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喜
馬克思對形而上學賴以存在的基礎所進行的批判,從他提出的時候開始一直到今天,都還沒有喪失其現實性。甚至可以說,這種批判現在變得更為迫切。其原因即在于,形而上學在當代哲學中始終沒有被哲學家們遺忘,相反,對形而上學的關注倒是成為當代哲學家所謂重建新的理論或闡發更好思想結構體系的動力。雖然在這一名義下,人們其實討論著殊為不同的問題,但也正是在這一名義下,如何理解馬克思哲學乃是對黑格爾哲學的 “顛倒”問題(以下簡稱 “顛倒”問題)被重新提了出來。當我們重新評價當代哲學對形而上學的拒斥這種做法時,清楚地看到,這種拒斥只是一種表面的現象。它對傳統形而上學的不滿或多或少都是局部性的,而對形而上學的拒斥對于馬克思所具有的意義,卻從根本上說是革命性的或總體性的。這就為我們將馬克思與當代哲學對形而上學的批判進行對比提供了機會,也為我們將馬克思對形而上學的 “顛倒”視為根本立場的轉變提供了最為有力的證據。
但是,“顛倒”問題如今依然在理論根源上糾纏不清。原因在于,在面對這個問題時,人們仍然站在馬克思正確批判過的形而上學的視界之內,無法像馬克思那樣為我們提供一種突破形而上學視界的可能性,因為人們始終是在一個形而上學的世界中承擔起對形而上學的批判。人們也可能錯誤地將馬克思看成自由主義的一位批評者,并因而把 “顛倒”問題引入現代性解釋方案之中。所以,只有在徹底消除因為這種現代性鏡像而不斷滋生的形而上學的根源之后,才能正確說明我們能夠從馬克思哲學及其政治經濟學研究那里要學的東西。
一
從天性上看,哲人的思想和感情總保留著形而上學的色彩,形而上學幾乎是不可避免的。誠如馬克思的中肯之言,我們不能通過思想的革命而擺脫它。所以,在德國,我們即便是在談論政治經濟學這樣關乎經驗真理的學科的同時還要談論形而上學。[1](P136)但馬克思也指出,人們若想在這里 (即被人們視為絕對永恒的范疇和原理或“范疇的神圣歷史”)找到些許 “現實的、世俗的歷史”原則,那肯定會令自己失望。為了去除形而上學制造的掩蓋現實的煙幕,人們必須使現實的歷史露出本來面目,而且使之不容否認。而對我們來說,現實的歷史只有從由范疇所維持的形而上學制造的幕障中浮現出來,才能使我們對馬克思哲學的革命性質獲得正確理解。
不過,僅僅確定了馬克思所發動的哲學革命的意義的事實,或證明哲學如何通過馬克思已經開始顯露其新的性質和新的任務還不夠;任何要理解馬克思哲學革命的觀察者,如果只是站在“這種要承擔新使命的新哲學”所應 “采用的語言和體系構架 (或根本沒有任何 ‘體系構架’)”[2](P11)的立場上理解馬克思哲學是不夠的。應該看到,馬克思在其著述中使用 “對象性”、“感性”、 “活動”、 “異化”、 “勞動”、 “實踐”、“自然”、“歷史”、“社會”、“必然性”等等德國古典哲學發展起來的概念時,完全不是在形而上學視界內活動的必然結果,而是以 “另一種概念方式”,即使人們理解勞動等歷史唯物主義范疇普遍性的方式。
我們是通過自己的觀念來看待事物的。所謂思考,就是試圖通過觀念來捕捉現實。但是,觀念與現實總是相差千里。在馬克思看來,意識在任何時候都只能是被意識到了的存在。因此,馬克思思考的是種種現實的社會歷史力量,他是在種種現實的社會力量的斗爭中思考。但這些力量不是 “邏輯范疇這塊底布上繡成的花卉”[3](P139),邏輯范疇不過就像一個簡單的示意圖,是我們借以認識現實的工具。這種認識本身已經足以表明馬克思所發動的哲學革命的意義。因為這種認識使他完全避免了所謂由勞動等范疇的抽象性帶來的問題——范疇、觀念想容納現實,現實卻遠比范疇、觀念更宏大。或者更確切地說,就處理觀念與現實的關系而言,我們這個時代創造出勞動范疇的普遍抽象性,與馬克思所主張的勞動這個范疇 (它根本不應當被稱做 “范疇”的,此處姑且用之)能適用于一切社會是完全不同的兩個問題。
