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崇高

東方的少女

2006年5月，從上海飛往美國的航班上，并肩坐著一對50歲左右的男女。男的是個高個子，還披著長發，上唇留有一撇短胡須，戴著一副眼鏡。不用猜，十有八九是個藝術家。女的個子也不矮，面帶微笑，將頭幸福地依在男的肩上。一看就知道是個知識女性。他們是第一次去美國，不過不是去旅游，而是去參加美國明州圣保羅市的國際石雕研討會。

男的叫雷宜鋅，是湖南雕塑院的院長，一位在全國很有名氣的雕塑家；女的叫石潔瑩，是名副其實的雷夫人。

飛機在太平洋上空平靜地飛行著，下面是茫茫無際的碧綠海水。這樣的場景，為極具藝術細胞的雷宜鋅提供了無限的遐想空間。

雷宜鋅以前從沒想過還會到曾被中國人稱之為“美帝國主義”的美國來，他對美國并不向往，當時最大的夢想是要當一名畫家。小時候的雷宜鋅養成了這樣的“毛病”：只要筆在手就會不停地畫，上課的時候畫老師，畫前座同學的后腦勺。當老師抓住他畫畫的時候，也不禁驚嘆，這家伙還畫得真像！中學時，他意外地得到一本美術教科書，俄國素描大師契斯科夫的《素描教學體系》。正是這本書，幫助他奠定了堅實的素描功底，同時也為他打開了專業美術的大門。

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對未來滿懷憧憬，可那個時代冷酷的巨手打碎了他的生活，打碎了他的憧憬。1970年4月，16歲的雷宜鋅還沒有機會受到更多更多正規的美術教育，就主動報名下鄉，離開家鄉長沙到芷江當知青去了。

客觀說，雷宜鋅是在逃避。那時，母親被掛了“特務”的牌子，剃著陰陽頭，被別人吐口水，父親則被關了牛棚。一向最為敬愛的父母突然變成人人唾棄的“壞人”，家庭四分五裂。關鍵是年少的他還不知道這個突然的打擊來自何處。正處于敏感時期的少年，忽然遭到被岐視被侮辱的厄運。周圍的世界坍塌下來，家，已經不再是安全與溫馨的港灣了。于是，他與許多其他同齡的中學生一起，擠上車去芷江的卡車。他沒有告訴父母，心里有些不平和羞恥。然而，母親畢竟是母親。正當卡車要發動時，他猛然聽到了母親的聲音，并且不顧一切地叫著自己的名字。母親趕來了，手里還拿著兩個包子。話也不知從何說起，母子之間未免有些尷尬，這卻使離別變得比較容易。兩個包子代替言語，說盡了一切。看著母親揮著手的身影漸漸遠去，16歲的雷宜鋅感到一絲抱歉和不舍。兩個包子握在手里，仿佛握著母親溫暖的關愛?？ㄜ囆辛艘宦罚釉谒氖掷镂樟艘宦飞岵坏贸?。

那無疑是一段艱苦的日子，知青們在惡劣的環境中生活與工作著，但雷宜鋅并沒有因為環境的艱苦而放棄繪畫。從長沙來的時候，他也沒有從家里帶什么值錢的東西，卻將素描用具當寶貝一樣從家中帶來，并且隨身攜帶，有空就畫。他唯一的老師是寬廣的田野、流淌不息的河水和靜默的山丘。他甚至把畫畫當成寫日記，無論是打鼓隊還是抽煙的老農，每當看到一個有意思的場景，他就畫在他的日記里，再寫上一兩句話。只有要繪畫的時候，他才忘記了困頓的環境，忘記了自己有“污點”的出身。

命運總在捉弄著他。雖然后來因為畫畫的名氣增大，他先是被借到懷化鐵路局從事寫毛主席語錄，寫標語，畫宣傳畫等工作，后來又被調到芷江縣文化館，但當長沙的知青開始利用各種機會返城，縣里也不時會有一些回長沙工作或深造的指標時，他卻總是與機遇擦肩而過。一次，湖南師范大學到芷江招工農兵大學生。在招生考試中，雷宜鋅考得最好，但最后被推薦的卻是他的同事兼朋友錢德湘。原來，招生的老師認為，之所以選中錢德湘，而不是雷宜鋅，只不過因為那個本地年輕人看起來比較老實，而這個長沙來的知青一副文藝青年的打扮，吊兒郎當，實在看不順眼。又一次，地區電影公司到芷江招美工，雷宜鋅毫無疑問是最合適的人選。但當他趕回縣里，見到兩位招工人員時，就感覺事情不妙。兩人都少言寡笑，一問原由，原來是看過檔案了，檔案中沒有給其祖父的平反文件，不能把招工指標給他。他們感到很抱歉，說檔案中的出身問題沒有解決，誰也不敢擔這個風險，把這個可疑分子招到自己單位。雖然因出身不好屢受挫折，但雷宜鋅卻從未放棄在藝術之路上的追求。

命運還是垂青了這個孜孜以求的年輕人。1976年，已經下鄉6年、時候22歲的雷宜鋅終于等到了回城的機會。這年，長沙服務公司下鄉招工，雷宜鋅根本沒抱希望，因為有一名知青是服務公司的子弟。誰知這卻是命運的轉折點。因為那名知青在這個節骨眼上卻因為行為不檢點，而喪失了這次招工的機會。周圍的群眾知道了這個情況，就向招工的人推薦雷宜鋅。他們勸說那個招工的人說：“你們都是長沙人，要互相幫忙嘛，何必浪費一個指標呢？小雷是好人，這個我們可以打保票，檔案你就不要看了?！惫と顺錾淼恼泄ね旧源緲悖睦镆粺?，竟拍著胸脯答應了。回到長沙，服務公司的領導讓雷宜鋅選了一門手藝。他選擇了攝影，在照相館工作。由于他有了深厚的美術基礎，上手很快，很快就掌握了照相的技術，尤其擅長拍攝結婚照。

機遇再次向他走來。1977年國家恢復高考，恢復了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局面，大批失學已久的年輕人涌向大學，如饑似渴地學習知識。雷宜鋅當然也不例外。憑借著深厚的繪畫功底，他以長沙考區總分第一的成績被廣州美院錄取。

雷宜鋅決定將雕塑作為一生的事業，得益于廣州美院雕塑系的李漢宜教授。當時愛才的李教授向雷宜鋅分析了學油畫和學雕塑的不同。學油畫，雷宜鋅已有了深厚的基礎。這個領域人才多，選擇性也多，對人才需求大。而雕塑，是美術界的“重工業”，需要體力與耐力。雷宜鋅身材高大，體格好，這一點是優勢。而尤其重要的是，雕塑家出作品比畫家更慢，想出類拔萃更難，要能耐得住寂寞。李教授甚至預言，雖然現在雕塑并不熱門，但中國城市雕塑的春天就快來了，那就是你大展才華的時候。李教授還誠懇地說：“你再慎重思考一下，三天后給我答復?；蛟S我會誤了你一輩子，又或許我會成就了你一輩子?！?/p>

確實，那時我國的雕塑幾乎還是空白，像樣的雕塑作品還只有北京天安門廣場上有，長沙也有點，但僅僅只是一些毛主席像。東方的雕塑少，雷宜鋅便把目光投向了西方，故西方的雕塑對他的影響深遠。比如擺在聯合國的由葉夫根尼#8226;武切季奇制作的“鑄劍為犁”，米開朗基羅的《大衛》，奧古斯迪#8226;羅丹的《思想者》，這在雷宜鋅看來，是當之無愧的偉大作品，并強烈地震撼著他的內心。

