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國雄
(西南政法大學 經濟學院,重慶 401120)
馮·諾伊曼和摩根斯頓(1944)在《博弈論與經濟行為》中最早明確提出,經濟行為者在作決策時必須考慮經濟意義上的交互的性質,因此,典型的經濟行為問題完全等價于恰當的數學概念上的“策略博弈”。這兩位學者及其追隨者用博弈分析方法解釋了諸多社會經濟現象,獲得了學界的贊同。博弈論的視角當然啟發了那些以制度為研究主題的學者,他們發展出了博弈論視角的制度解釋,提出了制度是博弈的規則(North,1990)、制度是博弈過程中參與人的均衡策略(Schotter,1981;Young,1998)等觀點,而在青木昌彥看來,制度的博弈規則論是可以在制度的博弈均衡策略論下理解的,諾斯的制度博弈規則論“從屬”于制度的博弈均衡論(Aoki,2001)。由于制度的博弈論模型將制度解釋從特征與功能描述層面推進到機制層面,并為門格爾、哈耶克等學者提出的制度的自發生成論提供了強力的支撐,制度的博弈均衡策略論在近三十多年來為越來越多的學者所推崇。
但最早系統性地從博弈論視角探討社會制度現象的肖特并不認為所有的社會制度現象均可以在博弈論分析框架下作出解釋。他綜述了門格爾和康芒斯的觀點后審慎地提出,存在兩類制度創生機制:有機地孳生和有意地設計,基于“很清楚”的原因,他把社會制度的博弈論分析限制在有機孳生的制度上(Schotter,1981)。但Young指出,觀察那些由法令創造的制度即可發現,其中的理性設計常常只是對演化過程確立出的制度附以批準而已。他構建的演化博弈模型展示出,高度理性的解可以在一個由低度理性的人所組成的世界中經由演化過程生發而出(Young,1998)。不少學者因此認為,肖特設定制度博弈分析的范圍是不必要的,我們可在博弈論視野下定義制度。例如,青木昌彥就提出,制度是關于博弈重復進行的主要方式的共有信念的自我維系系統,其實質是對博弈均衡的概要表征(Aoki,2001)。從肖特局部性的制度博弈均衡策略定義擴展到Young和青木昌彥等的全稱性定義,必須在經驗上和邏輯上考證制度的博弈論解釋是否具有完備性(或者說是不是所有的制度均可以在博弈論框架下作出解釋),但遺憾的是,這一問題并未在現有相關制度本質與機制的研究中得到系統且深入的探討。
本文即旨在以行路規則(制度化了的行路策略選擇)為例,考察博弈論模型對現實制度的解釋能力,以及在邏輯上檢視制度博弈論解釋的完備性,其具體安排如下:第二部分簡明地鋪敘博弈論對行路規則的解釋。第三部分考察現實中的行路規則,揭示出其遠遠超出相關博弈論模型結論的復雜多樣性,得出現有制度博弈論解釋力不足的結論。第四部分則在邏輯上探討制度博弈論解釋能力不足的原因,說明博弈論并不是一個能為人類的交互性行為提供完全解釋的理論框架。第五部分是總結,結合近來的新研究動向,探討構建更具解釋力的制度模型的適宜方向。
行路(指狹義的避免相向碰撞的行路問題)博弈是古典博弈理論分析的經典案例之一。假定A與B相向行進在同一條不十分寬闊的道路上,其收益矩陣如表1所示,它是一個與囚徒博弈不同的協調博弈,因為博弈的各行為人均希望與他的對手就策略選擇作出“協調”,以達成最好的結果。但這一經典博弈論模型并不足以說明社會中將因此出現為眾多的乃至全部的成員一致遵守的靠左走或靠右走的社會慣例。為了在分析社會交互的博弈論框架下解釋發揮著社會交互作用的制度,肖特(1981)引入了超博弈(supergames,即由靜態博弈的無限重復構成的博弈)和超博弈策略(strategies of supergames,即行為者在無限重復的博弈中根據其他博弈參與者今天的行為確定其在下一輪乃至數輪博弈中的行動的“行為方式”)。肖特的研究顯示,從一個沒有社會制度的“自然狀態”開始展開的超博弈(社會經濟過程)中,即使博弈參與人之間僅僅只存有無意識的相互作用,一段時間后,他們一般都會走向共同遵守著某行為規范的狀態。如在行路博弈中,給定各行為人遵從的超博弈策略集,如{[如果本次靠右(左)行走未與相向而來者發生碰撞則繼續靠右(左)行走,否則靠左(右)行走],(堅持即定的行進邊次,直至連續發生5次碰撞后改變之),……},經過一段時間后,一個靠左行進或靠右行進的社會慣例就會形成并被堅守下去。

