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幸福的表象下,我仍然感到某種不滿足、某種隱痛,我知道我的內心出現了一個黑洞,一個我自己都不敢面對的黑洞,它吞噬著我,使我站在這所謂的幸福上卻如履薄冰,既貧乏又饑渴。
一
去年這時候,我正住在涼城路400弄的一套房子里,打算專心寫作博士學位論文。
我是元旦過后搬進去的。
我在復旦大學南區的宿舍是好幾個人一套,同住的還有一個低年級的女孩,正在談戀愛,因為初戀的緣故,成天悲悲喜喜,我簡直成了她的知心大姐兼情緒垃圾箱。她經常告訴我一些愛情的細枝末節,有時天真得可愛,有時又陰暗得出人意料,我忙于給她解答各種問題,弄得不像個博士,倒像個男女關系專家——天知道我也就認真談過一次戀愛——總之我是想入非非、心猿意馬,論文簡直寫不下去了,所以元旦前后我就在復旦附近四處尋找合意的房子,我算著只需要租到4月底,所以稍微貴一點倒也無妨,但是環境一定要安靜,還有到復旦要方便一些,畢竟我還經常會有事情回學校。
涼城路400弄只是我看的第二套房子,但我已經非常的滿意:一是很安靜,這是一個很大的小區,我住的這幢樓在小區中心,幾乎聽不到馬路上的車聲、人聲;二是出門就有133路車到復旦正門,來回都很方便;三是裝修合理,必要的家具都有,不該要的如電視則一樣也沒有。唯一的一點不足是,它是一個大門進去的兩套房子,我這間在門口,還有一間——應該說是一個小套,已經住了一個女孩子,這也是中介極力向我推薦它而且價錢相應便宜些的緣故。
看房子的時候,房東和中介公司的人都在,一切都談妥了,就等我們簽合同。我想了想,提出要見見這個女孩子:雖然我們各住一個小套間,但是總的來說還是在一個大門內,畢竟不同于單門獨戶的,我想看看這個女孩子以后,心里就比較有數了。
房東去敲門,我注意到她的門上掛了一個精致的中國結,那艷紅的絲織品襯在褪色的褐色木門上,顯得非常活潑。也許因為這個中國結,我對這個女孩子產生了一點好感。
那時大概是上午10點多鐘,房東敲著門,喊著:“小施!小施!”
他聽了聽里面的動靜,轉過頭笑著對我們說:“小施大概還沒有起床,我們等會兒吧?”
我們又回到我的房間,敞著門,我徐徐地問著房東“小施”的情況。
房東說:“你看,我也不跟你們住在一起,我只知道她也是復旦的大學生,人很文靜,跟梁小姐你一樣,文質彬彬的,滿不錯。”房東是個三四十歲的中年男人,說話還是很有條理。
我問道:“大學生?在讀書還是畢業了,干嗎一個人住在外面?”
房東道:“她早畢業了,看上去跟你梁小姐差不多年紀,具體在那兒上班,我倒不是很清楚,好像也是什么文化單位吧?——反正每個季度交房租是很準時的。”
我又問:“那她有男朋友嗎?”
房東搖搖頭說:“這個我就不曉得了……”
中介的人插進來,快嘴快舌說道:“梁小姐,這房子說起來一個大門進來,其實你們各人鐵門一關,還不是跟單門獨戶的一樣?”我打量她那話頭,聽來倒像嫌我太多事一般,心里有幾分不舒服,一口氣堵在那里,正想說句什么,這當兒,門被輕輕地敲了一下,接著一個活潑的身影出現了,這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子,穿著一身厚厚的睡衣褲,可能只洗了一把臉,一些兒香脂氣息都沒有,白白凈凈的一張臉上,有一雙俊朗的眉毛和大眼睛,一頭長發在腦后胡亂扎了一個鬏,不少散發紛披下來,顯得有幾分嫵媚。這情形讓我一下子想起“美眉”這個稱呼,放在她身上實在非常合適。
房東和氣地對她笑道:“小施,這是復旦大學的梁小姐,人家可是博士啊,以后你們就成鄰居了。”
我一看到小施活潑可愛的模樣,心已經全放下來,哎,漂亮女人總是有福氣的,連女人自己也愛漂亮的同類——平日見個面、打個招呼什么的也養眼一些啊。
我覺得這真是為我準備的房子,于是很快簽了合同,交了一季度的1500塊錢,就著手收拾東西,打算盡快搬過來住。
二
接下來的兩天,我每天收拾東西,然后去涼城路打掃衛生,熟悉環境。我發現“小施”似乎總在家里,因為大門緊閉,她不太喜歡關房門,我能瞥見她穿著厚厚睡衣褲的身影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只有一次是正面碰到,她那明朗細膩的眉眼以及紅潤的菱角型嘴唇好像印在宣紙上一般明媚和醒目,使我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她稍稍站了一下,給了我一個漂亮的微笑。這時我注意到她眼角已有了幾絲細細的魚尾紋,這為她平添了一縷滄桑,也使她的年紀變得微妙起來。
我也笑了,發現她有一種特殊的魅力,就是說讓同性也喜歡她、贊賞她的魅力,這可真是不容易的。
接下來是一個寒冷的周末,我的兩位師兄、以及我原來的同室女友,一同幫我“搬家”——其實也就是兩口箱子、一袋子生活必需品,主要是那臺聯想電腦。當我將窗簾掛上、床也鋪好以后,這個不大的房間已經初具規模了。我那位號稱“電腦通”的師兄蹲在地上安裝電腦,地上鋪滿了五顏六色、令我眼花繚亂的電線。我的原室友袖著手站在一旁跟另一個師兄聊天,她那害羞和局促的表情與她高大的身材實在很不相稱。
小施活潑的身影在門外探了一探,很熟稔地喊我:
“梁小姐,我燉了一鍋雞湯,我端過來大家一起喝?”
我連聲說不要客氣,但是她已經連鍋一起端了過來,她利落地將那口亮錚錚的鋼精鍋子放在我剛好擦干凈的一張桌子上,轉身又去拿了幾只小碗和陶瓷湯勺。這一切在她完全是一氣呵成如行云流水,顯得非常自然。我站在一旁,只笑著說:“你準備得真齊全。”她不在意地說:“住過來你就知道了,這些都是必需的。”
說著她已經揭開鍋蓋,一股濃厚的香氣伴著白白的霧氣一下子飄散在整個房間,我那兩個忍饑挨凍為我搬家的師兄簡直是歡呼起來。
我們一人盛了一碗湯,站成一圈喝起來,雞湯里還放了厚厚的香菇,那香菇吸足了雞肉的香味,特別的好吃。一時間房間里安靜極了,只有喝湯的噓噓聲此起彼伏地響起來。湯喝進嘴,那濃濃的暖意貼心貼肺的。
我還沒有來得及說話,那兩位“吃人家嘴軟”的師兄已經很殷勤地跟她聊了起來,她回答著他們沒完沒了的問題,眼睛卻時時瞟向我,朝著我笑,感覺上好像這些信息都是向我發出的,這一點讓我心里非常舒服。
喝完了一碗熱騰騰的雞湯,整個房間好像都暖和了不少。干活的也更有興致了,我的電腦很快大功告成。我坐在電腦椅上,先打開顯示屏,然后開機,一陣低沉的嗡嗡聲后,顯示屏上出現了清晰穩定的圖像,接著WINDOWS2000的亮麗畫面伴隨著悅耳的樂聲占據屏幕,我用手掌握住鼠標,小心翼翼地點開各個文件,一切OK,“太棒了。”我喜滋滋地從椅子上跳起來,這就是說,明天我就可以排除一切干擾投入我的論文寫作中了。
“走,我請你們吃飯。”我難得這么豪爽,并且特意叫小施一塊兒去。
似乎有一絲陰影不經意地掠過小施的臉頰,她搖搖頭道:“今天不行,有朋友來,改天請你嘗嘗我做的菜。”
我的師兄也太可愛了,他說:“要不,改天我們一起吃飯,我們帶菜來?”
我正想著他太過分,小施卻笑盈盈地說:“好呀,我這里可好久沒這么熱鬧過了。”她恢復了原來的開朗,這樣我倒不好再說什么了。
她笑著看著我那靦腆的原室友,說:“到時你也一塊兒來,好不好?”
正說著,她房間里的電話響了,她忙乎乎地跑回去接電話,人雖然走了,可是被她掀起來的一種熱烈、愉快的氣息卻沒有消散,我們商量去哪兒吃飯,每個人的話都變得特別多,誰也說服不了誰。最后我說道:“誰請客誰決定,現在我宣布,去‘老地方’吃火鍋,我請客,聽見沒有?”
