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范 軍
(作者系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有限責任公司董事長、社長)
出版,無論是從事業的角度還是從產業的范疇來說,都是屬于文化的一個重要部分。黨的十七屆六中全會提出,要培養高度的文化自覺和文化自信,努力建設社會主義文化強國,這標志著我們黨對文化建設的認識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這里的“文化自覺”,也應該充分體現在我們今天的編輯出版活動之中。而近現代先進的、優秀的出版家如張元濟等人的出版理念和實踐活動,為我們深入認識文化自覺、努力培養文化自覺提供了寶貴的可資借鑒的歷史資源。
從語義上講,文化自覺就是對文化的自我覺醒與覺悟。費孝通則從學理上給出了解釋:文化自覺是指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對自己的文化有“自知之明”,即明白它的來歷、形成過程、特色和發展趨勢,從而增強自身文化轉型的能力,并獲得在新的時代條件下進行文化選擇的能力和地位。此外,還應該具有世界眼光,能夠理解別的民族的文化,增強與不同文化之間的接觸、對話、相處的能力。聯系到出版活動,這種文化自覺首先應該搞清楚是誰的自覺,又如何自覺。這些都是很值得深入思考、積極探討并付諸實踐的。
馮驥才說:“文化自覺首先是知識分子的自覺,即知識分子應當任何時候都站守文化的前沿,保持先覺,主動承擔”。[1]他還曾說,當社會迷惘的時候,知識分子應當先清醒;當社會過于功利的時候,知識分子應給生活一些夢想。知識分子天經地義地對社會文明和精神予以關切、敏感,并負有責任。沒有責任感就會渾然不知,有責任感必然深有覺察,這便說到了知識分子的本質之一——先覺性。先覺才會自覺,或者說自覺本身就是一種先覺。
中國現代出版史上就不乏這樣的先覺者,張元濟(1867—1959)便是那個時代具有“文化自覺”的出版人的優秀代表。戊戌變法時期,張元濟積極投身維新運動;而百日維新的夭折,使他深切認識到,“任何政治改革強加于冷漠、毫無生氣和愚昧無知的大眾,必然毫無結果”。[2]這不禁讓我們想起魯迅先生當年的棄醫從文。張元濟把救治的良方,寄托在自下而上逐步改良教育、培養人才、傳播新知、轉變風氣。惟其如此,才有可能給變法提供穩固的基礎,最終取得社會的進步。“這樣的躬身反省,培植了他后來選擇與教育緊密相關的出版作為他終生事業的思想基礎?!盵3]1902年,張元濟正式加盟商務印書館,與夏瑞芳相約:“以扶助教育為己任”。他辦學、辦報,最后投身出版,自謂“昌明教育平生愿,故向書林努力來”。有了這樣的文化自覺,才有了商務印書館高水平的各類教科書,才有了對珍稀古籍的搶救與整理,才有了西學的選擇和引進,也才有了各種開風氣的現代期刊。中華書局的創始人、杰出的出版家陸費逵能夠在激烈的競爭中開創出一片新天地,為祖國的文化出版事業做出重大的貢獻,也是與他獻身書業的職業理想緊密相連的。他曾說:“我們希望國家社會進步,不能不希望教育進步;我們希望教育進步,不能不希望書業進步;我們書業雖然是較小的行業,但是與國家社會的關系卻比任何行業為大?!边@正是陸費逵服務社會40年,其中服務出版業達38年之久的根本緣由,也是中華書局在商業時代始終堅持多出書、出好書的根本緣由。其實,無論張元濟還是陸費逵,作為那個時代的精英都是有機會進入或再入政壇,做大官的;也有機會進入實業界的其他領域,發大財的。但他們咬定青山絕不放松,獻身書業無怨無悔。
今天的人們時常說起現代史上“文化人”辦出版的佳話。開明書店是章錫琛、夏丏尊、葉圣陶一班文化人辦的,文化生活出版社是巴金、吳朗西一撥文化人辦的。他們的業績和出版理念至今澤被后人。什么是“文化人”?我理解就是有文化自覺的人。這種人,不一定有很高的文憑,很大的名頭,但一定有文化的理想和追求。我們當今需要的正是文化人辦出版,而不僅僅是企業家辦出版,更不是商人辦出版,官僚辦出版。
