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都有豐富的跨文化交流經歷,請問你們如何看待中國人文學科的國際影響力呢?
◎樂黛云:國外比較關注的是中國的古代文化,如儒家思想、道家思想、宋明理學等。西方人研究中國的文化,希望了解中國學者是如何看待自己的文化的,所以對研究中國古代哲學、歷史、文學的學者很看重。
然而,中國當代人文學科的新成果受到的關注比較少,國際上對中國當代文史哲學者所做的事情了解得很少、評價也不高。他們甚至認為,當代中國的學術研究都是在馬克思主義指導下取得的,而馬克思主義首先是歐洲的產物,中國是從蘇聯學來的,新的成果都是在此指導下取得的,因此,跳不出這個框架。另一方面,我們對馬克思的研究又不夠深入,對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前沿并不很了解。比如,西方學者對馬克思主義有哪些新看法,產生了哪些新認識,接受了什么,揚棄了什么,我們對此都沒有認真研究,缺乏深入了解。這些都導致了國際學術界對中國人文學科現狀的重視不夠。
相反,對于當代的中國文史哲研究,國外對長期旅居國外的中國學者的成果更為認可。比如現代文學,國際上比較認可的是李歐梵、王德威、夏志清等,他們很早就到國外去了。西方人認為他們的成果與西方的觀點比較一致,比較能夠理解和接受。在中國,他們也比較被看重。由于他們兼具中西方的背景,可以從不同的文化視角來進行中國文史哲研究,所以會有新的看法,不會是完全守舊的,有些新的看法還是應該被尊重的。
可是,如果我們自己也覺得只有外來的和尚會念經,中國人自己做不出什么好的東西,這就很不正常了。現在,無論是我們所產出的研究成果還是我們的自信,都還非常不夠,以至于撒切爾夫人說:“中國不可能成為超級大國,因為中國沒有那種可以用來推進自己的權力,進而削弱我們西方國家的具有 ‘傳染性’的學說。今天中國出口的是電視機,而不是思想觀念。”這種情形是很不樂觀的。真正地走出去,并不是我們大聲齊呼要走出去,或者拿很多錢去印書、去出版作品,而是如何使我們的學說、我們的思想對外國人有吸引力。
○您認為當代中國人文學科的國際影響力不夠,主要原因是研究成果的質量不高,是這樣嗎?
◎湯一介:對,我們做得不夠,研究得不夠。比如,馬克思主義對中國的影響到底在什么地方?它的主流是什么?馬克思主義作為指導思想到底是怎么指導的?怎么樣算是指導?我們對這些問題都沒有弄得很清楚。
◎樂黛云:馬克思主義是最根本的指導思想,它本身也是發展的,可是,我們現在對馬克思主義在當代的發展、對西方的新觀點等并不是很了解,也沒有與中國實際聯系起來進行討論。以前我開過一門課,在比較文學中講馬克思主義文論在東方和西方的不同影響、不同發展、不同創造。后來,我就沒有再講這門課,因為研究這個問題很不容易,你需要看很多的書,要和人家有很多的討論,而且又有很多的辯難。現在大家都怕研究困難的問題,都是挑那些容易的講,比如馬克思曾經說過什么,當時是怎樣的情況,中國有什么反應,這從歷史的角度講很容易,但要從理論上深入就很難。然而,不從理論上深入,中國人文社會科學就很難走出國門,產生國際影響。
不過,現在有一個好的辦法就是把中國古代文化加以現代詮釋,這個是很受歡迎的。比如,湯先生講中國儒家的真、善、美思想,就很受歡迎。他一直在努力把古代文化現代化,進行現代化的詮釋,而且吸收國外的思想補充完善中國古代文化研究。這個研究思路比較正確,只是很難擴展開。
○您認為現在很多研究不夠深入的原因部分是因為人們不敢觸碰太深刻的東西,這樣也導致了人文學科研究的整體狀況不太盡如人意。湯先生,您贊成樂老師的看法嗎?