為了要壓倒他們的聲音,我這話不像說出來,倒像是喊出來的,顯得有點變調。我聽到這聲音時自己都嚇了一跳,沒有想到這會是我自己發出來的。大概我的聲音大,又有請客掏腰包的這一層關系,大家不再有意見了,一行人統一了路徑,向“老地方”開拔。臨走時我瞥見小施斜靠在柜子邊還在接電話,臉色卻是陰陰的,那俏麗的眉眼看上去就顯得有幾分凌厲。
三
吃完火鍋,大家又難得這么放松地在一起聊了大半夜,回來時已經不早了。我掏出鑰匙,輕手輕腳轉動鎖芯,門開了,我看見小施的房門仍然半掩著,拖出片狹長、厚實的橙黃色光亮。我想起傍晚時分她對我們的熱情勁,正想著是否要去打個招呼,也算是“拜訪”我的鄰居,可是我才在大門口換拖鞋,就隱約聽見她房間里傳出男子說話的聲音,并且聞到了透出房門的刺鼻的香煙味。時辰不早了,這個男人還在她房間里,似乎兩人還低聲地但是認真地談著什么,是她男朋友吧?我一邊想,一邊換好了鞋,跟著打開自己的房門,閃身進去了。
門一關,果然跟獨門獨戶的也差不多,我興奮地打量著這個真正屬于我自己的空間,一種做主人的感情油然而生。我脫掉大衣搭在椅背上,繼續收拾房間,主要是將我的衣服放到櫥子里,寫論文準備的資料都擺在電腦桌上,其他可能用上的書則放到就手的架子上。最后我將特意買回來的一只厚墊子放在電腦椅上坐上去,往后一仰,腰被穩穩地托了起來,格外的舒適。門窗都關得很嚴實,只聽見冬天的風嗚嗚地壓著玻璃走過,卻似乎很遙遠的樣子,原先在復旦南區時隱約可聞的汽車聲,這里也一點聽不到。如此的安靜倒讓我覺得一絲寥落,我打開電腦,塞進去一張貓王的CD,屋子里開始飄蕩起貓王那魅力四射的歌聲。事實上對貓王的愛好一直令我很受抨擊:既不時髦,也不懷舊;既不反叛,也不從俗;既不精英,也不大眾……可我還就傾心貓王那點兒說不清的媚勁和疏朗,一個人樂此不疲。
我把一堆洗漱用品也各就各位地擺在衛生間里,燒了兩壺水。我倒了一大盆熱水,小心翼翼地把腳浸進去,那滾燙的灼痛感一剎那經由腳心,傳到心臟,使我不由得屏住呼吸,來迎接這舒服痛快的一瞬。待那預想中的刺激如期而至,我徐徐吐出一口長氣,如釋重負地抱著膝蓋坐在小凳上,看著兩只蒼白的腳很快變得通紅發亮,連那十個皺巴巴的指甲也紅彤彤地舒展開了,就像綻開了一簇粉紅色的花。小屋里闃寂無聲,盆中的水在冬天的空氣里一絲一絲冷去,我終于用干毛巾擦干腳,鋪開被子鉆上床。躺在充滿陽光氣味的被窩里,我不禁再次打量這個房間——掛著我喜歡的藍色窗簾,電腦端端正正占據房間最重要的位置,四圍安安靜靜,空氣里充滿了我熱愛的音樂,不必再受別人的干擾,一股幸福的感覺真是油然而生。我拉著被子嚴嚴實實地裹住自己,希望在這樣難得的好心緒里入睡。
這時我聽見門外有聲音,我不自覺地豎起耳朵——小施壓低聲音在說:“你走吧,我們談不出個什么名堂來,真的。”那男人的聲音不小,但是很含糊,我聽不清都說什么。大門“吱溜”開了,但是立即又被關上了,兩個人的腳步聲輕輕朝里走,一個重些,像是被推著往里,接著那邊門也被關上了。
我瞪大了眼睛坐在床上,床頭的小鬧鐘分明已經快12點了,這個男人還會回去嗎?這么想著,我心里又無法安靜下來了,咳,剛才還正在慶幸自己有了個不受干擾的空間了呢,看來真是“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高興得太早了。我興味索然,關了音樂和電腦,拉滅燈,鬧鐘上到7點——明天我得去高安路上的圖書館查資料,因為路遠,我必須去早一點。
晚上我睡得很好,畢竟安靜。到第二天鬧鐘將我叫醒時,我覺得自己就像水洗過一般新鮮有力。我利索地穿衣洗漱,然后簡單地收拾一番,就背著包出門吃早飯。剛打開門,真正巧了,我看見小施的門也正好打開,一個男人躡手躡腳地出來,一邊帶上門。看見我他像吃了一驚,而且很有幾分羞澀,勉強笑了一笑,一低頭便想出去,偏偏他那鞋又是一雙系帶子的棉皮鞋,他又緊張,彎著腰昏頭昏腦在那兒系鞋帶,那鞋帶怎么也穿不進去,鬧得我有幾分看不過去了:現在談戀愛住在一起到底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我又不是她媽,至于嗎?這一轉念突然覺得事情有點蹊蹺:挺英俊的一個小伙子,這是小施的男朋友嗎?
趕緊按捺住這陰暗的念頭,倒覺得自己豎在這里也怪礙事,干脆回了房間,這下外面很快傳來如釋重負的輕快腳步,我跟著出來,一邊穿鞋一邊不自覺地瞄了一眼小施的房門,她大概還在熟睡中吧,說實話,這些天我還沒見她出去過,但今天是星期一呀……她究竟干什么呢?我懷著一團疑惑出去了。
在小區外的人行道上,熱熱鬧鬧的,早已擺了一地早餐攤子,有豆漿油條、豆腐腦、貼面餅子、炸香腸肉串、油糍粑塊……熱氣騰騰的連冬天的寒冷都給趕走了大半。這些攤子自然說不上什么檔次,都簡陋極了,甚至有點骯臟,可是坐在桌邊的主顧大多是衣飾整潔的上班一族,他們雪白的袖口襯著油膩的桌子,光可鑒人的皮鞋踏在滿是殘渣剩水、破塑料袋和一次性碗筷的地面上,那反差就顯得格外大。我揀了一個豆腐腦攤坐下來,邊等邊好奇地東張西望。
真是冤家路窄,小施那個男孩子正坐在一邊的攤上喝豆漿吃油條。看見他我趕緊低下頭,不敢再張望,否則要害得人家飯也吃不成了。那男孩子的窘樣又出現在眼前,我使勁抿嘴忍住笑,可還是有一絲笑意從臉上露出來。
四
查完資料去衡山路乘地鐵,天已經完全黑了,我精疲力竭地擠在一群下班回家的人中間,頭腦嗡嗡作響,好像有一架直升機在里面不停起飛,撞得我頭皮生疼。我聽著廣播下車,夢游般穿過長長的地道換乘輕軌,輕軌更加擁擠,我四面都是緊貼的身體,目光直視處,正對著一個姑娘的耳朵,她那小巧的耳朵上長了兩粒黃豆大的小肉瘤,滴溜滾圓的,我看久了不覺有些惡心。因為沒法將頭偏過去,我只好閉了眼,干脆連扶手也懶得去抓,就在人群里搖搖晃晃。
到家時已經很晚了,我看見銀白色的月亮從高樓的一角升起來,冷冷地眨著眼睛;陌生的街道上只有匆匆的車與人與呼嘯而去的風。我在小區門口的華聯超市里買了幾包辛拉面、一盒雞蛋、一袋蘋果和一盒“逍遙派”的蛋糕,去年得的4000元獎學金,房租用了將近一半,余下的我可得省著點。我想起還有一筆稿費沒有去領,決定明天回復旦一趟把錢取出來。
在超市收銀處卻看見小施,我第一次看見她穿著灰色呢子大衣,領口結著俏皮的白底黑圓點的絲巾,頭發上也是同樣的一塊包頭巾,更襯得她眉目如畫,唇紅齒白,在一群為了生計疲于奔命,疲憊不堪悶悶不樂的人中間,顯得那么超然不俗。她買了滿滿一籃子的東西,大多是些我想要又舍不得花錢的,比如德芙巧克力、美國紅提、鮮橙汁……這些包裝精美的東西攤了一柜臺,跟她人一樣晃我的眼。
我不知為何有些自慚形穢,怕見人似的匆匆付了錢,一把抄起收銀小姐裝好的袋子就走,出來一頭撞在清冽的寒氣里,才頭腦清醒些,感到自己非常可笑。
我踩著凍得邦硬的路回家,剛在換鞋,就聽見小施的腳步聲過來了,我直起身,準備跟她打個招呼,沒想到面前的卻是手挽手親親熱熱的兩個人,而且那男的,穿著一身整潔的西裝,臉龐驚人的漂亮,這不是昨天那位——絕對不是,那個困窘不堪的男人燒成灰我也不會看錯。
小施大概沒想到我與昨天那男孩子已經打過照面,友好的表情非常鎮定,我心里卻不知浮起一種什么滋味,跟她夸張地假笑了一笑,就轉過身進了自己房間。
我砰地關上房門,覺得頭腦里更亂了。我喝了一大口水,先把自己擲上床,什么也不想地躺了好一陣,肚子開始出現餓的感覺,腸胃一旦空虛,就顯得人很干凈,這很好,我跳起來準備煮方便面。我哼著歌,愉快地煮面、打雞蛋、削蘋果,并一一盛到碗里,可嘆我只有食堂里吃飯的幾只碗,大小參差不齊,而且還有一層年深日久積下的污垢。我第一次發現自己怎么是這樣邋遢的一個人?昨天小施那幾只玉石般潔白光潤的瓷碗浮現在眼前,丁零當啷,好像奏響著美妙的樂聲,我邊吃邊暗下決心,明天領來稿費就要買幾只新碗,這些念大學就跟著我的寶貝都扔到垃圾箱去吧。
我盡力驅散對于小施的好奇,坐在電腦前整理今天查獲的資料,將它們放到合適的章節里去。十多萬字的學位論文就像一個龐大的建筑,我已經澆好了框架,現在就是慢慢琢磨它成型,再進行裝修。我很快沉浸到整個工作中去,甚至忘記了疲倦。
夜深了,我伸個懶腰,覺得今天的工作可以結束了。我滿意地又看了一遍新增加的部分,幾個句子得意得我念出聲來,一種愉快的感覺完全占據了我,我忽發奇想要到外面的小區里散散步。我裹上件厚厚的羽絨服,出來換鞋,突然我聽見小施門里傳來嬌滴滴的笑聲,將我從這種自足的狀態中驚醒過來,我不禁側耳細聽,那笑聲如游絲般似斷還續,忽起忽落,也不知他們在干什么。
我懷著一團疑惑走出來。深夜風更冷了,但是也清新無比。我深深地呼吸著這清冽的空氣,覺得身體也輕飄飄的好像要飛起來。我在林間幽靈一般走著。月亮已經升到中天了,反倒不像剛才看見的那么遠,黃黃的顯得有些肥胖,像是被那些黑黝黝的香樟樹枝托起來的,顫巍巍懸著,似乎一不小心就會掉下來。
五
清宵雖好,怎奈霜寒露重,我很快就覺得兩只腳發僵,不得不戀戀不舍地回到房間里去。
我剛一開門,就聽見小施的房門也開了,小施穿著睡衣褲,靠在門上,眼睛水汪汪、亮晶晶地看著我,笑道:“剛才我們找你呢,總算回來了。”我也只好站住了笑道:“喔,小施,有什么事嗎?”