他堅毅地選擇了雕塑，并邁著堅實的步伐，走出湖南，走向全國，走向世界……

飛機飛得還算平靜，但雷宜鋅的心里卻有幾份不平，感覺時間是如此漫長。想著幾個小時前進入飛機場，安檢時沒收的幾玻璃瓶剁辣椒，他還在埋怨，并小聲地對身邊的老婆石潔瑩說：“沒有辣椒，這日子怎么過咯?！崩滓虽\是地道的湖南人，辣椒就像雕塑一樣，已經融入了他的生活與生命。同時，他對英語幾乎是一竅不通，到了人生地不熟的美國，也就跟聾子啞巴差不多。連最簡單的交流都不可能，談何“研討”呢？好在同行的老婆大人還懂點英語。當然，對于雷宜鋅來說，這次美國之行的煩惱還遠不止這些。他還是個老煙民，創作的時候幾乎是煙不離手，煙成了他形影不離的好朋友；他還嗜酒如命，沒事的時候，總愛喝上三二兩；他還有睡午覺的習慣，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中午要睡上一陣，雷打不動。對于自己的這些“毛病”，雷宜鋅都知道，他也知道美國是一個發達國家，不能隨便在大街上抽煙，那里沒有地道的湖南辣椒。所以，他剛收到那份來自美國明尼蘇達州的邀請，請他作為中國雕塑家的代表，參加在明州圣保羅市的國際石雕研討會時，他并沒有打算去，甚至想推薦另一位年輕雕塑家代替自己前去。即便他是從數名被推薦的中國藝術家中脫穎而出，機會來之不易；即便這個研討會僅僅只是自由的學術交流，并根據現場石頭長相即興創作一件雕塑作品。后來，是在老婆石潔瑩的堅持下決定到美國的，她說：“不走出去，怎么能看得見更寬廣的世界？”聽后，他進行了理性思索：反正是過去學習的，當作一次學習的機會吧。雖然自己從沒有參加過國際研討會，可能自己是這里面最差的，但要爭取做得不是最差的，表現得不最差，不給湖南人和中國人丟臉。

想著飛機還要在天空飛行七八個小時而不能盡興地抽煙，雷宜鋅甚至感到有點后悔起來，他越來越覺得，這次決定參加這個研討會是件絕對的“傻事”。當時的他絕對沒有想到，這件“傻事”將會給他今后的人生帶來多大的影響。

話雖如此說。即便這次美國之行，要打破雷宜鋅很多的生活習慣，也讓他顯得有些煩躁與疲勞，但這并沒有影響他的創作。因為對于他來說，藝術高于一切，不管是貧窮，還是饑餓，他都義無反顧。

創作工場位于圣保羅技工學院的校園。巨大的石塊從明尼蘇達州各個不同的采石場運來，大多高2米，形狀不一，質地各異，散落在綠色的大草坪上。由藝術家們選定自己的石塊就地進行創作。

第一天藝術家們去選石頭，雷宜鋅看到了一塊石頭，他覺得很好，因為它立即讓他想了東方少女，一個正在遐想的東方少女。因為他需要一個既富有中國藝術特色，又易于為其他民族所理解的形象，來表達超越國家界限的雕塑藝術的美。然而，當他準備在那塊石頭上貼條子的時候，發現美國的一個雕塑家已經在上面貼上條子了。于是，他又準備另找石頭。剛想走，沒想到，在它的旁邊還有一塊和它接近的石頭。雷宜鋅仔細一看，喲，這塊石頭更好，比那塊更大。他毫不猶豫地挑選了這塊石頭。

與往常一樣，進入創作狀態的雷宜鋅，他的思維全都被自己將要完成的作品所占據。雷宜鋅像以往一樣認真，絕大部分時間都在工作。當別人的作品還處于雛形時，他的作品已經顯山露水，趨于完成了。與生俱來的形體感、深厚的藝術功底以及多年的經驗，使得他的作品爐火純青。更令他國藝術家們驚訝和折服的是，這個“中國雷”竟然可以直接在石塊上切削打磨，以刀代筆進行創作，根本不用在石塊上打底稿。津巴布韋雕塑家拉扎瑞斯對石潔瑩說：“你的先生雷太優秀了，我們都在他的陰影下。”雷宜鋅從不恃才自傲，他平和謙虛的個性讓其他藝術家們愿意與他親近，在藝術上交流中，語言不通成為一個次要的障礙，對藝術的熱愛和追求，使他們結成惺惺相惜的朋友。就這樣，“中國雷”漸漸被廣大的外國藝術家們熟悉和認可，直到最后的豎起大拇指，從心靈深處發出感嘆。

雖然藝術家們都十分推崇雷宜鋅的能力和作品，但他們并未意識到，他在創作上付出的時間和精力是他人的幾倍，同時在體力上也承受著幾倍的痛苦?，F在每天他要持續幾個小時敲打堅硬的石頭，使得他每天晚上就感到渾身每一塊肌肉都酸痛不已。這是他很多年來未曾有過的體力上的折磨。短短5個星期的研討會結束，他的體重下降了30斤。

當他揮舞著鋸和銼，在烈日和石屑中揮汗創作時，機遇女神正默默地關注，并將垂青著這位勤奮忘我的藝術家。

4周時間過去了，越來越多的人聚集在他的工作場地。他的作品漸漸成形，一位美麗少女的臉龐在堅硬粗糙的巖石上浮現出來，細長的眉眼，若有所思的微笑，十指尖尖輕托臉頰，充滿東方韻味。

一天中午，石潔瑩沖著正在一棵大樹的樹蔭下呼呼大睡的雷宜鋅說：“老雷，快點起來，快點起來，又有人要你做雕塑了?！北唤行训睦滓虽\，有些疲倦，迷迷糊糊地說：“還做什么咯，這一個都做得累死了。”回到自己還沒有搞完的雕塑邊，他看見了三位西裝革履的客人正在等他。一個身材高大、目光炯炯的黑人向他伸出手，并說：“你好！我是埃德#8226;杰克遜?！彼侨A盛頓馬丁#8226;路德#8226;金國家紀念園的總建筑師。當他聽完杰克遜的介紹后，雷宜鋅心里一震，瞌睡完全醒了，竟然是要他為華盛頓國家公園里的馬丁#8226;路德#8226;金紀念園雕塑馬丁#8226;路德#8226;金石像。雖然雷宜鋅并不了解美國太多的名人，但對馬丁#8226;路德#8226;金他并不陌生，他在美國可是家喻戶曉的黑人民權領袖，1964年35歲的他在挪威首都奧斯陸接受諾貝爾和平獎，是有史以來最年輕的諾貝爾獎獲得者。雷宜鋅記得在他十二三歲的時候，毛主席還寫過兩篇文章支持他。更為重要的是，馬丁#8226;路德#8226;金的雕像還將安放在華盛頓國家廣場。那意味是在美國的心臟塑一蹲雕像。他知道這件事非同小可，他更知道這樣的機會下一輩子也不一定遇得到。更何況，他和他老婆石潔瑩本來就打算雕塑完了到華盛頓去旅游的。來了美國不到華盛頓，不到國家廣場去看看，就等于到中國沒到天安門廣場看。

他認真地察看紀念園區設計圖，隨后肯定而簡短地回答：“我能做?！崩滓虽\和他出色的作品不可思議地忽然出現，又以這個似乎過于簡單的方式，來回答這么重要的問題?？墒沁@個簡短的回答，與其他藝術家的回答也略有不同，他們的回答是，“我愿意做?！边@種微妙的差別，讓杰克遜立即感到了眼前這個中國藝術家的回答里所包含的自信。

杰克遜又問：“你們中國能不能找到上好的花崗巖石料呢？我曾在加利福尼亞的雕塑家工作室里看到過那樣的石料……”雷宜鋅毫不猶豫地說：“找得到。”其實雷宜鋅也是蒙的，不過他蒙還是有資本的，他想，中國這么大，哪樣的石頭沒有。實際上，后來的事實證明，這樣的石頭還真不好找，全世界只有中國和巴西才有。

東方少女完全征服了參加研討會的各國藝術家，征服了美國的觀眾，更是征服杰克遜他們。杰克遜認為，原來自己一直在苦苦尋找的藝術家，能夠勝任馬丁#8226;路德#8226;金紀念雕像的人，就是站在跟前的一個中國人。

事實上，此時雷宜鋅并不知道：這些年來，杰克遜他們找雕塑馬丁#8226;路德#8226;金的藝術家找得特別辛苦，找了整整6年了，找了52個國家的2000多位雕塑家，設計方案多達900多個，居然一直沒有找到合適人選；他們甚至滿懷希望地前往“在藝術中呼吸”的意大利找尋，找到過一位年過九旬的雕塑家，請他制作了一座小型的馬丁#8226;路德#8226;金全身像，但他卻只是一位擅長抽象藝術的雕塑家，他制作的小樣令杰克遜一行十分失望；就在他猶豫來不來美國參加這個研討會時，杰克遜的助手也在互聯網上偶然看到了舉辦這個國際石雕研討會的消息，并準備到這里來物色藝術家；杰克遜他們在現場已經走了幾圈了，不斷與這些石塵滿面的石雕家們交流、溝通，最終形成一條信息，“你們應該找中國雷，他最合適”，藝術家們展示出了極大的藝術情懷與風度；雷宜鋅更不知道，就在他剛才在樹蔭下午睡時，杰克遜怕打擾他，正準備離開，改天再來的，如果那樣的話，機遇有可能要重新分配。