文化自覺首先是包括出版家在內的文化人充分認識到文化的重要性,積極做社會發展的啟蒙者。這里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是知行合一。從出版領域來說,出版家在文化方面如何有所擔當,切實行動,無疑是更為迫切和重要的。我們需要的不是空想家、空談家,而是埋頭苦干的實踐家、實干家。但如何去干,如何才能干得有成效?筆者以為關鍵是要做文化領域的行家里手,內行人做內行事,專業人做專業事。編輯出版工作需要廣博的知識,過去講要“雜家”。王云五就是博而雜且在出版中獲得巨大成功的代表。但我們覺得,出版家更多的是文有所擅、學有所專、研有所長的某一方面的專門家。當他們的文化自覺變為出版領域的實際行動時,往往是在自己擅長的園地有所開拓和貢獻。中國現代出版史上一些杰出的編輯家出版家都是這樣。
我們知道,張元濟先生為古籍的整理出版獻出了他畢生的心血和精力,也是他一生事業中最重要的貢獻。[4]張元濟是我國現代著名的文獻學家,于版本、目錄、校勘之學有精深研究。國學大師張舜徽的《中國文獻學》,列專章論述的現代文獻學家只有兩個,張元濟就是其中之一(另一個為羅振玉)。文獻學家的深厚素養,加上出版家的文化自覺,最終成就了張元濟在古籍整理與刊刻上的不世之功。對于整理出版古籍的目的,張元濟在《印行四部叢刊啟》中表述得很清楚:“自咸同以來,神州幾經多故,舊籍日就淪亡,蓋求書之難,國學之微,未有甚于此者?!庇衷凇栋亳谋径氖沸颉防镎f:“長沙葉煥彬(德輝)吏部語余,有清一代,提倡樸學,未能匯集善本,重刻《十三經》、《二十四史》,實為一大憾事!余感其言,慨然有輯印舊本正史之意?!笨梢?,張元濟刊行古籍的目的,一是為搶救民族文化遺產,使其免于淪亡;二是為了解決學者求書之難,滿足閱讀和研究需要;三是為了匯集善本,彌補清代樸學家未能做到的缺陷。此外,他還在《校史隨筆自序》中提出了古籍整理更重要的任務,那就是通過??薄⒖加單淖值挠?、衍、闕、脫,來恢復古書的本來面目,使“不可信”變為可信。張元濟一生整理刊行了多套大型古籍,無疑是其民族文化自覺意識和文獻學家素養完美耦合的結晶。
出版的領域十分廣闊,不同的編輯家出版家有不同的專業優勢。巴金之于文學出版,錢君匋之于音樂出版,夏丏尊、葉圣陶之于教育出版,陳伯吹、葉至善之于少兒出版,也都體現了文化自覺和專業特長的良性互動。我們今天講出版人的文化自覺,特別需要強調出版人不僅應該做編輯出版領域的行家里手,更強調其在某一個學術文化領域有深厚的素養和獨到的研究。
社會是復雜的。處于市場經濟條件下的出版物市場需求有健康向上的,也有低俗落后的;讀者的閱讀愛好有正面積極的,也有負面消極的。出版家必須經常給社會提供一些東西,這些東西并不一定都是社會所想要的,而往往是社會所需要的,這才叫“引領”。
我們所熟悉的教科書編輯出版,一方面是重要的有利可圖的大市場,另一方面它又與社會的文化建構、教育改革和國民培養關系密切。張元濟在老商務首先就注意到科舉廢除后適應新式學堂需要,把編輯中小學教科書看成是當務之急。他和蔡元培等一道,引進現代教育理念,建設現代學科體系,在具體編輯實踐中學習借鑒日本的教科書編寫經驗。從1904年開始,陸續推出完全不同于《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的各類教學用書。1912年中華民國成立以后,商務適應形勢的變化,推出新的教科書。1919年,我國發生以文學革命為標志的“五四”新文化運動,以白話代替文言,已經成為廣大群眾的要求。商務在1920年編輯出版了白話文的《新體國語教科書》,此后還推出了運用新式注音符號、實行分段的新教材。這些都是教科書的重大改革。黎錦熙在《三十五年來之國語運動》一文中,肯定“出版界是真能得風氣之先的”。這個開風氣之先的“出版界”,指的就是商務印書館,還有中華書局。
由于出版的范圍很廣,編輯家出版家便可以在“引領”的具體領域各展長才。鄒韜奮辦《生活》周刊和生活書店,側重于從政治文化上激蕩時代潮流;茅盾接手主編《小說月報》,是以流行一時的鴛鴦蝴蝶派作品為革命對象,擎起了新文學理論與創作的大旗;作為編輯家的魯迅在翻譯出版俄蘇文學、弱小民族文學作品方面不遺余力,開創先河。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我們今天的出版人如何引領社會文化呢?筆者認為必須要在傳播社會主義先進文化、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體系方面有所作為。要始終把握住社會主義先進文化的前進方向,高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旗幟,把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體系貫穿到編輯出版工作的各個方面、各個環節。特別是要積極出版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最新理論成果和具有時代精神與特點的精品力作,推出更多能夠納入中華民族永久記憶和世界永久記憶的偉大作品。
