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雄
(中國政法大學法學院,北京100088)
1901年,就是日本戰敗中國后的第七年,“戊戌變法”失敗后的第三年,八國聯軍剛剛攻陷北京,日俄戰爭正在醞釀,神州大地上千瘡百孔。在這一年,尚在西安的慈禧太后以光緒皇帝的名義發布了一道新政改革上諭,清廷開始籌劃新政。也就是在這一年,梁啟超在《清議報》發表《過渡時代論》,謂“中國自數千年以來,皆停頓時代也,而今則過渡時代也”[1]3。這一過渡時代是晚清的最后十年,沒有這一過渡時代就沒有辛亥革命,也沒有之后的五四新文化運動。在這十年中,新政、立憲與革命的呼聲此起彼伏,上至朝廷大臣,下至新潮學生,紛紛認識到變法圖強,學習西方的,不僅僅是語言文字、制造器械等西藝之皮毛,更重要的是追本溯源,通達西政西律。
在這一背景下,出洋習法律、政治的學生逐漸變多。1904年日俄戰爭中,俄國被日本打敗,江蘇名士張謇感嘆“日俄之勝負,立憲專制之勝負也。”在此刺激下,出洋習法政科學生愈發增多,再加上“泰西語言文字不同,程功之期既遠,重洋舟車,飲食昂貴,虛糜之費殊多,……日本變法立學,確有成效”①。所以,相對留學歐美,留日更受歡迎。到1906年時,留日學生達到高潮,“從1906年6月19日至9月17日赴日的留學生有6 880余人,此批學生中,習法政科者超過2 000人:入法政大學1 374人,入警察監獄學校424人,入高等警務學堂335人”[2]。盡管這批人良莠不齊,有近半數者沒有進入大學部學習,只在法政速成班學習了一年半載,但是,他們構成了清末法政人的主要群體。就連之后的留美學生界都不得不承認:“在此醒悟時代,日本留學界,大大影響中國。”[3]他們開學堂,辦報刊,以期在此過渡時代喚醒民智;他們迻譯泰西法政碩儒之著作,希翼在此立憲革命之潮流中建立法治。一場如火如荼的法政自救運動由是展開。
這場自救運動的鵠的就是引進西方法政思想以改進中國的制度。“引進”是“改進”的前期準備,而“改進“的依據是西方的法政思想。西法東漸雖然可以追溯至1864年丁韙良翻譯《萬國公法》和1880年畢利干翻譯《法國律例》等事件,但是,19世紀下半葉引進的主要是西方國際法與民商律,其目的是為了與西方列強處理國際關系和跨國貿易中的問題。其眼光是向外的,即處理好與外人之間的關系,而非借鑒西方的理論為國人尋找富國強兵之策。只是到洋務運動之后,朝野有識之士才認識到變法當以政學為先。隨著20世紀初留學日本的興起和日譯法政著作的大量涌進,嚴格意義上的西法東漸才姍姍而來。如果以1906年清廷宣布預備立憲為臨界線,那么可以說,之前是法政思想的引進階段,用西方的法政思想啟蒙中國的人民和政府;到1906年,幾年的思想準備之后且隨著大量法政留學生的歸國,步入了“引進”與“改進”并存的階段,不過引進內容的重點從一般法理學轉到了憲政理論,并借用這些理論在中國實行立憲和地方自治,以改進中央和地方的政治制度。
自救運動開始于西方法政思想的輸入。“輸入思想,厥道有二:曰學校;曰新聞雜志”[4]561。自1902年的《欽定學堂章程》到1911年,綜合大學的法政科和專門的法政學堂遍地開花。然而,學校只能影響少數社會群體,大規模的思想普及還得靠報章雜志。正如《北洋法政學報》所云:“今者,法政學堂,各省漸次設立。然而名額有限。難期普及。欲期家喻戶曉。又非文告號令所能湊效,自非籍報章之力不足以灌輸全國。”[5]在1901年到1907年的引進階段,可將輸入法政思想的雜志分為兩類:一類是專門性的法政雜志;一類是包含有法政欄目的雜志。