表1 行路博弈
在肖特的超博弈分析框架下,哈耶克所稱道的社會制度自發創生以及社會制度的多樣性(對應著超博弈的多個收斂值)可得到有力的解釋。但這一分析框架下創生出的制度通常是穩定的,這與現實社會經濟中制度不斷變遷著的事實不相符合。Young對歐洲歷史上行路規則的考察就發現,在肖特分析框架下具有穩定性的行路規則在歷史上也發生著變化。例如法國大革命發生后,法國靠左走的慣例就因象征性的原因(靠右走的人被認為是崇尚“民主”的)改變為靠右走了。為了在博弈論這個展示微觀上個人之間如何相互作用的分析框架下解釋包括行路規則在內的社會制度兼具的穩定性與變遷性特征(即演化特征),Young(1998)將生物學中包含隨機性沖擊的演化博弈模型和演化穩定策略(evolutionary stable strategy,ESS)引入到社會制度研究領域。他的研究顯示,在一個包含有隨機性沖擊的超博弈中,博弈參與人常常表現出在一段較長的時期中共同遵守著某一行為規范,但這樣具有隨機穩定性的行為規范也會被在少數時點上發生的隨機性沖擊移動到另外的行為規范上并延續一段較長的時間。
在Young的制度演化博弈論分析框架下,行路規則的創生、多樣性與演化變遷似乎均得到了令人信服的解釋。但在作出如此判斷之前,我們還應真切地考察一下其是否與現實社會經濟中的情形相一致。避免相向碰撞的行路規則是理論研究關注較多的經典案例,也是學者和一般大眾較為熟悉的問題,是作這一實證性檢驗研究的合適對象。
對現實社會經濟中實施著的避免相向碰撞的行路規則的簡略考察可以發現,我們在不同的情境下采用著不同的慣例化行路規則解決著相向碰撞問題,并且僅在一小部分情境下(如鄉村道路、住宅小區內道路)采用著制度博弈均衡論者主張的靠左走或靠右走的行路規則。這些既有制度分析未研究過的具有情境依賴特征的現實行路規則主要有:
1.專線通行規則。設置不同方向通行的專線可能是當前應用最廣泛的行路規則,以國道干線通行規則和通訊中的頻分雙工規則最為典型,其具體做法是分別建兩條獨立的通行線路,或將一條稍寬闊的線路用障礙物分隔為相對獨立的兩條線路,并規定各線路上的“行人(車輛、電子信息等)”均只能朝一個方向行進。該規則通過設置通行專線分解從而消去了相向而行的交互,是一種與靠左走或靠右走相異的相向碰撞解決機制。值得強調的是,由于國道干線的上行和下行專線的相對位置與鄉村道路上行線和下行線的相對位置基本是相同的,諸多經濟研究在討論靠左走或靠右走規則時,引國道干線作為其例證,是極其錯誤的。首先,國道上的兩條或多條專線之間至少是相對獨立的,探究其相對位置并無實際意義。而且,在技術上,我們完全可以通過架一段立交橋,改變兩個通行專線的相對位置(如圖1-a所示)。其次,國道干線屬快速通行線路,如果拆除上面的隔斷并代之以靠左行或靠右行規則,并不能有效地避免相向而行的碰撞以及不幸發生的碰撞的破壞性過大,這是因為人的操控反應能力并不能保證在較高的速度下仍能精確地操控車輛,以較大的概率保證其不與靠另一邊相向行駛而來的車輛發生碰撞,而且,在不幸發生碰撞時,與固定隔離帶的相對碰撞速度將僅為相向碰撞速度的一半,這往往可顯著地降低碰撞的破壞性(特別是降低死亡率)。再次,如果考慮行路規則的其他方面,如避免相向碰撞的同時讓后方同向行進者超越而不至于發生追尾,大多數實施靠左走或靠右走規則的僅有兩車道的鄉村道路是不可如四車道乃至六車道國道干線那樣從中隔斷的,因為在那樣的道路上將無法同向超車。