小施說:“過來吃點東西,聊一聊不好嗎?梁博士?”
我很客氣地推辭道:“你那兒不是有客人嗎?再說也太晚了,改天吧!”
小施房里的男客也走過來了,笑道:“怎么,你就不認得我了?”
我仔細一看,覺得確有幾分面熟,再一想可真是巧了,這個美男子不是兩個月前剛和我們一起聯歡、座談過的博士袁明嗎,是師大的——不過他怎么會在這里,又怎會認得我呢?
我很驚奇,也有點他鄉遇故知的有趣,就跟著小施進了她的房間。小施的房間裝修過,鋪著八成新的木地板,而且也比我大,是一室一廳的格局,外面一個不大的廳,看來是被用作了吃飯的地方,僅放了一張鋪著白色桌布的餐桌、幾把椅子和一個大衣櫥,里面才是她的活動室兼臥室:靠墻一張矮矮的小床,拖著厚厚的純白色床罩;床邊一只小柜,上面是臺燈、電話、書和本子,過來是一只跟她的床差不多大的純白布沙發,亂扔著五顏六色的墊子,沙發前鋪著塊質地很好的地毯,地毯上也是厚實的軟墊子和一張三角形的紅色小茶幾,還有一只貓形的趴在地上呼呼吹風的暖風機。然后是電腦和書架,以及對面的電視機架。房間擠得很滿,但是別有一種享樂和放松的情趣,各種羅曼蒂克的小玩藝,處處可見女主人的用心:落地窗簾上長長的穗子,茶幾上的各色蠟燭、彩色碟子,墻角掛著的一盆植物,包括墻面上巨大的蠟染畫。見我注意地看著那畫,小施有幾分得意地說:“這是我自己在蠟染坊里做的,怎么樣?”
小施和袁明都笑嘻嘻地說:“隨便坐,隨便坐。”說著袁明自己先歪在墊子上坐下來,兩條腿長長的伸出去老遠。小施從電視機柜下面取出一只正紅色的咖啡杯,說是給我沖咖啡,我趕緊擺手制止。小施便給我報著飲料的名稱讓我選擇,我胡亂說就果珍吧,小施跪在那里給我泡,泡好了笑盈盈地遞給我,很受用的樣子。
袁明懶洋洋地問我一些復旦的近況,也談了幾句他的寫作,然后有些心不在焉地講了一只鳥的故事:他在路上撿了只凍僵了的鳥,帶回宿舍,幾個人都想收養這只鳥,但是后來,鳥兒在房間里暖和過來,就飛走了。這只鳥兒的故事到這里就戛然而止,使我有些莫名其妙。我一邊琢磨著他的話,一邊不禁又多看了他幾眼,他真是個很漂亮的男人,有著極其端正挺拔的臉頰和下巴,下巴上的一個渦尤其顯得性感。他年紀不大,而且極有才華,等待他的將是什么呢……正想著,他起身脫去外套,披上件合體的男式睡袍,用結實靈活的手指系上睡袍的腰帶,姿勢優雅極了,我突然聽見自己內心深處發出聲輕輕的贊嘆。
當我的眼光落在那件藍色的棉質睡袍上時,昨天那個困窘的男孩撞進了我的心中:那又是誰呢?看樣子,他還在這里住了一夜呢!
我心里掠過一陣亂七八糟的感覺,有點坐不住了。當我告辭時,小施看了看袁明,袁明卻只對我笑道:
“那么,你不邀請我去你的房間看看嗎?”
他的聲音和表情都顯得嫵媚而疏落,我的喉嚨忽然干澀起來,有點緊張地說:“我那跟小施比可真叫貧民窟了。”袁明卻真的站了起來,跟著我出來。我看看小施以為她也會一起來,她卻坐著沒動,淡淡地說:“我呆會來。”
一下子走進我自己的房間,只有一桌、一椅、一床、一只柜子,立在那里,冷清極了,連空氣都好像變冷了許多。袁明僅穿一件羊毛衫,卻像沒感覺似的東看看西張張,嘆息地說:“瞧你們女博士,真是清苦。”聲音里卻又像有幾分佩服。然后他看見了我放在桌上的貓王CD,高興地說:“你也喜歡貓王?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知音啊。”
他熟練地將碟片喂進電腦,音樂很快響起來。我們立著聽了幾分鐘,都沒有說話,但是感覺很默契。這時他沒有聲音地攬住我跳起舞來。隨著那樂曲變得越來越纏綿,他也把我攬得越來越緊,幾乎貼住了我。他兩只手慢慢地放到我腰上、背上,很本分地在那兒游走。我感到非常吃驚,掙開他的手說:“我不想跳了。”
他很柔和地放了手,微笑著,甚至饒有趣味地看著我,一點沒有尷尬的神情。他看得我心虛起來,仔細想自己是否有些神經過敏?這當兒小施卻在敲門了,我趕緊讓她進來。她手里握著一只正在唧唧作響的黑色手機,沒有表情地對袁明說:“你的電話。”
我笑著對小施說坐會兒吧,小施也就站住了,一邊翻著我書架上的書。
袁明看了看手機上的號碼,走出門外聽電話去了。
我仔細看了一眼小施,正好她也在看我,眼神不知為何有幾分凄涼,顯得哀傷無告,跟我印象里那個活力四射、自信奪目的小施很不協調。我想也真是,如果這就是小施的男朋友,那也太不像話。這樣我心里緊了一緊,感覺小施的生活有點亂,我想還是跟她保持距離吧,現在是寫論文的關鍵時候,我可經不起折騰。這樣一想我壓住了本來要說的一些客套話,顯得非常冷淡。
袁明探頭過來,說:“小施,我得走了。”
小施一句話沒說,可我看見她的眼睛變得越來越亮,終于一滴大大的淚珠落下來了。我似乎都能感覺到那淚珠摔在衣服上四分五裂的樣子。
我有點不忍,問道:“小施,你……怎么了?”