專門譯介法政思想的雜志,首推《譯書匯編》②,1901年到1903年間,它共刊登一般法理學類文章和譯文26篇(例如斯賓塞《政法哲學》、耶林《權利競爭論》等),憲政類22篇,財政類17篇,外交類7篇,國際法4篇。1903年,《譯書匯編》的發起人認為現今時代已從翻譯時代進于學問猶立時代。遂將《譯書匯編》更名為《政法學報》,并開社說、論說、學術、訪問、講演、他山集、名家片影錄、留學界及歐美雁信九個專欄。其中社說、論說與學術欄目到1904年《政法學報》停刊止,共發表一般法理學類文章18篇,國際法15篇,憲政6篇,行政法2篇,銀行法1篇。1906年,隨著法政科留日學生達到高潮,《法政雜志》③、《憲政雜志》④和《法政學交通社雜志》⑤創刊。《法政雜志》在1906年共發表憲政類文章26篇,一般法理類23篇,商法類21篇,國際法類17篇,刑法類9篇,7篇監獄警察類;《憲政雜志》因為本身的性質,所刊登文章大多數為憲政類;1907年,《法政學交通社》共發表憲政類文章20篇,一般法理學類15篇,商法類14篇,國際法類7篇,監獄警察類6篇,刑法類2篇。
同時,這一時期設有法政專欄的雜志有《新民叢報》⑥、《經濟叢編》⑦、《浙江潮》⑧和《新譯界》⑨。《新民叢報》的“法律”專欄刊載過《法言》、《論法律與道德之區別》、《論法之性質》等文章;《經濟叢編》也辟有“法律”專欄,刊有《各國憲法異同論》、《論公法之由來》等文章;《浙江潮》每期都發表1篇政法類文章,例如第1期的《論日本近時政黨與政府之沖突》,第3期的《法律概論》,第10期的《法律上人民之自由權》等;《新譯界》的“政法界”專欄一年內刊登日美的政法譯文達20多篇,有《專制政治與自由政治》、《論法律之效力》等。
上述雜志中,除了《憲政雜志》與《經濟叢編》外,其他都創辦于日本,這就使得這一時期法政思想的引進深受日本影響,并通過日本來洞悉歐美法政思想,造就了后來的立憲政體之選擇與地方自治模式的日本色彩濃厚。通過上面的統計數據與文章列舉,還可以看出,這一時期引進的法政思想偏重于憲政與一般法理學。1902年《譯書匯編》其在《發行之趣意》中就直言:“朝野之有志者莫不知宜取法歐美日本之制度,然各國之制度非可徒求諸形跡,要當進探乎學‘理’。”[6]而這種對學理的探求無非是想普及法政思想,正如《憲政雜志章程》所言:“凡中西學說之闡明法理政術者,為之引申發揮由淺入深,以期法律思想政治思想之普及。”[7]之所以需要普及法政思想并以此作為法律改革的前期準備,是因為當時的法政雜志意識到不普及法政思想無以自救,因此他們面臨著雙重啟蒙的任務,即“以淋漓豁達之文章寫博大精深之學理。一而培養國民能力;一而開導政府智識”[8]。在這雙重啟蒙中,對國民的啟蒙先于對政府的啟蒙。
對國民的一重啟蒙乃重中之重,是一切變革的前提。“民智不開,民風不伸,而政治、法律卒莫能變也”[1]393。在當時,開民智有兩個目的:第一,在人民與人民,人民與官吏之關系中,讓人民明了他享有的權利;第二,在人與國家的關系中,讓人民明了“國家為人民之積數,人民為國家之單位”[9]。明了其享有參與決定國家事務的權力。只有明了自己的權利與權力,才能成為現代公民。無此公民,則不足為立憲國。對政府的二重啟蒙建立在一重啟蒙的基礎上,即先有公民,再建立立憲政體,限制行政權力;再開議會,吸納有政治能力之公民成為議員。于國民啟蒙之后,對政府啟蒙就是改造現有行政和議會制度。由此,自救運動進入第二個階段。
這一階段的法政雜志在第一階段的基礎上分化為兩類:一類是介紹一般法政思想的雜志;另一類是專談立憲和地方自治的雜志。第一類雜志依然著力于介紹西方的一般法理思想與啟蒙觀念;而第二類雜志除有少量文章介紹西方的中央或地方憲政體制外,更多的是關注于發生在中國本土的立憲與自治運動,他們的傾向是明顯的,即推動和鼓吹立憲自治并向民眾宣傳立憲自治的成效。從這些雜志所刊載的文章類型可以看出這種分化和傾向。
第一類雜志中,《學海(甲編)》⑩的《法律學界》專欄于1908年共刊登22篇文章,其中憲政類8篇,一般法理類6篇,國際法類5篇,刑法類3篇;同年,《法政介聞》?刊登憲政類9篇,一般法理類5篇,民法類4篇,國際法類3篇,另還有5篇介紹歐美法學教科書的文章;而《福建法政雜志》?在1908到1909的兩年間共發表憲政類文章31篇,一般法理類19篇,刑法類4篇,民法類3篇,國際法類2篇;在第二類雜志中,更是出現了專門討論憲政的《預備立憲公會報》?與《憲政新志》?,在1908和1909的兩年里,《預備立憲公會報》以“撰述”、“輯譯”的方式刊登憲政類的文章170余篇。1909年到1910年間《憲政新志》共發表稅制、中央和地方憲政體制方面的文章60多篇。與第一階段的法政雜志相比,這些雜志的注意力已從一般法理學轉到對憲政思想的引介上了。部分原因是清廷在1906年宣布預備立憲,促進了國人對憲政思想和憲政體制的關注;而更重要的原因則是法政思想的普及運動之后,必然要走向立憲宣傳。正如《政聞社宣言書》所說:“立憲政治非他,即國民政治之謂也。”[4]1059國民政治的目的就是為了之后的立憲,國民啟蒙之后,下一步就是推動立憲。因此,1907年之后,政法雜志愈來愈多地開始引進憲政思想。
