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姚 兵
當前,社會上購買盜版圖書、音像制品、計算機軟件的現象比較普遍。但是,從現有侵犯著作權違法犯罪的治理模式來看,購買盜版行為基本上沒有得到有效規制,既沒有追究購買盜版行為民事責任或進行行政處罰的制度設計,也沒有在刑法上設立購買侵權復制品罪。在筆者從全國各地搜集的74個侵犯著作權犯罪案例中,所有購買盜版行為者(包括單位和個人)在審判過程中都是以證人身份出現的。這說明,對購買盜版的行為目前還缺乏相應的法律規制措施。但是,在很多侵犯著作權違法犯罪案件中,購買盜版者并非都是不具備分辨真偽能力、受騙上當的無辜者,而是有相當一部分人是在明知為盜版產品的情況下自己購買來使用,更有甚者是出于出售、出租等牟利目的大量購買盜版復制品。
筆者認為,對于上述購買盜版的行為,應當從法律層面進行規制(需要明確的是,對于能夠查明行為人購買大量盜版產品用于出售的,可以運用刑法中的銷售侵權復制品罪定罪處罰。本文探討的主要是購買盜版復制品自己使用或者可能具有出售、出租等牟利意圖但無法證明的行為)。理由在于,購買盜版不僅以不正當的低廉價格享受版權人的知識服務,而且構成了盜版“市場”巨額不法利潤的來源,導致版權人權利遭受嚴重侵害。因而,購買盜版行為從本質上看是一種侵權行為,有必要以承擔法律責任的形式進行規制。問題在于,對購買盜版的行為,是納入刑法調整范圍作為犯罪處理,還是規定民事責任或行政責任。
(1)否定論,認為購買盜版不應入罪
這僅僅是一個道德問題,只要加強對知識產權的宣傳和保護,使得人們對知識產權的保護達成道德上的共識,建立盡量不買盜版的信念,從而使得知識產權犯罪沒有滋生的思想土壤和消費者環境。[1]還有學者指出,立法必須與社會現實相適應,而不能過分超前。根據內地當前著作權保護的現狀,尚不能規定盜版產品最終用戶(即盜版產品的使用者)的刑事責任。[2]
(2)肯定論,認為購買盜版應當入罪
理由包括:第一,盜版產品就像盜竊、搶劫得到的物品一樣是贓物。依據我國《刑法》第312條銷贓罪的規定,可以將最終用戶的行為認定為銷贓罪。[3]第二,購買行為入罪有利于全社會樹立一種尊重著作權、保護著作權的意識,從而在觀念上防控著作權犯罪。第三,購買行為入罪有利于人們配合有關機關的工作,加強對著作權犯罪的懲治力度,實現對著作權犯罪的防控。第四,購買行為入罪會提高人們購買、使用侵權復制品的成本,從而促使人們放棄對侵權復制品的購買、使用,從根源上治理著作權犯罪。第五,從世界范圍看,有些國家和地區已對盜版軟件最終用戶的刑事責任問題作出了規定。如意大利2000年9月20日生效的版權保護法、我國香港地區2001年4月1日實施的新的知識產權雜項修訂條例都是如此。英國版權法規定,在實施任何侵犯著作權行為的觀點的支配下而且在商業過程中,占有侵權復制品的行為構成犯罪;澳大利亞著作權法規定,為商業目的而持有侵權復制品的行為構成犯罪。[4]
實際上,從刑法的規定來看,很多具有“對向性”的行為都被同時規定為犯罪。例如,賄賂犯罪中的行賄與受賄,重婚犯罪中的重婚與相婚,以及涉及槍支、彈藥、爆炸物、危險物質、增值稅專用發票等的買、賣行為。但是,具體到侵犯著作權行為來看,刑法只將制作、銷售等行為規定為犯罪,而沒有處罰購買盜版的行為。
(1)社會對購買行為的危害性評價
從一定意義上說,行為的危害性不僅是客觀存在的事實,而且是主觀構建的范疇,是社會群體價值評價的結果。一方面,由于購買盜版者很多是自己使用,在一般情況下涉及的數量較少、金額較小,對版權人的權利侵犯和市場秩序的危害程度都相對較低。盡管也存在出于牟利目的的大量購買行為,但在實踐中畢竟還是少數。另一方面,正因為購買常常與使用聯系在一起,一般民眾往往出于自身消費利益的考慮和“法不責眾”的傳統觀念,不會將購買行為的危害性評價與制作、銷售等行為等而視之。我們看到,即便在對侵犯著作權行為規定比較嚴密、懲處相當嚴厲的我國香港地區,如果行為人是以“私人或者家庭使用”為目的將侵權復制品輸出、輸入香港,考慮到這種情形下侵權復制品數量一般不是很大、不會導致侵權復制品的傳播,對著作權權利人的損害也不大,因而也沒有將這種行為規定為犯罪。[5]