這個石雕研討會一結束，雷宜鋅倆口子就背著大包小包，直奔美國首都華盛頓。在杰克遜的辦公室里，作為馬丁#8226;路德#8226;金紀念園基金會的總建筑師的他，請雷宜鋅在一份合同書上簽字，正式委托他制作紀念園中馬丁#8226;路德#8226;金的巨型雕像。拿著這份非同尋常的合同書，雷宜鋅如同背負著無以倫比的榮譽和千斤重擔般的責任。

這，無論是對于馬丁#8226;路德#8226;金紀念園基金會，還是雷宜鋅，都是巨大的考驗。后來的事實也充分證明了這點。

面對挑戰與狡詐的藝術

從美國回來的飛機上，雷宜鋅心里只想著兩件事：如何設計與找石頭。此時，他不覺得時間漫長了，甚至感覺不夠用。他心里十分清楚：馬丁#8226;路德#8226;金是一位美國各界民眾極為敬仰的、圣徒般的人物，紀念園基金會把如此重任交給一個素不相識的中國人來做，是對自己藝術的水準和成就莫大的肯定，更是對自己藝術水準的考驗。他還想，自己雖然從架上雕塑到大型公共雕塑，創作過無數作品，也獲得多項榮譽，但馬丁#8226;路德#8226;金雕像可能是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這不僅關系到他本人的藝術聲譽，同時也關系到中國藝術家在世界大舞臺上被理解和尊重。

馬丁#8226;路德#8226;金紀念雕像是由華盛頓馬丁#8226;路德#8226;金紀念園的設計方案所確定的。那將是一組高達近9米的巨型石雕。馬丁#8226;路德#8226;金的雕像稱為《希望之石》，兩座山形的石雕稱為《絕望之山》?！断Ｍ穼⒋Ａ⒃凇督^望之山》之間，略往前方推進，呈三角形排列，象征著他從絕望之山中走出，為世人辟出一條希望之路。

雷宜鋅知道，要創作出形神兼備的馬丁#8226;路德#8226;金雕像，必須對他了如指掌，必須與他是十分熟悉的“朋友”。于是，他把從美國帶回來的，和自己發動所有親戚朋友與同事收集的馬丁#8226;路德#8226;金的大量圖片，把創作室貼得滿墻皆是。只要在創作室，他就能看到馬丁#8226;路德#8226;金。白天看了還不行，他晚上還要睡在創作室看著他。他整天沉浸在馬丁#8226;路德#8226;金的世界里。他要與他成為朝夕相處的好朋友?？瘩R丁#8226;路德#8226;金年輕時的照片，看青年時的照片，看他生活照片，看他工作照片，看他演講時的照片。直到現在，這些照片仍舊貼在他的創作室。每張照片不一樣，都有各種特點。他結合大量的文字資料和影像資料，認真分析，從不同的角度分析他不同的動作，不同的表情，不同的心境。

漸漸地，雷宜鋅與馬丁#8226;路德#8226;金成了好朋友，并成了永生的朋友。他只要一閉眼，就能立刻想起他的面容，他的動作，他的表情，甚至他的心情。馬丁#8226;路德#8226;金已經成為了鮮活的有生命力的立體的人。而事實上也是如此，世人都很熟悉他、懷念他，有時候甚至還會覺得需要他，覺得他還在，就在自己身邊。因此，他覺得馬丁#8226;路德#8226;金應該是一個“呼之欲出”的人。

這個靈感讓雷宜鋅的創作有了定位，并且讓藝術語言的處理方式變得清晰起來。他覺得，應該把馬丁#8226;路德#8226;金塑造得有虛有實，虛實結合。這樣才會使作品的藝術語言更有變化，更具有視覺沖擊力。他已經被創作沖動所激勵著，渾然不知道今天是幾月幾號、星期幾了。他在工作室里一待就是一個多月。他首先做了一個模型。在這個模型中，馬丁#8226;路德#8226;金站立著，雙臂合抱在胸前，一只手中握著筆。他希望給觀眾傳達這樣一個信息：當你看到這座馬丁#8226;路德#8226;金的雕像，你可能會想到世界上所有的不公正，那會激起你為正義而共同奮斗的信念，完成金本人未竟的事業。

雷宜鋅覺得，雖然中西方差在文化方面的差異，但有一個事實卻是不容否定的。馬丁#8226;路德#8226;金雖然是和平戰士，但他是有對抗性的，只不過他一直是用非暴力來實現他的這種理念。他一直是受壓抑的，他講話時一直都是很憤怒很激昂的。大部分時間，你看不到他的笑臉，而且很難看到他平靜的時候。他總是皺著眉頭，總是雙手抱胸目視前方在思考著什么。他是一個內容豐富的思想者，同時也是身體力行的實踐者。他的動作是收斂而堅定的。

雷宜鋅緊抓這點做文章。同時，他還認真研究了美國國家廣場上最具有代表性的人物紀念性雕塑，注意到在那個領域，審美的習慣更偏重非常寫實、非常具象的表現手法，崇尚嚴格的忠實于對象，強調準確精細的再現對象。于是，他最后創作出來的《希望之石》，即馬丁#8226;路德#8226;金雕像，是浮在石頭上的圓雕，整個身體有三分之二多從《希望之石》出來，少部分仍在石頭里面。最清晰、最具像的是馬丁#8226;路德#8226;金的頭部和手部，雷宜鋅花了很多時間刻畫，并且希望參觀者首先看到它們。然后再看身體其他地方，越往下越虛，越粗獷，到腿部以下逐漸融入到石頭里。而對于《絕望之山》，雷宜鋅讓山的表面凸凹不平，布滿尖角，以使人有一種稍一觸及便可能被扎傷的感覺。還因為這是絕望之山，所以他想使它令人產生一種困難無望的感覺。

六個星期后，當基金會的總建筑師杰克遜和助手來到長沙，看到這個模型后，十分驚奇，也十分動容，不僅完全認可雷宜鋅的設計，還感覺大大超乎了他的預想。他看后迸出一句話：“這就是我們要的金！”

不久后，美國國家藝術委員會舉行了聽證會，評審雷宜鋅為馬丁#8226;路德#8226;金設計的小樣。聽證會的評審委員由美國總統親自任命，是由最權威的藝術家、建筑師、規劃師組成，他們也被認為是最挑剔的專家。在此之前，紀念園的瀑布設計經過幾輪評審都未獲通過。因此，在聽證會之前，基金會負責人有些擔心評審委員會是否能接受一個中國雕塑家和他的作品。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最后藝術委員會全票通過了雷宜鋅的設計。翻譯對有點不知所措的雷宜鋅說：“大家認為你的作品無可挑剔，解說也很精彩，征服了這些苛刻的評委，真是可喜可賀！”

此階段，雷宜鋅的當務之急，除了設計模式外，還有就是找石頭。有了巧婦，還要有好米啊。

紀念園的設計方案，決定了對雕像石材的要求十分嚴格。需要有極高有硬度才能抵住華盛頓地區的嚴寒酷暑、日曬雨淋、風刀霜劍。另外還需要容易維護，不能因為日久累積污垢而變色。

自從雷宜鋅從美國回到長沙的那一刻起，他就開始尋找石頭。這并非易事。他先是利用便捷的網絡，在網上搜索了一下，中國的石頭在哪里最盛產。通過認真的研究比較，他最后明確了三個地方，一個是四川，一個是福建，一個是山東。這三個地方不僅盛產石頭，品種也比較多。然后，他又帶著助手分別來到這三個地方進行探訪，對石頭的色樣和材質進行了比較，把四川排除了，范圍縮小在福建和山東兩省。

讓雷宜鋅沒想到的是，當他帶著助手，來到福建和山東兩地，卻無法找到礦山。原來中國的石材行業，是保密的，你能找到石材和板材，卻很難找到廠家。如果你曉得礦山在哪里，意味著你就斷了石材商的財路了。這也是行規。所以很難打聽到。他們只得通過多條渠道打聽，打電話到中國石材協會詢問，找當地與石材有關的上級機構咨詢，等等。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最后他們在兩地都打聽到了一些石材山。來到那里，雷宜鋅才知道，中國的石材山還很落后，都是小路進山的，并且是稀爛的路，車子在山路上不好開，也很危險。雷宜鋅他們哪顧得了那么多，心里只有一條，那就是再難再苦再險再遠，也要找到上好的石材，如果沒有好的石材，再精湛的雕塑藝術也會打折扣。