為什么我們渴望追尋現實,卻總是把觀念當成現實?為什么我們渴望擺脫現實,卻總是把事物變成觀念?為什么近代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都滿足了同一種逃離現實的本能?也許,就像所有歷史現象一樣,這種現象的成因也是盤根錯節的。但是,這個問題太過復雜,不宜在這里展開。根據這種認識,我們也看到了對馬克思哲學闡釋的基本困難。因為,馬克思不僅繼續使用這些范疇,而且隨主題的轉變仍然使用這些范疇去解釋新的問題,那么可想而知,他在表述自己的觀點時也會被迫利用某些形而上學思想的成分。馬克思之所以從哲學轉向經濟學,恰恰是出于這種被迫性。不過,鮑德里亞等人沒有充分認識到這種被迫性,他們就以一種較自由的提法說,在“馬克思主義概念的陰影”中,從未克服的困難又出現了:馬克思對資本的結構分析終究只是基于或回到了資本的現實邏輯原則中。因此,馬克思對歷史普遍運動的抽象解釋,不管是自覺的還是不自覺的,在他們看來都無法控制它自身帶來的形而上學謬誤,這種謬誤是對資本的隱蔽的祝福。在這個視界內,“馬克思主義有助于資本的詭計”。[4](P12)我們可以確定地說,由于他們努力讓我們把劇中人當成真人,如此理解的馬克思主義則只能是從 “我思”出發的。他們正是這么說的:一個既想清算所有資產階級意識形態又想成為哲學批判話語,兩者實際上最終只能證明世界的現狀和世界不變的原理,從而馬克思主義總是已經適應了確立的世界之現狀。在他們看來,由于馬克思把自己 “理解為超越了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的生產的合理化形式,馬克思鍛造的武器轉而反對他自身,并使他的理論成為政治經濟學的辯證頂峰”。[5](P33)透過歷史的云煙,笛卡爾—黑格爾的身影,就像他們看向馬克思時所倚靠的亭臺。無論如何,他們無非是想說,馬克思和古典政治經濟學家分享著基本形而上學共識,而這一共識乃是保證理論 “科學性”的最可靠原則。
在我們看來,鮑德里亞等人的真正理論 “貢獻”是試圖在理論上為一個巨大問題劃定界限。他們的著作的論題應該被看做一種對所謂 “理性的”馬克思主義 (它根據生產方式本身具有的理性法則對于生產中的一切感性要素的統攝和決定作用來解釋歷史)的錯誤進行批判的出發點。但由于他們糾纏于馬克思對形而上學的批判,因而理解不了馬克思的真正意圖。
上述情形使得我們更多地關注馬克思與古典政治經濟學家觀點的區別。馬克思明確拒絕從古典政治經濟學那里承接 “科學的”邏輯。從一開始,他就把那種從思想或邏輯法相出發建立現實世界基礎的做法理解為形而上學的特性。而問題的核心在于,對馬克思而言,重要的不是與形而上學做斗爭。正是由于這個緣故,對某種思想或理論的肯定并不是他的最終論題。他的最終論題乃是 “實踐”原則。事實上,他之所以這樣做,不是因為他覺得在 “認識論”特別是 “方法論”上斬斷與形而上學的臍帶聯系問題已經解決,甚或不是一個實質問題,而是因為他懷疑當今最司空見慣的那種把形而上學從地球上抹去的解釋方案,只不過是將其掩蓋起來而已;這種方案最終導致了一種單純從理論批判而非實踐的層面去理解辯證法的方式。馬克思的真正貢獻乃是把這種方案置于荒謬的境地,并為我們從根本上回答“顛倒”問題開辟了新的途徑。
