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住在山上那座獨立門戶的院子里。
我當郵差送的第一封信就是給安娜的,那一年我才18歲。我們鎮的青壯年男子都去打仗了,剩下的都是婦孺病殘。如果我不是病弱,也已在前線,沒有機會認識安娜。
她叫我孩子,說我跟她小兒子安東像極了。他20歲了,18歲當的兵。
安娜是個外國人,三十多年前她的丈夫在她的國家留學,之后把她娶回中國。
丈夫和大兒子在戰爭中犧牲了。兩年前,她又把最后一個孩子安東送上戰場。
“孩子,這些康乃馨都是安東臨走前種的呢!”安娜親切地拉我看康乃馨。真的,院子里種滿康乃馨,粉紅粉紅的真好看,盛開的花朵像安娜慈愛的笑臉。
“吃吧,孩子!”安娜拿出糖果、餅干、水果之類的東西叫我吃。
安娜拿著信左看右看,在信的一角親吻著。之后把信遞給我,說她識字不多,叫我幫她讀。她搬了兩張凳子到院子中間,那里是光線最好的地方。春天的陽光照著我手里的信,也照著安娜。她漂亮極了!我長這么大第一次見到像她那樣漂亮的女人,她慈祥的面容就像圣母瑪利亞。
那是她兒子寫的信。信中說,媽媽,又一個春天來了,康乃馨開花了吧?記住啊,媽媽,每朵花都是兒子送給您的祝福。部隊要開往前線了,可能要很久才能寫信。媽媽您多保重,不要牽掛。
信里還夾著一張相片,那是安東上前線前特意去照的。相片里的年輕人穿著軍裝,清瘦,非常的英俊,非常的精神。
安娜拿著相片,不斷地親吻,輕輕喚著兒子的小名。
夏天,蟬叫了,安娜的兒子又來信了。那時我剛下班,信應該第二天送去,想著安娜翹首盼望的樣子,我顧不得疲倦,連忙送去。
“孩子,可把你盼來了!”安娜正站在門口,看見我,像孩子似的飛奔過來,張開雙臂將我緊緊擁抱。
快吃水果,剛摘下來的。快快讀信,看安東信里說什么。安娜歡喜得語無倫次。
安東說他們打了勝仗,已從前方撤回,休整幾天又要開往另一個戰場。
轉眼到了深秋,我在鎮上給人送信。忽然聽見有人叫“孩子!孩子!”原來是安娜。她是來郵政局看看有沒有兒子的信的。安東已幾個月沒音信了。
我說,沒有啊,如果有,我第一時間給您送去。
“好的,孩子。”安娜說。她兩眼深陷,神情憂郁,蹣跚的身影消失在深秋的落葉中,像一幅色調悲涼的油畫。
安娜的兒子犧牲了,他是戰斗英雄。他深入敵區,被敵人發現,他引爆炸彈跟敵人同歸于盡。報紙上登著安東的英雄事跡,還有他的相片,就是寄給安娜的那張。
我又給安娜送信了。是她兒子的信。
這以后安娜兒子寫信比以往勤快了。有時還寄錢來,寄一些好吃的東西來。信的內容比以前豐富多了,除了告訴安娜他的近況,還說些見聞逸事,風土人情,還說他的津貼增加了,有錢寄給媽媽了,媽媽想吃什么就告訴他。
我現在一個月至少有兩次可以到安娜家。
“孩子,你來了,真高興!”她把我當自己兒子般抱著。
“孩子吃吧,安東老是寄吃的來,我老了,吃不了這么多!”安娜沒什么親人,安東寄的東西她總是叫我吃。
“你教我識字吧!”安娜想自己讀信了。我也樂于教她,這樣我可以有更多的時間跟她待在一起。
她會認很多字了,會自己讀信了,但從來不親自回信給安東,依舊是她口述,我動筆寫。“東東,媽媽很好,你種的康乃馨開得很漂亮呢。打完仗就回來吧!”她看著院子里的康乃馨發呆,眼淚在眼眶里直打轉。我停下筆怔怔地望她。“剛才說到哪了?”她趕緊撩起衣角拭眼淚。
她越來越蒼老了。
安娜死了。她留給我一封信,字跡歪歪扭扭:
“我知道我的安東早已不在人間了。自從那個冬天后,他的信封上就沒有畫康乃馨。他知道我識字不多,怕我讀不了信,臨走前他跟我約定,就在信封上畫一朵康乃馨,意思是媽媽,我愛你,見花如見人。孩子,我知道是你借安東的名義給我寫信,你想我快樂。我接受你的善意,我也想你開心。謝謝你陪我度過這么多美好的時光,我在天堂也會保佑你的。孩子,我也愛你!”
我怎么沒注意到康乃馨這個細節,我一直以為自己做得天衣無縫。
我在安娜的墓碑上畫上康乃馨,把一大束粉紅的康乃馨放在墓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