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紅星
最近100年來國內外學者對貧困的研究逐步深入,對貧困的認識水平也在不斷提高。貧困的內涵變得越來越豐富,人們關于貧困概念的共識在不斷增強。
早期的貧困研究者傾向于向窮人提供能夠生存下去的生活必需品。絕對貧困的定義,起源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英國學者朗特里(B.S.Rowntree)對本土約克市(York)工人家庭的消費支出與收入情況進行的普查活動。朗特里通過整理、分析工人家庭的普查數據,發現約10%的約克市民當時處于貧困狀態,這些人口大多陷入了生存難以為繼的境況。這是英國對貧困進行的第一次開創性研究。1901年,朗特里在其調查研究專著 《貧困:城鎮生活研究》(Poverty:A Study of Town Life)中明確提出了絕對貧困的概念:一個家庭處于貧困狀態,是因為它所擁有的收入不足以維持其生理功能的最低需要。這種最低需要包括衣服、食物、住房以及取暖等項目,不包括煙、酒、郵票、消遣休閑等“享受品”、“娛樂品”或“奢侈品”。朗特里還估計了當時英國約克市市民最低生活必需品的數量,根據這些生活必需品的市場價格,計算并確定劃分貧困家庭的依據——貧困線(收入標準),然后依據這一貧困線計算出貧困人口數量及其比例。他根據住戶調查結果對絕對貧困概念進行了定義并將其量化,奠定了貧困研究的基礎。
朗特里關于確定收入貧困或貧困線的方法一直沿用至今。1990年,中國國家統計局農調總隊,把“個人或家庭依靠勞動所得和其他合法收入不能維持其基本生存需要”定義為貧困人口或貧困戶。1993年,美國的雷諾茲把“沒有足夠收入可以使之有起碼的生活水平”的家庭定義為貧困家庭。世界銀行發布的《2000/2001年世界發展報告》中,披露了相關發展中國家陷入收入貧困狀態的人口規模狀況,并對相關統計結果進行了深入分析。該報告中確定貧困的收入計算方法與朗特里的相比相隔了100年,“不過兩者采用的方法和基本概念都基本相似”。這些機構或者研究者都傾向于向窮人提供能生存下去的生活必需品,“先計算出維持基本生理功能需要的營養量,接著將營養量換算成食物及數量,最后根據其市場價格計算出相應的金額”。這也就是所謂的“絕對貧困”的主張,認為貧困是“生存貧困”,指收入難以維持最低限度生活需要的狀況。馬丁·瑞沃林認為,絕對貧困不僅僅是滿足最低限度的生活需要,還包括基于整個貧困比較領域而產生的更高的生活需要[1]。于是,最低限度的基本需要,由為達到某種參考的食物能量攝入而必需的食物支出,拓展到適合該貧困比較地域的非食物額度。
在20世紀60年代,一些學者提出了相對貧困的概念。Runciman在《相對剝奪和社會主義》(Relative Deprivation and Social Justice)一書中,把“相對剝奪”(Relative Deprivation)用于貧困分析中[2],這是相對貧困概念的理論基礎。相對剝奪,即人們收入水平能滿足基本的生存所需,但與社會的平均生活水平有一定的差距,只能維持低于社會平均水平的境況。1967年,Fuchs Victor明確提出了相對貧困的概念,并首次使用“相對貧困線”。他從相對貧困的角度估計了美國的貧困人口,把貧困線確定為全國人口收入分布的中值收入的50%。這種確定相對貧困線的方法被后來的學者所沿用,不過一種觀點是使用均值而不是中值來估計貧困人口,另一種觀點是使用均值的40%而不是50%,還有學者使用了均值的其它比率[3]。Townsend發展了相對貧困的概念,對西歐國家普遍采用相對貧困線的做法發揮了重要作用。歐盟設立了一個統一的貧困線,每個成員國的成人平均可自由支配收入的一半被認定為貧困的標準。基于此標準,當時的12個成員國統一了貧困的統計口徑。1993年,英國的Oppenheim認為:“貧困是一種匱乏,包括了物質方面的、社會的以及情感方面的匱乏。貧困往往意味著在衣著、食品、取暖方面的消費支出要低于社會平均水平。”2000 年,挪威的艾爾茲(Else)認為:“貧困是窮人處在經濟、政治和社會等級格局中底部的狀態,而這種等級格局的穩定性與貧困狀態在窮人身上的持續時間有緊密關系,貧困持續越長,這種格局越不易改變。”