從歷史來看,雖然屢遭批判,但是對關涉辯證法的 “顛倒”問題和辯證法的前提問題,今天最為司空見慣的、非馬克思主義的解釋方案卻依然如故。其方式是:用 “辯證圖式”冒充辯證法——所謂任何人都可以把他反對的一切,統統作為 “否定性的”中間階段嵌入 “辯證圖式”,如此建立那種 “否定性的東西”,注定要通過一次“否定之否定”來克服的圖式。對于馬克思本人來說,這種 “辯證圖式”殘留著對歷史過程合理性與進步性的無根基信念。但這絕不是說,馬克思的思想不能被人作如此解釋。恰恰相反,這種可能性不僅存在,而且它被不斷地系于某些形而上學前提。比如,施米特說,馬克思 “在精神上總得依靠自己的對手”,并 “追隨自己的對手資產階級進入了經濟王國。因此,在這里是敵人決定作戰地帶,從而也決定武器即論證結構”。[6](P217-218)但對于我們來說,馬克思明確拒斥辯證法的如此運用。馬克思期望通過從 “合理形態”的辯證法中,亦即從 “引起資產階級及其夸夸其談的代言人的惱怒和恐怖”[7](P112)的辯證法中獲得歷史性力量,從而在根本上反對這一模式。我們說,辯證法特有的前提必須在此得到規定。
二
而到如今,大多數人總是很容易看出,基于汪洋大海般的現代性包圍,不將歷史唯物主義的范疇體系釋讀為給資本的形而上學本質做粉飾和宣傳,這可能行不通或不合時宜。但是,大家卻很難看出馬克思對資本主義形而上學根基的否定,也很難發覺一種革命性的哲學往往須經由對任何一種解釋方案給予歷史性理解和批判才能形成。而事實上,馬克思反對資產階級經濟學所引發的哲學革命意義得不到理解,以至于他的革命經濟學與19世紀的資產階級經濟學之間的爭論也只是被嵌入傳統框架中。這就是鮑德里亞等人賺取后馬克思主義代言人名聲的緣由。
我們可以說,和鮑德里亞一樣,一些重要的馬克思評論家都把馬克思想象成一個磨制 “生產之鏡”式的人物。他們普遍認為,馬克思的工作是樹立全面反思現代社會的巨鏡。他的努力沒有錯,但他的思路有錯漏、過時了。其原因既可能來自對反思對象,即現代社會的有局限的范疇的套用或外推的知識,也可能源自缺乏打碎現代性鏡像的真正力量。也就是說,馬克思渴望實際地擺脫資本主義的視界,但反思之巨鏡卻不能脫離其反思對象而存在。恰恰由于這一點,人們把馬克思對現代性幻象的批判與對現代性現實性的認識錯誤地對立起來。齊澤克就說:“共產主義社會 觀 點 本 身 就 是 內 在 的 資 本 主 義 幻 想 ?!保?](P15-16)說實話,這也并不奇怪。只要對歐美的政治稍作分析,便難以消除這種印象。畢竟,意識和它的對象并不是兩個相互分離的世界,或者說,它們只是同一事物的兩個方面。但若細加觀察,就會發現,這種將馬克思哲學當做現代性反思之巨鏡來闡釋具有近代視野所開展出來的地平線,它的實際意味是:凡談論世界的改變都被當做主體觀察的 “對象”或 “客體”世界表象之變化,而世界表象只能通過對象化或客觀化的思想、言說或解釋才能俘獲。這樣一來,馬克思就不能跳脫那種解釋循環:為了提出改變世界的要求,必須把什么 (世界)立為觀念對象進行充分解釋。這意味著,改變世界的要求亦即世界表象之改變的要求,或者說通過改變世界的表象而改變世界,乃是立足于作為 “內在性之主體性”上,“把對象嵌入意識的內在性之中”。倘若果真局限于這樣一種改變世界的談論,馬克思哲學的性質就確實是而且只能是一種觀念、一幅示意圖,從而其全部原理就確實是而且只能是從屬于近代視野所開展的那個主體性哲學的地平線上。