2006年11月初，雷宜鋅和助手來到了山東。他們遇到了一個女石材老板。女老板問雷宜鋅：“你要做個什么？”雷宜鋅說：“我要做個雕塑?！迸习鍐枺骸白鍪裁吹袼?？”雷宜鋅說：“做個馬丁#8226;路德#8226;金的雕塑?！币宦犑亲鲴R丁#8226;路德#8226;金的雕塑，女老板立刻熱情起來，并說可以優惠。幾天后，山東女老板給雷宜鋅來電話了：“雷先生，你到我們礦山看的這些石頭，我不要你的錢，由你挑由你選。你挑選好后，我就捐兩千萬的石頭，一分錢都不要，只要你在雕塑上刻個名字，做個廣告，證明我們的石頭走向了世界，走進了美國的心臟。”原來，在昨天晚上，也就是11月13日晚上，女老板看了中央電視臺的新聞聯播：這天，在美國華盛頓國家廣場，人們為馬丁#8226;路德#8226;金紀念園舉行了奠基儀式?？偨y小布什、前總統克林頓和時任參議院議員的奧巴馬分別發表講話，高度贊揚了馬丁#8226;路德#8226;金的貢獻。

雷宜鋅知道，馬丁#8226;路德#8226;金紀念園基金會還是缺錢的，他認為，如果這個女老板的石頭與福建的石頭相比，確實更適合，而他們又愿意捐贈，那當然是好事，但如果稍遜一籌，那也就沒有商量的余地，給再多的錢也不干。他必須對藝術負責。他又打了一個越洋電話，把這一情況向基金會進行了通報，且與他們的想法不謀而合。他們對雷宜鋅說，你自己判斷，哪個石頭好就用哪個，如果山東那位老板的石頭達到了要求我們就用，他們愿意捐就非常感謝他們，不捐就用錢買。雷宜鋅又認真對山東這位女老板的石頭與福建泉州出產的一種淺灰褐色花崗巖進行比較，最終決定放棄山東的石頭。但這并不是說山東的石頭不好，甚至某些方面還要比福建的強。但從藝術表現的角度考慮，顆粒較細的石材比較易于表現細節，使得雕像的紋理更細膩一些。所以他最終選定了福建泉州出產的瑕紅，硬度很高，有小小的黑色顆粒，又隱隱透出若有苦無的淺紅。這種顏色不但容易維護，也符合黑人的膚色特征，確實十分理想。

馬丁#8226;路德#8226;金雕塑小樣獲得通過后，雷宜鋅又進入了緊張的創作之中。最讓他揪心的算是做1：1泥塑雕塑模型。2007年下半年，模型初稿已經基本上得到基金會認可后，他便開始根據定稿按比例進行泥塑放大。泥塑放大是一種再創造，藝術難度和技術難道都很高，并且泥塑的內部先得用鋼材和木材構成一個骨架，用來支撐未來的泥稿，給泥稿留出10—15厘米的厚度。骨架搭好后就開始堆大泥。這個階段由工人團隊參與完成，總共用掉10車陶泥。當所有的大泥堆好后，雷宜鋅和他的藝術家團隊就開始塑造。這是最關鍵的一個環節，也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需要反復地推敲，不斷地修改，最終達到自己滿意的程度。雷宜鋅和他的團隊工作了6個月，《希望之石》和《絕望之山》的塑造基本上已接近尾聲。

那時正好是2008年1月，既臨近春節，又正好是湖南百年一遇的冰災。馬丁#8226;路德#8226;金的泥塑矗立在長沙市區省委辦公樓對面的一個花木市場大坪的臨時工地上。為了應對嚴寒，雷宜鋅安排工程隊將它用塑料嚴嚴地封裹起來。隨后的日子里，雷宜鋅就像看寶貝一樣，三兩天就要去花木市場轉轉，但也沒有看出什么名堂?，F在想來，雷宜鋅覺得可能是泥塑全被塑料包了起來，也看不出什么問題。春節過后，當大家回到工地，揭開覆蓋在泥塑上的塑料時，雷宜鋅的心瞬間墜落到了谷底。他跌坐在椅子上，半天動彈不得。

在這場冰災中，泥塑也遭到了意想不到的毀滅性的損壞。工地上，臨時工棚的棚頂被積雪壓塌，《希望之石》和《絕望之山》被局部破壞。持續的冰凍使雕像上的泥土被凍壞，先是出現一些裂紋，后來不斷擴大，導致大面積垮塌。特別是雷宜鋅覺得做得最精彩的兩只手沒了。雷宜鋅和他的團隊花了大半年的精力所塑造的雕塑，已經被毀得慘不忍睹。

按照計劃，美國方面3月份就要到長沙來審稿。而這一事實，完全打亂了工作進度，根本無法在基金會到來之前完成泥塑。如此沉重的壓力，幾乎讓雷宜鋅透不過氣來。他反復思量，一面與基金會聯絡，解釋發生的意外，一面奮力和團隊日以繼夜地修復泥塑。他們承受了極大的壓力，一邊盡力回憶，一邊修復，有的地方則需要重新塑造。

這時，泥塑的頭部已經翻成模子，可是手和上身都損壞了?？粗约壕乃茉斓淖髌窔в谝坏@讓雷宜鋅極為痛心，尤其是手部的被損，更使他沮喪。他始終認為手是人的第二面目，看雕塑首先就是看手。一般來說，人們總認為人的面部表情很豐富。其實對于雕塑來說，面部表情很有限，而手的形象卻是變化多端，可以繁衍成數不勝數的姿態。而在最初的泥塑中，雷宜鋅對于手部的塑造相當滿意，感覺很好。泥塑被毀之后，別處的修復都順利完成，但他總感覺手部的塑造無法回到當初的滿意狀態，怎么也找不回那時的感覺。

雷宜鋅雖然為此郁悶得很，但他是個追求完美的人，發現作品有什么毛病，就必須改。泥塑雖然完工，而旁人也絲毫看不出這與之前的作品有什么區別，但對于雷宜鋅來說，卻被這種“本來可以做得更好”的感覺所折磨。因為當時是在架子上做的，每一次修改，都是從架子上下來，退到一定的距離看，然后再爬上架子去改?？偸沁@樣來回折騰，反復修改，不僅不太方便，也因為被腳手架擋住了，總是難以完美地看到全身的泥塑。他覺得，未能保留手部的原始塑造始終是極大的遺憾，以至于在泥塑翻成玻璃鋼模具之后，他仍舊孜孜不倦地用機械工具不斷進行創作和完善。因為玻璃鋼模是硬的，他可以鋸斷，拿下來改。

在這3個月中，雷宜鋅和他的團隊天天在花木市場早出晚歸，這是他們最難忘最痛苦的一段經歷。

整個創作中，雖然美國人對他的爭議給了他巨大的壓力，但讓雷宜鋅沒想到的是，最讓他痛苦，最讓的憤怒，痛苦和憤怒得讓他幾乎抓狂的卻是自己的一些同胞。因為名利的誘惑，不少人把這一國際性的工程當作謀取名利的大好機會，把雷宜鋅當成西天路上的唐僧，各路妖怪都想跳出來咬上一口。實際上，這一工程完全是民間行為，并沒有政府的強有力支持，所以雷宜鋅不管是美國的還是中國的事，都要自己去應付。

為了將來海運方便，雷宜鋅決定與福建惠安某雕刻廠合作，將創作好的模型運到他們廠里，在那里進行石頭加工。這家雕刻廠曾經誠懇地對雷宜鋅說，只要能夠有幸做這個項目，錢不成問題。沒想到，這好似“裝修隊伍進屋”，帶來的盡是痛苦。

為了達到無縫銜接的目的，減少石塊間的縫隙，必須每一塊拼裝的石頭都要盡可能大。根據這個要求，經過精心設計安排，雷宜鋅在玻璃鋼模上劃線分塊，《希望之石》和《絕望之山》被分成159塊。每一塊都標注尺寸，再將這個尺寸提供給采石場，采石場依據這些數據開采荒料。