2.閉塞通行規則。閉塞通行規則是一種廣泛應用在鐵路運輸尤其是早期鐵路運輸領域的行路規則,該規則除具備避免相向碰撞的功能外,還能實現同向超車功能。早期的鐵路由于經濟技術方面的原因,只能建設成單線的,工程師為此設計出了正規的閉塞通行規則,解決了雙向通行及同向超車等行路問題,其具體方案是:將線路分劃為若干區段,各區段首尾以一段雙線(行車道和讓車道)相連接,每一區段只允許一輛列車行進,如果一輛列車將要進入的區段上正相向行進著另一輛列車,該車就經岔道停靠到讓車道上,待相向而行的列車駛過后,再由岔道駛入前方的行車區段(如圖1-b所示)。人們在通過狹窄水道、狹窄山路、獨木橋時,也采用著閉塞通行規則,如湖北省宜昌市葛州壩水利樞紐壩上公路的通行規則,長江三峽數處狹窄水道的通行規則等,只不過由于這些情境下的閉塞區段只有一個或數個,以及閉塞區段較短無需正規的通行信號引導(采用目視與手勢引導)等原因,這些案例不如鐵路運輸中的閉塞通行規則典型罷了。閉塞通行規則也廣泛應用在電子信號傳輸領域,如無線對講機使用的半雙工(Half-duplex)通信規則、中國第三代移動通訊使用的時分雙工(TDD)通信規則等。
3.輕微碰撞通行規則。相向而行難免發生碰撞,但并不是所有的碰撞均對行人造成莫大的傷害,因此,在道路較寬闊同時行人也眾多的情形下,如趕廟會、逛商場時,人們就常采用輕微碰撞規則通行,即以“擠”的方法向前行進,以換取更快地到達剛剛確定的下一個正好處于道路對面的目的地。
4.短暫飛躍通行規則。影視作品中往往有這樣的鏡頭,摩托車手不小心駛上了逆行車道,迎面駛來一輛大貨車,在此千鈞一發之際,摩托車手將油門拉到極限,揚起摩托前輪,從貨車上飛躍了過去。這里的摩托車手使用的就是短暫飛躍通行規則。短暫飛躍通行規則并不是一種常規性通行規則,但也不難在現實社會經濟中觀察到。例如,人們在遇到從對面突然竄過來的小孩、小動物而又止不住腳步時,一般會蹬腳跳過,而如果突然竄過來的是一個成年人,他看出對方的跳躍意圖時,也會壓低身姿加以配合,這基本上也是慣例化的。
為研究不同風筒位置下硫化氫的濃度分布規律,分別取風筒中心平面z=2.4 m及工作面附近x=28 m平面硫化氫濃度分布云圖進行分析,如圖3所示。
5.單向環行通行規則。如果通行線路為環形,并且環形的半徑不是特別大,我們往往規定只允許在環線上作單向的行進,這就是單向環形通行規則。在單向環形通行規則下,如果目的地正好在出發地的后方不遠處,行路者將不得不花費時間繞上大半圈,但單向環行通行卻化解了在雙向通行時需應對的相向碰撞問題以及停泊目的地時的線路交叉問題(如圖1-c所示),道路上的通行速度與通行能力將因之提高,并從而改善總體的通行效率。人口與車輛密度較高的新加坡、中國香港等地即通過在街坊交通系統中大量設置單向環行線路,取得了較高的通行效率(如圖1-d所示)。一些復雜的交叉路口(特別是五叉及以上的路口)也往往通過設置交通大轉盤,實行單向環行通行規則來提高通行效率。計算機網絡中的令牌環形網絡組網簡單,投資少,當網絡規模不大時可實現高速的信息傳輸,其信息傳輸遵循的即是單向環行通行規則。
6.無需避免相向而行的碰撞的規則?,F實中有不少行路問題僅涉及單向的行進,如排隊問題、計算機與非交互性設備(鍵盤、顯示器等)的通訊問題等,協調此類問題的行路規則就無需考慮避免相向而行的碰撞了。
圖1列示的制度化了的行路規則并未包括所有可能的行路規則形式。例如,如果一個大人與一名小孩相向走上了一架較長的沒有信號控制的獨木橋,通常的做法一般是大人將小孩抱著放到他的身后去;消防車、救護車、清障車等在緊急情況下可通過鳴笛發信號逆向行駛等,均是制度化了的行路規則。但基于這里列出的六種制度化了的行路規則已足夠讓我們作出如下斷言:現實的行路規則具有復雜多樣性,這種復雜多樣性是現有制度博弈模型所未揭示的。值得強調的是,這里所稱的制度形式的復雜多樣性與諾斯、青木昌彥等強調的制度多樣性是不同的。這些學者稱道的制度多樣性指在不同的社群中,制度化了的規則往往不同,如香港施行靠左走規則,中國內地施行靠右走規則;英國施行證券主導型企業融資制度,日本施行銀行主導型企業融資制度等。而這里提出的制度形式的復雜多樣性則指在一個社群內部,多種不同的制度共同地解決著某一個問題。

圖1 關于行路規則的幾個示意圖
以行路規則為例證的研究顯示,現有的制度博弈論解釋并未給現實中的制度提供全面的解釋。這就帶來了下列問題:這種不充足的解釋是因為博弈論分析框架本身的局限還是現有模型在應用博弈論分析框架時存有差誤或缺漏,或是二者兼而有之?博弈論框架能對哪些形式的制度作出解釋以及對哪些形式的制度不能作出解釋?
