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鄉村的態度如同長在鄉土上的草木,常因吹來的季風不同而易容變色。前些年有些遠道的友人說,要我帶他去看看鄉村,我說:鄉村可以收留流浪的人,但不可看;幾年過去,我則說:鄉村不可長居,只能觀賞。于是今天我愿意陪你去看鄉村,不知再過幾年,我又有什么想法。這不是我出爾反爾,而是因為思維本只是心根上的草葉,因季節不同,就有不同的色象。
一
從城市出發,隨便選擇一個方向走,逆著水流,跟著草走,一定能夠走到鄉村。也許你會說:水的源頭是山,草最茂盛的地方是山野,這么說鄉村都在僻壤處。我和鄉村一樣,仿佛丟失了話語權,我只能陪你看鄉村,不能告訴你鄉村的地位。鄉村要爭的是生存,要爭的是灶頭有炊煙,要呵護的是根脈在延伸,至于中心還是僻壤,鄉村有著農家人一樣的情懷,一株莊稼,一棵樹,或許一條藤蘿都能占據他一時一刻的全身心,中心在哪?就在他彎腰注目的當下處。
農家人抬起頭對你咧著嘴笑,指著田邊地頭的莊稼看看你,看看太陽,把要說的話寄托給這田邊地頭的莊稼和陽光。這沒有話語權的鄉村境界,比城里人更智慧,足以讓你“滿頭霧露”,在不知不覺中,把城里人饋贈給鄉村人的“霧露尿喝多了吧”(意為:山野人整天浸泡在霧露中沒見識。這句話轉送給你!當然,你若收斂那種城市中心的優越感,你若能回到自然生存的規則里,就能會心地笑得與農家人一樣,甚至還能道出農家人想表達而說不出的自然大道:“活得好,活得自在,活得自我,就要靠在田邊地頭。田邊地頭特別茁壯的幾株就是留種的那幾株。”物性有類似,道理有相通,若說人的中心是大腦,是心臟,但供養軀體的五體六根都在身體的各個角落,傳宗接代的重要法器也不在中心。
陪你看鄉村,我不能像對待許多常客一樣,帶你看那些鄉村的符號:宗祠、水井、村弄、風水樹、水尾橋、神明殿等。這些東西你早就在我的文章中讀過,也就因為這些,時不時被你調侃,你以為你是誰,不就是能屙出幾句有點味的話:什么“種樹為丁、掘井為卯,把鄉村固定在山腰”,“宗祠如穴,村弄如藤,把一家一戶連在一起”,“村尾一橋橫架,如村門之檻,外擋邪氣入侵,內阻祥瑞外泄”,“有人就有鬼,有鬼就有神,鄉村吧!神、鬼、人同居一堂”。于是再讓你閱讀這些,有著冷飯餿菜之嫌,我要讓你看看鄉村的底色。
二
外圍青山,近處黃土綠園,老屋土墻黑瓦,灶上黑鍋紅火,這些就是鄉村的主打色。一句話,鄉村的原色就是炎黃子孫的色澤,黃皮膚,黑頭發,黑眼珠,紅舌頭。鄉村對黑色是永遠的頂禮膜拜,鄉村人若沒有黑色打底,好像一天少了黑夜。他們把黃土墻筑得嚴嚴實實,不開窗鑿壁,寧可忍受居家的行動不便,但一定要守住深不見底的黑。他們對著園地又翻又鋤,又是松土又是均糞,把一擔擔黑色的糞,均勻到園地的各個角落,讓所有的黃土成黑土。“男人懶,黃土變石坂;男人勤,田坂肥過園。”肥沃的園地,黑,就是一個標簽,只有這黑黑的土地才能長出長長的藤,結下大大的瓜。
生活在黑色底板上的鄉村,黑色像酒一樣天天讓鄉村浸泡著,鄉村也就成了黑色的癮君,依賴著黑色過日子。黑蘿卜、黑腌菜度日這本無可厚非,而面對病患也是道道黑方,真有意思。視力模糊,煮豬肝就著黑鍋煙灰食之;肚疼腹脹,拿個雞胗皮燒成黑炭兌水喝下;還有種種疾病,都憑著一碗碗黑而又黑的草藥來管制,直到這些黑色的草藥制服不了病魔,雙眼一抹黑,躺到漆得黑乎乎的棺木里,安然而去,一切仿佛就是這樣設計。種子種在黑色里,莊稼長在黑土上,果實也收藏在黑色中,前因后果,黑來黑去。
黃皮膚的人,心是紅的,舌頭也是紅的。黃皮膚的村子是否也有顆紅心,有個紅舌頭呢?我指不了村子的紅心給你看,正如人心看不見一樣,但我能讓你看到紅紅的舌頭。你該記得一個詞吧:火信子!那黑黑的灶口,吐出的火信子就是鄉村的舌頭。鄉村本有很多話要說,但能說給誰聽,男人早出晚歸,他們聽的是山風水流,聽的是鳥唱蟲鳴,聽的是炎日里的蟬鳴。鄉村的話更多的只能說給女人聽,夜里女人再借枕邊風吹給男人。你看那家的火信子吐得多歡快,火苗紅彤彤,鍋里的油哧哧地響,鹽、醋、醬、酒借主婦手掌為跳臺,依序赴湯蹈火躍入鍋中,義無反顧地把日子翻滾在激情的舌尖。主婦把筷子探入鍋里,夾了少許的味,“叭咋”一聲,親得比夜里還響。
