緒可望 楊 忠
(東北師范大學,長春130024)
20世紀的哲學史總體上講是一部語言哲學史。語言、思維和現實之間的關系問題是近現代各哲學流派無法回避且必須作出正面回答的一個重要問題。因此,各哲學流派的語言觀,尤其是語義觀成為它們進行激烈思想爭辯的重要場所之一。客觀主義哲學和辯證唯物主義哲學,即馬克思主義哲學,是對近現代人類思想歷史進程和社會歷史進程產生重大影響的哲學體系。20世紀70-80年代以來,人們對語言的研究逐步深入到概念和思維領域,伴隨著這一過程,以Lakoff,Johnson等為代表的大批語言學家和哲學家創立體驗哲學,也稱經驗現實主義哲學。這三種哲學對語言問題都有過闡述,但客觀主義哲學和經驗現實主義哲學對語言問題的闡述更加具體、更加系統,分別形成客觀主義的外延論和內涵論語義觀以及經驗現實主義的認知語義觀。相對來講,辯證唯物主義哲學對語言問題的闡述顯得較為薄弱,基本上沒有形成較為系統的語言理論,尤其是語義理論。本文擬對比研究以上各哲學流派認識論和語義觀的核心——語言、思維和現實的關系問題,并側重在辯證唯物主義認識論的基礎上具體分析和挖掘辯證唯物主義的語言觀。辯證唯物主義哲學在19世紀以來的人類思想史和社會發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對它的語言觀進行更加深入的研究和挖掘十分必要。
無論是經驗論還是唯理論,客觀主義認識論始終堅持認為有絕對的、先驗的關于客觀世界的真理存在。雖然不能明確地回答真理來自哪里,存在于何處,但它們仍然堅持這一觀點,所不同的只是獲取真理的途徑和手段。經驗論者認為獲取真理的唯一途徑就是人類的感覺和經驗。唯理論者認為感覺和經驗是靠不住的,獲取真理的唯一手段是人類的邏輯推理能力,在獲取真理時要堅決摒棄其他任何因素的干擾。我們看到不管是經驗論還是唯理論,它們都持有可知論,認為客觀世界及其規律是可以認識的。
辯證唯物主義同樣堅持可知論,認為客觀世界是物質的。既然是物質的世界,那就可以被人類認識。但與客觀主義認識論不同的是辯證唯物主義的認識論既反對經驗論又反對唯理論。毛澤東就曾明確指出,“理性認識依賴于感性認識,感性認識有待于發展到理性認識,這就是辯證唯物論的認識論”(毛澤東1991:291)。辯證唯物主義認識論認為沒有上升到理性思維的感覺和經驗不可能反映客觀世界的本質和規律,停留在感覺和經驗基礎上的反映論只能是機械的反映論;單純的理性思維缺乏與客觀物質世界的聯系,并且思維成果的正確與否無法得到最終的檢驗。據此,辯證唯物主義認識論提出了實踐的觀點,認為實踐是聯系主觀與客觀、思維與現實的橋梁,只有實踐才能檢驗思維的最終成果是否是對于客觀物質世界的真理性的認識。可見,獲得真理的途徑之不同是客觀主義認識論與辯證唯物主義認識論的重大區別之一。辯證唯物主義認識論持有的也是可知論。
經驗現實主義哲學誕生于20世紀80年代,其理論體系目前正處于建設之中,關于認識論的一些重大問題還沒有明確、正面的回答。我們認為經驗現實主義哲學在世界是否可知的問題上態度曖昧,我們從經驗現實主義哲學代表人物的論述中可以分析出他們所持有的是一種相對的、有保留的可知論的觀點。從維特根斯坦后期的家族相似性理論到Lakoff等人對范疇理論的重新思考以及Lakoff對數理邏輯和愛因斯坦物理理論的哲學解讀,這一切都表明經驗現實主義哲學認為人類的思維世界和語言世界是基于人類的體驗和經驗的,它們與現實世界之間始終存在著一定的差異。人類對外部世界的認識既然是通過思維和語言來實現的,那么人類就永遠無法達到對客觀外界的絕對的真理性的認識。在他們看來,人類對外部世界的一切認識都烙上了人的印記,永遠都是隔著鏡子在看事物。換句話說,真理永遠是相對的,絕對真理只能是一種美好的幻想。