學者們已經應用博弈論分析框架解釋了廣泛的社會經濟現象,這自然而然地在社會經濟學界激起了將社會經濟理論建立在博弈論基礎之上的呼聲與探索性研究,然而在邏輯上我們并不能斷言,一個解釋了廣泛社會經濟現象的分析框架就是一個普適的分析工具。的確,交互是社會經濟的首要的或本質的特征,博弈論則是分析交互問題的有效理論工具,但這并不意味著博弈論可用來分析所有的應對社會經濟交互的策略。在邏輯上,我們至少有三大類應對社會交互的策略。一是直接在交互的框架下應對的策略。如果我們完整地列示出了基本行為策略,直接應對社會交互問題的規則的慣例化問題就是可用博弈論框架分析的。二是應用規則將社會交互問題轉化為非交互問題的應對策略。現實行路規則中的專線通行規則、單向環形通行規則即是這樣的轉化應對策略。由于這樣的轉化規則外在于交互過程,其所呈現出的慣例化特征不可能在博弈論這種分析社會經濟交互的框架下作出解釋。三是容忍策略。如果協調參與人之間交互的規則帶來了另外的問題,導致了行為者總收益的下降,理性的選擇就應容忍非協調的參與人之間的交互帶來的損失,踐行輕微碰撞通行規則的趕廟會、逛商場等即是如此。容忍策略并不試圖去協調參與人之間的交互,其所呈現出的慣例化特征當然也不可能在博弈論這種分析社會經濟交互的框架下作出解釋。
交互問題的直接應對策略的慣例化問題可使用博弈論框架進行分析,但具有解釋力的博弈分析模型還需要正確地設定博弈的參與者、收益矩陣、基本行為策略等。顯然,如果分析者并未將現實社會經濟中博弈參與者的基本行為策略完整地列示在模型中,博弈分析就不可能真切地解釋現實。避免相向碰撞的行路規則的現有博弈分析即是這樣的未完整列示出基本行為策略的缺乏解釋力的模型。幾乎所有的研究者在抽象的行路規則博弈模型中僅考慮了兩種基本行為策略:靠左走與靠右走,他們的思維局限在了二維空間上,而現實的行路問題至少是在四維時空下展開的,有著更多的基本策略方案。如在三維空間中,除了靠左走與靠右走的基本行為策略外,還有上部通行策略與下部通行策略,而在四維時空中,行為人還可選擇先通行策略或后通行策略。不難看出,短暫飛躍通行規則協調的是各行為者對上部通行策略和下部通行策略的選擇,閉塞通行規則協調的則是各行為者對先通行策略和后通行策略的選擇。由于行路規則的博弈分析忽略了現實中的諸多基本行為策略,其分析結論當然難以與現實相吻合。
讀者可能會提出,本文舉列的靠左或右通行規則、閉塞通行規則與短暫飛躍通行規則的例子指向的是不同的問題而不是同一個問題,它們可用三個具體的博弈模型來分別解釋,例如閉塞通行規則就可通過獨木橋博弈去分析。在認知邏輯上,這樣的觀點并不恰當。人們所面對的任何問題均是可通過附加情境而無限分化的(Wilber,1995),就如同物理學正不斷拆解著那些剛剛被宣稱為的最基本粒子一樣,因此,我們既可說如何以直接應對策略避免相向碰撞是一個問題,也可以說它包括著三個問題。如果現有的得出靠左或右通行規則的博弈模型是一個嚴謹的模型,就應該明確說明其分析的是“在至少可經濟性地修筑供兩名行為者并列通行寬度的道路、行為者行進速度較快但不是特別的快、行為者間沒有可簡明識別的差異……下如何避免相向碰撞”。但幾乎全部的相關模型均未作如此限定,這意味著他們分析處理的是在各種情境下避免相向碰撞的問題,例如,Young的模型就只說,“考慮下面這個關于在路的哪邊行駛的問題”(Young,1998)。他們如此簡明地界定避免相向碰撞的情境,是希望模型能為一個較普遍的問題而不是一個特異性的問題提供解釋,并因此說明模型具有較強的解釋力。