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竹盛

“他們也許沒有顯赫的職位,也許沒有驕人的財富,也許沒有星光逼人、日進斗金的榮耀,但社會的發展與進步,離不開他們的努力。”2004年,時任湖南省交通廳副廳長的陳明憲獲得國內橋梁科技界最權威的“茅以升橋梁大獎”,湖南一家主流媒體發表了評論員文章《陳明憲,值得仰視的人》一文,如此描述陳明憲,將他列入“值得仰視的人”之列。
然而,時隔8年,一度受仰視的陳明憲卻成了令人唾棄的腐敗官員。今年3月29日,有消息傳出,已從湖南省交通運輸廳副廳長任上退下的陳明憲被“雙規”。有知情人士向媒體透露稱,“陳明憲生活極度糜爛……大約兩三年時間里,他一直住在五星級酒店,每天搓麻將受賄無數,不除不足以平民憤。”
很難想象這兩種截然不同的評價形容的是同一個人。到底是陳明憲長期刻意掩飾自己丑惡的一面,還是從某個時刻開始,發生了轉變,以至于從榮譽的高點滑向罪惡的深淵?在《南風窗》記者的調查中,陳明憲的“雙面人生”逐漸浮現:他是“橋癡”,對橋梁技術有著驚人的癡迷,主持了諸多享譽海內外的橋梁工程;他也是“權癡”,迷戀權力,沉迷于依附在權力之上的名利和美色。
遲到的落馬
目前,關于陳明憲落馬的唯一官方消息是湖南省紀委在網上公布的簡短信息:“省紀委對湖南省交通運輸廳原黨組書記陳明憲涉嫌嚴重違紀問題立案調查。”陳明憲落馬的時機耐人尋味。2012年3月31日,創造了4個世界第一的湘西矮寨特大懸索橋舉行了盛大的通車儀式,出席官員中唯獨少了矮寨大橋工程的指揮長陳明憲。
“前幾天他還答應了在通車儀式上接受我們的采訪。”常年跑“交通線”的當地媒體王記者說,“陳明憲為矮寨大橋投入了很多心力,他把這項工程看做人生的輝煌,缺席通車儀式對他肯定是一個很大的打擊。”
一位熟識陳明憲的當地交通系統官員告訴本刊記者,“這說明調查陳明憲已經是刻不容緩了。可能是因為中央有壓力下來了,否則地方紀委不會在這個時候動手。”這位官員的猜測在王記者那里得到了旁證,“陳明憲本來說好3月28日要去湘西籌備通車儀式,但聽說前一天他去了北京。”這不排除陳明憲事先聽到了什么風聲,到北京去“活動”。
陳明憲案發后數日,中紀委研究員紹景均在《人民日報》發表了評論文章《對權力的監督不能“慢半拍”》,對地方紀檢部門頗有微詞,“陳明憲之流的腐敗并非高深莫測,不難發現‘蛛絲馬跡。關鍵是監督者是否盡職盡責,盡心竭力。對于來自信訪、網絡等渠道的反映和舉報,紀檢部門、檢察機關有責任及時調查,及時采取措施,而不是慢慢悠悠、‘后知后覺。”
的確,湖南交通系統的問題早就引起了中央關注。2010年8月,新華社發表了名為《湖南高速公路“招商引資”亂象調查》,曝光了湖南高速公路建設招投標、收費權等諸多環節中的各種違規違法行為,不久后便有中央調查組趕赴湖南進行調查。
而在當地,陳明憲貪腐的“蛛絲馬跡”在坊間也已廣為流傳。2011年8月,湖南省交通廳下屬的高速公路管理局局長馮偉林被省紀委帶走調查。當時有媒體報道稱,“種種跡象表明,馮偉林不會成為湖南交通領域落馬的最后一個官員,這或許只是一個開始。”事后查明,馮偉林貪腐金額超過5000萬元。當時就有官員稱,“湖南高速大躍進式的發展,又豈是馮偉林一個人所能拍板。”陳明憲自1995年起就擔任湖南交通系統主要官員,被稱作“老交通”。2009年他擔任湖南省交通運輸廳黨組書記后,更是成了湖南交通系統的“一把手”。馮偉林落馬后,有人在相關新聞網頁上評論稱:“馮偉林進去了,跟他拴一條繩上的另一只螞蚱跑得掉?陳明憲,我們都等著看你登場啦!”