◎湯一介:樂教授說國外注重的是中國傳統文化,而不是現代文化。對此,我有一個特別的例子可以說明。馬王堆帛書的出土、竹簡的出土、清華收藏竹簡等等,國外是非常重視的,一下子就轟動了,甚至很多是國外學者首先在研究。他們非常重視中國的歷史文化傳統,能夠接受中國儒釋道三家的一些思想,也注意到了現代一些學者研究儒釋道的成果。
○那么,如何提高我國人文學科的國際影響力呢?
◎樂黛云:最關鍵的是要有自己的研究成果,要能夠說服自己、說服別人,能夠站得住腳,理論要有創新。文史哲研究總是會涉及意識形態,涉及人的思想、人的靈魂這些問題。只有破除一些條條框框的限制,文史哲才可以發展。根據我們自己的經驗,在國外開講座,如果講的是真實的、真正有研究的、有價值的東西,大家會感興趣的。如果不是這樣的話,的確會很困難。
◎湯一介:就拿哲學來講,我們現在提倡國學,其中有兩種傾向值得注意:一種傾向是極力擺脫馬克思主義的影響,把馬克思主義放到一邊,只去研究國學;另一種傾向認為中國傳統文化都是前現代的東西,對現代社會特別是對建設社會主義是沒有什么意義的。我覺得這兩種傾向都是片面的。馬克思主義作為一種學說是真正有價值的,特別在經濟學方面是有它的價值的,有些思想和中國傳統文化也比較接近。比如說,中國傳統儒家哲學和馬克思主義都是一種實踐的哲學,馬克思主義主張實踐,儒家主張知行合一,這是一個可以結合的地方;它們都是理想主義的,馬克思主義有一個理想——共產主義社會,中國有大同社會的理想,不管是共產主義,還是大同世界,都追求理想社會;馬克思主義認為人是社會關系的總和,中國講禮,即人是在社會關系中存在的人,父慈子孝、君義臣忠、兄友弟恭等等,都是在一種社會關系里存在,不是講抽象的個人,而是在講人處在社會關系之中。
在哲學方面,我們用的很多理論還是西方的理論,比如說詮釋學的理論。現在,我們的經典詮釋使用的基本上都是西方經典詮釋的框架,不僅哲學,還有社會學、文學、歷史學、宗教學等等,這些方面的解釋框架也都是西方的。其實,在經典解釋方面,我們有比西方更悠久的歷史,我們從戰國時期就有 《左傳》解釋 《春秋》,是在公元前300年到400年。西方的解釋學雖然在古希臘時有亞里士多德解釋柏拉圖的思想,但并不占重要地位。西方真正對經典的詮釋是從詮釋《圣經》開始的,已經在公元200年之后了,比我們晚了約四百年的時間。我們有非常豐富的解釋經典的歷史,《儒藏總目》中對五經的解釋就有一萬四千種書。但是,我們自己沒有把中國的經典詮釋總結提煉出來,而19世紀末20世紀初狄爾泰等把西方的經典詮釋總結提煉成為一門單獨的學科,所以現在我們只能用西方的東西。
現在西方流行著兩種學說,一個是現象學,一個是后現代主義。我們在找中國有沒有現象學的理論,是用西方的現象學來找中國的理論里面有沒有這樣的成分,所以還是用西方的框架。有人認為郭象思想是現象學的,有人講佛教中的波若是現象學的等等,都是用西方的框架。我們也是用西方的框架來講后現代主義。所以說,在哲學理論上我們沒有創新,甚至還不如20世紀三四十年代,那時馮友蘭在哥倫比亞大學講中國哲學小史,至今外國人還在讀他的著作,而我們現在寫的中國哲學史外國人根本不看。外國人研究中國哲學家,也只研究像馮友蘭、梁漱溟這樣的人,不太研究50年代以后培養出來的學者。為什么沒有人研究?因為我們沒有理論創新,在哲學上沒有什么特別創新的東西,基本上是在用西方的框架。這如何能走出去?