但他們將問題考慮得過于簡單了,他們的模型將一種常見的情境誤作了問題的全部,并因此未“看到”那些在其他情境下運用著的基本行為策略,最終導致了其不能為復雜多樣的現實規則提供解釋。在諸多研究中,僅Young留意到了相向通行問題中的復雜性。他提及了行進速度問題,并以括號注釋說,車輛開得越快,事故的負效用就越大,但他卻認為行進者是低速馬車還是高速機動車并不影響問題的本質(Young,1998)。如果Young能再稍深入一點,他應該能發現,高速公路上使用著的是專線通行規則而不是靠左或右通行規則,而在漫長的慢速通行主導的時代,并未創生出靠左或右通行規則,因為那時人們最多只需稍微蹭一下,就解決了相向通行中的問題(Young錯誤地認為這樣的規則只在近代才興起,是因為策略慣例化需要較長的時間)。
博弈論分析框架還存在著一個致命的缺陷。人們面對著諸多問題,這些問題是相互聯系,不可完全分隔的。例如吃飯問題和穿衣問題就不可完全分隔:只能吃飽飯的人和只能穿得暖和的人將分別被凍死和餓死,沒有任何效用。博弈論分析框架只能提取出單一的問題進行分析,如果行為者策略的影響僅局限在該單一問題內,博弈論分析的結論當然就是可接受的,現實中行為者的策略卻并不如此,幾乎任何一種行為策略均會產生廣泛的影響,影響著行為人所同時面對著的諸多問題的收益。因此,行為人根據其總收益作選擇時,就往往作出了不同于未考慮這種策略外部效應的博弈論分析中的選擇。例如人們行路時就不僅需要考慮避免相向碰撞,還需要考慮避免交叉碰撞、同向超車等問題,這樣,如果在兩車道寬的道路上施行專線通行規則,就不能實現同向超車,該情境下的這一行路規則的總效用就不高。規則的這種“外部效應”往往延伸到那些在一般理論分析看來完全不相關的方面。例如,Young提供的案例就顯示,法國大革命期間,由于靠右走的人被認為是崇尚“民主”的,其就取代了靠左走的慣例。雷國雄(2011)也指出,禮儀博弈中的女士先行規則,并不僅僅是出于一種若不如此將引起尷尬的擁擠的制度安排。如若沒有被譽為紳士后得到的信譽上的回報與更容易親近異性的機會的那種文化氛圍,女士先行將不會成為一種流行的規則。例如,在過去的中國農村,從事重體力勞動的男士在各種可能的擁擠中即總是排在優先的位置。在經典的制度博弈論模型看來,諸如相向行進博弈中的靠左走或靠右走策略、禮儀博弈中的女士先行或男土先行策略具有對稱性,何種策略被慣例化是隨機性的,但現實中的相關選擇卻不是隨機性的而是決定了的或者說其選擇是可“解釋”的,移動博弈框架中隨機性的“公平”指針的正是策略在博弈針對的問題之外的效應。當然,這并不否定交互性的博弈提供了在這類由非常具體的情境限定的問題上突顯出慣例化的制度的機制,而只是說,在主導性的博弈分析后考慮策略的外在效應,可提供更徹底更真切的解釋。
圖2綜合前述分析列出了行路問題中的一部分慣例化策略,標識出了可采用博弈論分析框架解釋的慣例化規則情形,以及現有的博弈論模型已經不完全解釋了的慣例化規則情形。可以看出,諸多行路規則的制度形式不能由博弈論框架作出解釋,而且,雖然有數種行路規則的制度形式適用于在博弈論框架中作出不完全的解釋,現有的制度博弈論模型也僅不完全地解釋了這其中的一種(計入禮儀博弈則有兩種)制度形式??傮w而言,博弈論分析框架對包括慣例化行路規則在內的制度現象的解釋力是貧乏的,并且這種貧乏的解釋力主要源于博弈論分析框架之于社會交互問題分析的非完全性與非徹底性。

圖2 現實中的行路規則
的確,制度的博弈論解釋框架并不如相關學者所期望的那樣,能為現實社會經濟中復雜多樣的制度提供充分且徹底的解釋。當然,這并不否定博弈論框架可在一定程度上為某些制度形式提供令人信服的解釋,而只是說,博弈論框架不具備為我們觀察到的復雜多樣的制度形式提供統一性解釋的能力。