這種思路與我們前面所描繪的馬克思的思路無法協調,它遮蔽了另外一種朝完全不同的方向發展的思想,亦即作為 “主體”的主體性之瓦解顛覆的思想。在今天,根據各種相互斗爭的現實性,人們依然可以在當代哲學貧瘠無力的地方,發現馬克思哲學卻富于啟發。或者反過來說,一旦人們一直將馬克思哲學當做近代哲學,尤其是當做黑格爾哲學之一種,它就淪落為根據現代性這面鏡子想象的圖景去建立反現代社會的理論,馬克思所進行那場批判形而上學的存在論革命便湮沒無聞。所以,如果人們因試圖克服 “現代性鏡像”而陷入矛盾,這種努力最終只有通過自欺欺人的方式才能成功:一方面,將那種近代思想的表述方式當做形而上學并予以譴責;另一方面,卻要求人們停留于由確定性范疇所建構起來的 “事實”去對當下世界本身作出包含未來向度的積極批判。這樣一來,人們大概只得被拘囚于一種自由主義的 “意識形態表白”當中。
人們不能——馬克思自己尤其不能——對以下兩個事實輕描淡寫:一是,“自由主義意識形態的出現及其力量”適應現代資本主義社會 “持久的結構上的要求”[9](P107),從而可能產生消解馬克思哲學革命新境域的強大運動;二是,現代性 (主體)事業早已光輝燦爛,對馬克思改變世界的思想作上述解釋所提出的要求應當視為現代性 (主體)事業順理成章的結果,而作為用來表達共產主義之存在特性的現代語言目前尚不存在。我們的確看到,當被作為現代性話語解釋的歷史唯物主義呈現出現代性的風格,或者,作為一種對資本發展進程的預言之 “純粹和整體的知識”的要求時,它不過是現代性知識狀況的反映。人們說,“它是現代生產力發展的必要的社會形式,并且正在為全體人類在將來按社會主義的原則占有高度發展的生產力準備好各方面的客觀條件”。[10](P16-17)在 人 們 如 此 理 解 的 過 程 中, 成問題的是:生產力所具有的那種以無限靈巧的方式賦予歷史判斷以邏輯確定性的支配力,實際上只是借助于黑格爾的 “世界精神”視界來獲得的。在這個視界之內,生產力又好像是最純粹的道德,類似普魯東所說的歷史中 “好的方面”,它是尚未損害、尚未敗壞的自然力。因此,與其說是基于歷史與邏輯相統一的辯證法,不如說宗教因素或價值論證的要求,而這恰恰只是對一種更高力量的唯心主義認同。現代性話語似乎理所當然地認為,資本主義自我增長的生產力與社會主義戰勝資本主義的努力是處于同一現代性鏡像中,這不僅是因為科技在工業社會中是最重要的生產力,也是因為科技意識已經滲透到人類生活的一切領域,而且成為一種影響人類存在方式的更高力量。因此,只要人們一直立足于這樣一種非歷史性的理解,就必定會將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證成看做是與資本主義的物質條件相聯系的。易言之,當資本主義已經有所發展、修正、轉變乃至被克服,只能顯示為人類歷史發展中的一個必然階段時,同時意味著馬克思主義自身也要接受修正。人們正是從這里進入一個根據現代性巨鏡結構來定義或重建歷史唯物主義。
這里,清楚的事實已經變得混亂不堪。在黑格爾時代,他設想經由理性而能從呈現為自我矛盾的歷史力量的歷史事實背后探知各種宇宙力量,這是他對現在宰制之現代概念闡釋的基礎。他的理由是,各種宇宙力量 (比如民族國家這樣的力量)比特定事實和事件更為真實。然而,在馬克思看來,黑格爾哲學在本質上是矛盾的。一方面,黑格爾哲學將有著自我矛盾的各種力量綜合進對歷史進程的理解;另一方面,他并不理解那些力量。否則,他的思想所運用的方法也無須訴諸體系的神秘主義或權威。馬克思擯棄一切對歷史的基礎之形而上學虛構,只從一項實際呈現的經驗事實 (通常的現象)入手。他說:“我們且從當前的經濟事實出發。”[11](P267)這個經驗事實就是: “工人生產的財富越多,他的產品的力量和數量越大,他就越貧窮。工人創造的商品越多,他就越變成廉價的商品。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貶值成正比?!保?2](P267)這一事實無非是表明:現代性社會形式在促進社會生產力發展的同時,一定也會使資本主義生產中不利于 “社會”發展的各個方面變得微妙而讓人漠然無所動,可稱之為現代性的這種表征已經邏輯地包含在現代性形式下的生產力之中。如果未來的一切矛盾的解決都包含在生產力在現代性形式下的必然發展的邏輯中,那么,對于歷史進程的這種總體理解就被巧妙地同無批判的實證主義等同起來了。如果這就是所謂重建歷史唯物主義去對當下世界作包含未來向度的積極批判,那么,哪里還有未來呢?
