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寒風,棗樹上的枯葉兒落滿一院子。
一大早從家里出去又從山南麥子地里回來的老頭,開始掃院子。
太陽升起一竹竿高了,暖暖的陽光照到堂屋的門坎上。只差一點兒,老太就沐浴在陽光里。
老頭握緊掃把,嘩啦嘩啦掃院子。
掃啊掃啊掃,一件往事被老頭從腦袋里掃出來。
那是老頭小的時候,一個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老頭的老頭從南山拎回來一棵帶著露珠的小樹。老頭的老頭邊在院子里栽樹,邊對童年的老頭樂呵呵地說,再過三年,這小樹就能結棗了。
果然結滿一樹的棗。青里透紅的棗啊,香透院子,香透村莊,香透老頭少年的夢。
可是,老頭的老頭并沒有讓自己多吃上幾顆棗。老頭的老頭一本正經地說,拿到集上換倆錢吧。
慶云,慶云哪。
老頭只愣怔一下,又接著掃院子。
他爹,你是怎么了?喊你呢。
老頭才知道老太喊自己。老頭心里說,還慶云呢,幾十年來不都是他爹他爹地喊。突然喊慶云,鬼知道你喊誰?
老太說,腰疼,酸疼酸疼的。
老頭從木床底下取出一個玉米棒子,在老太腰上輕輕地按。老太唉喲唉喲地呻吟著。
老頭邊按邊問,還酸不?還疼不?
老太點點頭。酸不酸?疼不疼?老頭弄不明白。老頭扭過頭看一眼,老太笑了,他爹,怎么你一按就不酸了,就不疼了?
老頭撇了撇充滿煙味的嘴。想讓按,就吱一聲,什么時候學會說話了哩。老頭想說沒說出口,只在心里自己對自己說。
老頭一下一下耐心細致地按。
老太終于說,好了好了,真的不酸了不疼了。老頭放下玉米棒子,接著掃院子。
嘩啦嘩啦,老頭掃啊掃,一件往事地皮一樣露了出來。
那年夏天,熱得要命。樹上的知了救命救命地叫著。
老太第一次跨進老頭家的院子。老太是來干什么的?相親唄。老太要看看老頭,也要看看老頭的家。老頭和老頭的家好,自己的一生就好了。
老太看中了老頭,卻沒看中老頭的家。那是一個什么樣的家?窮啊,窮得叮當響,連一個放屁股的板凳都沒有啊。
老太年輕的時候長得俊俏,梳兩條烏黑發(fā)亮的麻花辮子,鵝蛋似的臉龐上若隱若現(xiàn)倆酒窩,一雙美麗的大眼睛撲閃撲閃的,好像會唱歌似的。
老頭不由自主地咪咪笑著,給你摘幾顆棗嘗嘗,說著,老頭就光著腳猴似的爬上樹。
一樹的棗啊,青里透紅,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棗香。
一只莽撞的馬蜂,蜇了老頭的頭。老頭的頭上,起了個不大不小的包。
后來老太說,如果不是上樹給我摘棗吃,不是被馬蜂蜇,誰稀罕你的窮家破院喲。
老頭說,嘴硬吧,幾十年過去了,真正吃了幾顆我摘的棗?
慶云,慶云哪。老太喊老頭。
老頭放下掃把,緊走幾步蹲到老太跟前。咋了?又腰酸?又腰疼?
老太咬緊牙關,點點頭。
老頭拿起玉米棒子,給老太按。一下,一下,再一下……
老太唉喲唉喲的呻吟聲越來越小了,直到鼻孔里發(fā)出細微的鼾聲。
老頭從床上抱來一床毯子,將老太的腿和肚子蓋上,然后把毯角壓在輪椅把上。
老頭又接著掃院子。五十多年的老棗樹,落了一院子的枯棗葉兒,厚厚的一層啊,像給院子蓋了一床毯子。
嘩啦嘩啦,老頭掃啊掃啊掃,又將一件往事掃了出來。
去年吧,對,去年的春天,兒子跟媳婦一塊來的。兒子手里拎條煙,媳婦懷里揣塊肉。
兒子先說,想做棗木床,結實哩。
老頭不吱聲。
媳婦后說,不是我們要的,是你們沒過門的孫子媳婦要的。
老頭不吱聲。
兒子和媳婦臉面掛不住,紅里透著紫。
老太說,他爹,就依了孩子吧。我們老了,還守著這棵老樹干什么?能吃?能喝?能長出重孫子?
老頭就火了,好像火藥桶爆炸一樣。那火是從老頭心里導出來的,一導就熊熊燃燒了起來。
老頭吼道,那是老子做棺材用的,誰也別想打它的主意!
憤怒的老頭攆走兒子和媳婦,也就此攆走了兒子和媳婦的影子。
老頭心里仍然窩著氣,嘩啦嘩啦掃院子的聲音似乎更大了。
老頭回頭瞅一眼老太。老頭想,老太婆怎么不咯嗒咯嗒地叫了?腰不酸了?不疼了?
老太睡得很安詳。一頭銀發(fā),閃光發(fā)亮。
老頭掃啊掃啊掃院子,掃著掃著,竟將自己的眼淚掃下來了。眼淚流啊流,好像棗樹上飄落的枯葉兒。
老太從縣醫(yī)院回來一個月了,按醫(yī)生的預測,老太最多還有一個月。
老頭掃完院子,仰頭盯住眼前黃葉飄零的棗樹。盯著盯著,老頭的眼里就不是樹了,分明是一副上好的壽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