我們需要一個統一的制度解釋框架,或者說需要一個能解釋現實中的大多數制度形式的理論框架。近來被諸多學者期許的博弈論分析框架如本文所闡述的那樣并不是一個符合要求的框架形式,我們有必要檢視一下現有的其他制度分析框架,重新找尋更具解釋力的制度模型的理論框架形式。阿爾奇安(Alchian,1950)在《不確定性、演化和經濟理論》一文中提出,規則的慣例化是人們在不確定性下盲目模仿的結果,弗里德曼(Friedman,1953)也提出了與此相近的觀點,但溫特(Winter,1964)與雷國雄(2011)的研究表明,得出這一觀點的論證邏輯中存有重大的漏洞。諾斯(1971)早前在交易成本分析邏輯上提出了一個基于制度互補性的制度變遷模型,闡述了在基礎性制度安排制約下次級制度安排的積累性變化最終導致基礎性制度安排變遷的機制。在2005年的著作中,諾斯(2005)又將制度的這種互補性擴展到更為基礎性的信念體系、文化等方面。但基于制度互補性的結構主義的制度分析框架并未獲得如制度的博弈論分析框架那樣的榮耀,這主要是因為相關學者并未發展起完善的數理化模型。戴維(David,1985)與阿瑟(Arthur,1989)以技術范式為對象提出的路徑依賴模型較少為研究制度變遷的學者關注,而那些關注到這些研究的學者又誤解了這一模型,例如,Young(1998)居然在博弈論框架下重述了該模型(見Young的打字機博弈模型)。細究戴維與阿瑟的模型即可以發現,該模型基于的乃是制度的互補性——打字的機械設備與打字的操作技能間的互補性,以行為人之間的交互(博弈論)來解釋該問題中突顯出的制度,忽視了那些自購自用的個人在技術范式(制度)形成中的影響。近來興起的共同演化模型也是值得關注的。在生物學研究中,共同演化指的是相關聯的不同個體間性狀特征在相互影響下的變遷,似乎更接近于博弈性的交互。但我們也可在單個個體層面上看待這一問題。以個人偏好和制度的共同演化為例,一種行為給行為人帶來的效用就可認為由兩個互補性的因素決定:過去如何評價這種行為(偏好)以及現在如何評價這種行為,其中,現在如何評價這種行為的知識主要是通過學習與模仿獲得的。這樣看來,制度的共同演化模型所基于的也是制度的互補性。
一個統一性的制度解釋可能需要優先處理制度的互補性。學者們已提出了若干基于制度互補性的概念模型,但這些概念模型并未在邏輯上說明制度為什么具有互補性這一基本問題,并從而導致我們尚不能在這些概念模型基礎上構建出邏輯清晰、表述規范、結論明確的數理模型。雷國雄(2009)近來提出了一個基于制度互補性的數理化制度變遷模型,并在這一模型中對規則的慣例化以及不同變遷惰性的制度作出了新的解釋。與早前的局限在由非正式制度—正式制度—制度的實施這樣小規?;パa的制度形式不同,這一模型中的制度由眾多制度單元鏈結而成,可稱之為大規模互補的制度。雷國雄(2012)還在新近的研究中詳細地論證了制度為什么是互補性的這一基礎問題(該研究重點論證的是更為基礎性的人類的行為為什么是互補性的問題),補上了前一模型的邏輯缺漏。但該項研究還相當粗略,案例研究與更進一步的數量化實證研究尚未展開,其是否能為現實中復雜多樣的制度形式提供統一性的解釋仍有待更進一步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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