她也沒有看我,她的頭深深埋在臂彎里,在明亮的燈影下只看到一些細碎的散發在輕輕地顫動。而當她再度抬起頭時,她的臉龐已經完好如常。她說了句“你休息吧”,就站起身來款款而出,然后我聽見了房門重重關上的聲音。
看著她那緊閉的房門,我想她傷心嗎?她會怨恨我嗎?我遲疑著要不要做點什么。終于,害怕惹麻煩的心理占據了上風。我匆匆洗漱,沒情沒緒地上了床,很久不能入眠。我覺得我的內心并非輕視小施,而是有幾分同情她。我想不論她的生活本身有什么問題,她仍然稱得上是個可愛的女人……我糊糊涂涂想著想著,漸漸睡著了。
沒想到我卻夢見了她,或者是袁明。我們擁抱著,那感覺如此奇異,在夢里我愛著這擁抱,感覺到一種沐在春風里的逐漸膨脹的情懷。
六
接下來的一個多星期小施非常安靜。沒有男人,沒有聲音。我樂得清靜,論文進展神速。最難對付的一章終于給我寫下來了。但當我自己把全文通讀一遍時我卻非常沮喪,我隱隱感到有什么東西在坍塌,那是信念,因為在我的論文里我看見的只是一個勤奮的庸者,她大量的資料和貧乏的論述只證明了她根本不適應這種工作。
我必須將工作暫時停下來,看看書,打開些思路,看看能否有所突破。
工作帶給我的無比快樂,在我審視時卻變成了加倍的失落,這樣的難受,怎么說呢,就像被抽去了骨頭,渾身不落勁。天氣也三九四九地冷下去,開始進入最寒冷的時候。學校放假了。每次返校,看見南區的學生拖著箱子,提著塑料袋,像南歸的燕子撲楞楞向外飛,校園很快就成了一片空蕩蕩的、寒風肆虐的空巢。我閑逛在這片冷冰冰的土地上,不知所往。
圖書館也限制了開放時間。這一天我早早從圖書館出來,懷著一顆沒著沒落的心向我的家走去。房門開了,慘白的日光燈也亮了,我的慘淡的房間就在眼前。我難堪地站住了,突然有些懷念小施那擁擠的、溫暖的小屋,但我還是沒有勇氣去敲開她的房門。
我給幾個師兄妹打電話,想邀他們過來做飯吃,卻沒有一個人聽電話,不知是回家了還是剛好不在?
電話在空曠的房間里一聲聲銳利地大叫,漸漸變得凄厲,最后變成急促的忙音,我放下話筒,意興闌珊地倒在床上,感到非常無趣。
這時門口傳來開門聲和說笑聲,該是小施回來了?我不覺側耳細聽,來的好像有好幾個,男的女的,他們嘻嘻哈哈進了門,那熱鬧的、嬉笑的聲音還不時從房間里透出來。
我想我是真的有些呆不住了,那邊的熱鬧只能使我倍感凄涼。但是我到哪兒去呢?這樣的冷天,一個人,去哪里都只會更顯得我觸目驚心的孤獨。
不如去租幾張碟片回來看,也算安慰一下自己。
想好了我就跳起來,穿好衣服,拿著包去租碟子,順便在那家著名的“章氏雞粥店”吃了晚飯。
沒想到租來的碟片質量不好,電腦光驅簡直帶不動,看了一半看不成了,我心煩意亂地換了一張,效果又不大好,跟我想象的差得實在太遠。
我不想看了,上網聊天。事實上我對這玩藝一直沒有多大興趣,甚至不懂他們那一套特別的詞匯,所以很快我又厭倦了。夜已經很深了,可我卻沒有睡意。唉,一個無聊的夜晚足以使人體會到人生是多么缺乏意義,所謂的工作又有多么空虛。
正在我百無聊賴的時候,門被輕輕地推開來,是袁明,他捧著杯正冒熱氣的東西,站著沒動,卻笑著說:“我可以進來嗎?”
我沒法不友好,我幾乎是喜悅地迎他進來,他隨手又把門帶上了。
他輕快地坐在我的電腦椅上,說:“這段時間還好嗎?為什么不過去玩玩?”
我一時不知回答什么,他卻也像是不需要我回答,悠悠地說:
“想過我嗎?”
我很迅速地說:“沒有。”
他笑了:“否定得這么快,肯定想我了。”
跟他在一起似乎沒法不活潑起來,我也笑著說:“你好像自我感覺特別好。”
他向我轉過頭來:“是嗎?”
這是一張美好的臉,它朝向未來,沒法不感覺良好。我分明看見自己站在那燃燒的眸子里,那么渺小、無助。他拍了拍自己的腿,肯定地說:“來,坐到這兒來。”
我遲疑著沒有動彈,他已經伸出手將我拉了過去,他的嘴唇帶著清新的熱氣包裹了我,他的手像一株熱帶植物枝繁葉茂,不知何時連燈也沒有了。黑黢黢的四圍讓我突然想起那個夢,夢里我就這樣被擁抱著,一股春風吹開了心扉,心靈膨脹著,每一個觸須都在盡力伸展,就像盛開的花朵一樣隨風搖擺,豐潤無力。
他在我的耳邊輕聲說:“你知道嗎,你是塊冰,一遇到熱量,就融化成水了。”
可也就在這當兒,我的心里突然掠過小施那哀傷無告的眼神,還有她那重重垂下的淚珠,我心慌意亂地推開他站起來,心里還怦怦亂跳著,同時也覺得有趣,是啊,適可而止是最好的吧?
他沉悶了一霎霎,還是很悠然地凝視著我,眼里藏著一絲笑:“你有沒有一點愛我?”
“沒有。”我斷然地說。
他倒樂了:“你怎么總說得這么肯定?你真實一點好不好?好不好啦?”他說著,神情忽然從嬉皮笑臉變得懇切起來,他搖著我,好像我在做夢,他要把我搖醒似的。
七
我坐在自己的桌前,看著自己除了書以外別無長物的房間,第一次感到自己的生活如此貧乏,沒有了論文,就惶惶如喪家之犬。我是否該考慮找個男朋友了呢?初戀的隱痛還深深地刻在我的心里,我覺得害怕,又覺得向往,我想我喜歡那全然的沉醉,好像進入了某種烏托邦。但是最美好的一切消失得也最快,我還能承擔它極度的歡樂與痛楚嗎?
愛情啊愛情。我曾為了我愛的人,千里迢迢地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可最終還是把他丟了,他像一顆水珠蒸發在這個萬頭攢動的城市,再也無影無蹤……我關閉了我的欲望、我的愛情,卻愛上了我的文學。我像個苦行僧一般努力,甚至都以為自己愛上了這種生活,然而有些問題并沒有得到根本的解決……
在缺乏愛情的時候我們注定一無所有嗎?
愛情是什么呢?小施和袁明算不算愛情?我疑惑起來。看他倆默契的樣子,不是一朝一夕能有的,但是袁明如何又能當著小施對我這樣?而且小施……我覺得她決非毫無察覺,反而好像在促成,那么我算什么呢?
就在這時,一陣輕微的剝琢聲打斷了我的思路,我聽出有人在敲我們的大門,我到門口從貓眼里往外一看,這不就是那天倉皇出門的那個年輕男子嗎?他一定是來找小施的了。
我打開房門,告訴他小施不在。
他沒有想到是我,再次露出了尷尬的神態,不過究竟好多了。我問他有沒有什么話要我帶給小施,他連聲說沒有,并說他上班到涼城路有事,所以順道來看看。
我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我說小施也許很快就回來,他要是不介意的話可以到我這里坐一會兒等她。他一聽很意外,高興又不安地問:是不是太打擾你了?我笑說不會,要是打擾的話我就不說這種虛偽的話了。
他到了我房間,坐下來。我一時也不知說什么好,就講:“昨天小施這兒很熱鬧呢。”
他很注意地聽著,說:“都有些什么人呢?”
我考慮他和小施的關系,沒有提袁明,只含糊地說是一些朋友。
他端正的臉龐抖動了一下,那細長的眼睛掠過一絲痛苦的神情,喃喃地說:“她還是這樣,她還是這樣……”
我覺得很驚訝,因為這話聽來倒像他和小施已經是老關系了,我不好打聽,心里卻好奇得很,希望他繼續。他沉吟著坐在那里,什么也沒說。我起身給他倒茶,他也不要;又坐了一會,我正覺得無趣,他突然開口說:“我是她的丈夫。”他的話一開了頭就停不下來,羞辱和痛心使他絮絮叨叨,語無倫次,各種片斷按照我的邏輯結合起來就是,他們原來是青梅竹馬,很自然地結了婚,來到上海,他們一直很好,直至袁明出現——發現他們偷情,他沖動地跟她離了婚,然后,像天底下很多魯莽的丈夫一樣他后悔了,他仍然愛著她。他苦勸她復婚不成,甚至愿意做她的情人。他來過幾次,滿面羞愧而去,因為即使小施愿意跟他做愛他也不行了。講到這里他突然以手掩面,泣不成聲。他站起來連聲說對不起,不敢對視我的眼睛,卻對著地面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告訴小施,什么時候她玩得累了,被人欺負了,就請她還是回來。”他終于抬起頭,凄涼地對我說:“她是個單純而善良的人,真的。”然后就告辭了。我站在門口,看著他無力的背影消失在灰撲撲的樓梯間,那癟癟的褲管里似乎什么也沒有。這真是個不走運的人,他內心的悲苦要把他壓垮了,使他不像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我心里好像堵了個硬塊,感情很復雜,不知道是輕視他還是同情和尊重?也許都有點兒吧!
這就是愛情在當代的命運嗎?