鄉村的日子都有這樣紅火嗎?也許你會說真想生活在鄉村中。我又失語了,我只能帶你到別的家,看看鄉村的舌頭又說了什么?鄉村舌頭一樣吐著信子,只是少了歡快,多了悲涼。天災、病劫像上蒼扔出的臭蛋,被炸到了就遭殃,那家主婦的臉黑得與鍋底差不多,再紅的火,也熱不到她的心,鄉村的舌頭無論如何剝落,舔不去她一身的重負,這鍋里只有重重酸澀一味。此時你也許有著倒胃的心酸!不必的,今生是前世果,今生又是來生因,鄉村的悲憫,就是好好面對吧!只要灶口的紅舌頭舔著,這日子就有盼頭,只要灶上炊煙焚出的青煙在燃著,鄉村紅心的香火不滅,家家戶戶,依然能過“貼著紅春聯,掛著紅燈籠,看著三月桃花開”的紅紅日子。
三
你一定還不過癮,圖片的鄉村,語言的鄉村,都夠生動,夠具體。但你嫌不夠,你問過我,為什么我們才到村口,鄉村的狗就吠個不停,為什么鄉村的人走來走去這狗總是搖著尾?是熟悉、相知,就是閉上眼,關了聽覺開關,憑鼻子一嗅,也能辨別得清清楚楚。這是蘿卜,這是咸筍,這是泥鰍湯,這則是牛肉。一嗅了然,這才算得上真正懂得鄉村。
鄉村除了咸味之外,最重的一味是牛糞味。村里有句俗話:“我這輩子欠你太多,下輩子做牛做馬來報答你!”鄉村人的眼里這牛就是上輩子欠債的人,是來報恩的人,鄉村人在牛的身上找到做主人的感覺,找到財主般的氣魄,使喚起牛來,不再溫和,甚至有點毫不客氣,韁繩穿鼻,竹鞭驅遣,就連最呵護它們的牛倌,也照樣對著它使性子。欠債的牛,對人施予它的一切接受得那么自然,那么服帖,這種服帖當然是最招人愛的。這一愛,索性愛到底,愛到了牛糞味。老人喜歡,漢子喜歡,小孩也喜歡,就連小媳婦也喜歡。晨光中群牛出欄,從村弄穿過,邊走邊拉撒,那端著碗在門口吃飯的小媳婦,也不回避這牛糞的味。鄉村的老人說:嗅到牛糞味心里就有著老牛的安詳;青壯漢子說:嗅著牛糞味,仿佛聞絲絲陽光下的青草味,絲絲新打出的草席味;也有人說,還有太陽曬過的被子味!有位爺說得最玄乎,牛糞味就是不臊的狐貍精味,嗅著有勁!狐仙的故事就夠誘人,鮮鮮不臊的狐貍精味該是多么的迷人!怪不得鄉村的人嗅著這味,人人雄風。主人、主宰者、債主等各種優越感如炎夏的汗珠冒在每個人的身上,溢出鄉村的氣息,散發著鄉村的雄性。只可惜現在許多鄉村不再養牛,牛糞難尋了。
鄉村還有一味氣息,你嗅不得,那便是汗息和尿花味。鄉村人汗腺也許特別大些,男人們從田野回家,剝下的衣服,隨手一掀,滿屋子就揚起一股汗味,餿、酸、臭混著,凝在灰白的鹽花里,鹽花灑在衣裳上。女人拎在手上,捏自己的鼻子,一把扔到一只洗腳的木桶中,說了聲:大的流臭汗,小的灑尿尿,這輩子離不開你家臭味了。男人一聲,哼哼!若是哪家沒了這兩味,就不是家,居家的日子就亂得很。是的,鄉村的日子只有這兩味才能喂飽它,不然日子如餓漢,會與你搶奪時光歲月,讓你青絲變白,讓你容光失色,讓你膚澀紋深,早早老去。村西頭的寡婦嬸,就是吃了這虧。她感嘆過:“村中的女人都熄燈嗅這兩味時,她只能點著燈,守著孩子抱著男人的汗衫。但那汗衫沒了汗息,床上沒了孩子的尿花味,深夜的日子就睡不著,睡不著的日子咬我的心,讓我也無法入眠,日子從此被它咬去了一半,哪能老得不快。”
你一驚一詫,覺得在理又不是理,好像鄉村看不到曬有什么草席汗衫,看不到什么尿布褲頭。是的,如今男人的汗流到城里的水泥板上,孩子的尿花也灑到了城鎮,鄉村聞到的盡是股股霉爛的腐朽味,鄉村的日子不知還能守多久。
回吧!也許是你在催我,走吧,離開鄉村,可是我回頭時發現我的影子浸在鄉村的小溪里,已經很久很久了,當時接納我的那股溪水已經流到水田,流到莊稼地里,莊稼正吸著這水,吸著我的影子。我走不了了,我要招回我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