為了保證質量，基金會的第二個要求是石料的厚度要達到80—100厘米，這是通常石雕所用坯料厚度的2—3倍，最終成型石塊的最薄處，比如說山體的尖端部分，也必須達到40厘米厚。但這一要求立即帶來了麻煩。

根據基金會提出的規格，雷宜鋅要求荒料的厚度是100厘米。這在合同中也是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然而，這家雕刻廠在看過模型圖紙后，卻開始想方設法偷工減料，想方設法鉆合同的空子。他們發現，在石雕的側立面，石塊不需太多加工，即是說，如果荒料是40厘米厚，雕刻完成之后，還是40厘米厚，難道不是達到最低標準了嗎？省一點是一點。于是他們就沒有按合同中所提供的數據規格，自作主張地將石雕側立面荒料的厚度開成40厘米。

這讓雷宜鋅很氣憤，他甚至在心里罵，這些人真是太無聊了，這是關系到中國人誠信與臉面的工程啊，怎么能這樣呢？再說，雕像以后必須經受住各種惡劣天氣，以及自然災害的影響，比如颶風、地震等。石料的厚度必須達到基金會所要求的規劃100厘米啊。雷宜鋅要求這家雕刻廠按照數據，重新開采荒料，再次切割。但是卻遭到了拒絕，除非再次付款。這讓雷宜鋅十分失望，他看到了失信、貪婪、狡詐、兇蠻等人性中卑鄙骯臟的東西。相比于這一工程的重要性和對完美的要求，雷宜鋅只能選擇對金錢的讓步。

后來，仿佛老天爺特意要親自檢驗雕像的堅固程度，罕見的地震與颶風在紀念園開放的第一周里就全部經歷了，旁邊的紀念碑都裂縫了，但馬丁#8226;路德#8226;金雕像卻毫發未損。如果當時雷宜鋅沒有堅持荒料的厚度，說不定雕像在來自世界各地的公眾面前出現質量問題，那樣真是不堪設想。如果那樣，中國人的臉也就丟大了。

然而對于雷宜鋅，這次來自這家雕刻廠的非難，僅僅只是個開頭。

有一次，基金會一行來到這家雕刻廠，與雷宜鋅以及雕刻廠老板開會察看工程進度，商討有關事宜。雕刻廠老板大膽地向基金會直接發問：“我們雕刻廠在這個工程中，是什么性質的角色和合作關系？當我們的工程隊前往華盛頓安裝雕像時，又是什么性質的角色和合作關系？”這幾個問題使得基金會總建筑師克杰遜十分驚訝和納悶。雕刻廠作為雷宜鋅的分包商，跟基金會并無直接合作關系，他們也從未想過由雕刻廠的工程隊前去華盛頓安裝雕像。他直截了當地回答道：“這些問題，都應該由雷先生來回答?！比欢幸馑嫉氖牵@家雕刻廠的代表不僅毫無愧意，還拋出了殺手锏，并提議說，他們不同意模型的藝術表現，雕像的衣服應當與臉部有更大的區分，雕成較粗的荔子狀。他們雕刻廠可以比雷宜鋅做得更好。此話語驚四座。也許這家雕刻廠從未關心過此項工程的來龍去脈，他們只知道，這是一個耗資巨大、備受關注的項目，自己參與得越多，名氣也越大。以此為跳板，生意甚至可以做到大洋彼岸的美國首都。而對于雷宜鋅怎樣成為這項工程的主創藝術家，對于這件作品在美國社會受到怎樣的關注與爭議，經受多少挑剔目光的考驗，對于美國公眾對于這項工程的期待和要求，他們可能一無所知。而且這家雕刻廠老板有限的藝術修養也讓他無法領略雷宜鋅的創作真諦。出于禮貌，杰克遜沒有顯露出內心的驚詫，只是再一次穩重簡單地回答道：“有關雕像的創作，一切由雷先生們定奪。”

這家雕刻廠碰了一鼻子的灰，他們就盡量多刮一點錢。他們一次又一次地尋找荒誕的借口敲詐勒索。更有趣的是，在榨取金錢的同時，他們又暗布機關，在雕像背后的石頭上，刻下自己的廠名、地址、聯系電話等。這與街頭電線桿上的小廣告有什么區別呢？這些痕跡后來在華盛頓最后安裝時，才被雷宜鋅自己的團隊打掉。

在運送石雕散件到廈門碼頭的過程中，這家雕刻廠又出奇招：他們的任務已經完成，如果不額外再支付一筆運費，石雕就無法到達港口。其實當初簽訂合同時，已經明確由他們運到碼頭。雷宜鋅再次妥協。然而，石塊雖然運到了廈門，但石雕的各個散件被這個雕刻廠做了手腳。石雕散件都按照要求嚴密包裝，以避免運輸過程中的損壞。每塊散件都有一個編碼，將來安裝時，可以看包裝上的編碼，按順序安裝。這家雕刻廠的編碼故意全部標錯，他們聲稱，沒有我們的工程隊，你們就是拿到這些石塊，也無法將它們安裝！石塊的編碼居然被他們加密了。這家雕刻廠甚至將一份己方安裝工程隊的名單，直接交給代表基金會前來驗收的杰克遜。為了息事寧人，杰克遜不置可否地接受了。

解密工作由雷宜鋅的兩名助手在廈門港倉庫完成。雕像在他們手里揉捏了兩年，從泥塑搞到玻璃鋼稿，再到石雕，哪一處不是爛熟于心？即便如此，他們還是花費了一個星期的時間，終于將石塊重新標注完畢。這才保證了后面雷宜鋅帶自己的團隊在華盛頓的安裝能順利進行。在外人看來，雷宜鋅承接這個名利雙收的項目多么的風光，然而只有雷宜鋅知道，自己為此付出了多少代價。

有人發出了這樣的慨嘆：一個關系到國家誠信與榮譽的雕塑作品，有的人以國家利益為重，全力以赴，而有些人卻為了金錢，不要臉，不要國格。是呵，馬丁#8226;路德#8226;金雕像的創作，既檢驗了中國的藝術家水平與品質，也檢驗了部分中國商家的水平與品質。

《絕望之山》和《希望之石》的全部雕塑散件159塊，重達1764噸。如此龐大的物體，如何運？海運。按照美國巴爾的摩鮑威爾國際航運公司估算，每噸運費會在60—150美元之間，行程的總花銷將在10萬—24萬美元之間。其實早在紀念園籌備期間，社會各界都關注這個重大事件。當希臘政府聽說雕像需要從中國不遠萬里運到美國時，為了表達對馬丁#8226;路德#8226;金這位民權偶像的敬意，承諾免費運輸。美國方面當然高興，其一可以省掉一筆費用，其二希臘運輸業是世界上最發在的，有希臘船王之稱，自然安全可靠。然而不巧的是從2009年底開始，希臘發生了經濟危機，已無法兌現當初的承諾。

一直到2010年7月，美國方面才找好德國的一家運輸公司的船只，裝著石雕離開廈門，前往美國巴爾的摩港。雖然采取集裝廂海運，算是相當安全，但雷宜鋅還是準備了幾種備用方案，包括多運了四塊備用石頭。經過30天的航行，貨船于9月安全運抵美國巴爾的摩。

洋流中的風帆

自從雷宜鋅被確定為馬丁#8226;路德#8226;金雕像的主創藝術家，一直到雕像的揭幕，就一直受到來自美國方面少數人的非議，甚至是卷入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政治旋渦。這太正常不過了。因為是一個來自中國的藝術家雕塑馬丁#8226;路德#8226;金雕像，并立在美國首都華盛頓的國家廣場。但雷宜鋅從未因為非議而氣餒過，他始終挺直脊梁，始終理性對待，并最終用精湛的技藝和藝術品格贏得了廣泛的認可與尊重。

美國歷史上第一次為一位黑人，也是歷史上第一次為一位普通公民，在國家廣場設立紀念園，這本身就有著重大的歷史意義。也注定了這一事件倍受關注。所以當由中國雕塑家雷宜鋅來塑造馬丁#8226;路德#8226;金雕像的消息一經宣布，就如同一石激起千層浪，媒體嘩然，并且在美國公眾間引起一場言論大戰。