客觀主義的語言理論建立在其認識論基礎之上。客觀主義的語言觀重點體現在其語義觀上。比較典型的客觀主義語義理論包括指稱論、觀念論、證實論、真值論、真值條件論以及蒙塔古語義學等。我們認為從廣義上來講,所有這些語義理論都可視為外延論語義學,因為它們強調的都是語義與外部世界之間的直接聯系,不同之處只是看問題的角度不同而已,其所追求的目標都是對客觀世界進行如實的、精確的描寫與再現。
維特根斯坦的名著《邏輯哲學論》所討論的中心議題就是語言和世界的關系問題。人們把《邏輯哲學論》對語言本質的思考總結為“圖象理論”。“圖象理論”的基本構想是:語言與世界對應,語句構成命題,命題是事態的圖象。(陳嘉映2003:143)可見,其圖象理論是較為典型的外延論語義學理論。弗雷格在前者的基礎上更進了一步,區分了系統意義(sense)和外指意義(reference)。他認為在語詞和現實世界之間還存在有“觀念”這一心理表征層面,語詞的意義是它所表達的思想或概念。可是在弗雷格的理論體系里,“觀念”是如實地、鏡像般地反映客觀世界,所以雖然多了一個“觀念”的層次,其實他的語義理論仍是一種外延論。維也納學派基于邏輯實證主義發展出證實論語義理論。他們強調一個命題的意義在于其經驗成分,它要得到經驗的證實才有意義,它的意義就等同于證實它的方法。真值論認為研究語句的意義就是要研究其所表達的思想在哪種情況下為真,哪種情況下為假。真值條件論與蒙塔古語義學也都在很大程度上從外延的角度論述了語句和命題的意義,其理論追求也同樣是語言表達與客觀世界的同一性。
Lakoff和Johnson等人從研究范疇理論出發,對人類的概念結構和認知模式不斷探索和總結,進而企圖揭示整個人類認知系統的工作機制。Lakoff等人摒棄了客觀主義哲學的形而上學的邏輯思辨方法,轉而借助于Labov,Rosch,Kay以及Narayanan等人的心理學或神經生理學實驗的成果(高遠 李福印2007:127-133),吸取了維特根斯坦后期哲學的家族相似性理論,開始從認知的角度重新思考和研究人類的概念結構和語言意義的關系。從范疇和類典型理論出發,逐漸揭示了人類隱喻思維的工作機制和人類種種普遍的認知模式。隨著研究的深入,Lakoff和Johnson等學者逐漸開始對傳統的客觀主義哲學產生了懷疑,他們對語義問題的研究走了一條非客觀主義的、基于人類體驗和經驗的路子,進而創建了一種全新的哲學,即經驗現實主義哲學。
緊隨Lakoff和Johnson之后涌現出了一大批認知語義 學 家,包 括 Jackendoff, Langacker,Givon, Taylor,Geeraert,Fauconnier,Sweester等。所有這些學者都對認知語義學的建立和發展作出了重要貢獻,從而大大推動和促進了認知語義學的發展。他們的觀點雖有一些差異,但都否定客觀主義的研究方法,運用認知科學的最新研究成果,強調語義研究中的經驗觀、百科觀、概念觀、原型觀、意象圖式觀、隱喻觀、寓比觀、象似觀、認知模型與激活理論等,這些都與客觀主義語義學截然不同,也是客觀主義語義理論所無法比擬的。經驗現實主義哲學現在越來越成為當今社會的一種有影響力的意識形態,越來越擠身于主流哲學之列。在語言研究領域里,它已經成為眾多研究者的有力的認識論和方法論工具,指導著人們對語言現象和規律作出更深刻和合理的解釋。
從辯證唯物主義代表人物的理論著述中可以發現其語言觀是較為宏觀的,而經驗現實主義哲學的誕生始于其對語言與概念思維的關系的研究。它集中論述的恰恰是較為系統的、具體的語言觀和語義觀。因此,它有可能對辯證唯物主義的認識論和語言理論作出進一步的補充和發展,這在理論上有其可能性和可行性。
