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紅軍
毛姆是20世紀著名的英國小說家和劇作家,他被譽為“最會講故事的作家”。他一生共創作了20多部長篇小說、多篇短篇小說以及多部劇本。
本文主要考察毛姆的小說創作,他在人性的探索上,有自己獨特的藝術性和風格,他刻畫了人性的復雜與矛盾,并且向人性的縱深挖掘。毛姆繼承了批判現實主義作家的傳統,深刻地揭露了現存價值觀庇護下的丑惡和墮落,揭示出由于人性自身的缺陷導致了惡的東西不斷滋生、膨脹,促使人天性中美好的東西不斷喪失;另外,毛姆還著力表現出現代人的孤獨、疏離和幻滅感。人性問題的研究意義重大,它有助于人們更深刻地了解歷史,面對現實,認識自我,促進個體目標的實現。
毛姆生活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當時歐洲的時局動蕩不安、危機四伏。由于受傳統觀念和價值標準的影響,他的性格也表現出叛逆、妥協的一面。雖然他滿懷強烈的渴望與激情去追求新時代的自我價值,去探索世界和人類的本質,卻不時會顯現出謹小慎微、瞻前顧后的狀態。自20世紀末,尼采宣布“上帝死了”之后,西方世界的宗教、道德體系及價值觀出現了全面的崩潰,西方社會也不可避免地爆發了嚴重的精神危機。思想家和作家們把他們敏感的筆觸深入到了這場危機之中,開始重新尋找人類的精神家園。新舊兩個時代變革產生的巨大沖力和兩個時代精神的相互滲透與對立,深深地影響了毛姆,連同他獨特的身世,造就了他個性的兩重性,同時又迫使他的人生觀、哲學觀、倫理道德觀等都呈現出連鎖反應。
對毛姆而言,面對復雜的人性和不可知的人生,他更愿意做一個“無所偏袒的觀察者”。在創作小說時,了解人性,暴露人性的弱點,成為毛姆關注的焦點。生理上的缺陷帶來的自卑感以及與周圍環境的沖突,讓他更加客觀、包容地看待人性,從而也使他得出人性是復雜的、不可知的,而且善惡兼容的結論。因此在創作時,毛姆盡其所能、最大限度地保持其作品內容的客觀性與真實性,既不揚善,也不隱惡,讓讀者自己去觀察、去體會和揣摩,來判斷人物的好與壞、善與惡,因此,他筆下的人物各具風采、各具特色。
對人性問題,“性善論”是西方社會的大多數觀點,英國文學更是認為人性本善,即使某些邪惡有時占了上風,善最終必將戰勝惡。然而,由于毛姆本人的生活經歷,讓他領略了文明社會包裹下的人性自私、貪婪的一面,目睹了整個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冷漠。因此在他創作的多篇小說中,他為我們展示了一個充滿欲望、罪惡、謊言、變態、虛偽、扭曲、冷淡、人性本惡的社會。
毛姆的個性坦率,常常直言不諱,因此總是招引文藝批評界的指責與詆毀,但他仍堅持以英、法等國為題材創作了大量公眾喜聞樂見的短篇小說,在20世紀英國短篇小說史中,占據了重要的地位。毛姆短篇小說的標志就是冷靜、客觀和深刻地剖析與解讀人性的弱點,人世間的人情冷暖、善與惡、爾虞我詐、道貌岸然、世態炎涼等都被毛姆淋漓盡致地呈現在讀者面前。毛姆在其作品中無情地嘲弄、諷刺了當時西方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畸形關系、上流社會的荒淫無度以及下層人民的苦難生活,導致了人們對美好世界的幻想破滅,讓人們從他的小說中親身領略、目睹了社會的罪惡、人性的丑惡及命運的不公和多劫難。
在毛姆的小說中隨處可見一些小人物的自私、貪婪、嫉妒,它們被淋漓盡致地展現在讀者的面前。