關于貧困的測量分析,學界有兩種主張(或兩個學派):一是強調客觀定量估計,一是強調主觀定性估計。絕對貧困的研究大多是前一種學派,而相對貧困的研究介于兩種學派之間,客觀估計的方法大多應用于相對貧困的分析。研究者把基于客觀法估計的貧困稱為客觀貧困,客觀貧困研究已經拓展到對人的能力估計。客觀貧困是與主觀貧困相對的概念,主觀貧困是依據個體主觀判斷而定義的貧困。
客觀貧困概念的發展體現在對貧困定義方式的轉變上,即以收入定義貧困轉變為以能力定義貧困。調查維持個體參與社會正常活動(積極健康的)水平所需要的商品組合信息,并且一般以個體的消費作為衡量標準,這就是通常的客觀貧困估計過程。1998年,Ravallion將傳統的貨幣福利和基于能力的福利定義聯系起來,構建了一個理論模型。該模型假設家庭的能力向量是家庭特征和家庭消費商品數量的函數。持主觀貧困觀點的學者則放棄對于貧困的嚴格量化。Scitovsky和Tibor認為,在給定個體支配商品的水平條件下,個體對福利的判斷受所處環境的影響。實際上,貧窮和奢華之間并不是客觀的和不可逾越的(不可改變),而是不斷變化的和由社會決定的。
基于個體對最低收入的主觀判斷是主觀貧困的核心,當個體現實收入低于他自身預期的滿足最低生存需要的收入時,則被定義為貧困者。諸如這樣的問題:你個人認為什么收入水平是絕對最低的收入水平,其答案傾向于個體實際收入的一個增函數[1]。這種方法或者它的改進形式,已經被許多歐洲國家所使用。主觀貧困判斷法從福利的自我滿足實現中收集信息,但是這種主觀的判斷往往受家庭規模、人口結構等因素的影響,導致生活標準相同的人對個體的最低收入判斷不同。
主觀貧困概念的發展體現在對主觀幸福(SubjectiveWell-being)的研究。主觀幸福是對幸福的主觀感受。主觀幸福法區別了經歷貧困(Experienced Poverty)、 經 歷 經 濟 貧 困 (Experienced Economic Poverty)和收入貧困的概念。根據主觀幸福法對貧困的理解,如果一個人有一個較低的生活滿意度,那么這個人處在經歷貧困的狀態;如果一個人有一個較低的經濟滿意度,那么這個人處在經歷經濟貧困的狀態;如果一個人事先設定的收入在貧困線以下,那么這個人處在收入貧困狀態[4]。主觀幸福法重點研究了絕對收入和相對收入對幸福感的影響。研究者發現,收入是經濟滿意度的解釋變量,但解釋能力不強。收入和生活滿意度之間的關系在統計上是顯著的,但是估計系數很小,即收入的解釋能力很小,所以收入不是生活滿意度的解釋變量,收入貧困不是經歷貧困的一個好的代理變量。
2008年,John Knight和Lina Song等人在研究中國農村的主觀幸福時發現,人們對生活的不滿意來自于個體在村莊內部的相對收入以及個體在不同時期的相對收入,對主觀幸福影響最重要的是過去的和未來的預期收入,而當期的收入影響較小。
阿瑪蒂亞·森(Amartya Sen)是1998年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他對貧困理論的重要貢獻之一,就是將收入貧困拓展到了能力貧困。“功能”(functionings)是阿瑪蒂亞?森貧困理論體系中重要的概念之一。Amartya Sen認為生活是由相互聯系的功能的集合構成的。“功能”是指一個人在生活中進行的活動(doings)和所處的狀態(beings),涉及人類生活的各個方面。一個人在某一方面的成績,可以看作是他的一個“功能向量”。對人類來說,最起碼的功能是享有必要的營養、良好的身體狀態、避免早逝、不受可預防疾病的感染等;更復雜的功能則是包括幸福、自尊、參與社區生活等等[5]。功能被理解為福利的基本要素。如果一個人充分享受了高水平的功能,那么這個人生活得不錯。
“能力”(capabilities)是阿瑪蒂亞·森貧困理論體系中的另一個重要概念。能力的函數表示了一個人能夠達到的各種各樣的功能(beings and doings)的組合,因此能力是功能的向量集,這種向量集代表了一個人的自由,或者說一個人選擇一種類型生活的一種自由。對個體而言,可供選擇的、各式各樣的“功能向量”便構成了他的“能力束”(capability set)。如果說一個人享有的各種功能的集合就代表著他的現實生活狀態,其“能力束”則代表著他的自由度,或他真正享有的機會。“能力束”給予自由的選擇相當大的空間:一個人只要選擇就能達到某種功能的話,即使他沒有選擇,也就認為他不是窮人。不是每個人都喜歡漂亮的衣服或者喜歡參與社會,即使他有這個選擇的權利。富人的能力束和窮人的是完全不一樣的[6]。
