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同舫
(華南師范大學政治與行政學院 廣東 廣州 510631)
市民社會理論是馬克思歷史哲學的重要組成部分。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的創立過程,就是以黑格爾法哲學批判為突破口,逐步深化對市民社會認識的過程。通過對市民社會從法哲學研究到經濟學的分析,馬克思科學地抽象出了“生產關系”、“經濟基礎”等重要范疇,擺脫了黑格爾和費爾巴哈哲學的局限性,把握了社會發展的客觀規律,創立了歷史唯物主義。在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的創立過程中,市民社會既是起點,又是中心線索。正是伴隨著從“市民社會”動態地抽象出“生產關系”和“經濟基礎”的過程,在市民社會的“問題域”中發現了歷史唯物主義的本質內容,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框架才得以逐步確立。
作為絕對理念發展過程具體展開的黑格爾哲學,可分為邏輯學、自然哲學與精神哲學三個部分。邏輯學、自然哲學與精神哲學是絕對理念發展的三個階段。其中,在精神哲學的論題中,精神哲學又經歷了三個發展階段:從主觀精神到客觀精神再到絕對精神。而黑格爾關于客觀精神的學說正是其在《法哲學原理》一書中所要闡明的法哲學問題。也就是說,黑格爾法哲學的主要研究對象是外化為具體制度的客觀精神,其目的是要闡明絕對理念在人類社會中的具體展開。黑格爾曾將客觀精神的發展階段又劃分為三個具體的方面——抽象的法、道德、倫理。倫理是抽象法與道德的統一、自由的客觀表現與主觀表現的統一,倫理是一個有機統一的實體。黑格爾把這一倫理實體的最終實現再次進一步細分為三個更小的階段:家庭、市民社會、國家。家庭是作為精神的直接實體性規定而出現的,它是倫理實體的初級階段,但由于愛規定并制約家庭,所以這個階段對個體意識的最初培養具有決定性意義。正是在家庭中,孩子通過教育長大成人并脫離家庭從而作為獨立的個體走向個體交織的市民社會。黑格爾指出,家庭之過渡到市民社會是必然的,是“由于家庭還是在它的概念中的倫理理念,所以結合在家庭的統一中的各個環節必須從概念中分離出來而成為獨立的實在性。”[1]
通過對黑格爾絕對理念相關范疇的層層剝繭,可以加深我們對市民社會環節的理解。黑格爾所說的市民社會,乃“是各個成員作為獨立的單個人的聯合,因而也就是在形式普遍性中的聯合,這種聯合是通過成員的需要,通過保障人身和財產的法律制度,和通過維護他們特殊利益和公共利益的外部秩序而建立起來的外部國家。”[2]“各個成員”意義指向各自需要的獨立個人,也指向各自需要的獨立家庭。市民社會的聯合是自我意識不健全的自在倫理實體——單個成員之間的聯系,它必然被客觀精神發展的最高成就——國家所揚棄。黑格爾認為,國家才是具有自我意識的、自在自為的、最高形式的倫理實體。而市民社會作為倫理實體發展過程的環節,作為對以特殊性為其規定的家庭原則的否定,為特殊性與普遍性的最終揚棄——國家實體的出現鋪平了道路。
馬克思在《萊茵報》工作的后期,第一次遇到了要對“物質利益”發表意見的難題。作為黑格爾主義者的馬克思在這一過程中屢屢碰壁,使他意識到了“物質利益”與“純粹的精神思辯”之間的尖銳對立,從而對黑格爾哲學,特別是對其唯心主義的國家哲學、法哲學產生了信仰危機。為探尋擺脫危機的道路,馬克思強調社會關系的客觀本性的重要性。他指出:“在研究國家生活現象時,很容易走入歧途,即忽視各種關系的客觀本性,而用當事人的意志來解釋一切。但是存在著這樣一些關系,這些關系決定私人和個別政權代表者的行動,而且就像呼吸一樣地不以他們為轉移。只要我們一開始就站在這種客觀立場上,我們就不會忽此忽彼地去尋找善意或惡意,而會在初看起來似乎只有人在活動的地方看到客觀關系的作用。”[3]為了實現理論與現實的統一,馬克思已經意識到了把握“客觀關系”即開展經濟哲學研究的重要性,并認為必須對使他在現實的物質利益問題面前產生矛盾的思想根源——黑格爾哲學的抽象的理性主義原則進行全面清算;對黑格爾哲學中最保守、又是集德國國家哲學和法哲學理論成就之大成的內容——法哲學進行批判。
馬克思對市民社會的研究正是從對黑格爾法哲學的反駁開始。通過對黑格爾法哲學的批判和對歐洲各國歷史的充分研究,馬克思認識到:市民社會并非黑格爾所說的是自由意志發展的產物,而是歷史發展的結果,是資產階級政治革命、政治解放的結果;黑格爾的思辯哲學一旦深入到現實生活中,它的矛盾就開始暴露出來,也不能解決現實生活斗爭的實際問題。在1843年的夏天,馬克思完成了第一部批判黑格爾的著作《黑格爾法哲學批判》,接著又發表了《〈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和《論猶太人問題》,在這幾篇論戰性文章中,馬克思批判地改造了黑格爾的市民社會理論并建立了自身的相關理論。