為什么要由一個以雕刻毛澤東半身像聞名的中國人去雕塑，而不是美國人呢？

最開始質疑這一決定的是原本期望獲得這一歷史性雕塑任務的美國藝術家。最激烈的是亞特蘭大的吉爾伯特#8226;楊夫婦。吉爾伯特#8226;楊是一位全美知名的黑人藝術家。他強烈要求馬丁#8226;路德#8226;金雕像應當由一位黑人雕塑家擔當，所用石材，也應當來自美國本土。他的呼吁得到了一些人的支持，包括美國的花崗石工作者。他們甚至建立了一個網站，域名十分醒目，就叫“金是我們的”。他竟然激動地寫道：“紀念園基金會的領導者們竟然無法找到一個可以雕刻馬丁#8226;路德#8226;金的黑人藝術家嗎？紀念園的設計方案通過競標確定，可是選擇雷宜鋅有沒有公平競爭呢？”他甚至進一步發出憤懣之詞：“走遍世界，中國、俄羅斯、法國、意大利、印度、德國，沒有一個紀念雕像上刻著黑人藝術家的名字。這并不是他們不喜歡我們，而是每一個紀念雕像都是那個國家的文化遺產?！?/p>

還有更厲害的。吉爾伯特#8226;楊說：“對于那些相信馬丁#8226;路德#8226;金屬于全世界的人，認為他的工作、他的話語，他的立場是國際化的人，請你們花點時間去回顧歷史，看看他的演講。在《我有一個夢想》的演說中，黑人這個詞出現了14次。金關注的是誰，這毫無疑問。”這段話成了這場爭議的關鍵。非裔美國人當然有理由認為，馬丁#8226;路德#8226;金屬于黑人，屬于美國。

美國雕塑家克林特#8226;馬滕也加入了楊的行列。在一次公開集會上，他呼吁大家加入他們的斗爭。他甚至用“斗爭”來形容這場爭奪。他大聲疾呼：“現在美國人自己有機會好好地用美國的花崗巖，用美國的觀念更新在美國土地上來紀念馬丁#8226;路德#8226;金。我自豪地與吉爾伯特#8226;楊站在一起，向世界證明，一個黑人和一個白人就能共同為美國有所作為！”

這一切雖然并沒有讓雷宜鋅感到憤怒，但卻足以讓他陷入困惑。他想，馬丁#8226;路德#8226;金的夢想難道不就是終止種族主義嗎？讓所有人都擁有同等的機會。我只是很幸運地擁有了這次機會而已。

事情遠沒有結束。這時，黑人雕塑家埃德#8226;德懷特也加入了楊夫婦的陣營。他申訴說，基金會本來是簽訂了合同，請自己做主創設計雕像，可是當雷宜鋅出現了之后，他卻被排擠出局。德懷特甚至寫了長達13頁的批評，認為雷宜鋅的模型塑造是一個干癟萎縮的人物，他宣稱雷宜鋅不是黑人，不懂得黑人的站立、行進的姿態。也許他沒有意識到，這么說其實毫無說服力，難道要想畫好一匹馬，藝術家必須是一匹馬嗎？

辯論逐步升級。德懷特甚至宣稱，基金會之所以選擇雷宜鋅和中國花崗巖，是因為基金會將得到中國政府捐款2500萬美元，幫助他們盡快達到募捐目標。

美國反對派做得更絕的是，有新聞媒體派出了駐華記者去接近雷宜鋅，在他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訪問他的工作室。于是，報道說，雷宜鋅在中國也不是知名人物，工作室的條件十分糟糕，等等。

對此種種爭議，雷宜鋅泰然處之，甚至私下表示十分理解美國公眾的激烈反應。他說：“假如咱們的天安門廣場要立雕像，而作者是美國人，我們也會表示不滿嘛?！?/p>

基金會對于外界的種種質疑也一一作出了解釋。首先，雷宜鋅的入選并非輕率，而是經過長期考察作出的結論，是一個設計團隊的集體決定。而這個團隊的12名成員中，有10名黑人。不僅如此，雷宜鋅還將與兩位美國藝術家密切合作，這兩位也都是非裔?；饡飨?8226;約翰遜說：“我們從未接觸過請求捐款的中國官員或者公司。我們選擇雷，是因為他的藝術能力，他善于把握人物個性，精于雕刻花崗巖，并且具有豐富的大型公共雕塑的經驗?！彼踔吝M一步表示，馬丁#8226;路德#8226;金的根本理念是超越種族、膚色以及社會階級的偏見來判斷個人，而我們在選擇雕塑家的過程中就是這樣做的。我們只考慮雕塑家的天賦，對雕塑的理解和完成雕塑的能力。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2008年雷宜鋅所做的1：1泥塑模型發表后，又立即引起了爭論，甚至比上一次來得更為猛烈。這場爭議大戰，各種人物紛紛登場，社會活動家、社會工作者、歷史學者、大學教授、政客、專欄作家，等等。也因為這是個網絡時代，所以公眾的參與更加廣泛更加直接。有一位評論者曾經參與了當年金所領導的民權運動，他表示：“在基金會發布的模型中，馬丁#8226;路德#8226;金又手交叉在胸前，從來沒有見過金有這樣的姿態。這位作者從未在美國生活過，即使他看過全部有關金博士的材料，他可能也無法真正理解一位美國英雄?！鄙踔劣腥颂籼薜卣f，雕像中的馬丁#8226;路德#8226;金居然左手握筆，難道他是左撇子不成？

其實，雷宜鋅的雕像并非出自想象，而是脫胎于一張馬丁#8226;路德#8226;金的照片。在照片里，他站在“圣雄”甘地的畫像下，雙手抱在前胸，注視著前方。早在征集紀念園設計方案時，基金會選中這張照片作為藍本，因為這個姿態反映了馬丁#8226;路德#8226;金作為思想者的一面。而雷宜鋅的藝術手法使得雕像的雙臂更加堅定，眼神更加自信，又同時呈現了這位“民權之父”作為斗士的一面。他追求的絕不是簡單的具象再現，而是更有震撼和內涵的表達。

雷宜鋅在回應《華盛頓郵報》的采訪中表示，雕塑藝術和芭蕾舞一樣，是從西方傳到中國的藝術。藝術沒有國界，只有優劣之分。協同雷宜鋅一起工作的兩位黑人藝術家詹姆斯#8226;沙福土和喬恩#8226;羅克德則認為，雷宜鋅的雕塑表達了金作為一位戰士的鼓舞人心和有力的形象。密西根大學教授喬恩#8226;羅克德進一步說，金就是一位斗士，為和平而奮斗的戰士，而不是一個心平氣和的和平主義者。

更為重要的是，金的家人也站在了雷宜鋅的一邊。金的兒女對雷宜鋅表示感謝，認為他的雕塑表達了他們心中父親的形象。金的侄子法理斯說：“太有對抗性嗎？那你覺得我叔叔當年在做些什么呢？”《華盛頓郵報》副主編、黑人專欄作家尤金#8226;羅賓遜撰文支持雷宜鋅的設計，他在在那篇名為《他正是金》的文章中說：“對抗，是他（金）身上的一個基本特質……雷的雕像固然有些冷冰冰，但我開始逐漸愛上這尊雕像。如果面臨兩個選擇，一個馬丁#8226;路德#8226;金是以圣徒般的殉難來救贖白人美國的靈魂，另一個馬丁#8226;路德#8226;金是對抗的，以不屈不撓的意志來改變國家，我會選擇后者！”

爭議告一段落，但只要工程沒有結束，風波也不會完全平息。前面還有更多的困難在等待著基金會和雷宜鋅。

當重達1764噸的《希望之石》和《絕望之山》離開廈門港口，在太平洋上駛向美國的巴爾的摩港時，馬丁#8226;路德#8226;金基金會和雷宜鋅開始為他的安裝團隊辦理赴美國的短期工作簽證。北京的美國駐華使館雖然批準了雷宜鋅的安裝團隊的面簽，但最后的批準和簽證的發放，還需要通過美國國務院內務部的審核。而就在這個節骨眼上，華盛頓地區的泥瓦工及手工業者工會對基金會提出了抗議，他們指責中國的工程隊是來搶他們的飯碗，必須由美國工人配合雷宜鋅來安裝，他們不僅在工地附近游行、散發傳單，而且還將此事告到了國務卿希拉那里。

不過，這次的爭執與三年前有很大的不同。2007年的觀點以“金是我們的”這個口號為代表，堅持排斥由一個外國人來創作美國英雄的雕像，其原因更傾向于民族感情，傾向于象征意義。而泥瓦工及手工業者工會的抗議，更主要的理由是經濟上的，基于當時的高失業率和對于外包工程的反感情緒。