(2)現行刑法結構能否容納購買盜版的行為
由于我國刑法在立法規定何種行為構成犯罪時,遵循的是“定性+定量”的基本標準,其不同于國外單純定性的立法模式。國外刑法立法設立犯罪一般采取的是單純定性模式,即立法只對行為的性質作出規定,而不做量的分析。刑法典的各類具體犯罪的定義基本上是建立在“犯罪即惡行”、“犯罪是反社會行為”這樣的定性分析的觀念上面,因此,凡是危害社會治安的行為,無論其危害程度的大小,都作為犯罪看待,由法院管轄。中國“定性+定量”的立法標準既對行為的性質進行考察,又對行為中所包含的“數量”進行評價,是否達到一定的數量對決定某些行為是否構成犯罪具有重要意義。具體到現行刑法規定的侵犯著作權犯罪,無論是侵犯著作權罪還是銷售侵權復制品罪,都有“違法數額較大”、“違法數額巨大”、“有其他嚴重情節”等數量性規定。刑法立法上考慮定量因素,可以把在立法者看來沒有必要用刑罰懲罰的行為排除在犯罪圈之外,這不僅符合刑法謙抑原則的要求,而且便于集中有限的司法資源重點打擊那些嚴重危害社會的行為,提高刑罰效益。從一定意義上說,中國刑法是一部重罪重刑法典。由于現實中的購買盜版行為通常達不到現行刑法要求的數量標準,因此很難通過刑法手段來調整。
綜上所述,由于購買盜版行為的社會危害性評價達不到現行刑法結構要求的入罪數量標準,因此筆者不主張將這種行為納入刑法調整范圍。
購買盜版行為不入罪并不意味著不對這類行為進行法律規制。侵犯著作權行為的牟利性決定了其本身是一種市場行為,存在一個制、售、買、用的行為鏈條。從違法犯罪防控的角度來看,有效控制這一行為鏈條的任一環節都是預防、減少這類違法犯罪的必要手段。就購買盜版行為而言,盡管不宜納入刑法調整范圍,但卻可以通過修改相關立法,以民事責任和行政處罰來進行規制。
根據《著作權法》第四十七條的規定,有未經著作權人許可,發表其作品等11項侵權行為的,應當根據情況,承擔停止侵害、消除影響、賠禮道歉、賠償損失等民事責任。同時,根據第四十八條的規定,未經著作權人許可,復制、發行、表演、放映、廣播、匯編、通過信息網絡向公眾傳播其作品等8項行為,也應當根據情況,承擔停止侵害、消除影響、賠禮道歉、賠償損失等民事責任。
從現行《著作權法》的規定來看,購買盜版行為并未被明確列舉為民事侵權行為,將其解釋為“其他侵犯著作權以及與著作權有關的權益的行為”似乎也不妥當。然而,購買與制作、銷售的共生關系決定了,購買者提供的交換價值是制作、銷售行為的經濟源頭和牟利動力,買方市場的存在是不法者大肆盜版的重要誘因。所以,有必要將購買盜版行為納入著作權法中的民事侵權行為范圍,以便于權利人追究購買者的民事責任。
一方面,權利人可以購買者為被告向人民法院提起民事訴訟,要求購買者承擔停止侵害(使用)、賠禮道歉、賠償損失等民事責任;另一方面,在刑事案件中,權利人可以提起刑事附帶民事訴訟。2000年12月31日發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刑事附帶民事訴訟范圍問題的規定》第1條規定:“因人身權利受到犯罪侵犯而遭受物質損失或者財物被犯罪分子毀壞而遭受物質損失的,可以提起附帶民事訴訟。”據此,有學者認為,由于知識產權損害賠償不同于一般的民事損害賠償,有其自身的特性,在刑事訴訟中提起附帶民事訴訟并不能達到立法之目的,不能有效保障當事人的合法權益,因而認為,知識產權犯罪民事損害賠償不適宜在刑事訴訟中提起附帶民事訴訟。[6]