在短篇小說《午餐》中,毛姆不露聲色地對三個虛偽人物進行了冷嘲熱諷,刻畫得真可謂入木三分。中年女人的虛偽貪婪,侍者的唯利是圖,主人公青年作家的生計窘迫卻被迫打腫臉充胖子,令人久久難忘。在極其虛偽、貪得無厭的忠實女讀者的一再要求之下,愛慕虛榮的未成名的青年作家只好邀請她去高檔餐館用餐。然而,在就餐過程中,這位女士反復強調“午餐我從來不吃任何東西,我吃飯頂多只吃一道菜”[1](P127),一邊卻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點了餐廳里最昂貴、最稀缺的鮭魚和魚子醬。為了助于消化,她點了昂貴的法國香檳酒。隨后,她又點了鮮嫩的蘆筍和餐后甜點——咖啡和冰激凌,最后又順手拿了一個鮮嫩、紅潤的大桃子結束了這頓便餐。就這樣一個胃口極好的女士,卻始終以中午只吃一道菜為由,以除非有……的方式不斷地點餐,充分諷刺了人性的虛偽、貪婪。
《迫于環境》中的蓋伊是個極度自私、以自我為中心的人。出于生理需求,他與一當地女孩同居了十幾年。然而,蓋伊卻瞧不起當地的土著居民,尤其是當他為了自己更美好的前途,他毅然決然、毫不留情地拋棄了他的妻子,甚至連他們共同的孩子也棄之不顧。
在毛姆的作品中,像《午餐》中的中年女人及《迫于環境》中的蓋伊這類自私、自利的人物比比皆是。人的私欲和貪婪不斷地膨脹,人們,尤其是那些地位低下者,對物質的需求是那么的觸目驚心,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建立在物質與需求之上,無私的愛卻消失得無影無蹤。甚至父女、母子、夫妻、姊妹之間也沒有溫馨的親情,只有各自的利益沖突,人世間的人情味早已黯然無存,消失殆盡。
毛姆的短篇小說里還塑造了一些達官顯貴,這些大人物表面上為人和善,舉止優雅,穿著得體,然而內心深處卻齷齪透頂,鉤心斗角,貪婪無比,他們在社會活動中把自己裝扮成道德和行為上的楷模。毛姆生動地展現了他們表面上的道貌岸然和骨子里的卑鄙無恥,利用它們所構成的強烈反差來表現他們的偽善及陰險。
《蒙德拉古勛爵》中身為外交大臣的蒙德拉古勛爵表面上是一個風光無限、有著顯赫地位的貴族。“他是一名出色的演說家,一個才華橫溢的辯論家……他有許多優點能使他成為受人歡迎的、有成就的人物。”[1](P15-16)但同時,“他也是個極端勢利的小人……他總是不失時機地炫耀自己的出身…… 對于他認為社會地位比他低的人,他冷酷、傲慢”[1](P16)。為了維護自己的地位和權勢,而號稱“誠實、耿直、正派”的蒙德拉古勛爵卻用卑劣的手段毀掉了議員格里菲斯的政治前程。“無論在私生活和公共事務上,沒人能說我什么壞話”[1](P31)的外交大臣,卻和妻子過著長期的分居生活。他還做著光著身子參加宴會的下流夢,甚至還夢到自己和妓女在公開場合交媾。毛姆用幽默的手法譏笑了這些生活在上流社會的貴族政客們生活無聊和空洞,揭穿了他們身上的偽裝,讓這一群自私無聊、道德敗壞的虛妄之徒露出了他們的真面目。
《雨》中的戴維遜是一名虔誠、狂熱的基督徒,也是盡職盡責的傳教士,他來到北薩摩亞的一系列小島上,負責那兒的教區事務,向島上的居民灌輸基督教的“原罪”思想和“十誡”,讓他們知禮儀,懂廉恥。為了“贖罪”,妓女湯普森要求傳教士“單獨跟她在一起”[1](P414),宣稱只有傳教士才能拯救她的靈魂。態度一直很強硬的戴維遜在與她單獨相處一晚后,內心就泛起了漣漪,“臉色比往常更為蒼白,看起來很疲倦,但他眼里卻流露出不能自制的激情,他似乎浸沉在無限的歡樂之中”[1](P415)。湯普森年輕的身體讓他魂牽夢縈,他的肉欲也不斷開始膨脹。經過連續四天的接觸,戴維遜的精神徹底崩潰了。然而,就在星期二的早上,有人在海灘上發現了戴維遜的尸體,而湯普森“又擺出了他們初次見到她時那種得意洋洋的皇后姿態”[1](P424)。在經歷了一場靈魂與肉體的無情較量后,表面上道貌岸然的傳教士中了她的苦肉計,使自己身敗名裂,迫于無奈,只能選擇自殺,這正是對宗教的虛偽、人性的陰暗面、人性的扭曲和墮落的徹底暴露和詮釋。