馬克思批判黑格爾將歷史發展歸于精神的自我運動的觀點,努力從社會關系中特別是從經濟關系中尋求對市民社會的說明。他認為,市民社會包括社會中的個人在生產力發展的一定階段上的一切物質交往及整個商業生活和工業生活,市民社會“這一名稱始終標志著直接從生產和交往中發展起來的社會組織”。[4]馬克思由此不僅摒棄了黑格爾的神秘主義,將“倫理關系”轉換為“社會物質關系”,而且將其對“社會關系”的認識深化為“經濟關系”,從社會關系中的本質關系——經濟關系來理解社會關系。
馬克思從黑格爾關于國家與市民社會的關系入手展開對黑格爾法哲學批判。馬克思指出,黑格爾顛倒了國家與市民社會的關系問題:不是政治國家決定市民社會,而是市民社會決定政治國家。馬克思這一重要觀點的基本確立,借鑒了費爾巴哈的哲學立場——對黑格爾的法哲學批判所取得的理論成就。
費爾巴哈站在唯物主義的立場上,公開宣告與黑格爾唯心主義哲學思想的徹底決裂。于1839年發表的《黑格爾哲學批判》一文,標志著以人為主體、轉向人本學唯物主義的新哲學觀的正式形成。1841年費爾巴哈又發表了《基督教的本質》等重要著作,對以黑格爾為代表的思辯哲學以及對德國封建專制的精神支柱——基督教進行了無情批判,對宗教問題作了深化研究。費爾巴哈認為,宗教的本質就是人的本質,一切屬神的內容都應當被還原為屬人的內容。上帝的概念不過是人的本質力量的對象化和異化,因此,上帝的賓詞(即人的直接對象和直接本質)才是真正的主詞。只有這些賓詞所具有的客觀真理性,才實際承諾了其主詞的客觀真理性。[5]要正確理解現實的世界與現實的、具體的人,就不能從抽象的思維出發,而是要從人的感性存在(思維與物質的統一)的本體論意義出發,把“觀念體系”看成是現實主體的賓詞。
正像宗教神學將人的本質力量異化與人分裂,并將人的本質力量異化變為“彼岸世界”的神靈一樣,思辯哲學也把人的思維移植到人的范圍之外,而使之成為“彼岸世界”的所謂絕對精神。就顛倒主客體關系這一點而言,思辯哲學和宗教具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顛倒的世界觀。因此,在批判的基本方法上,對思辯哲學的批判與對宗教的批判沒有本質上的區別,“我們只要將賓詞當作主詞,將主體當作客體和原則,就是說,只要將思辯哲學顛倒過來,就能得到毫無掩飾的、純粹的、顯明的真理。”[6]
對宗教與思辯哲學批判的基本方法的運用上,馬克思在寫作《黑格爾法哲學批判》時,受到費爾巴哈思想的重大影響。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中,馬克思對整個黑格爾哲學的改造(包括對黑格爾唯心主義國家觀的批判),也是從把被黑格爾顛倒的主客體關系重新顛倒過來這一基本視角入手的。
馬克思沒有否認黑格爾將市民社會和政治國家兩者進行分離。“市民社會”是與家庭、國家相對的概念,是處于家庭與國家之間的“地帶”,它不再是只與野蠻或不安全的自然狀態相對立。馬克思否認與批判的是:在市民社會與國家的關系問題(法哲學的核心問題)上,黑格爾制造了主詞和賓詞的顛倒,因此犯了根本性的錯誤。黑格爾在《法哲學原理》第262節中寫道:“現實的理念,即精神,把自己分為自己概念的兩個理想性的領域,分為家庭和市民社會,即分為自己的有限性的兩個領域,目的是要超出這兩個領域的理想性而成為自為的無限的現實精神。”[7]在黑格爾看來,自然社會(家庭)和市民社會沒有獨立性,它們以自在自為的最高理性本質的政治社會——國家作為自己追求的目的。國家的意志對家庭、市民社會具有外在的必然性,這一意義上的市民社會,并不同于存在于時空之外的前提性的、不變的生活基礎,市民社會要維持其市民性,就必須訴諸一個外在的但卻是最高的公共機構——國家。市民社會的非自足性與內在矛盾只有依靠政治秩序化才能得到解決。所以,不是市民社會決定國家,而是國家決定市民社會。針對黑格爾的這一觀點,馬克思通過細致考察,揭示了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看到的黑格爾哲學的神秘主義,并且指出“邏輯的泛神論的神秘主義在這里已經暴露無遺”[8]。因為黑格爾把理念變成了獨立的主體,而家庭、市民社會對國家的現實關系而言只是理念所具有的內部想象活動,“它們結合成國家,不是它們自己的生存過程的結果;相反地,是理念在自己的生存過程中從自身中把它們分離出來”,而事實上,家庭和市民社會是國家的前提,它們才是真正的“活動者”。馬克思指出了思辯的思維把這一切都頭足倒置。家庭和市民社會是國家的真正的構成部分,是國家存在的方式,是國家的真正原動力,政治國家必須以家庭的天然基礎和市民社會成員為基礎,他們是國家的必要條件。一切建立在私有財產基礎上的剝削階級的國家,其實質和目的就是維護私有財產。這是馬克思弄清國家的本質的基礎上對國家與財產關系的內在聯系的進一步分析。