那位熟識陳明憲的官員告訴《南風窗》記者,“老實說,如果做朋友,陳明憲非常值得一交,他為人豪爽,非常喜歡幫助朋友。這是所有人的共同印象。”也許是陳明憲的好人緣保護了他。2010年11月,陳明憲退休,被湖南省政府聘為政府參事,聘期3年,并擔任投入高達14億的矮寨大橋指揮長。盡管“蛛絲馬跡”頻現,如無意外,大橋竣工后,參事聘期年滿,陳明憲應當可以“全身而退,安全著陸”。“據說是中紀委收到了大量舉報,給湖南施加了壓力,才最終查辦了陳明憲。”那位交通系統官員告訴《南風窗》記者。
常住五星級酒店
“陳明憲不是那種貪得無厭的人。”對于有媒體報道“陳明憲自己也不知道受賄具體的金額多少”,暗指陳明憲是個巨貪,上述那位熟識陳明憲的官員對本刊記者這樣說。“我說他不是很貪的人,是指他不會每做一件事都要求有回報。”
目前還無法確認陳明憲涉案金額是多少,但是根據以往經驗,像陳明憲這種級別的官員落馬,涉案金額應當不在少數,例如馮偉林最后查實貪腐高達5000萬元。上述官員也同意這個看法。他猜測,像陳明憲這樣的人成為巨貪,可能是因為對金錢漸漸麻木了,對這個位子上的人來說,錢來得實在太容易了。
據媒體報道,陳明憲落馬前兩三年都住在長沙五星級華雅國際大酒店的1649房。記者在這家酒店暗訪時,酒店一名員工透露,陳明憲被抓時,房間里搜出了大量現金。有媒體報道稱,陳明憲經常在這個酒店打麻將,每晚都贏回不少錢。記者發現,華雅國際大酒店17樓有一間金帝會所,酒店房間內的介紹上寫著,“會所竭誠為會員、商務樓層客人提供……一流的優質服務,營造名流薈萃之地。”那名酒店員工告訴本刊記者,“會所里有幾間房專門留給當官的打麻將用。”
華雅大酒店的老板叫李偉軍,與湖南省交通系統有很深的牽連。一個了解李偉軍發家經歷的人透露,“當年老板靠綠化植物起家,后來開始承接政府交通項目,由于財政資金緊張,政府就用地皮抵付工程款,于是此人通過土地開發和轉讓完成了財富積累,自然要與交通系統的官員搞好關系。”酒店員工說,湖南幾乎每條高速公路上都有華雅投資的服務區。記者上網查詢發現,近年來,湖南省交通系統的不少會議都在華雅大酒店舉行,酒店員工說,“就連他們擺喜酒、擺壽酒都是在這里。”
陳明憲揮霍奢侈的生活并非僅限于華雅大酒店。據上述交通系統官員透露,早在上世紀90年代,陳明憲擔任湖南路橋公司總經理期間,就開始向各級官員送禮。網上流傳著陳明憲“拋妻棄子”的說法。有了解內情的人士告訴本刊記者,陳明憲的確是二婚,“第二任妻子是‘80后,是湖南路橋公司藝術團的成員,最近在香港生了一個孩子。陳明憲和藝術團很多人有染,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
“可能是很多工程的事”
由于沒有更多官方渠道可供查證,目前尚不清楚陳明憲的“嚴重違紀”具體涉及哪些工程。湖南省紀委一位官員告訴本刊記者:“詳細案情的公布,估計需要一段時間,不會很快。”
陳明憲自1995年擔任湖南省路橋公司總經理以來,參與和主持建設了無數路橋工程。陳明憲被抓時,他擔任指揮長的矮寨大橋剛剛通車,于是有人猜測是否與該工程有關。據媒體報道,矮寨大橋工程啟動預算只有7.9億元,但最后實際造價高達15億元,幾乎翻了一番。