短篇小說《女傭》中的內政部官員哈倫杰在聰明能干、極有教養的漂亮女傭的無微不至的服侍下,日子過得極其愉快、舒適。在一天晚上他跟女傭睡了一覺后,哈倫杰確信女傭在任何時候也決不會流露出他們的主仆關系后,于是決定不解雇她。毛姆抓住了哈倫杰獨特的心理活動,不動聲色地撕去了一個所謂上層人物虛偽透頂的假面具。
從這類大人物的行為表現,我們可以看出,道德只不過是這些達官顯貴滿足私欲的一種手段而已,他們試圖用道德來約束他人,而且只有在約束他人時才能發揮其功效,而他們本人卻肆無忌憚地踐踏著這些道德律例,顯然道德成了他們丑惡行為的遮羞布。
毛姆的小說在人性的挖掘上,確實對善、惡、美、丑進行了深刻的剖析。他并不是簡單、直接地區別好與壞,而是將善與惡的表現置于特定的情境中,讓讀者去理解把握、判斷。
《帶傷疤的人》是毛姆眾多短篇小說中故事情節最曲折的代表作之一。小說從一開始就寫到了主人公的傷疤,卻并未交代緣由,造成小說的懸念,從而吸引了讀者的注意力。后來帶傷疤的人與政府軍作戰失敗,被捕入獄,最終判為死罪。隨后,作者筆鋒一轉,帶傷疤的人在臨刑之前,要求見妻子一面。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在二人會面之際,他竟然突然抽刀,刺死了自己的愛妻。情節發展至此,帶傷疤的人似乎必死無疑了。然而,故事情節再次逆轉,行刑的將軍不但沒有處死他,竟然還派人用他的汽車把他送出境。
在小說的結尾,作者才跳轉回到傷疤一題上。原來是在開啤酒瓶時,瓶子突然爆炸導致他的臉上留下了永久的傷疤。傷疤只不過是個噱頭,從而引起讀者的興趣,使小說產生懸念,隨后再進入正題。似乎讀者無法用簡單的善惡標準來衡量這個“帶傷疤的人”。他以善的愿望會見愛妻,卻以惡的方式了結其生命,人性的復雜在這篇小說中得到了充分的表現。
《不屈服的女人》是一首不屈的民族精神的贊歌,從較高的層面上來把握與理解人性的善與惡。它不僅揭露了戰爭及侵略者的丑惡行徑,還展現了一個柔弱的法國女人的堅強不屈的靈魂。《患難之交》整篇故事善、惡相間,只有讀完小說,讀者才會恍然大悟。愛德華·伯頓追求的是物質和金錢,而倫尼·伯頓追求的是無限的享受。毛姆采用細節性的描寫,栩栩如生地刻畫了一個貌似慈祥、內心黑暗無比、人面獸心又冷酷無情的矛盾人物,深刻地揭露了富商的偽善和卑鄙的真面目,更進一步揭露了人性的復雜及人性的缺失。而對于倫尼·伯頓不幸慘死的描寫,毛姆試圖讓讀者領略到生命的脆弱及人生的無奈。
《教堂司事》中弗爾曼的容忍、禮貌、自尊、開闊的眼界和創造力,與神職人員這些所謂的上流人士的偽善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善與惡交融、崇高與卑微同在。小說通過對弗爾曼復雜化的性格描寫,使其人物形象更加飽滿、更加豐富,也展現出了人的軟弱與勇氣并存的雙重性,并且強調它們既能相互對立、相互沖突,在一定條件下又可以相互滲透、相互轉化。
縱觀毛姆的多篇短篇小說,雖然他目睹了人在現實生活中的痛苦,在創作時仍堅持客觀、冷靜的態度和超然的做法。毛姆將人性的復雜性描述得淋漓盡致,表達了對人性的關注和對社會的關心,強調了人性的復雜和矛盾,對善與惡、美與丑進行了惟妙惟肖的描寫。有人認為毛姆的小說已超越了對善、惡、美、丑的鑒別,但其作品往往只是對不公正的社會現象進行具體、翔實的描寫,尤其是對人性惡的一面進行無情的揭露與譏諷,卻沒有意識到罪惡的根源,沒有對摧殘、壓迫人的社會進行淋漓盡致的批判。
尼采一聲驚呼“上帝死了”標志著西方傳統價值體系的徹底崩潰。在這復雜的時代思潮中,毛姆和同時代的其他作家一樣感同身受。一方面,他們不愿接受傳統思想和舊觀念的束縛,更不愿意墨守成規、循規蹈矩,因此表現出對舊價值觀的懷疑和否定;另一方面,舊的精神家園已經毀滅,新的精神家園又不知在何處。面對這樣一個新世界,毛姆覺得自己無所適從。