阿瑪蒂亞·森在《以自由看待發展》(Development as Freedom)一書中討論了發展觀的問題。“發展就是GDP的增長,或工業化,或個人收入的提高,或社會現代化、技術化,這些都是狹隘的發展觀。因為國家財富、居民收入水平、技術進行等固然可以成為人們追求的目標,但這些都屬于工具性的范疇,它們是為人的福利、發展服務的。”自由是以人為中心的最高價值標準。阿瑪蒂亞·森提出“自由才是發展的最高目標和主題”。人們享受有理由珍視的那種生活的可行能力,決定了“自由”。可行能力不僅包括人們免受貧窮困苦(例如挨餓、可避免的疾病、營養不良)的可行能力,而且還包括接受學校教育、社會參與、政治權益等的可行能力。進而,阿瑪蒂亞·森認為貧困不僅僅是收入少那么簡單,而是對人們基本的可行能力的剝奪。用收入被剝奪來解釋貧困,只具有“工具性”;用可行能力被剝奪來解釋貧困,則具有“目的性”。消除收入貧困固然重要,但更為關鍵的是提高貧困者的可行能力。能力貧困,關注發展的目標而不是實現目標的工具,關注貧困的原因而不是貧困結果,關注捕“魚”的能力而不是抓“魚”的數量。阿瑪蒂亞·森的思想在國際社會上產生了重大影響,成為當今各國制定反貧困戰略和政策的重要支撐理論。世界銀行《1990年世界發展報告》指出,“貧困是缺少達到最低生活水準的能力”。
根據阿瑪蒂亞·森的理論,能力是影響貧困實際結果的決定性因素。以能力為切入點分析貧困問題,反貧困須致力于消除能力貧困。基于此,開發式扶貧的最終落腳點應該是貧困人口能力的提升,是人力資本的開發,而不僅僅是貧困地區礦產資源的開發。
一些國際機構和研究者對貧困的定義沿用了阿瑪蒂亞·森的能力貧困學說,進一步提出了 “人類貧困”和“福利貧困”等概念。
瑞典學者Stein Ringen在《走向貧困衡量尺度的第三階段》(Toward a Tthird Stage in the Measurement of Poverty)中指出:貧困衡量的第一階段是絕對貧困,第二階段是相對貧困,這兩個階段是隸屬于收入范疇的貧困,福利貧困是貧困衡量的第三階段。貧困問題的研究事實上就是“福利問題的研究”。這里所說的福利是廣義的福利,包括了物質消費品以及社會關系、工作條件等“非物質”消費品。隨后,國際社會便認同和采納了福利貧困的概念,如世界銀行發布的《2000/2001年世界發展報告》就提出“貧困是指福利的被剝奪狀態”。
“人類貧困”是聯合國開發計劃署(UNDP)提出的一個概念。《中國人類發展報告:人類發展與扶貧》中首次闡述了人類貧困,認為貧困是對人類發展的權力、教育、長壽、體面生活和尊嚴等多方面的剝奪,而不是簡單的僅僅缺乏收入的問題。UNDP設計的發展中國家人類貧困指數HPI-1由三個指標構成:接受教育的剝奪(成人文盲率)、健康的剝脫(預期壽命不到40歲人口百分比例)以及體面生活的剝奪(無安全飲用水的人口比重和5歲以下低體重兒童比重,這兩個指標簡單平均得到體面的生活剝奪)。根據這三個指標,可得到發展中國家人類貧困指數。發達國家人類貧困指數HPI-2衡量的是一個國家在人類發展的四個基本方面的差距,其中三個方面與發展中國家的人類貧困指數一致,另外一個方面是社會參與。UNDP建議利用人類貧困指數(HPI-1)去度量和評價某個地區或某個發展中國家的貧困程度,HPI-1指數越大,貧困程度越嚴重;HPI-1指數越小,貧困程度就越輕。HPI-1的計算公式為:

其中,P1表示壽命不足40歲人口比例,反映貧困對人的壽命的剝奪;P2表示成人文盲率,反映貧困對人受教育機會的剝奪;P3表示基本衛生健康缺失率,反映貧困對體面生活的剝奪。PSW表示無法獲得安全飲用水的人口比例,CUW表示5歲以下兒童發育不良的人口比例。
UNDP發布的 《2007/2008年人類發展報告——應對氣候變化:分化世界中的人類團結》顯示:中國HPI為11.7%,在108個發展中國家的研究樣本中列第29位;出生時無法存活到40歲的概率百分比為6.8%(2000-2005年);年齡在15歲以上成人文盲率為9.1%(2005年);無安全飲用水的人口比例為23%(2004年);5歲以下兒童發育不良的人口比例為8%(1996-2005 年)。