我有這樣一種觀點,文化有個源和流的關系,中國文化有五千年的歷史,源遠流長,可以拿長江做個比喻,長江發源后流到四川境內,嘉陵江就進來了,流到湖北漢江進來了,到了下游黃浦江又進來了,長江就是這樣一步步壯大起來的。文化也是這樣不斷地發展的。最早是繼承夏商周三代的文化,在春秋戰國的時候,不同地域的文化百家爭鳴,齊魯文化是一支,三晉文化是一支,巴蜀文化是一支,吳越文化是一支,荊楚文化是一支,比如屈原的賦和詩經的風格是不一樣的,它是在荊楚地區發展起來的,不是在中原地區發展起來的。到了漢朝的時候,西漢末年東漢時佛教傳進來了,對中國的沖擊很大,使中國文化有了一個很大的擴展。據 《隋書經籍》記載,當時在民間,佛教經典的流傳十百倍于儒經,可是最后呢?最后是佛教中國化了,變成中國的東西了,佛教是流而不是源。佛教現在就是中國的佛教,中國有佛教徒一兩億人;而在印度,佛教在八九世紀就已經衰落了,沒有什么太大的影響了,現在印度10億多人口中,信佛教的只有400多萬人,比中國少得多。如果沒有漢傳佛教、藏傳佛教,佛教的經典就大部分失傳了。當今,西方文化對中國文化來講依然是流而不是源,我們應該把它們融合到中國文化中來,變成中國自己的東西。原來是儒釋道三家,現在是儒釋道馬 (克思)四家,需要研究清楚它們之間的關系,如何共同地融合成中國文化。這個是非常大的問題,只有研究好這個問題,我們的研究成果才能 “走出去”。
社會科學也是這樣,我對社會科學不大了解,這里只舉個法學的例子,這方面有一些接觸。我們現在基本上用的是西方的法學,但其實古代中國的社會治理方式有兩套,一套是用禮,一套是用法。《禮記》就講君子 “禮以坊德”,用禮來防備道德的敗壞;“刑以坊淫”,就是用刑來防范社會的混亂。這是兩套治理國家的辦法。《漢書》中刑法志是一個志,禮樂志是一個志,它們作為制度性的方法共同治理國家。可是,今天我們完全學習西方那一套,只有法,沒有禮。然而,西方有基督教,進行了道德規定,中國沒有統一的宗教,禮沒有了,各種規矩都沒有了,怎么能把國家治理好呢?那么,我們是否可以從中國傳統禮與法的關系來考慮治理國家的制度呢?現在很少有法學家研究這些問題。
另外,我們應該把中國文化中具有普世價值的東西介紹出去。我并不反對自由、民主、人權,自由、民主、人權是很好的,可是現在西方把這些價值用壞了,越用越壞。中國的普世價值其實也有越用越壞的,禮儀在先秦本來只是講父慈子孝、君義臣忠,不講 “三綱”,到了漢朝才講 “三綱”。一個思想本來是很好的,可是后來沒用好。我們需要把普世價值 (Universal Value)與普遍主義 (Universalism)區分開來,普世價值在各民族文化中都有,而普遍主義是西方某些學者、某些政治家鼓吹的,認為只有西方的東西才具有普遍價值。在歷史上,他們曾認為基督教把印度征服了之后,就應該是唯一的宗教,這個思想延續下來,就是普遍主義的思想。我們需要進行深入的研究,有創新性的理論,思想自由,兼容并蓄,這樣才能 “走出去”。
○湯先生和樂先生剛才講得特別好,人文社會科學要走出去,要求實事求是,要講真話,不能受太多意識形態的干擾。但是,除了意識形態的干擾,還有個問題就是我們的理論創造性不夠,沒有創新性的理論。出現這種情況的原因,是不是因為東西方的思維方式有比較大的差別?比如,法國的德里達就認為中國沒有哲學,中國的學者在這方面一直為自己辯護。但是,從某種意義上說,其實是不用辯護的,西方的學術體系和思維體系本來和我們就不一樣,稱為哲學的東西是理論的思辨或者邏輯的思辨。而中國的儒家經典,本來就與西方的體系不同。