毛姆對精神世界的不懈探求也是他小說中的一個永恒的主題。三部長篇小說《人生的枷鎖》、《月亮與六便士》、《刀鋒》都貫穿著毛姆對人類精神家園的探索和追尋。毛姆“尋找精神家園”的曲折過程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在《人生的枷鎖》中,毛姆首次對人性進行了細致和深刻的觀察。在這部帶有自傳體性質的小說中,主人公菲利普·凱里所經歷的一切則充分代表了毛姆全部人生的痛苦體驗。毛姆真實地描述了舊世界的坍塌以及由于失去了精神家園而帶給人們的種種困惑。菲利普沒有勇氣去挑戰上帝及其價值觀念,只是一味虔誠地希望與之產生認同感。由于現實和理想之間的反差太大,導致他的精神受到了致命的打擊。在失去精神寄托后,菲利普絕望地表達出“生活沒有意義,人活著也沒有目的。出世還是不出世,活著還是死去,均無關緊要”[2](P580)。由于毛姆看到的只是生存的毫無意義,于是他便把目光投向外面的世界。
在《月亮和六便士》中,毛姆表達了他試圖逃避現存的價值體系的愿望。由于內心懷著對藝術的渴求,主人公查爾斯·思特里克蘭德認為現存社會的價值體系不僅抑制了人性的宣泄,也阻礙了藝術的發展。為了他心目中至高無上的藝術,他試圖掙脫生活的枷鎖去迎合精神的呼喚。他對名和利絲毫不感興趣,塵世間的一切對他來說都毫無意義。于是,他拋棄了家人及朋友,遠離塵囂,來到南太平洋的一個島上隱居下來。雖然一味逃避只能讓他暫時獲得了人身自由,然而懸而未決的卻是人的精神何去何從。盡管他歷經了肉體和精神上的種種磨難,但他始終執著地追求、探索自我。經過不懈的努力,最終他追求到了自己心中圣潔的“月亮”,同時也徹底地拋棄了“六便士”。思特里克蘭德經歷了從文明走向野蠻,從順從走向叛逆,從滿足走向探索,從抑制走向自由的心靈演變過程。
在《刀鋒》中,毛姆終于找到了精神的榜樣拉里。美國青年拉里執著地探索人生的道路,歷盡艱險,終于在印度的宗教中找到了人生的歸宿,他是西方迷惘一代的典型形象。一次大戰中,好友為救拉里而中彈犧牲,因此拉里感到了人生的迷惘,他既不肯上大學,也不愿就業,更不愿結婚,一心只想探尋人生的終極,為此他從巴黎遍游世界。令人詫異的是,雖然拉里在巴黎博覽群書,卻沒有找到他想得到的各種哲學精神。最后在印度,他通過研讀《奧義書》,接受了吠陀經哲學,最終對人生大徹大悟。
毛姆一再強調,建立在物質基礎上的幸福與滿足感都是暫時的,永久性的幸福和快樂只能在追求自我完善的精神生活中才能獲得。因此,他在小說中不斷地發掘人的精神世界的廣度和深度。《月亮與六便士》中的思特里克蘭德、《刀鋒》中的拉里等都擁有豐富的精神世界,為了追尋內心的平衡和藝術追求,他們毅然決然地放棄了自己原來舒適的生活方式,去追尋人類的精神家園。
正如古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所說的:“人是有靈性的,必須通過自身的改造,才能提高道德水平。”這也就是我們探討人性之目的。毛姆的作品是以感性的形式來反映當時的社會,把一個時代重新展現在讀者的面前。他的小說給我們提供了歷史記載所不能取代的認識價值,讓現代人體驗了當時人們的生存境況,又了解了傳統文學對社會生活的關注和人們的社會意識動態,借以洞察各種各樣日益滋生和蔓延的社會丑惡現象,從而調整人們的人生價值觀取向,尋求人性與社會的融匯與和諧,促進人性與社會生活的相互守望與和諧統一,向人性回歸,去追尋人性文明、自由解放和陽光生活。
[1](英)毛姆.毛姆小說集[M].劉憲之,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84.
[2](英)毛姆.人生的枷鎖[M].張柏然,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