雖然泥瓦工及手工業者工會并沒有得到普遍支持，這場爭執也沒有再次掀起全國性的輿論浪潮，但是工會在美國政壇有相當的影響力，也不是可以被忽視的小幫小派。實際上，雷宜鋅工程隊的簽證當時已經得到國務院的批準，但因為與工會的爭議沒有解決，國務院也不肯輕易得罪他們。

其實那些美國人不明白，此時雷宜鋅的創作還沒有完全完成，因為159塊石頭他們還沒有完全打到位，主要是怕在路途中碰壞了，還留有余地，等到了華盛頓把石頭組合好后，再來細細打磨。如果是在福建就把石頭全打到位，一旦碰了，就把真實的東西碰壞了，現在沒打到位，碰壞一點，再打，就正好。雷宜鋅說：“這些只有搞藝術的人才知道。實際上到美國還有20%工作量，我們的工人都熟悉這些工作，并且都安排好了，你做什么，他做什么，很默契?！?/p>

這一鬧，雷宜鋅只得自己一人先來美國，給他們講道理，并寫了一份聲明：

“這個團隊中的每一個成員都是跟隨我多年的助手。他們是最優秀的雕塑藝術家，雕塑專業技術人員和石雕工匠。他們都經過了長時間的藝術和技術的雙重培訓，并有著豐富的施工經驗。單純的雕塑家和工匠是不能完成這項工作的。他們參與了這件作品的前80%的工作。我們到美國來之前已將這件總重量達1764噸作品非常小心地分解成159塊散件?，F在我們的任務是組裝這些散件。組裝工作是不能有誤差和錯誤的，這是一件非常專業的工作，不熟悉前期工作的人是不可能完成這一工作的。將作品組裝后，剩下的20%工作是修改、完善、精雕細琢及表層藝術處理，原有的參照物1：1的模型已不存在，很多未完成的細節及最后效果都在大家心里。他們將繼續完成。將這件作品安裝修飾完成，最后展示給世人，是我的合同內分內的工作。在短期內我不可能在美國重新尋找挑選和培訓新的助手來為我工作。合作中除了藝術技術以外，默契配合也是很重要的……”

關鍵問題是，如此重的石頭，又必須是無縫銜接，吊裝完畢后，你如何把吊石頭的繩子抽出來。這種傳統的無縫對接，對于小石頭沒問題，比如湖南湘江橘子洲頭上青年毛主席像就沒問題，因為那都是由小石頭組成的，小石頭好弄，可用鋼筋撬，而馬丁#8226;路德#8226;金都是由大石頭組成，一塊石頭就是幾十噸，一落地后鋼筋都撬不動了。也就是說，石頭一落地，就要落到位，非常準確，否則麻煩就大了，纜繩根本就抽不出。

雷宜鋅胸有成竹地對泥瓦工及手工業者工會的人說：“你們自己去研究，只要能準確把石頭落到位，并將纜繩提出來就讓你們干。你們去研究。”他們研究三天后，找到雷宜鋅。雷宜鋅問他們：“研究出辦法沒有？”他們說：“NO。”并要雷宜鋅告訴他們，要怎么辦。雷宜鋅說：“那就不能告訴你們，這是我們的絕活。”

其實，雷宜鋅所謂的絕活，是采用了一個幾乎失傳的最古老的原始吊裝方法：在石塊的向上銜接面上打洞，用膨脹螺絲的方式，裝上掛鉤，利用掛鉤與洞壁之間的張力，吊起石塊。安放完畢后，再將掛鉤取出。這一方法雖然古代就有了，但實施在重達40噸的石頭上還是創紀錄的第一次。還有，由于石塊形體太大，吊裝時如果擺放不平穩，稍微碰一下就可能碎，施工難度非常大。因為古塊并非形狀對稱，為了保證吊起時的水平，掛鉤的位置最為關鍵，每塊石頭的形狀不同，位置也不同。通常需要兩個掛鉤，有時需要三個。

事實證明了雷宜鋅是正確的，159塊石頭的吊裝沒有任何失誤，每次落地都是相當平穩。是呵，正是這一古老的技術，保證了無縫銜接。這就是中國人的智慧。

雷宜鋅對藝術完美的追求簡直瘋狂。在馬丁#8226;路德#8226;金雕像全部順利安裝完畢，甚至雷宜鋅帶著他的工程隊準備啟程回國的情況下，他決定對雕像進行修改。當時他覺得，還可以做得更好，因為從雕像的側面看，稍稍地覺得重心偏后，走出來的動感不足。以前做泥塑，做玻璃鋼模，都是把《絕望之山》和《希望之石》放在一個平面上。正式安裝以后，《希望之石》在前方，側面完全突出，這點瑕疵才顯現出來。他想，現在不修改，以后就永遠沒有機會了。即便他們回國的機票需要改期，住處也要延期，麻煩不少。

而這也是最讓杰克遜為之感慨之處：“當我看到雷所創作的那些細節，比如馬丁#8226;路德#8226;金嘴唇上的唇紋、手上的經脈和關節，我很感動。作為游人在地面仰望一座近9米高的雕像是不會在意到那些細節的，但這對藝術家本人很重要，他不是為別人在創作，他是為藝術而創作?！?/p>

走向崇高

《希望之石》比原先國家廣場上最高的人像雕塑，林肯總統像高出了約3米，是迄今為止，華盛頓國家廣場上最高的人像雕塑。2011年8月22，馬丁#8226;路德#8226;金紀念園向公眾試行開放。試行開放的第一天，紀念園就接待了來自全美各地、各種族、各膚色的人們。他們輕松愉快，仿佛在參加一個社區聚會，開心地與陌生人交談，互換相機，在馬丁#8226;路德#8226;金雕像前拍照留念。仰望馬丁#8226;路德#8226;金的仿佛死而復生的面容，他們的感激之情如此誠摯。

在這一周里，紀念園基金會同時還舉辦了為期5天的相關活動。專題音樂會、社會活動家午餐會、婦女代表聚會、青少年主題活動、紀念園捐助單位展示會等，作為星期日揭幕典禮的序幕。

然而這一周，注定要象紀念園的建造過程一樣，注定充滿動蕩和風風雨雨，無法平靜。

8月23日下午1點51分，華盛頓地區突然發生里氏5.8級地震。雖然震級不大，但由于美國東部地區的地質構造較為堅硬，地震影響范圍較大，成為自1944年以來，美國東部地區最大的一次地震。華盛頓地區多處建筑受損，國家大教堂受到損壞，塔尖斷毀；國家廣場上的華盛頓紀念碑也出現明顯裂縫，對公眾關閉進行檢修。而馬丁#8226;路德#8226;金雕像卻經受住了地震的考驗，沒有絲毫損壞。這種與華盛頓紀念碑鮮明的對比，比出的是雷宜鋅技術的精湛，比出的是中國人的誠信。

就在這個關鍵時刻，被稱之為“艾琳”的颶風將要來臨。不，準確地說，它是要來光臨馬丁#8226;路德#8226;金雕像，要檢驗一下這個來自東方大國的藝術家的技術過不過硬。颶風的來臨，聲勢浩大，來賓自然得讓道。原定于8月28日這天在華盛頓國家廣場舉行的由奧巴馬總統主持的馬丁#8226;路德#8226;金像揭幕典禮被迫取消，延遲舉行。

這多少有些讓人失望！當時成千上萬的人們正從美國各地趕來，都希望見證星期日的揭幕典禮。當時湖南還去了三個代表團，一個是湖南省政府的代表團，一個是長沙市政府的代表團，還一個是粉絲團。

這天，雖然揭幕典禮已經取消，但雷宜鋅還是如期來到紀念園。他一出現就被人群圍住了。游客們對他的形象已經十分熟悉，毫不費力就能認出他。人們紛紛與他握手，感謝他的杰作，要求與他合影，并拿著自己手里的紀念園導游手冊請他簽名留念。就連在紀念園外的獨立大道上執勤的警察，也在雷宜鋅經過時上前與他握手，盛贊他的作品。

話說回來，雖然揭幕典禮被臨時取消，但雷宜鋅并不遺憾，因為從另一方面說，他的作品經受住了颶風的考驗。也正應了中國人“好事多磨”的古話。

通過基金會的反復考慮，決定10月16日舉行紀念園揭幕典禮。這次，雷宜鋅帶著老婆、兒子，來到了華盛頓。心境，也與以往大有不同。雷宜鋅見到了許多好朋友，包括馬丁#8226;路德#8226;金的姐姐、女兒、兒子，還有他的姨媽。在雷宜鋅看來，在美國見到任何人都是一樣的故事，不管是奧巴馬總統，還是普通老百姓，都是重復著他聽不太懂的贊美之詞，甚至是同樣熱情的擁抱，同樣真摯的淚水。