三
現在,我們來談談另一個問題——馬克思哲學當代意義的歷史性問題,它正好與之前的論述相補充。上面提到過,馬克思立足于人的感性世界的感性活動,正好嶄露其哲學的新的性質:傳統哲學依循于一套有關真 (假)理的法則;馬克思哲學則強調 “實際地反對并改變現存的事物”,它將任何一種本質重要的解釋世界的方案視為存在世界自行的、歷史性的揭示。若有人以為馬克思單靠強調傳統哲學中沒有提及的某一個特點或將觀念與現實之關系主次顛倒一下,就能令其改弦更張,那他只會讓馬克思落入越幫越忙的境地。不過,評論家常常看不到這一點。他們沒有適當地抽身退遠來進行全面觀察。長期以來,他們總是把馬克思哲學當做要在幻象背后尋找更本真性真理的觀點掛在嘴邊,由此所造成的對馬克思的思想作形而上學解釋可謂影響深遠。海德格爾就認為,如果沒有黑格爾,馬克思是不可能改變世界的。馬克思對 “絕對形而上學”的 “顛倒”,由于僅僅是 “顛倒”,他重又陷入那場就其悠久的歷史而言在昨日發生,又會在明日重現的戰斗。[13]這場戰斗包含了所謂 “整個西方—歐洲思想所思的東西”。[14](P648)它是由柏拉圖帝國主義造成的。柏拉圖本人已賦予了顛倒柏拉圖主義的寓意。柏拉圖哲學中存在反柏拉圖的要素。[15](P91-101)
在今天,對于馬克思的著作,決不能根據如此膚淺的閃念去批判。如果海德格爾們想要得到比美妙動聽的存在之謎的行話更多的東西,那他們肯定也會承認:馬克思的眼界超越了他的時代,那并不是靠從柏拉圖的杰作中挖出新意來實現的。我們對待馬克思的作品之所以要更加慎重,是因為馬克思的現代性批判,即經由資本和形而上學原則表達了的現代性批判,當然不能僅僅靠由哲學本身的轉化來從事自我批判這樣一種方式來進行。之所以如此,還因為馬克思不同意這樣一種人的觀點:他 “在柏拉圖那里”,也在空想共產主義那里尋找 “共產主義思想的 ‘現實性’”。[16](P295)對于馬克思來說,“構成真正危險的并不是共產主義思想的實際試驗,而是它的理論闡述”,而 “征服我們心智的、支配我們信念的、我們的良心通過理智與之緊緊相連的思想,是不撕裂自己的心就無法掙脫的枷鎖;同時也是魔鬼,人們 只 有 服 從 它 才 能 戰 勝 它?!保?7](P295-296)當然,就像那位馬克思所批評的 “奧格斯堡女人”,海德格爾從來也沒有經受過由觀念和現實的沖突所產生的 “良心痛苦”。對他而言,“觀念”、“現實”和 “良心”就是三種不折不扣的成見。在此,我們已經明白,對馬克思的思想作形而上學解釋的可能性來自何處。
一般說來,我們還必須弄明白,馬克思在哲學研究、政治經濟學研究與社會主義研究中透露出的一種內在聯系,透露出對歐洲定在由于某一根據而形成現代社會過程中的現代性的批判。畢竟,這種根據直到今天對于我們還是晦暗不明的,至今還沒有人知道它到底是什么,還沒有人對它的組成結構進行過完整剖析。其原因很多,有一條特別清楚:我們今天離這一切也還是太近,現代性狀況所引致的全部結果、它的潛能和幅度目前尚無法預料。也正因為如此,馬克思向我們奉獻了這樣一種認識,一個還有待于生長出來的思想新形態,只是因為它是以它的被歷史性規定的存在為目的的,由此方能展現實踐本身的思或所謂 “對實踐的理解”的真正本質。這就是馬克思主張的 “歷史科學”之本質重要的觀點。