筆者不同意這種觀點。根據《刑事訴訟法》第77條的規定,被害人由于被告人的犯罪行為而遭受物質損失的,在刑事訴訟過程中,有權提起附帶民事訴訟。如果是國家財產、集體財產遭受損失的,人民檢察院在提起公訴的時候,可以提起附帶民事訴訟。這表明,只要是犯罪行為給被害人造成了物質損失,被害人都有權提起附帶民事訴訟。最高人民法院的司法解釋僅將“財物被犯罪分子毀壞而遭受物質損失”作為提起附帶民事訴訟的依據,顯然是忽略了包括著作權在內的知識產權涵蓋的財產權的特殊性,是一種違背立法原意的縮小解釋,有侵越立法之嫌,理論上是一種無效解釋。所以,根據立法的規定,侵犯著作權犯罪中的被害人有權在刑事訴訟中提起附帶民事訴訟。具體來說,權利人可以刑事被告人(即侵犯著作權罪或銷售侵權復制品罪的犯罪人)和購買者為共同被告提起刑事附帶民事訴訟。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若干問題的解釋》第86條的規定,附帶民事訴訟中依法負有賠償責任的人包括刑事被告人(公民、法人和其他組織)及沒有被追究刑事責任的其他共同致害人。雖然購買盜版行為沒有被刑法規定為犯罪,但購買與復制發行、銷售等行為共同侵犯了版權人的合法權利,屬于共同致害人,因此可以將其列為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的被告人。
《著作權法》第四十八條規定,有下列侵權行為的,應當根據情況,承擔停止侵害、消除影響、賠禮道歉、賠償損失等民事責任。同時損害公共利益的,可以由著作權行政管理部門責令停止侵權行為,沒收違法所得,沒收、銷毀侵權復制品,并可處以罰款;情節嚴重的,著作權行政管理部門還可以沒收主要用于制作侵權復制品的材料、工具、設備等;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據此,對侵犯著作權行為的行政處罰要求具備“同時損害公共利益”這一要件。2006年國家版權局《關于查處著作權侵權案件如何理解適用損害公共利益有關問題的復函》(國權辦〔2006〕43號)就“損害公共利益”問題做出解釋:“第四十七條(2001年著作權法——引者注)所列侵權行為,均有可能侵犯公共利益。就一般原則而言,向公眾傳播侵權作品,構成不正當競爭,損害經濟秩序就是損害公共利益的具體表現。在‘2002年WTO過渡性審議’中,國家版權局也曾明確答復‘構成不正當競爭,危害經濟秩序的行為即可認定為損害公共利益’。此答復得到了全國人大法工委、國務院法制辦、最高人民法院的認可。”如果通過修改著作權法將購買盜版復制品規定為侵犯著作權行為之一,可以從證明上推定行為人購買數量較大的盜版產品是用作出售、出租等商業用途,因此可能符合“損害公共利益”的要件,可以由著作權行政管理部門給予行政處罰。這也符合《與貿易有關的知識產權協議(TRIPS協議)》關于制裁在有規模的商業活動中故意偽造商標或盜版的行為的基本精神。
綜上所述,從規制購買盜版行為入手,以民事責任和行政處罰為主要手段,可以建立一個立體的侵犯著作權違法犯罪防控體系,最大限度地預防和減少這類違法犯罪的發生。
注釋:
[1]舒洪水,賈宇.全球化時代的知識產權犯罪及其防治[J].法學家,2009(1)
[2]趙國玲,劉東根.中國內地與澳門刑法中侵犯著作權犯罪之比較[J].犯罪研究,2002(5)
[3]范忠信.盜版、銷贓與法治[N].法制日報,1999-12-19
[4]袁彬.著作權犯罪的防控模式研究——以著作權犯罪的實證分析為視角[J].湖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5)
[5]劉科.中國內地與香港特區侵犯著作權犯罪刑法立法比較研究[J].當代法學,2009(2)
[6]何軍兵.知識產權犯罪民事損害賠償途徑選擇[J].中華商標,200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