就立憲與地方自治的關系而言,當時法政界認為:“立憲之事,千端萬緒,而皆基于地方自治。”[10]因此,立憲運動之后必然伴隨著地方自治運動,在立憲思潮之后必有自治思潮的興起。所以,進入1908年之后,法政雜志也出現了兩個現象,一是各地專門自治雜志的興起;二是,在全國性的法政雜志中,直接討論“自治”的文章逐漸變多。自1906年9月廣東地方自治研究會在廣州創辦《廣東地方自治研究錄》雙月刊之后,各地自治雜志如雨后春筍般涌現。1907年1月吉林地方自治會成立并創辦《自治報告書》旬刊;1907年河北井陘縣自治機關創辦《自治研究白話報》;貴州自治學社在貴陽創辦《自治學社雜志》月刊;1908年奉天省自治局在沈陽創辦《自治白話報》;1909年8月上海蘇屬地方自治籌備處創辦《江蘇自治公報》;1909年11月吉林省咨議局籌辦處在吉林市創辦《吉林自治日報》日刊;1910年1月湖南地方自治籌備處在長沙創辦《湖南地方自治白話報》月刊;1910年3月河南自治籌備處在開封創辦《河南自治報》月刊;1910年8月長沙籌辦自治公所創辦《長沙地方自治白話報》月刊;1910年9月湖南衡山宣講所創辦《衡山白話自治報》;1910年9月湖南寧鄉籌辦自治所創辦《寧鄉自治白話報》;1910年10月湖北自治籌備處在武昌同時創辦《湖北自治公報》和《湖北地方自治白話報》。這些雜志雖然都很短命,但卻體現了當時風起云涌的地方自治運動。
與此同時,對1906年到1910年代表性的法政雜志?的文章年度分析表明:1906年所有這些法政雜志發表的文章中,題名含“立憲”字樣的文章有11篇,含有“自治”字樣的有18篇;1907年上升為26和36篇;1908年為31和65篇;1909年為10和58篇;1910年為16和56篇。可以看出,關于立憲的文章逐漸減少,自治類文章則居高不下。這進一步驗證了“立憲之后是地方自治”這一論證。并且,先前的一般法政思想和憲政思想的引進再加上1907年和1908年的宣傳以及自治研究的逐漸成熟,這些都間接促成了清廷于1909年1月正式頒布民政部所擬的《城鎮鄉地方自治章程》和《城鎮鄉地方自治選舉章程》。同時,清廷對地方自治的認可反過來推動了法政雜志對地方自治的關注和研究。
這場以立憲和地方自治為主的自救運動雖然隨著辛亥革命的爆發而戛然而止,但是,它代表了晚清法政人群體的努力。他們一開始就堅定認為:“立憲與地方自治,全國法政界之目的也。”[11]而要實現這一目的,必得先于國民中來一場法律政治思想的啟蒙。辛亥革命前十年雖然都在實行這場啟蒙,但是,通過對那一時期法政雜志刊登的文章的統計分析表明:前五年傾向于啟蒙一般法理思想,后五年則著重于啟蒙憲政思想和對本土立憲與自治運動的宣傳,前后的分界線在清廷正式公布預備立憲的1906年;后五年雖然同時進行著立憲和自治運動,但是,對自治思想的研究和宣傳則是到了1908年之后才漸趨高漲的,并持續到辛亥革命。
預備立憲和地方自治雖然是在清廷的推動下展開的,但是,沒有法政雜志的思想引介和宣傳,就不可能有國人的大規模參與和關注,否則,這場自救運動很可能只是清廷的獨角戲。在前五年的啟蒙中,法政雜志至少幫助國人具備兩種基本政治能力:其一,不再漠視政治,而是常引為己任;其二,對政治之良否,有判斷的常識。不具備此二種能力,行憲基本不可能;不具備此二種能力,一道關于預備立憲的上諭只是愚弄百姓的空頭支票而已。特別是在自治運動高漲之后的1908年,如果沒有大規模的自治人才進入議事會、參事會等地方自治機構,則所謂自治,不過是水中月,霧里花。通過觀察百年前的法政雜志,不僅可以看到辛亥革命前十年法政自救運動的兩道轉變與兩次發展,而且,這些雜志也通過其自身的譯介與宣傳角色,促成了這場自救運動的轉變與發展。