可以看出,在政治領域,馬克思吸收與運用了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原理,從市民社會與國家兩者間的關系角度出發,在黑格爾所倡導的“國家高于市民社會”的框架中,通過對黑格爾唯心主義法哲學的批判,把握住了“市民社會決定政治國家”的深刻的精神本質,揭示了財產關系對國家的決定作用。這就從根本上揭開了一切政治現象的謎底,為歷史唯物主義的誕生奠定了基礎。
1844年以后,馬克思對市民社會的法哲學研究轉為經濟學的分析。馬克思的這一轉向基于以下兩點:第一,黑格爾的市民社會理論具有明顯的政治經濟學背景;第二,馬克思此時已經認識到,僅僅停留在法哲學的研究批判領域并不能解決問題,因為從這樣的角度研究市民社會,不是針對現實的原本,而是針對現實的副本,無法從根本上克服市民社會與政治國家的二元沖突。馬克思這樣寫道:“法的關系正像國家的形式一樣,既不能從它們本身來理解,也不能從所謂人類精神的一般發展來理解,相反,它們根源于物質的生活關系,這種物質的生活關系的總和,黑格爾按照18世紀的英國人和法國人的先例,概括為‘市民社會’,而對市民社會的解剖應該到政治經濟學中去尋求。”[9]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恩格斯說,馬克思“關于市民社會的科學,也就是政治經濟學。”[10]
馬克思以對法哲學的深刻批判為前提,從政治經濟學的視角對市民社會進行剖析。他在法哲學批判中將政治解放和人類解放加以區分,提出只有人類解放才能從根本上克服市民社會與政治國家的二元分裂,并指明了無產階級的偉大歷史使命。但隨著研究的深入,他意識到僅從法哲學的角度把握市民社會并不能使人的解放具體化,因為“市民社會”本質上是一個與政治國家相對應的經濟體,在市民社會中占主導地位的是社會的經濟關系。基于這一認識,馬克思的理論興趣便從法哲學轉移到政治經濟學。《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就是這一轉向的第一個理論成果。
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從具體的經濟事實出發,對市民社會內部的經濟關系進行了深入研究,提出了異化勞動理論。在馬克思看來,人區別于動物的根本特征是自由自覺的活動,即勞動。勞動體現了人類的“類生活”和“類本質”,勞動是與人的本質相連的,而在資本主義社會,勞動發生了異化。勞動生產的不僅是勞動產品(主要是商品),它還生產作為勞動產品的工人與勞動自身。作為不依賴于勞動者力量的異己存在物——勞動產品,同勞動本身相對立,工人同勞動產品的關系就是同一個異己力量及異己對象的關系。
馬克思又通過分析資本主義狀態下私有財產的運動以及生產、分配、交換和消費四者之間的相互關系,得出結論:“私有財產的運動——生產和消費——是迄今為止全部生產的運動的感性表現,就是說,是人的實現或人的現實。宗教、家庭、國家、法、道德、科學、藝術等等,都不過是生產的一些特殊的方式,并且受生產的普遍規律的支配。”[11]這一論斷在一定程度上,已經接近于《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關于“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的經典命題,它比《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中“市民社會決定政治國家”的觀念顯然向前邁進了一步,因為這個結論不是單純思辯的結果,而是立足于具體的社會經濟事實,通過對經濟關系的深入考察所做出的科學結論。更為重要的是,馬克思此時提出了“生產的普遍規律支配國家等”的觀點,語言表達更加明確。這表明,馬克思已經接觸到市民社會概念的最核心內容與市民社會最本質的規定,并賦予其確切的客觀物質內容,盡管這一內容還只是有待進一步展開的潛在的觀點。
誠然,異化勞動理論殘留著費爾巴哈人本主義的痕跡,一定程度上包含有一切以異化勞動理論作為根本理論和根本方法的形而上學的缺陷。但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實際上已經處在了歷史唯物主義的入口處。隨著對市民社會認識的深入,在《神圣家族》中,馬克思的思想又向前邁進了一步。在這部著作中,馬克思對物質生產勞動作了深層次的分析,把物質生產勞動看成是歷史的發源地,并且探討了人們在物質生產過程中的相互關系,發現了隱藏在物與物關系背后的人與人的社會關系。此外,馬克思批判了鮑威爾、施蒂納等人的哲學觀點,認為在思維結構中的“自我意識”在世界歷史中并不是起決定作用的力量。馬克思重點強調了物質資料的生產方式起著主要的決定的作用。工業即物質生產在歷史發展中的作用,而且把物質資料的生產方式這一歷史唯物主義的重要范疇深刻展現出來。《神圣家族》標志著的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基本形成。