◎湯一介:這是一個非常大的問題。我曾經在 《論中國傳統哲學的真善美問題》和 《再論中國傳統哲學的真善美問題》兩篇文章中,把中西哲學做了一個比較。從哲學的角度講,它們是兩種不同的模式:西方哲學是一個非常嚴密的知識系統,從亞里士多德開始就是這樣做的,通過非常嚴密的論證建立起一個嚴密的知識體系。中國哲學是追求人生境界,講人怎么樣成圣成賢,是一種人生境界的學說,而非刻意要建立一個知識體系,它主要是從怎么做人的角度來考慮問題的。儒家注重修身的功夫,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它不是要建立一種非常完整的知識體系,而是要建立一種提高自己境界或提高社會境界的學說。所以,我認為,中國哲學是以內在超越為特征的哲學,靠自己的修養擺脫自我的限制和環境的限制,靠自己的能力成圣成賢。道教后來講 “我命在我不在天”,我的命靠自己,不是靠天,不是靠外在的力量幫助。西方哲學則相反,最后是上帝的拯救,是外在超越的哲學。外在超越有一個非常大的好處,就是它有一個標準,能提出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這樣的客觀指導理念,而東方哲學就很難得出這個結論。
這兩個不同的哲學體系,我曾經設想能不能互補,如果能夠互補是一件好事。現在有一種趨勢,就是建構性的后現代主義逐漸往中國哲學這方面靠攏,我不大知道其未來如何發展。但是,從人類社會的發展講,前面的某些思想是不是會對后現代有所裨益?因此,這兩種不同的模式都有其存在的價值,問題是如何互鑒互補。
○能不能這樣認為,如果這兩種模式是互補的,那么我們的哲學模式 “走出去”就更容易一些,會更容易被接受;如果是相互排斥的,那么就有個排異反應,外國人就不容易接受,走出去就更加困難?
◎湯一介:對我們過去的哲學思想,比如我講的內在超越、注重提高精神境界,我們不能僅僅停留在介紹古代哲學思想的程度上,應該在這個基礎上加以發揮和創造,讓我們自己的文化真正地向前推一步。發展是在已有基礎上創新,在創新中發現我們的文化哪方面弱,就去學習其他文化的精華。不排斥別人,不排斥自由、民主、人權,但是可以給自由、民主、人權一些新的解釋,而且這個解釋要和中國傳統哲學有關。聯合國有個 《人權公約》很好,但還不夠,我們能不能再提出個 《責任公約》呢?中國傳統文化講求責任與權利匹配,自由、權利應是負責任的才行。再比如中國文化講君義臣忠,君主必須是講道義的,臣子才有忠的義務,如果你不是講道義的,我就沒有做忠臣的義務。權利和義務應該是相互對應的關系,有了一個 《人權公約》,再有一個 《責任公約》,是不是會更好一些呢?
西方的啟蒙運動是非常好的,康德講啟蒙運動最重要的精神就是理性。但是,理性實際上有兩個相互聯系的方面,一個是工具理性,一個是價值理性。現在,科學萬能的工具理性得到了充分的發展,自然界是我們的工具,人也是我們的工具,所有的東西都成了我們的工具,但人文價值理性卻被邊緣化了,這兩者就無法平衡了。這兩方面需要結合起來考慮,片面地發展某一個方面,就會影響另外一個方面,這些問題都是西方存在的問題。“走出去”必須依靠我們自己的理論創新。我們的人文學者中有許多不錯的專家,但缺少真正的思想家,只有我們獨創的思想家才可以影響世界。
○現在中國政府非常重視文化 “走出去”,也有一些鼓勵措施。比如,鼓勵出版社把中國當代的一些很好的作品翻譯成英文,通過和國外的出版社合作推出去;再比如,在國外設立孔子學院,把中國的文化、中國的人文社會科學介紹出去。這些都是國家舉措,學者的看法褒貶不一,您怎么看?