其實,過去的馬克思哲學研究雖有成就,它卻是處于另一個空間里,與我們的生活沒有直接的聯系,就像是被虛擬化了,或是被 “依賴”空話的生活隔離開了。若要究其原因,也許會發現,這是由我們非歷史地理解馬克思的作品所致。我們很清楚,對久處于僵化的舊體制中的人們而言,作為一種哲學,它總歸要尋找與 “西方形而上學”有別的東西。它起碼得運用通過文字解釋歸納其中的學說,比如,人們在解釋馬克思的思想時喜歡歸納的所謂 “人道主義”、“經濟決定論”,這樣的渴望太過基本了,以至于人們根本察覺不到它的褊狹。因為,對人們而言,一門叫做 “科學的”馬克思主義哲學,若是不以一個表意符號體系為目的,而旨在展現書本中包含的真理內容,它會變成什么樣呢?總的來看,“科學的”理念很可能是現時代最強大的理念。對馬克思哲學之當代意義領悟的對話之途被孤立主義所終止,乃是它的重大后果。毫無疑問,只要沒有擺脫這之中的矛盾掙扎,一談起馬克思,人們就會繞進這樣一個問題里:馬克思是不是這樣的呢?經這一問,我們只看見人們想把問題明白闡述,卻無法將 “事情本身”(即有實踐力量的 “思”)看個明白。這里的意思是說,我們不要揪著這些問題不放,不然,我們會陷入形而上學的泥沼中走不出來。退一步說,即便是馬克思,也總得運用理論的一般規定??墒?,難道這就是馬克思哲學的本質 (一般規定)嗎?雖然海德格爾、馬克思都力圖重新理解西方哲學傳統,但是,兩者基于種種潛在的傾向是不一樣的,各自的未來也不可能相同。因此,我們說,馬克思所期待的真正的哲學,只有把 “哲學問題”放在一邊,不再受制于 “理論規定”的局限,才算是深刻的創新。當然,我們也知道馬克思決非希望把自己的思想變成哲學 (形而上學)著作或論文,而問題本身反倒被遮蔽了。
問題其實在于,我們談論的是不是社會現實的發現?或者馬克思所要求的 “哲學”是不是一種指向實踐本身的思。回答是肯定的。可以說,馬克思為我們提供了一種獲得真正的、作為人的實際生活過程的 “現實”的極特別的理解方式。實踐活動所具有的歷史性,決定了這一極特別的理解方式的歷史性。馬克思對作為解釋世界的“普遍理論”沒有興趣。對任何解釋學理論或“文本學”不感興趣。在馬克思思想的演變中,就是 “解釋實踐”,別無其他?!敖忉寣W理論”與“解釋實踐”有什么不同呢?簡單地說,前者預設了馬克思作品中封存著一場演變所留下的殘骸。這是百多年來人們心中對馬克思哲學的狂熱——大致表現為:是斷言的天真、反思的天真、概念的天真——所匯成的河流。人們要保存這場演變的過程,不得不對這一過程進行概念抽象,然后令幽靈現身。這一點讓這場 (馬克思)哲學的假面舞會有一種激烈而危險的氛圍:一個看起來極有獨創性的思想家,其真正有價值的特質竟然源于其家族傳統。這實在有點自相矛盾,卻也是很自然的。任何抽象的概念放在哪里都是一樣的??梢栽O想,雖然觀眾和大部分評論家都會把自身帶進歷史的追問與歷史研究的存在方式之中,但是,他們卻由此跌入了客觀的社會現實和文本釋讀的一貫準則這個圓圈,究問起 “馬克思更像誰”的問題:究竟更像其 “父輩”,還是更像其 “同時代人”?大部分情況下,人們想象著能夠走出困住自己的這道牢不可破的圓圈,或者誤認為根本沒有什么圓圈。