另一位經常采訪陳明憲的記者否認了這個說法,他對媒體的上述說法甚至有點生氣,“預算增加有物價上漲等原因,不能都推到陳明憲頭上。”長沙理工大學橋梁結構與工程系的一位老師曾接觸過陳明憲,據他推測,矮寨大橋剛剛完工,審計等工作應該還沒開始,陳明憲落馬應該與這個工程沒有直接關系,“可能是很多工程的事。”他對本刊記者說。
據湖南省紀委預防腐敗辦公室副主任陸群向媒體介紹,“我曾說過,我們湖南高速公路有70%的工程存在腐敗問題。實際上我說的比較保守,……結果證明基本都有問題,只怕不是90%,可能是98%,而且這句話是主管辦案的一位老領導對我說的。”
“他們(陳明憲、馮偉林)惡劣到什么程度?高速公路工程他們想讓誰搞就讓誰搞。”上述交通系統官員說。長沙常年涉足公路建筑工程法律事務的柳律師向本刊記者和盤托出了高速公路工程中存在的“黑幕”。“我不得不講出來,這個事情每個人都有關系。我不想自己哪天開車經過哪個隧道,它就塌下來了。如果對這一塊不加強監督,我敢說未來10年一定是西部高速公路事故的多發期,交通系統腐敗太嚴重了!”柳律師說。“高速公路工程招投標都是封閉進行的,只對特定對象發邀請。幾乎所有招投標都是‘圍標。如果說一次邀請10個單位投標,實際上已經內定了哪個單位中標,其他9個單位都是陪襯,下次投標再指定另外一個單位中標,就這樣大家輪流來。”
據柳律師了解,實際上修高速公路本身并沒有什么利潤,中標的公司一般都把工程再轉包給那些沒有高速公路建設資質的小公司,其實就是一些包工頭,有些連名字都寫不全。中標公司從承包人那里收取1.5%到3%的管理費,有的高達5%。“說是管理費,他們只不過是派了幾個人下去,那么大的工程,就派了幾個人,其他都是民工。”
當記者問到這些中標公司和承包人怎么獲利,以及承包商如何向交通系統輸送利益時,柳律師說,“中標公司會通過‘不平衡報價的方式變更工程預算。他們在投標時把價格壓得很低,比如說10億,但中標后,再讓交通部門變更預算到30億。我們的法律上留了一個尾巴,規定施工過程中可以調整工程預算,但又沒有很好地監督。中標公司為了讓交通部門調整預算,就要用錢打通關節。”
而這個錢就是從工程款里拿出來的。工程款不是一步到位,而是按進度支付。比如說第一階段工程款2000萬,包工頭要拿出幾百萬打通關節,還要拿一部分供自己買車揮霍、還債等等,最后真正用在工程上的就不多了。那怎么辦?就只好偷工減料。問題最大的就是隧道,最容易偷工減料。
據公開資料顯示,過去數年,湖南高速公路每年投資額度都在600億元以上。馮偉林涉及的主要貪腐行為就集中在招投標一塊。當時與馮偉林同時落馬的還有他的親信,湖南高速公路管理局下屬的廣和投資公司董事長彭曙和總經理胡浩龍,兩人涉案金額高達4億元。本刊記者調查發現,陳明憲的兒子陳釧出生于1979年,自2010年4月起就在前述投資公司擔任高管,后升任總經理。據知情人士透露,陳釧已先于陳明憲接受調查。凡此種種顯示,陳明憲案與馮偉林案不無關聯。
“橋癡”陳明憲
2011年,陳明憲通過了中國工程院院士第二輪遴選,差一點就成了院士。院士遴選期間,有人對陳明憲的生活作風、專業水準等方面進行投訴。陳明憲最終落選是否與此有關,不得而知。但是本刊記者調查發現,陳明憲在橋梁方面的技術水準的確是過硬的,甚至對橋梁建設達到了癡迷的程度。