人類貧困以某一國家或者某一特定區域空間為切入點研究貧困現象,將分析重心落在“延續生命的權利、獲得最基本的教育的權利以及最基本的衛生保健的權利”這三個人們普遍關心的問題上,這是區別以往單一收入貧困的突出特點。
UNDP在其發布的《2010年人類發展報告》中第一次引入了一個新的多維貧困測量方法,多維貧困指數(MPI)正式取代從1997年開始使用的人類貧困指數(HPI)。
多維貧困指數(MPI)是牛津大學貧困和人類發展研究中心(OPHI)倡議并為UNDP設計的,包括受教育年限和兒童入學率(教育)、兒童死亡率和營養水平(健康)以及電力、住房面積、飲用水、衛生條件、廚房燃料和不動產(生活標準)等3個維度10項指標。根據每個人的家庭在10個組成指標中每一個指標上的剝奪程度(d)賦予其一個剝奪分數,最高分數是10,每個維度權重相同 (因此每個維度的最高分數是10/3)。教育和健康維度各有2個指標,下面每個成分指標的最高分數是5/3(1.67)。生活水平維度有6個指標,每個指標最大值為5/9(0.56)。為識別多維貧困,每個家庭的剝奪得分加總得到家庭剝奪分數(c)。區分貧困和非貧困的截點值是3,這正是加權指標數量的1/3。如果c大于等于3,該家庭(及其成員)屬于多維貧困。剝奪分數等于或大于2小于3的家庭,容易陷入多維貧困。剝奪分數等于或大于5的家庭,屬于嚴重多維貧困。
MPI計算涉及多維貧困人口比率和貧困強度(或寬度)。貧困人口比率(H)是指多維貧困人口(q)在總人口(n)中所占比重。

貧困(剝奪)強度(A),反映貧困人口平均剝奪數與加權成分指標個數的比例。僅就貧困家庭而言,貧困強度等于剝奪分數加總后除以指標個數(d)和貧困人口總數(q)。

多維貧困理論通過關注家庭層面的多方面因素,從基本生活標準到教育、潔凈用水和衛生保健的獲得,擴展了貧困的內涵。
大概有17億人(占計算MPI時所包括的104個國家的1/3人口)被認為生活在多維貧困中,這個數字超過了用“每天1.25美元”或更低的貧困線來測算出的13億貧困人口。UNDP發布的《2011年人類發展報告》顯示,2003年中國的多維貧困指數(MPI)為0.056,多維貧困人口比率(H)為12.5%,多維貧困人口總數為1.62億,剝奪強度為44.9%,貧困脆弱人口占6.3%,嚴重貧困人口占4.5%。
綜觀有關貧困問題的研究,我們不難發現,隨著研究領域的不斷拓展和深入,由靜態研究向動態研究轉變,研究視角越來越重視相對貧困、主觀貧困以及多維貧困,開始關注過去貧困衡量的缺失維度。根據國內外對貧困內涵的研究成果,可以得出對于貧困的基本共識:貧困首先是指人的一種生存與發展狀態,貧困家庭的生存狀態處于金字塔社會結構底層,貧困者的發展機會較少且不易獲得,處于貧困中的個人或家庭,難以依靠個人的自我能力改變困境,需要外力給予幫助,當這種狀態持續多年時,就會演變成慢性貧困。
[1]馬丁·瑞沃林:貧困的比較[M].趙俊超,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
[2]Runciman W G.Relative Deprivation and Social Justice[M].London:Routldge&Paul,1966.
[3]岳希明,李實,王萍萍,等.透視中國農村貧困[M].經濟科學出版社,2007.
[4]Marlano Rojas.Experience Poverty and Income Poverty in Mexico:A SubjectiveWell-Being Approach[J].World Development,2008.
[5]Sen Amartya K﹒Inequality Reexam ined[M].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2.
[6]阿瑪蒂亞·森:以自由看待發展[M].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