◎湯一介:在國外設立孔子學院是很有意義的,可以把漢語推廣或者中國功夫等作為中國文化 “走出去”的切入點。但是,中國的文化精神到底是什么?中國傳統文化的核心價值到底是什么?跟現在我們講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到底有什么關系?這才是最重要、最需要搞清楚的。關于中國古代的核心價值,管子提出了 “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什么是一個國家的核心價值?就是 “禮、義、廉、恥”,這是立國之本。儒家認為什么是核心價值呢?“仁、義、禮、智、信”,這叫 “五德”或 “五常”,就是我們古代的核心價值。我們古代的核心價值跟現在的核心價值有沒有關系呢?要不要接軌呢?還是我們把古代的核心價值全拋棄掉,創立一套新的完全不同于古代的核心價值呢?這些都是可以研究的問題,國家需要首先把這個問題研究清楚。
○現在世界各國都非常重視文化推廣和文化交流,也都非常注重 “走出去”,比如美國就通過商品的方式或者其他的方式來推廣市場經濟和商品文化,您覺得其他國家在 “走出去”方面有哪些經驗值得我們借鑒?
◎湯一介:其他國家都在做,德國有歌德學院,英國有英國文化委員會,我們設孔子學院也是必要的,但是,孔子學院僅做漢語推廣是不夠的,要把中國精神傳達出去,比如,中國精神到底是什么?中國文化精神是什么?五千年以來是怎么發展起來的?到今天大概是怎么樣?孔子學院在有些國家辦得比較好,比如巴黎遠郊的阿爾德瓦大學的孔子學院、維也納大學的孔子學院就辦得很好。孔子學院只教漢語是不夠的,應該多教些中國文化。
◎樂黛云:有的孔子學院比較活躍,經常組織講座、展覽或者其他一些活動,像法國的孔子學院,給大家講授中國古代文化,而且教古代漢語,大家也特別感興趣,覺得古代漢語挺有意思,所以有特色就比較好。
○樂先生對于國家在推動哲學社會科學 “走出去”方面怎么看呢?剛才湯先生表示國家應該發揮積極的作用,發揮作用的形式可以多樣,而且要提高發揮作用的質量和層次,不知道樂先生有沒有觀點補充?
◎樂黛云:我是覺得國家重視文化建設是一件好事,不過,文化建設需要 “潤物細無聲”,如果是運動式的、一哄而上的,反而不容易做好。有時,你過于著急,別人會有所顧忌,“中國提升軟實力要干什么?用文化征服我們,要文化統治,文化殖民嗎?”外國人就會有這種反應。我經常接觸到一些外國人,他們一聽到我們講文化大繁榮大發展,就想,是不是要進行文化侵略了,要進行文化控制了,是不是要灌輸意識形態了。所以要 “潤物細無聲”,要慢慢地、細細地、沒有什么聲音地滲透進去才好,否則會適得其反。
我們要研究中國文化過去是怎么樣影響外國的,過去國外的人是怎么接受中國文化的影響的。這是有不同階段的:
新中國成立前,國外的中國研究被稱為漢學,西方人研究漢學主要是出于意識形態控制的考慮,別人要把東西灌輸給你、征服你,進行文化征服和文化侵略。另外還有兩種:一種是玩賞性的、獵奇的,覺得這個東西很好玩,而且越怪越好;還有一種是知識性的,就是研究知識,比如高本罕,就是研究中國語言有什么特點,沒有什么別的目的。
進入第二階段之后,就變成中國學了。漢學是第一階段,中國學是第二階段,他們研究中國是為他們的國家服務的,意識形態色彩非常明顯。以費正清為首,用他們的文化 “沖擊”我們,然后我們 “反應”,在沖擊和反應的過程中把西方的觀念灌輸給中國。當然,如果中國的東西對他們有利、有益,他們也吸收。