八
看樣子小施已經離開了上海。接連幾天都沒見她屋里有什么動靜,我也放松了一下,到一個上海的同學家玩了一天,又去給導師拜年,導師的母親尚健在,他又是個孝子,每年都要回家陪母親過年,所以我得早些去,再晚就沒人了。
導師穿著家居的棉襖,坐在他那寬大的皮沙發上談了談我的論文,“還可以”,他平淡地說,然后很快轉移了話題,看來我的平庸眾所周知,無可掩蓋——當然,這并不妨礙我中規中矩地將它寫完,通過答辯,并獲得學位,我的勤奮導師心里有數。想到這里,我不禁難受起來,因深感自己的無用而倍感瑟縮。我看著放在客廳角落的一大盆水栽花卉,它們得到了室內暖氣的呵護,在扇形的綠葉叢中綻開了一朵朵水紅色的喇叭形花朵,更襯著透明的玻璃瓶中碧青的一汪水和水中參差的花根,真是風骨錚錚,嬌艷欲滴。這時導師突然饒有興致地談論起我的師兄定到了什么單位。那是個令人羨慕的好地方,我訥訥地說。我看看窗外,陰沉沉的好像要下雨了,我于是起身告辭。
從導師家出來正好要經過上海最繁華的淮海路,我想何不逛逛街呢?這樣我就中途下了汽車,下車的時候我想,要是坐過了站售票員總是兇狠地要我們補票,可是提前下車她卻從來不想到還錢給我們,真是不公。我懷著白花了一塊錢的委屈跳下車。大街上擁擠著的都是為過年買衣服、買禮物、買家電……的人群,廣告也很湊趣,一片紅彤彤喜洋洋的,把這本來是陰沉昏黃的冬日下午全蓋過了,熱鬧得大俗大雅。年還有些日子呢,過年的氣氛倒是滿弓滿弦的了。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我行走在人群里,卻不合時宜地想起這句詩來,不覺有些自憐。因為痛恨這類象牙塔內的文學青年慣有的神經質傾向,我很快走進太平洋百貨,在里面惡狠狠地試衣服,各種毛衫大衣外套西裝夾克長裙短裙,包括羅曼蒂克的披肩帽子圍巾手套,不停地從我身上穿上又脫下,在艷麗明亮的燈光下,鏡子里的人不斷被改變著形象,不同的衣服竟會影響到自己作出不同的表情和姿態,真使人覺得人生如演戲,產生一種不真實的奢侈和揮灑感。我抵不住誘惑,買了一條羊絨圍巾和羊皮嵌水鉆的手套。這兩樣奢侈品花掉了我身上所有的錢,但也使我很坦然,沒有空手而歸,對得起售貨小姐們的殷勤了。出門時我很樂意地被一個艷裝小姐拉去試香水,仔細聞了各種香型的香水,回答了一張問卷,然后獲得了一只6毫升的試用裝香水,我馬上將它噴在身上,宜人的果香淡到幾乎沒有,但一走動卻七扭八拐地裊裊升起,怪不得叫“妖精”啊。
我渾身飄著“妖精”的香氣走在大街上,感覺也自不同起來,我自己都能觸摸到懷中那滿滿的虛空。我行走的馬當路上燈光頹敗人群寥落,但我知道有些地方正像海底的皇宮一樣熠熠閃光,充滿放蕩恣肆的青春氣息。我站住了,但是我無法說服自己去到那樣一個地方,我年深日久的正統教育像船底下的錨一樣把我穩穩地系在“應該”之處,是的,問題就出在我總是太清楚自己“應該”的位置。我在黑暗中突然像個孩子一樣咧嘴大哭,我感到恐懼,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錯,靈魂的委屈像刀一樣割著我,使我撕心裂肺。
我總是在和自己的斗爭中耗去大部分的精力。
最后我還是夢游一般走到了汽車站,乘518路汽車回來。晚上的汽車順暢多了,它掠過一條街又一條街,有的華燈四射,有的破爛不堪,在我看來也就仿佛一幕幕閃爍而過的夢境那樣不真實。
當我推開門的時候我愣住了,我發現小施在家。
我怔了一怔,不知道是高興還是別的什么?是的,自從聽過她前夫一番話,對于她的感情變得更加的復雜難言。我說:“你回來了?”心里卻壓抑不住地升起一種高興的情緒。
小施大大方方地邀我去她那里玩。我也就自自然然地跟著她進了房間,坐下來。小施一邊給我倒水,一邊看見我拎著的袋子,就笑著問:
“你逛街去了?”
我說是。小施又問,那你買了什么?
我把圍巾和手套拿出來給小施看,小施很歡喜地叫了起來,一邊往自己身上套,還站在鏡子前做了個模特兒的姿態。我被她逗笑了,由衷地說:“你真漂亮。”
她很快取下來還給我,說:“這么淑女的東西,還是你戴比較好看。”
我看見房間里有只鼓鼓囊囊的旅行袋,就問她是否出了門,她笑說是的,剛去了趟蘇州,幫陜西老家的一個朋友做了筆真絲生意,賺了些錢。我吃驚地說你這么能干,小施說:“我不干,誰養我呀。”說著她從袋子里扯出條手繪的真絲睡裙來,“喏,就是這個,還有就是圍巾、披肩,一條不剩全批完了。”我一看,那黃玉色的真絲雖然皺巴巴的,卻也珠光流轉,顯見是上好的貨色,它上下素色,只在左下角淺淺地繪了幾筆小橋流水、一簇垂絲海棠。筆觸細膩,色彩也極沖淡,非常秀氣。我不禁贊嘆了幾句,她笑道:“這是樣品,自然是好的,真正賣給他們的都是很差的絲,不過是沾了個‘絲’字罷了。”我好奇地說真絲里還有這么多分別,她說:“又要真絲,又要拼命壓價,只好這樣糊弄了,反正以他們的價,也只能買到那種貨色,這也算‘普及真絲’吧?”我聽了這末一句話,噗的一笑,想想很值得回味的,不禁又笑了,說你還真幽默。她高興起來,便一定要送給我一件,一邊說:“反正是別人的錢,你也不欠我的人情。”說著又拿出蘇州買的零食來吃。說笑間我的情緒漸漸安定了下來,甚至覺得難得的親近。我們坐在一處,享受著暖氣、電視和甜膩的蘇式糖餅,以及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懶洋洋的放松感就像洗澡水一樣將我淺淺地淹沒了。
這時我聽見鑰匙鉆動鎖孔的聲音,然后是袁明帶著一身熱騰騰的霜氣走了進來,還在門口換鞋就探過頭來快活地說:“嗨,門外就聽到你們說話聲了。”
小施笑道:“我和梁繪在聊女人的事呢,你來干什么?”
袁明走過來,放下手里的一瓶紅酒,張開手臂擁抱我們,他的動作非常輕柔,使人感到很自然,他說:
“你們當我是個女的好了。”
我和小施都撐不住笑了。
袁明一來就不肯歇著,要喝酒,要跳舞,要講故事,還給我們看手相。他說小施命太硬,手掌上風云詭譎,看不出名堂來;看我的卻說:梁繪是個癡情者,從一而終的。我和小施都把手抽回來,說他胡說。
我們坐在地毯上一人端一只酒杯喝淺淺的紅酒,不知怎的我談到工作的事情,問袁明怎么樣,他卻突然悶悶不樂起來。小施解釋說:
“他是在職的,所以必須回去。”
我不知是想寬他的心還是怎的,說好呀,倒省了這許多煩惱。
小施道:“你就別站著說話不腰疼了,他哪里想回去。”
我就說:“那也不是沒有辦法,毀約好了。”
他這才說話:“哪有那么簡單,要賠上幾年的工資獎金,還有三萬元的違約金。”
小施在一旁不屑地說:
“你就什么也不要,以你博士才子的身份難道闖不出一條路來?看看你……罰酒。”
袁明聽話地喝了杯中酒,變得興奮起來,茅塞頓開似的說:“真的,我怎么就沒想到?我赤條條一個人來去無牽掛,他們還能把我抓回去不成?”
酒意一點點地在我們的身體里彌漫開來,每個人的臉頰都飛出了紅暈。我覺得困意濃濃襲了來,就說我得走了,要睡覺了。可是小施拽住了我說:“就在這兒睡,聊個通宵。”
九
袁明走后,我和小施都沒有了睡意,就躺在被窩里聊天。
我告訴小施她的前夫來找過她。小施聽了,半天才長長地出一口氣,說:“我跟他不是一路人,他應該找一個安分的妻子結婚。他再來找我就是他的不是了——太傻!在這個世界,傻就是最大的不幸。”
見我不說話,她扭過頭來問道:
“你說是嗎?還是覺得我太冷酷了?可別告訴我你沒有談過戀愛!”