注釋:
① 參見楊深秀的《請議游學日本章程》,轉引自王健的《中國近代的法律教育》,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89頁。
② 1900年12月6日,留日學生在日本東京創辦《譯書匯編》月刊。主持人為戢翼翚、楊廷棟、楊蔭杭、雷奮,編輯為胡英敏。1902年12月10日,《譯書匯編》從第2卷第9期起改版,由以編譯為主變以發表同人論著為主。1903年4月27日,《譯書匯編》在出第21期后更名為《政法學報》。
③ 1906年張一鵬在日本東京創辦并主編《法政雜志》月刊。第6期后遷天津出版,更名為《北洋法政學報》,旬刊,由北洋官報局主辦,主編為吳興讓。1910年11月,天津《北洋法政學報》出版第156期后更名為《北洋政學旬刊》。
④ 1906年12月9日,憲政研究會在上海創辦《憲政雜志》。
⑤ 湯化龍和孟森等人于1906年在日本東京成立法政學交通社,并創辦《法政學交通社雜志》月刊。
⑥ 1902年2月8日,在日本橫濱《新民叢報》半月刊創刊,后改為不定期刊。主編為梁啟超,發行人是馮紫珊,1907年11月20日,《新民叢報》出至第96期就停刊了。
⑦ 1902年3月24日,《經濟叢編》在北京創刊,半月刊。1903年11月,《經濟叢編》從第42期起更名為《北京雜志》。
⑧ 1903年2月17日,浙江留日同鄉會在東京創辦《浙江潮》月刊。主編為孫翼中。同年6月,蔣方震、王嘉祎、馬君武接辦《浙江潮》,出至第12期停刊。
⑨ 1905年12月周鐘岳、范任卿、張熔西在日本東京創辦《新譯界》,出至第7期停刊。
⑩ 1908年2月北京大學留日學生編譯社在日本東京創辦《學海》月刊,分為甲乙兩編:甲編專言文、法、政、商;乙編專言理、工、農、醫。1908年6月《學海》停刊。甲編出版5期,乙編出版4期。
? 1908清政府駐歐外交官創辦《法政介聞》,編輯為馬德潤、周澤春。
? 1908《福建政法雜志》在福州創刊。
? 1908年2月29日,預備立憲公會在上海創辦《預備立憲公會報》半月刊。主編為孟昭常。1910年1月底,《預備立憲公會報》出至第46期休刊。后遷北京復刊,更名為《憲志日刊》。
? 1909年留日學生組織咨議局事務調查會在東京創辦《憲政新志》月刊。主編為張嘉森、吳貫因。
? 出于技術性的因素,只統計了《北洋法政學報》、《法政交通社雜志》、《憲政新志》、《政藝通報》、《憲政雜志》、《法政雜志》、《福建法政雜志》、《政論》、《預備立憲公會報》、《廣東地方自治研究錄》、《湖南地方自治白話報》、《湖北地方自治研究會雜志》、《國風報》和《東方雜志》。
[1] 梁啟超.過渡時代論[M]∥張 枬,王忍之.辛亥革命前十年間時論選集:第1卷.北京:三聯書店,1977.
[2] 程燎原.清末法政人的世界[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3:41.
[3] 朱庭祺.留美學生界[J].留美學生年報,1910(1):1-5.
[4] 云南雜志發刊詞[M]∥張 枬,王忍之.辛亥革命前十年間時論選集:第2卷.北京:三聯書店,1977.
[5] 吳興讓.法政學報序[J].北洋法政學報,1906(1):1-4.
[6] 譯書匯編發行之趣意[J].譯書匯編,1902(1)1-2.
[7] 憲政雜志章程[J].憲政雜志,1906(1):3-7.
[8] 徐公勉.法政學交通社雜志發刊詞[J].法政學交通社雜志,1907(1):1-6.
[9] 吳興讓.丁未年法政學報發刊詞[J].北洋法政學報,1906(16):1-3.
[10] 各省籌辦諮議局[N].申報,1909-02-01(1).
[11] 何琇先.本雜志對于吾國法政界之希望[J].福建法政雜志,1908(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