這天早上6點，紀念園會場一開門，立即就涌進了很多人，并且有相當一部分是從外地趕來的。一位來自加州舊金山的女士乘飛機于凌晨2點抵達華盛頓，立即趕到會場排隊，卻失望地發現有人比她更早。她并不是唯一一個特意從外地趕來參加的人，拖著行李箱走在排隊人群中的觀眾隨處可見。到早上8點左右，能容納幾萬人的主會場就已經座無虛席了。

9點左右，雷宜鋅一家三口經過安檢，來到了VIP貴賓席場地。他進來一看，會場黑壓壓的一片，根本就沒有空位置了。這下雷宜鋅著急了，埋怨自己沒早點來。正當雷宜鋅一家人不知所措時，同他們一同進來的幾個美國人立即跟會場的工作人員說，這是雕塑家呢，我們沒座位沒關系，但他們總要安排一個座位吧。工作人員朝雷宜鋅他們一看，是啊，這是雕塑家呢。于是，工作人員扯著雷宜鋅一家三口就往前面走。走到貴賓席的最前面，雷宜鋅看到那里還留有三個很好的位置。

沒多久，奧巴馬總統攜夫人和兩個女兒在馬丁#8226;路德#8226;金家人的陪同下，來到了紀念園。這時，人們在大屏幕上看到他們的到來，情緒也達到了沸點，紛紛起立歡呼。

奧巴馬在作了45分鐘的精采演講后， 走下講臺與貴賓席最前排的嘉賓握手。當介紹到雷宜鋅是創作雕像的藝術家時，奧巴馬立刻回答，“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边B講了三聲。隨后又雙手握著雷宜鋅的手說，“非常感謝，祝賀你，你的作品做得真是太棒了！”

揭幕典禮一直持續到下午1點左右。隨后，雷宜鋅一家三口受奧巴馬總統邀請，到白宮二樓大廳參加一個約有百把人的酒宴。之后，又在白宮工作人員的陪同下參觀了白宮的圖書館、影視廳和會客廳。

在二樓會客室，奧巴馬夫婦接見了雷宜鋅一家。雷宜鋅再次真切地感受到了美國人的熱情。見面后，奧巴馬首先跟雷宜鋅擁抱，然后跟他老婆擁抱，再跟他兒子擁抱；然后奧巴馬的夫人米歇爾先跟雷宜鋅擁抱，跟他老婆擁抱，再跟他兒子擁抱。接著，白宮專職攝影師拍下了他們親切的合影。這時，奧巴馬總統握著雷宜鋅的手說：“星期五我和我的夫人及兩個女兒已經到馬丁#8226;路德#8226;金紀念園參觀了，那一刻我們真的非常震撼，你的作品太杰出了！”這是雷宜鋅與奧巴馬的第二次握手。

隨后，雷宜鋅與奧巴馬進行了暫短的談話。雷宜鋅有點興奮，也不失幽默，他說：“您蠻辛苦的，星期天請這么多人來，影響您休息。當總統不容易啊，星期天還要忙?！眾W巴馬笑了笑，說：“我就是做這個事的。今天大家都很開心，我也很高興?！薄詈螅滓虽\說：“我希望您連任。”奧巴馬笑著說：“謝謝您。很多人都這樣跟我說。”

從會客室出來，雷宜鋅一眼看見前美國駐聯合國大使，即馬丁#8226;路德#8226;金過去的戰友安德魯#8226;楊。他在雕像即將完成時，就在紀念園工地上參觀過雕像，與雷宜鋅見過面。當時他心潮澎湃，緊緊握著雷宜鋅的手，一直走出很遠?，F在他特意等在總統會客室外面，對雷宜鋅說：“我們在工地上見過，但我還想再和你握手一次，再和你合影一次?！彼胭浰鸵粋€紀念品給雷宜鋅，將全身上下的口袋拍了拍，一時找不到什么合適的物件，最后將自己禮服上的徽章摘下來，送給雷宜鋅留念。

從白宮回到紀念園。雷宜鋅再次被熱情高漲的人群圍住，簽名、合影。正當他給群眾簽名時，總感覺腿上有怪怪的感覺，好像是有人在摸他的腿，并且是從上面一直摸到鞋子上。雷宜鋅越來越感覺不舒服起來，于是對他兒子說：“石可，你跟那個人說一下，請她別摸我的腿了，感覺不舒服?！比颂嗔?，石可根本就沒聽到。于是，雷宜鋅只得任那個女的跪在地上，像虔誠的教徒一樣，不停地從腿的上面一直摸到鞋子上，把鞋子抹得干干凈凈。是的，美國是一個敬仰藝術的國度，他們把藝術家當名星，他們對藝術家的崇拜超過了政治家。其實，對于真正而神圣的藝術的崇拜，又何止美國呢？

讓雷宜鋅這樣感覺不自在的細節，在昨天晚上基金會在希爾頓酒店舉行的“夢幻晚宴”上就已經碰到過了。當時，雷宜鋅一家三口剛進酒店，一個服務生對著他就鞠了一個90度的躬。雷宜鋅禮節性地跟他打了個招呼，再往前走。讓雷宜鋅沒想到的是，那個服務生走了上來，又朝他鞠了一個90度的躬。緊接著，那個服務生再鞠了一個90度的躬。雖然這讓雷宜鋅感覺很不自在，但他還是十分感動，并主動提出與那個服務生合影。合影時，雷宜鋅發現，那個服務生竟然留淚了。

在許多人看來，創作了馬丁#8226;路德#8226;金雕像，并立在華盛頓國家廣場上，這應該是雷宜鋅莫大的成就與榮譽了。但，此時的雷宜鋅還是6年前的雷宜鋅，沒有任何變化與區別。他仍舊癡迷于雕塑創作。他仍舊愛著他的親人和朋友。他仍舊一副長沙大叔的形象：有事沒事抽支煙，喝點小酒，吃點辣椒，加上那口地道的長沙話。他仍舊保持一貫低調的作風，從未就此事對外張揚，以至于在很長時間內，國內媒體并沒有大篇幅地對此事進行曝光，甚至就連他工作和生活的長沙都鮮為人知。

2011年2月，湖南省委書記周強到華盛頓參加美國州長協會冬季年會。到美國后，他還并不知曉雷宜鋅創作馬丁#8226;路德#8226;金雕像一事，是省外僑辦國際交流處處長王麗文告訴了他這個事。周強聽后，大為驚訝，直問是不是真的?；卮甬斎皇强隙ǖ?。沒想到一位中國藝術家，一位湖南的藝術家在美國首都進行如此重要的藝術項目。作為省委書記的他，完全了解其中的深刻意義，他以一位政治家的敏銳覺察到此事在國際上的影響力，立即決定額外擠出時間，去紀念園工地訪問。

第二天，周強與美國副國務卿霍爾邁茨的會晤因為交談甚歡而延長，在只剩下半小時的空余時間里，他還是決定趕往紀念園。來到現場，代表團的所有人都被震撼了，都激動了，都自豪了。因為這個額外的安排，以致周強和蒙大拿州州長會晤時稍稍遲到。雖然遲到，但他仍舊十分高興，因為他為這個遲到找了一個很好的理由：“很抱歉，我遲到了。但那是因為我去華盛頓國家廣場參觀一位中國湖南的藝術家為馬丁#8226;路德#8226;金雕塑的作品。那真是了不起！”

……

聽完雷宜鋅的講述，我開始思索兩個問題：藝術的真諦是什么、彼岸在哪里？為何雷宜鋅和他的作品在美國贏得了廣泛尊重？

難道僅僅是走出國門，走向世界，亦或是走向世界上最發達國家美國的國家廣場?；蛟S，那些都只是表象。藝術的真諦，藝術的彼岸，依然在擁有豐富感情的人類的心靈深處。

雷宜鋅和他的作品走出國門，贏得尊重的事實告訴我們：

藝術是崇高的，但崇高源于藝術的魅力！

藝術是崇高的，但崇高源于藝術家嚴謹的創作態度和永遠流淌在藝術家的骨子里氣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