這話倒勾起了我的一腔心事,我想了好一陣,才說:
“其實我和你的情況也有幾分相似。”
我絮絮地跟她談起來,我怎么為了男朋友,背井離鄉來到上海。可是來這里后卻一天天發現他的不行,在家鄉時那個優秀的、聰明的男孩子,到了這里竟一無施展,最后我不無凄涼地說:“他根本不愿意勉強他自己一絲一毫——本來在證券公司上班,那么高薪的工作,他連商都沒有商量一下就放棄了,接下來他的境況是一日不如一日。我們的差距越來越大,他的脾氣越來越古怪,越來越脆弱,我受不了,我們只剩下分手一途。連這也還是他提出來的。”
小施說:“那好啦,你沒有任何歉疚的,怎么不另找呢?”
我反問道:“跟他離婚難道你就沒有難受過嗎?”
小施說:“那怎么可能。只是我喜歡什么事都爽快一點,喜歡往前走……管它前面是什么呢,反正得走,比老呆在一個地方強。”
我遲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說:“那么,你和袁明是怎么想的呢?”
小施說:“這我倒是很清楚,跟他可以做好朋友,但我還真的從沒想過和他會有什么未來……”她的聲音黯淡下去,“他不會滿足于任何一個女人,我早看透了;他多情善感,也不像有太大出息,”但是很快她又變得自信起來,“我覺得現在我對婚姻倒不是那么看重,”她在黑暗里眼睛一眨一眨地笑了,“梁繪,你沒有覺得上海是個女人呆的地方?我們來到這里就像魚兒游進了大海?”
她的眼睛在黑暗里就像兩只大貓眼,亮閃閃的,充滿了夢想和欲望。我沉吟了一會,究竟沒有她那么好的感覺,我說:“可我更多的是覺得自己又辛苦又孤獨。”
小施笑了,說:“傻丫頭,這只是因為你還不知道利用你的資本,你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價值。”
我覺得小施的話真是聞所未聞,對于她那種既喜歡又害怕的復雜心理又來了,出于擔心和好意,我說:“可是我們還是得看遠一點,女人的青春總歸短暫。”
“正是短暫,我們得為自己累積下足夠的資本,成為一個有身份、有地位,當然是有錢的人。你想過你需要什么嗎?愛情?金錢?快樂?缺一不可。”
小施的語聲輕盈明快,像一只銀色的鐵錘敲打著黑夜。我不再說什么了,也許這就是命吧,各人頭上半邊天,也許她命中注定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女人呢?這么聰明、美麗、熱情,更重要的是她比男人還要意志堅強、絲毫不為情和欲牽絆,她的生命會與眾不同的吧,誰知道呢?她這樣的女人,有著太多的可能性,充滿神秘。
我無話可說,只好道:“夜深了,我們睡一會兒吧。”
十
春節的那幾日我們三個人幾乎天天在一起做飯,為了圖省事,我們把買回來的所有原料都切成差不多大,扔在鍋里煮。各種食物的香味終于融合在一起,鍋里飄出奇異的濃香,我們開始大吃,從來沒吃過那么好吃的東西,也從沒有過那么好的胃口。鋼精鍋上膩著厚厚的動物油,稍稍擱個幾分鐘就凝固成一塊一塊的,像奶酪,嘴唇上也膩上了油脂,說話很費力,我們不停地吃、喝,不停地擦嘴,吃完后總是杯盤狼藉,還有一大堆揉得皺巴巴的餐巾紙。
那個節日我們吃了多少雞,令多少魚兒被砍頭,又使多少頭豬失去脊梁——上帝原諒我們吧!
我們缺乏天長地久的信心,可還是愛聽袁明說,永遠在一起。袁明甚至傷感得常常落淚,他離開這里就把自己釘在電腦前沒日沒夜地寫作,他寫瘋了。
他幾乎每天都給我們打電話,忽而熱情如火,忽而壓抑絕望,他那焦慮不安、突如其來的情緒就像一場預料之外的暴雨把人淋得劈頭蓋臉,我的情緒總是因為他而大起大落,我一刻也不停地來到小施那里,告訴她每一句話。在她的分析下,我漸漸知道了那是一種詩人般的氣質;我們喜歡他的語言,他的很多天才的句子我們一下子就記住了,可也不再那么認真地對待他的情緒,然而卻寵著他,可是當著他面我們卻總是拿他自己的話來嘲笑他,小小地折磨他一下。我漸漸不清楚我是愛小施多一點,還是他。
春節后我們都各自忙乎了一陣,有好些天沒有見面了,一天下午袁明匆匆打了個電話,說是要請我們吃飯。
我和小施騎著自行車趕到他指定的飯店,袁已經在那里了,這并不是一家很好的飯店,桌子上的綠白格子臺布壓著透明的塑料薄膜,手放在上面一會兒就悶出了細汗,要再拿起來,那薄膜就粘在手上了,手一抬就會將桌布帶起來,整張桌子都在晃動。小施埋怨袁明不該找這么個不上檔次的館子,而我則忙著把幾個茶杯分別壓在四周,心里很快樂。
袁明說:“有一個大學同學現在來上海了,他叫鄭海,我們一起吃飯吧!”
他的朋友過了許久才來,我們面前的一壺茶添了一道又一道水,已經沒什么茶味兒了。甚至我們都忘了他的到來,三個人談得非常快樂。
那是一個身段結實、面色安詳的男子,穿一件樸素的棉夾克,看上去可比袁明大多了,不像同學,倒像他老師,他對著我們和氣地一笑,袁明介紹說他可是個大老板,身家過……這時鄭海連忙止住袁明的話,“別聽他瞎吹”,一邊和我倆握手。
他那疏朗的眉毛下面,眼睛幾乎是瞇縫著,看起來很靦腆、很和氣,但一閃之下卻是精光四射的,無由地讓我生出幾分緊張。
鄭海長期生活在北方,說話有很重的方音,又很快,我老是不清楚他說什么,也就不愛聽他講了。我低著頭一匙一匙喝湯,偶爾抬頭,只看見小施和他眼睛對眼睛密不透風地對視著,她那貓一樣的大眼睛水汪汪地盈滿了笑意,有時又顯得不屑一顧,偶爾顧盼,眼角的余光也還是若有若無地銜住鄭海。我覺得這場景有趣極了,不禁對著袁明會意地一笑。
鄭海看來也有點對她著迷,眼睛漸漸地睜大了,和袁明的話也都越來越少。我聽見他問小施:“……那施小姐,你喜歡北京還是上海呢?”
小施用手支著腮,看看他,又看看袁明,慢慢地、話中有話地說:“也許……各有千秋吧,北京玩的地方多,我就去過一次,所以,它還有些神秘,有些意猶未盡。”
鄭海往后靠了靠,似乎覺得這個回答很合心意,笑瞇瞇地看著小施。
小施反問他:“你呢?你覺得上海好嗎?”
“好。”
“好在哪?”
“……”鄭海看著小施,覺得有點意思了,就說:“男人喜歡一個城市,就是看這個城市有沒有他喜歡的那一類女人,對吃呀玩的倒不那么當回事。”
這時我覺得有一束眼光重重地落在我身上,是袁明,他的手從桌子底下伸出來攥住了我的,在上面撫摸著,他那柔韌而有彈性的手滾燙滾燙,讓我覺得異常熨帖,同時也突發奇想:萬一是鄭海的手弄錯了,那可真成了笑話。
鄭海們大概不屑于這樣老式的調情吧,這真是袁明的手,他拉著我站起來,笑著對他們說我們要先走了。他走時瞇著眼睛對鄭海大有深意地對望了一下,那完全是男人間才有的會意的一瞥,然后握手,我們就翩然地出來了。
袁明幫我推著車,緩緩地走,我們都沉默著沒有說話,心里卻什么都沒想,只看見一窠一窠的燈火,五顏六色的,撲面地來又去了,那些高高低低的房子此刻全被燈火裝扮得如夢如幻,華麗得很,每一個窗子里仿佛都有一出人生的悲喜劇在咿咿呀呀地上演著,狹長雪白的臉子上吊梢眼睛一輪,無數的眼風往下飛——又一出戲開場了。
走了一會,風吹得我倆縮做一團,袁明跨上車,說是帶我回去,我坐在后架上,看見他彎著腰、頂著風奮力向前蹬的樣子,平日里還真難看見——這時候我才看見了另一個袁明,或者說,看見了他身后那一條長長的刻苦生活的背影,看見了他是踩著怎樣的一條路走到現在。
因為冷,我把手揣進了他的衣袋,將被風吹得麻木的臉貼在他的后背,一種依戀的感覺也油然而生。我不禁笑道:“你說,大街上的人看見了會怎么想我們呢?”
他肯定地、大聲地說:“會當我們是兩口子呢!”
