冷戰，辯解說：“阿姨，我是失手才殺了他的，那是意外。再說，我也受到懲罰了呀!”

女人情緒又激動起來，聲嘶力竭地喊道：“懲罰?我的兒子死了，你還好好地活著!你奪走了我唯一的親人，奪走了我的指望，我要殺了你……”

警察見這女人已失去理智，就命令何小強離開會見室。

那女人不依不饒，沖何小強的背影喊著：“我還會來找你的，我要讓你永遠不得安寧!我要為兒子報仇，要讓你的父母也嘗到失去兒子的滋味……”

何小強心中一痛，轉過身，深鞠一躬，說：“阿姨，我父母很早就死了，愛我疼我的奶奶也死了，所以我知道失去親人的滋味，也知道孤孤單單一個人活在世上的痛苦。對您，我只能說對不起。如果能夠補償，我愿意用后半生來補償您。”

那女人看著他，一愣神：“你是孤兒?”

“是的。阿姨，您是第一個到監獄看我的人。”說完，何小強低頭快步離開了會見室。

出門后，他仰頭看看天，嘴角露出一絲苦笑：沒想到這個世上還有一個牽掛自己的人，而這個人牽掛自己的理由，卻是為了報仇。

第二天，何小強把自己這兩年來在獄中參加勞動所得的工資，按照女人在探視記錄上留下的地址，一分不剩地寄了出去。但兩個星期后，錢卻又被退了回來。

過了兩個月，又是一個探視的日子。當何小強聽管教說有人來探望自己后，就猜到是那個女人又要來罵自己了。他本可以拒絕對方的探視，可一想那個可憐的女人，也許來發泄完情緒后心情會好一點，他還是來到了會見室。

果然，那女人又把他痛罵了一頓，咒他不得好死。何小強垂著腦袋，一言不發，只是在離開的時候說了一聲對不起。

從那以后，女人每隔幾個月就來一次監獄。第四次的時候，女人的情緒已經不像頭幾次那樣激動，罵著罵著，她看到何小強落了淚，就問：“瞧，鱷魚的眼淚都出來了!你哭什么?想讓我可憐你，不再罵你?”

何小強搖搖頭，抽泣著說：“不是，阿姨，我看到您在罵我，不知怎么想到了我媽媽。小時候我做錯事的時候，媽媽也是這么罵我的。”

聽了他的話，女人沉默了，她怔怔地看著何小強，不知不覺臉上竟浮上了一絲柔情。她恍恍惚惚想起，兒子活著的時候，每次在外面闖禍回來，自己都要這樣痛罵他一頓，罵他不得好死，罵他早晚要進監獄。也許自己不該這樣罵他，害得他最終果然送了自己的小命。如果兒子沒死，哪怕現在也是被關在監獄里，自己也能隔一段時間來看看他，像現在這樣與他隔欄相對呀。想到這里，女人的眼睛模糊了，再看對面的那個淚流滿面的年輕人，依稀就是自己的兒子了。

女人沉默了一會兒，長長地嘆了口氣，輕聲說：“你的父母是怎么死的，能跟我說說嗎?”

何小強就把自己的遭遇從頭跟女人說起，講到傷心處，那女人落了淚，喃喃道：“沒想到……也是苦命的孩子啊!”

從那以后，不知怎么，何小強竟然盼望探視的日子，盼望被那個女人像罵自己的孩子那樣罵一頓。每到了探視的日子，他心里頭都充滿著激動和期待。

也不知從第幾次見面起，女人已經不再像以前那樣罵何小強了，每次見面，她只是訴說自己跟兒子的往事，說他小時候如何乖，長大了又如何惹自己生氣，似乎是把何小強當成了一個傾訴對象。有時候，她也打聽何小強在獄中的生活。女人的臉上甚至偶爾可以看到笑意。在外人眼里，看到隔著鐵柵欄而坐的兩人，無不以為這是一對真正的母子。

后來，女人每次來的時候，總是為何小強帶些零食和日用品，囑咐他好好改造。有一次，何小強試著問：“阿姨，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你不再恨我了嗎?”

女人說：“恨，可恨有什么用呢?我也想開了，你終歸不是故意的，他也算是咎由自取，誰讓他不學好呢？你害了他，他也害你在這里坐大牢呀!”她嘆了口氣，悠悠地說，“死了的就死了吧，咱們活著的總要好好活下去!”

何小強心里的感激無以復加，叫了聲阿姨，就說不下去了。

女人伸過手來，摸著何小強的頭發：“可憐的孩子，一想到我兒子死了，另一個孩子還要在監獄里受煎熬，我的心就像針刺一樣的疼啊!”

時間轉瞬而過，不知不覺，何小強12年的牢獄生涯終于熬到了盡頭。

這天，他夾著簡單的行李，忐忑不安地走出了監獄的大門。然而，雙腳站在自由的土地上，他卻禁不住四顧茫然：沒有親人，沒有工作，也沒有住所，自己到哪里去呢?

這時候，一個慈祥的老婦人出現在他的視線里，她向他伸出雙手，就像母親向兒子展開那博大的胸懷。

何小強心潮激蕩，他遲疑著，想撲上去，卻又不敢，畢竟，自己是她的殺子仇人呀。“阿姨，我……”

女人微笑著：“孩子，只要你愿意，以后我的家就是你的家。要是你不嫌棄，你還可以把我當成你的媽媽。”

何小強再也控制不住，剎那間，他淚流滿面：“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