馬克思恩格斯的《德意志意識形態》深刻揭示了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矛盾運動等一系列規律,科學的歷史唯物主義得到了全面而完整的闡述。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確立了“社會物質生活條件”這一歷史唯物主義的出發點與前提,發現了勞動內含雙重關系:人與自然的關系;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前者表現為一定的生產力;后者表現為一定的社會關系。生產力是一切社會發展的最終決定動力,它是決定生產關系從而決定生產資料的所有制關系的唯一力量。在此基礎上,馬克思通過分析上層建筑中的國家、法等因素與占統治地位的所有制的關系,得出了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的結論。經濟基礎是決定政治制度、意識形態的生產關系各方面的總和。這是馬克思通過對市民社會的經濟學分析得出的一種新的社會歷史觀。“這種歷史觀就在于:從直接生活的物質生產出發闡述現實的生產過程,把同這種生產方式相聯系的、它所產生的交往形式即各個不同階段上的市民社會理解為整個歷史的基礎,從市民社會作為國家的活動描述市民社會,同時從市民社會出發闡明意識的所有各種不同的理論產物和形式,如宗教、哲學、道德等等,而且追溯它們產生的過程。”[12]馬克思這里對歷史唯物主義的表述同他后來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寫于1857年8月底到9月中旬,出版于1859年)中對歷史唯物主義的經典表述是完全一致的。《德意志意識形態》標志著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的最終創立。
縱觀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的形成軌跡,我們發現,馬克思主要是通過對黑格爾市民社會理論與國家理論的深入分析、批判與反駁,研究政治國家與市民社會的關系以及通過對市民社會進行經濟學解剖,最終完成了歷史唯物主義的全面論證,從一個新的視角——市民社會及其問題式中,找到了理解社會歷史的鑰匙。馬克思市民社會理論形成和發展的過程,實際上就是他創立歷史唯物主義的過程。我們只有認真研究、理解馬克思的市民社會理論,才能準確把握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根據馬克思對市民社會的解釋來解釋歷史唯物主義的發生,是馬克思哲學史研究的既定思路。”[13]市民社會理論是馬克思社會歷史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市民社會理論在馬克思的學說中具有極其重要的地位,它甚至構成了馬克思全部學說的理論基石和邏輯起點。”[14]
[1][2][7][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M].范揚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1.195、174、263.
[3][8]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216、250.
[4][11][1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583、186、544.
[5][6][德]費爾巴哈.費爾巴哈哲學著作選集:下冊[M].榮震華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4.39-40、39-40.
[9]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591.
[10]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6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4.409.
[13]李佃來.論馬克思市民社會理論的兩種邏輯[J].哲學研究.2010,(12).
[14]劉同舫.人類解放的進程與社會形態的嬗變[J].中國社會科學.200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