我笑了,一點聲音也沒有的,臉更緊地貼在他的后背,被那純棉外套粗礪的外表磨得很舒服。
站在大門口換鞋的時候,袁明笑著說:“到你那兒去吧,小施的房間就留給他們。”
我半信半疑地說,不會吧。袁明卻已經自自在在地坐了下來,從書架上抽了一本書,蹺著二郎腿看;我呢,也就坐在床沿,倚在厚厚的一垛被子上,翻床頭放著的一本《碧云天外》,那是40年代的影印本,繁體、豎行,很多筆畫都已經模糊不清,看起來需得全神貫注一個字一個字地往下念,速度也就慢了下來,但是卻也容易讓人看出滋味來。
兩個人各自沉在自己的書里,房間里靜得只聽見紙頁翻動時的窸窣聲。
不知過了多久,袁明忽然將書一合,坐到我身后,用手合抱住了我,一頭給風吹得亂蓬蓬的頭發在我脖子里揉搓著:“如果我們倆結婚倒也是不錯的。真的,我要怎樣追求你呢?”
我揉揉他的頭發,注意力還沒有全離開書,說:“又發昏了?”
他認真地說:“剛才我覺得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溫情。那就叫幸福吧,我突然覺得,在未來的生活里一定要有你的溫情——梁繪,你是我的,好嗎,是我的。”他夢囈般地說,抱得我更緊了,“我們要生活在一起,我還要吃你做的飯菜……”我微笑著,靜靜地聽,燈光柔和地照在我的臉上,像一輪小小的、皎潔的月亮,那里是有美麗的嫦娥和玉兔的,還有伐木、吹簫的吳剛,干凈而熱鬧的月亮,人們為什么覺得嫦娥是寂寞的呢?
這耳邊的簫聲,拂得我癢徐徐的,想笑,想跟著它的旋律一起唱起來……可就在這當兒,我心里卻掠過小施的貓一樣的大眼睛,忽然對自己、對他都失去了信心。我心慌意亂,打岔似的說:“你不是還有小施嗎?”
袁明認真地看著我,說:“你要知道,一個女人太聰明、太功利了,就少了點什么。”
“鬧了半天你罵我是個笨女人啊!”我笑起來,伸手揪他的胳膊,他趕緊說:“別鬧,別鬧……小施他們回來啦。”
我屏住呼吸仔細聽,那邊月白風清的,哪有人的聲音?
袁明又好氣又好笑地說:“你看,夜不歸宿,這就是小施,怎么能做老婆。”
我們不由自主地豎起耳朵聽那邊的動靜,的確,夜已經很深了,那邊還是靜悄悄,他們把一年的飯都吃了嗎?那從未有過的寧靜像一個白白的氣球不斷膨脹,越來越大,鼓鼓囊囊地壓迫著我們,漸漸將我們壓在了一起。我偶爾睜開眼,看見自己那向他敞開的身體,突然充滿羞恥;而在我的身體之間,他不停地說著“我愛你”,他懇求地又是霸道地說:“你的一切都是我的,答應我你不會再有別的男人……”
他那催眠般的語聲漸漸使我變得虛弱,隨著身體和靈魂被雙重地占有,我覺得某種極其溫潤深情的東西正在被榨出來——那大概就叫作“愛”——這愛情也許早已經蓄積在我的體內,在這時終于放心地噴涌而出。
十一
那以后我對小施有點無話可談了,袁明的話我也不大告訴給小施,說也奇怪,袁明的電話反而少了,偶爾打過來也總是極簡潔,告訴我約會的地點和時間,或者其他要我辦理的事情,就匆匆掛斷。當我若有所失的時候,他安慰地說“我愛你”也像打字一樣簡單干脆。再也不像當時了,那時總是我笑著一遍遍催促他“好啦好啦,別說了——我掛啦……節約點你的電話費吧,我真的掛啦”。現在是意猶未盡的我握著嘟嘟作響的話筒,就像興沖沖參加一次盛宴卻只聽見主人宣布結束,最后的樂曲奏響,衣香鬢影漸次散盡。看見的那一點歌舞輝煌的尾巴,更令人加倍的難堪惆悵。
我溜過小施的房間和袁明幽會,小施坐在她的房間里默不出聲,像女巫一樣的安靜,平日里遇見了我們還是心照不宣地打著招呼,她那犀利的眼光洞悉一切般地朝我笑了,有幾分凄厲,還有一點不屑。她的發型已經變了,頭發削得極薄,嘴唇閃現出銀色的亮光,她整個人少了熱情,卻多了幾分冷調的華麗,這一切顯得她驚人的美麗,是我在她面前不斷體味失敗以及某種道德上的缺憾,我不敢看她,匆匆走進或走出自己的房間,門關上了。我覺得不安、憤怒、內疚,像被困的獸,只有一個愿望:搬走,但是一季度一交的房租已交到下個月,而袁明和我又只有這么一個可以單獨相處的小小愛巢——就是要搬,也得重新找好房間吧,這件事也就這么拖了下來。而我,在袁明不來的時候也越來越多地住到學校里去。
小施的房間里出現了更多的人,鄭海幫她開啟了一扇門,一扇令她找到自己的大海的門,由此門進去,“施自紅”的名字開始成為某種有魔法的女人的象征掛在很多人口頭——這真是一個有福氣的名字:“施自紅”,她曾經告訴我,這是因為她出生的時候,院子前面的老樹上正好結了一樹的紅柿子,滾圓透亮,父親粗壯的手臂托著這個軟兮兮的小東西,看著她紅噴噴的臉蛋笑著說:柿子紅了,這兒還有一個,就叫“施自紅”吧!——柿子紅了,施自紅的生活卻離我越來越遙遠了。
小施有一天遇到我,淡淡地說:“我要搬家了,我在長寧區買了一套房子。”
我說:“是嗎,我的合同也馬上到期,那咱們真是各奔東西了。”我趕緊將話題岔到一邊,非常害怕她會繼續談論她的房子。
她果然沒有談論房子的事,卻說:“昨天袁明也來過,他的學位論文我幫他談成了,兩個月后出版,他可以拿到好幾萬的稿酬。”
當我又和袁明在一起時,我問他這事,他平靜地說:“是的,我的書還從來沒有賣到這么貴。再說,我也沒有白要她的人情,我給她策劃的幾本書寫了好幾個評論,都發在相當顯要的位置上。”他看了我一眼,又說,“她是一個有本事的女人。”
他沉吟地停下來,我默不做聲,我感到有什么東西正在斷裂,我幾乎不認得他了,我哀懇地望著他,我多么希望他能夠說:“可我愛的只有你”,哪怕像打字一樣簡單干脆沒有感情。可他什么也沒有說,他顯然還在想著她,說:“她也很不幸,她的前夫酗酒出了車禍。”
我倒吸一口冷氣道:“他死了?”
他好像壓抑著內心的某種情緒,狠狠地說:“他也真是找死,喝了那么多酒居然去飆摩托。”他說著,把我緊緊地攬在懷里,“我們要好好的,你看,我們的好日子就要來了。你,要相信我,懂嗎?”
我看著他那雙狂熱而茫然的眼睛,充滿了對于死亡的恐懼和對生的深切依戀,感到既陌生又憐惜,我握緊了他的手,安慰地說:“沒事的,我們會好好的。”
他深深地看著我:“不,你沒懂……什么時候你才能相信我呢?”
我想問他個清楚,可他卻不再愿意談這個問題,抓起我的手走了出去。
分手時我告訴他我后天在復旦有事,明天去復旦看書,就住在宿舍里了。
第二天下午我來到復旦,裝修一新的圖書館令我不大習慣,我翻著半年來的相關雜志,一邊在紙上涂涂抹抹,準備論文答辯的內容,可是卻一直心神不寧,書本上的字跳舞般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我好容易堅持到吃了晚飯,又到了圖書館,以為晚上效果會好一些,但是心還是定不下來,我總覺得袁明就在我的房間里,我坐了一會還是回來了。
房間里靜悄悄的,什么人也沒有。我坐在電腦椅上,心情放松不少,就隨手打開電腦看看下載的小說。不久,我聽見走廊里熟悉的腳步和鑰匙鉆動鎖孔的聲音。
是袁明!我想跟他開個玩笑,就一下子擰滅了燈,這樣他將看不見門縫里的燈光,會以為我不在,當他進來時我就可以給他一個驚喜了。
可是還有一個人,我最不希望出現的那個人:小施。
小施輕聲問:“她真的不回來嗎?”