現在應該是第三個階段。第三個階段不一樣,一些有見識的外國人想要從中國文化中找到一些有用的、能夠解決當今世界難題的東西。幾次中歐高層論壇就是如此,2010年在巴黎召開了第一次中歐高層論壇,他們討論中國文化,特別強調 “天下”體制,而不是帝國體制,“天下”和帝國是不一樣的,從 “天下”和帝國的不同點出發,結果也是不一樣的。中國的 “天下”體制可以使得矛盾不那么尖銳、激烈,這可以彌補帝國體制的一些缺陷。“天下”這個問題在西方大學里也被熱烈討論過,很有影響,這就是中國人文學科 “走出去”了。不是我們主動走過去,不是我們給他們灌輸什么,而是他們感覺有需要,自己來尋找、來吸取。再比如感情問題,中國講“道始于情”,情是很重要的,“親親為大”,是從親情出發而不是從利益來考慮的。現在有人開始研究李澤厚的思想,因為他就提出中國的哲學是以情為本的,以情為本產生了很多不同的東西,和西方以功利為主不一樣,對西方很有借鑒意義。再比如,討論到中國哲學是從關系出發的,而西方是以個體來發展的,中國重視家庭,認為父子兄弟是最根本的社會細胞,中國文化最基本的基因是尊重祖先、培育優秀的后代,這是我們中國傳統很重要的一條,這對于解決西方的問題、解決中國的問題都有好處。
第三階段實際上是要從中國的文化中尋找一些具有普世價值的東西,這些價值能夠解決當前世界的一些難題,對他們有啟發、有作用。今年舉辦的文化論壇、中歐高層論壇、中美高層論壇,都在討論如何從中國的普世價值中吸收一些新的東西、好的東西,來解決世界范圍內遇到的共同問題。比如自然災害的問題、人與自然的關系問題、人與人的關系問題、人的發展問題,這些共同關注的問題,僅靠一種文化是不能解決的。所以,現在講在全球化的多元文化里面如何保持不同文化的特點,而不是變成一個大熔爐,變成一個合金,特點沒有了是很可怕的。一定要保持不同的特色,強調差異,尊重不同民族文化的差異,有差異才能夠碰撞出火花,才能夠解決面臨的共同問題。我們要 “走出去”的話,需要注意這一點。我們要尊重其他文化的特點,不是用我們的文化去塑造人家的文化,這是過去西方中心主義失敗的教訓。西方學者像斯皮瓦格也提出,不應該隨便磨滅別人的文化特色,把它們掩蓋起來,把它們削平了,把世界文化變成一個同質的東西,最后是很可怕的一種景象。
一位非常有名的思想家說過,20世紀是要尋找共同的利益、共同的觀念,21世紀是要尊重差別,從差別中來尋求我們怎么樣互相共存,以差別為基礎形成一種文化的共同體,解決面臨的共同問題。要走出去,需要先了解人家在考慮什么問題,在關注什么問題,最熱衷于什么問題,否則,你就不能參入到這個對話中去。大家討論得很熱烈,可是你不知道人家在關心什么,你就參與不進去,參與不進去的話,你就被排斥在外了,也就談不上 “走出去”了。
我們需要從一開始就關注這個問題,關注跨文化對話,不同的文化怎么進行對話。比如 《跨文化對話》叢書已經出版了十年,一年出三期中文版、一期法文版。通過這樣一個平臺展開交流,每期有一個重點,中國和法國的學者就某個話題進行對話,比如復雜性思維等話題,這是一種很有意義的方式。《遠近》叢書也是以類似的形式進行文化對話,但是討論比較民間的話題,每期一個主題,分別由一位中國學者和一位法國學者就這個主題發表自己的看法。比如說 “夜”,中國人和法國人是怎么對待 “夜”的;比如說“味”,中國人和法國人對于 “味”的感覺肯定不一樣,其引申義也不一樣。