事實證明,試圖在馬克思的作品中找出作為“普遍理論的”釋讀文本的原則的努力幾乎都是白費的。一旦擯棄了總是留待后來者去探索 “字里行間”的釋讀經驗,非得搞出個作為 “普遍理論”的馬克思 “哲學”,也就超出了 “馬克思哲學”的范疇。不難理解的是,無論解釋還是解構或結構 (馬克思的哲學),都植根于一種深藏的某種黑格爾傳統哲學學說。由于馬克思哲學承擔著批判現代性危機的任務,我們今天關于它的任何話語都算不上最終的論斷:我們說的東西也許只在非常有限的經驗意義上確定有效,但在將來、在總體上也許都會喪失其現實性而變得不適當,因為一切不再是篤定不變的。我們今天也許認識不到馬克思的人品和作品的某些方面,但在將來它們也許被視為具有重大的意義。這恰好說明,人們須透過對馬克思的總體性 (不是看做總結式的總體性)觀點的重視,而親近其原則根基之存在論立場。而且按照我的理解,這還涉及馬克思的思想由于被人們賦予超越現代性思想的優越地位而可能令其處于現代性批判的不利地位。因此,凡是缺失對馬克思存在論思想之領會的“反現代性理論”,都始終是在現代性洞穴的陰影里為克服現代性的錯誤而策動出來的某種 “權宜之計”。
馬克思哲學具有當代意義,它屬于我們的歷史性現在。馬克思不可能為現代社會把一切藍圖都畫好,不同的時期有不同的目標、不同的任務?!叭祟愂冀K只提出自己能夠解決的任務”。[18](P33)一切理想都是人類實踐的結果。一直以來,“實踐”都被視為知識或對世界的理論解釋之應用,從未被拿出來討論過。其實,實踐才應該是真正的研究課題,因為,在一般意義上,是實踐要求人們反對現存的種種關系,從而反對與這種種關系相適應的觀念、概念和思維方式。我們說馬克思哲學并不依附于形而上學之思規定下的某種現成性,是指它在實踐中產生,在實踐中存在和發展,它就是實踐本身,它不承認在面對世界時,還有其他方式來宣稱擁有原則鞏固的存在論支持,這不就是實踐存在論的觀點嗎?
[1][3]《馬克思恩格斯選集》,2版,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10]吳曉明、王德峰: 《馬克思的哲學革命及其當代意義——存在論新境域的開啟》,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
[4][5]鮑德里亞:《生產之鏡》,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5。
[6]卡爾·施米特:《政治的浪漫派》,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
[7][18]《馬克思恩格斯選集》,2版,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8]齊澤克:《易碎的絕對》,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4。
[9]G.A.科恩:《卡爾·馬克思的歷史理論——一種辯護》,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
[11][1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2版,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13]丁耘編譯:《晚期海德格爾的三天討論班紀要》,載 《哲學譯叢》,2001(3)。
[14]《海德格爾選集》(上卷),上海,上海三聯書店,1996。
[15]吉爾·德勒茲:《哲學的客體》,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
[16][17]《馬克思恩格斯全集》,2版,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