袁明肯定地說:“她說了,她要去看書準備論文答辯,她是個好學生,不會中途回來的。”
我聽見小施幽幽地說:“要給她看見,咱們可是跳進黃河里也說不清了……”
袁明道:“有時候我也想,梁繪要像你這么通達就好了。”
“算了吧,當著我這樣說,背過去還不知道你把我說成什么樣了呢……”
門關上了,所有的聲音也都被關了進去。我又一次坐在電腦前,想象著他們在一墻之后纏綿。
我想我真是被氣壞了,否則我不會走出來想要敲開他們的房門。
當我舉起手的時候,我忽然看見了那個鮮紅的中國結,當時就是這個漂亮的結子讓我對它的主人心生好感,就是這個結子此時依然提醒我,小施對我的種種好忽然浮現眼前,我遲疑了。這時我聽見房間里袁明的聲音,是那樣深情的聲音……
“別說了,”我從來沒見小施流過淚,更別說這樣錐心刺骨的飲泣。這深沉而壓抑的飲泣聲就像深夜的怨鬼,聽來是那樣的令我心驚。我扶住門框,生怕自己會癱在門邊,失去一切的行動力;一口氣堵在心口,半天沒緩過勁來,耳邊像有一只黃蜂嗡嗡不已,竟是什么也聽不見了,頭腦里也成了一片空白。我的腳發軟,像失去了地心引力,不知自己是怎么搖搖晃晃地回到房間,我在桌前坐了半天,才哇的一聲哭出來,然后伏在桌上,淚流滿面,我哭得非常累,也非常無奈,以至于到后來我竟然睡著了。
半夜里我被凍醒過來,我仔仔細細燒了一大壺水,洗臉,洗腳,好久沒有這樣善待自己的身體,我抱著腿,感受著熱水的刺激,覺得唯有自己值得自己熱愛。我心平氣和地脫衣服睡覺,當我將自己擲上床鋪的時候,淚水雖然又簌簌地淌了下來,可腦子卻清醒了很多,我忽然發現自己才真的是一個第三者,無端地插入他們的生活——都是冬天和做鄰居惹的禍,誰叫我要住進這么個倒霉房子里來呢?
我想明白了也沒有了睡意,當晚我就爬起來收拾東西,房租已經交到下個月,可也等不及了。為了不影響鄰居的酣睡,我躡手躡腳,小心翼翼。當我將衣服和書又整理回原來的箱子里,天已經灰蒙蒙地透出亮光,我也累了,就歪在床上打了個盹。
一醒來我就給大眾物流打電話,然后繼續收拾床鋪和衛生間的小玩藝。九點多種,那藍綠色的小貨車穩穩停在我的樓下,兩個穿著藍色工作服的工人來幫我搬東西。我那點東西一眨眼就空了。
這房子又跟我來的時候差不多,凌亂、空曠,像被棄的怨婦。
而小施門口那鮮紅的中國結也褪色了很多……我看著看著眼淚又撲簌簌地落下來,不僅僅是這些,我忽然像被什么擊中,我知道有些東西已經被改變,有些烙印已經打下,它再也不能復原。
我終于克制住自己想要敲開那扇門的欲望,心想,既然要走,何不走得瀟灑一點?君不聞,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
我輕輕關上大門,拎著最后一只箱子下樓。
一個工人關上了貨艙門,另一個工人發動了汽車,我靜靜地坐在駕駛座上,對著窗外掠過的片片綠樹、幢幢樓房,小徑上歷歷可數的鵝卵石……在心里輕聲地說著再見。那一瞬間我知道我會想起他們,我的心將會因回憶一遍遍地亮起來,又遲遲地暗下去……那樣鈍鈍的、沉沉的痛……然而也僅止于想起,我們將各有各的人生,這樣的相逢本來就是可遇而不可求。
徹底地死了心,原來倒比那樣辛苦地愛著有一種愉快的感覺。
就在車子拐彎的時候我忽然看見一個衣衫不整的人正沿著小道飛奔過來,我心明如鏡地看見那是袁明,我沒有動彈,靜靜地看著他跑,跑……視線里不見了那個奔跑的人,我的心忽然劇烈地疼痛起來,我揪緊了車座位,內心突然充滿恐懼,好像我再也不能擁有愛情,以及一切行動的能力,我叫師傅停車,可是這只是一條窄窄的單行道,后面緊跟著好幾輛車,師傅為難地說:到前面拐過彎了再停吧!我不可能提出意見,只好聽他的。
車停住了,但是袁明卻并沒有跟上來,也許,在最后的一剎那他放棄了吧。我站在那里,沒有信心地等了一會兒,那被欺騙和憤怒的情感又來了,我上了車,叫師傅繼續開。
師傅好奇地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我們的車像一尾魚一般游進了復旦。
十二
我很順利地通過了答辯。到畢業還有一個月,這本來應該是非常悠閑的一個月,適宜話舊、惜別、旅游甚至戀愛……卻因為我在工作上的變動,變得分外忙碌——由于那個原定留校的同學最后出了國,我幸運地獲得了這個一直讓我非常羨慕的職位,我花了三個星期和原先的單位解除協議,然后又將本來就極復雜的留滬工作手續全部重復了一遍。當這一切結束時,我很高興我到底在這個名牌學府占有一席之地,我幾乎每天都去校園里散步,慢慢走過疏朗的香樟林和大片絨毯似的綠地,充滿了幸福的感情。
已經是炎熱的夏天了。
我努力營造一種精致而寧靜的生活,我基本吃素,早晨我在鋪著果綠色餐布的桌上放滿滿一盆水果:葡萄、西瓜、生梨代替了早飯……而在夜的清風里,我在藍色的煤氣灶上用百合、蓮心和銀耳、冰糖熬制飲料;幾天我就會跪在地板上用抹布將那褪色的紅漆木地板擦得錚亮;其他的時候我不停地看小說,好像活在夢中。因為極少出門和精心地生活,我變得從未有過的白皙與嬌嫩。我是這樣的愛自己,說話柔聲細語,待人細致熱情,永遠不發怒,我甚至不大敢騎自行車,生怕被撞死。
然而就在這幸福的表象下,我仍然感到某種不滿足、某種隱痛,我知道我的內心出現了一個黑洞,一個我自己都不敢面對的黑洞,它吞噬著我,使我站在這所謂的幸福上卻如履薄冰,既貧乏又饑渴。我隱隱明白這是一種期待:我始終仍期待一個結局,可是袁明竟然連電話都沒有一個。
不過,結局終究還是來了。
有一天我在閱覽室看書,忽然看見了署名“袁明”的一個很短的小說。這個小說寫“我”在一個令人心碎的早晨失去心愛的戀人,所有場景都與那一天吻合,最后它寫道:
“我被一輛助動車撞倒在地上,劇烈的疼痛使我無法站起身來,我眼睜睜地看著那車慢慢地開到另一條道上,在車水馬龍中它藍色的車尾部靜靜地停了下來,那是我看見過的最美麗的貨車。它停下了,我心愛的女孩子看見我了,我的心終于安寧了,可以放心地沉沒入疼痛和虛弱中去,甜蜜的黑暗包圍了我……”
小說到這里戛然而止,但我卻一分鐘也坐不住了,我拿起筆來給這個編輯部寫了一封信,請他們無論如何給我作者的地址;剛發了信,我的心又空落落的了,我干脆找到編輯部的地址,給小說的責任編輯打電話,請她給我作者的地址。那個輕快的女聲抱歉地說她還要查一查,今天是周末了,她讓我下周一再打過去。
這兩天我坐立不安,百合銀耳蓮子羹熬焦了,切開的水果在氧氣里腐爛,房間里充滿了爛蘋果濃烈的香氣。我將買來的東西放在自行車籃子里就上了輕軌,而當我回來時甚至忘記了自行車停在何處。我在江灣鎮巨大的停車場上轉來轉去找我的車,沒有找到車,倒看見一個偷車賊被一群人吵吵嚷嚷地抓住。那是個面目清俊、瘦極了的蘇北小伙子,就像只羽毛還沒有長好的小雞崽子。他可恥地撒著謊,說這是第一次,他什么都不知道……警察抽掉了他的皮帶,讓他將兩只皮鞋調換了穿;一個年紀較長的男人乘警察不備在他后腦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這個夜晚對于他來講大概就像是一個惡夢。
好容易等到星期一,九點一過我就打電話過去,但是她說找不到。
我怏怏地掛了電話,很快就直覺地感到有些不對勁,我說不上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覺得其中肯定有貓膩似的。
我在房間里團團轉,就在這時快遞公司送來了一封信。
我狐疑地撕開這個來自本市長寧區但卻沒有詳細落款的信,先去看落款,原來是施自紅。
“原諒我不能告訴袁明你在找他,因為我們已經結婚了。
“我想我們是傷害了你,但這一切決不是你所想象的。
“那個晚上我們不知道你在房間——其實,后來我想,如果你是一個潑辣的女人可能也就沒有后來的那些事了,因為袁明確實是來陪我,你知道,我的前夫去世了,內疚、恐懼、自責等等情緒將我折磨得簡直要發瘋。那天,他們又將我前夫的日記帶給我,我看了幾行就快崩潰了。我約了他出來,我伏在他身上哭了又哭,這一切把我嚇壞了,我才發現自己的那些想法多么不知天高地厚、多么可惡。袁明覺得我的情緒太差就說:今晚陪你聊聊。我們都是豁達的人,于是就有了你知道的一幕。那個晚上我睡在床上,袁明在地板上,我們聊了很久,后來,袁明還念了幾段我丈夫的日記給我聽……我太傷心了,我們根本沒有一點點欲望。而且,我看得出來他很在乎你,否則他也就不會瞞著你。
袁明那天是被撞了,撞得不輕,他在醫院里呆了兩個多月,還好,先是排除了腦震蕩的可能,又治好了骨折。我陪了他一個多月。前夫的死、袁明又被撞,使我必須認真思考我整個的人生,我懂得了尊重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