文化自覺涉及正確處理好民族優秀文化與外來文化的關系。從出版業來說,出版人要以積極的態度對待外來文化,廣泛參與世界文化的對話和交流,大膽吸收一切有利于我國文化建設的有益經驗和優秀成果,在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道路上實現中華文化的繁榮興盛。廣泛汲納、融會一切外來優秀文化成果,是推動中華文化繁榮興盛的必然要求。
費孝通在談到“文化自覺”時提出,對民族文化的自信與自覺,不帶任何“文化回歸”的意思,不是要“復舊”,同時也不主張“全盤西化”或“全盤他化”。自知之明是為了加強對文化轉型的自主能力,取得決定適應新環境、新時代文化選擇的自主地位。文化自覺是一個艱巨的過程,只有在認識自己的文化、理解所接觸到的多種異域文化的基礎上,才有條件在這個正在形成中的多元文化的世界里確立自己的位置,然后經過自主的適應,和其他文化一起,“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中國現代出版家中,不乏有世界眼光的“盜火者”——把文明之火引進古老的中國,促進社會的轉型與進步。
還是以張元濟為例。早在晚清王朝總理衙門任職時,張元濟就認識到了解西方、西學的重要,自學英語,閱讀西書。戊戌變法失敗后遭到貶黜,他南下上海供職于南洋公學譯書院,主持翻譯出版工作。入主商務印書館編譯所以后,張元濟把引進西學、溝通中西文化作為重要的職責之一。王紹曾說:“商務在溝通中西文化方面所作的貢獻是盡人皆知的。這和張先生一貫重視漢譯科技和社會科學名著是分不開的?!盵5]而商務一些重要譯著的出版,大都出于張元濟的精心挑選。商務出版的譯著不僅數量多,而且內容好,品質高,影響大。鄒振環所著《影響中國近代社會的一百種譯作》(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1996)中,有42本是由商務初版或最先譯成單行本的。著名的“嚴譯八種名著”、“林譯小說”、“漢譯世界學術名著”等,無不昭示著以張元濟為代表的商務人的世界眼光和文化自覺。
可見,作為現代出版人,我們必須是睜眼看世界的人。文化的封閉必然導致文化的落后。而我們現今光是“看”是遠遠不夠的,還必須努力去“做”,師法張元濟等老一輩出版家,把中西文化的溝通體現在具體的編輯出版實踐中,在文化的引進來和走出去上都狠下工夫。
作為知識分子,我們新時代的出版人有理由、有責任擔當思想文化的先覺者,時刻保持清醒的頭腦;擔當文化領域的專門家,不斷學習,充實自我,真正按照文化規律去發展文化、建設文化;擔當社會文化的引領者,在先進文化創造與傳播方面貢獻力量;同時擔當異域文化的“盜火者”,開闊眼界,海納百川,吸收一切人類文明的優秀成果為我所用。我們也知道,文化自覺除了包括出版工作者在內的文化人的自覺,還包括甚至更重要的是黨和政府領導層的文化自覺?,F在,從上層看這個問題已經得到了高度重視。但關鍵的問題是要避免“好經被念歪”,不讓文化自覺變成所謂“政績工程”,變成對文化GDP(國內生產總值)的狂熱追求,變成大嗡大哄的文化“表演”。作為文化人,作為出版工作者,我們也有責任有義務為黨和政府建言獻策,反對功利主義、形式主義,切切實實地推動我國社會主義文化的健康、持續發展。
[1]馮驥才等.學者四人談:什么是“文化自覺” 怎樣做到“文化自覺”[N].北京日報,2011-11-14
[2]轉引自汪凌.張元濟:書卷中歲月悠長[M].鄭州:大象出版社,2002
[3]吳永貴.民國出版史[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1
[4][5]王紹曾.近代出版家張元濟(增訂本)[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