陳明憲所主持的最后一個工程—矮寨大橋工程的全橋模型試驗在長沙理工大學橋梁結構與工程系的一間實驗室舉行。他也是這個系的兼職教授,除此之外,陳明憲還擔任清華大學、湖南大學等10多所大學的兼職教授,指導博士生。在探訪這間實驗室時,一位老師也說,“陳明憲對橋梁方面還是很熟悉的。”
陳明憲的“成名作”是1997年在他擔任湖南路橋總公司總經理期間所主持建設的南京長江第二大橋。當時這座橋被稱贊為“橋梁建設史上的奇跡”。2004年,此橋與陳明憲主持建設的另外一座岳陽洞庭湖大橋雙雙被評選為“中國十佳橋梁”。陳明憲正是憑借這些修橋成就,成為“茅以升橋梁大獎”最年輕的獲獎者,也促使他在湖南交通系統平步青云。
矮寨大橋創造了多項世界第一,將是中國又一座載入橋梁史冊的大橋。最初選定建設方案時,有人提出了其他更穩妥的辦法,但陳明憲堅持要用目前這個最宏偉、創新點也最多的方案。有媒體認為這是陳明憲“好大喜功”的表現。本刊記者調查、翻閱了各種公開資料,不可否認的是,陳明憲對矮寨大橋現方案的堅持有一部分是出于他對橋梁的癡迷,以及對橋梁建設創新的追求。
2010年11月陳明憲退休,正值矮寨大橋建設高峰期。陳明憲以省政府參事的身份繼續擔任該項工程的指揮長,但此時他已經“沒有任何實權”了。那位王記者說,“雖然他是指揮長,但就算他拍板了,下面的也不買賬。我挺同情他的,他真的是全心全意投入這座橋。”在一次訪談中,陳明憲提到,為了堅持現方案,“面對出于部門利益的種種阻撓,他甚至不惜拍了桌子。”
據了解,陳明憲與時任交通廳廳長不和。本刊記者發現,其中一個原因就是他們在修橋理念上的不同。一次訪談中,陳明憲說,“真正做主的是當時的廳長,一把手,我當時是二把手,他咬死一條—矮寨大橋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只搞成功,不搞花樣。后來我講話不客氣。我講是要創新,但是在確保安全的情況下創新。”
有時候,陳明憲甚至將自己對權力的渴望和對橋梁技術創新的癡迷聯系起來。同一次訪談中他說,“沒有權現在搞新東西不容易,你想拍這個板沒資格讓你拍。你不能說天塌下來我負責,你憑什么負責?關鍵是要有權,敢拍這個板。”
2008年5月,陳明憲如愿以償,升任交通廳黨組書記兼任副廳長,成為實際上的“一把手”。然而,未等矮寨大橋通車,他便退休了。更令人唏噓的是,只差兩天,他原本可以站在宏偉的矮寨大橋上,在鑼鼓喧天的開通儀式上親自見證他的“收官之作”。對橋梁技術的執著使他一步步走上了領導崗位;然而,對權力的濫用,卻使他落下了未能見證輝煌的終生遺憾。
升任交通廳黨組書記后不久,陳明憲在《湖南日報》上撰文,引用了荀子的話:“口能言之,身能行之,國寶也;口不能言,身能行之,國器也;口能言之,身不能行,國用也;口言善,身行惡,國妖也。治國者敬其寶,愛其器,任其用,除其妖。”
若說“橋癡”陳明憲是“國寶”,“權癡”陳明憲當算“國妖”。如此“雙面人生”,唏噓之余,令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