我覺得促進跨文化交流的方式要多種多樣,一點點做,深入做下去,做個三年、五年總是會有結果的。政府重視這個問題非常好,可是不能要求大家很快出成果,如果一哄而上,那就適得其反了。
○這些是 “走出去”非常好的形式。
◎樂黛云:對,我們要有多種多樣的形式,孔子學院可以教語言,也可以教文化,更可以教手工、中國書法,中國繪畫等。我的一個學生在巴黎附近的一個孔子學院開辦了一個刺繡班,教孩子們學中國刺繡等,中國人做東西要拿個圖片,像做個花鞋要剪一個花樣,在上面做刺繡,這一類的中國圖案就在慢慢地熏陶著他們。
不少國家在中國設有機構,像法國的東亞研究所,每個月有一個講座,把他們國家最好的漢學家請來講中國文化,這也是一種交流。他們也講法國思想的研究,每個月有講座,請不同領域的人參加。德國、法國、美國的新聞機構還不斷地出版刊物,比如有個刊物叫 《交流》,一個月一期,廣泛地發,非常注重生活內容,有時候講食譜,如好吃的蛋糕怎么做,讓大家容易接受,就產生了影響。
○兩位先生在跨文化交流方面做了很多的事情,這些都是 “走出去”非常好的范例。您覺得“走出去”需要注意些什么?
◎樂黛云:跨文化交流是一項非常有意義的事業,不要單方面地考慮我們如何 “走出去”,要考慮到雙方,雙方的對話,雙方的交流,而不說宣揚 “軟實力”,不是去耀武揚威。所以,我覺得要強調用什么樣的心態走出去,千萬不要覺得現在我們中國經濟發達了、有錢了,就到處撒錢,要到處讓別人對我們贊賞崇拜,這樣的心態會被人家抵觸。其實,軟實力別的國家也在做,特別是美國,可是他們做了卻不講是軟實力,我們卻老是講加強軟實力,老是放在嘴邊,人家聽起來就會很反感。現在講多元文化的全球共存,要保持各自的特點,然后共同解決遇到的一些問題,共同發揚自己的特色。
◎湯一介:現在,我們提出來打通 “中西馬”,就是把中國文化、西方文化、馬克思主義文化打通。這需要有一個立足點。伽達默爾曾提出 “廣義對話論”,認為在對話中主即是客、客亦是主,主客雙方之間平等對話,彼此只有在平等的基礎上進行對話,對話才能得以順利進行。
◎樂黛云:對話首先是要聽對方說什么,然后融會貫通。過去說打通思想,打通思想就是我打你通,把我的思想灌輸給你,你接受了,好像這個對話就完成了。這不是伽達默爾所說的廣義對話。廣義對話是兩個人相互說服,你聽了我的有所改變,我聽了你的也有所改變,然后有一個新的發展,這個才是有意義、有價值的對話。如果交流后,你還是堅持你的,我還是堅持我的,沒有什么改變,沒有什么發展,就沒有意義了。
最后,還有一點要補充,對話不一定是面對面的,還有一種 “共鳴”式的對話。在 《中學西漸》叢書中,講了中國文化怎樣走向世界,如何影響了像伏爾泰、萊布尼茲、龐德等這些人,他們不一定懂漢語,對中國文化也不一定有系統的知識,但他們看了一些傳教士的翻譯和介紹,就感到有啟發,觸發了自己的靈感,并將其匯入自己的思想,影響了他們文化的發展。比如龐德,他連漢字都不認識就受了中國文化和中國詩歌的影響,開創了一個新的詩派,創造了意象派詩歌,他自己說這完全是受到了中國詩歌的影響。我們期待的應該是這樣的 “走出去”。
◎湯一介:最后想強調的是,我們不要怕外國文化傳播到中國來。佛教傳入中國,中國的僧人把佛經的主要部分全翻譯過來了,現在梵文都沒有了,大部分經文在中國。目前,我們還沒把西方的經典全翻譯過來,還缺很多,如柏拉圖全集、萊布尼茲全集等。我們不應該趕時髦,應該關注西方文化的根基,把它們了解清楚了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