我們認為,辯證唯物主義哲學和經驗現實主義哲學雖然在本體論上存有一定的差異,但從主客體互動的角度來看兩者存有較大的相似性。馬克思主義哲學在其認識論部分特別突出強調實踐在認識中的重要作用。經驗現實主義哲學的體驗觀與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實踐觀基本上是相一致的。相關的著名哲學命題有“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沒有實踐就沒有發言權”,“實事求是”等。毛澤東認為人的認識一點也不能離開實踐。(毛澤東1991:284)馬克思和恩格斯于1845年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一文中指出,“語言是一種實踐的、即為別人存在并僅僅因此也為我自己存在的、現實的意識”(馬克思恩格斯1960:34)。
Sweester曾指出,“我堅決同意那些語義學家的觀點,認為語義是根植于人類認知經驗的,包括文化世界、社會世界、心智世界和物理世界的經驗”(Sweester 1990:12)。Gee也指出,“語言關系并不存在于特殊的社會實踐之外,也不是在這種實踐之外學得的,語言關系本身就是社會實踐的一個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Gee 1999:30)。經驗現實主義認識論同辨證唯物主義認識論一樣認為“實踐”,即“體驗和經驗”在人類認識中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
斯大林對語言與思維的關系問題進行過較為具體的論述,他在《馬克思主義和語言學問題》中說,“無論人的頭腦中會產生什么樣的思想,以及這些思想什么時候產生,它們只有在語言材料的基礎上、在語言的詞和句的基礎上才能產生和存在。沒有語言材料、沒有語言的自然物質的赤裸裸的思想是不存在的”(斯大林1979:527)。我們從斯大林的論述至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辯證唯物主義認識論已經認識到語言是思維的一種物質手段和體現形式,并將思維固定下來。這種觀點和認知語義觀基本吻合,但認知語義理論對這一觀點又作了進一步的發展。認知語義學家們把語言和思維作進一步切分,認為語言不能完全等同于思維,思維是一種心理活動,決定著語言的表達形式,語言并不能完全描述思維和心理活動。皮亞杰認為形象思維和運算思維都不依賴于語言。Foconnier和Turner也認為內部認知運作獨立于語言。Lakoff也指出理性思維可以超越文字符號,并且進一步指出,“有意識思維只是巨大冰山露出水面的一角,……無意識思維至少占整個思維的95%”(Lakoff 1999:13)。
經驗現實主義不僅把思維和語言進行切分,同時還指出模糊性是語言尤其是語義的重要特征,不容忽視。正如王曉升指出的那樣,“在維特根斯坦看來,雖然日常語言字詞的意義可能是模糊的,但是只要它正常地發揮作用,達到目的,那么它就是合適的。雖然精確的語言是令人仰慕的,但是它們不僅是脫離生活的,在生活中無法使用,而且人們所追求的這種精確性是制定不來的”(王曉升1999:67)。
我們還應該注意到即便是面對相同的外部世界,不同的民族甚至是不同的個人會產生和形成相同或不同的概念和思維內容。這種思維和概念上的普遍性和差異性促使人類的語言也同時具有了普遍性和差異性。人類的思維和概念結構具有相似性,是因為人類生活在同一個星球上,各民族的生活或生存環境雖然存在一些差異性,但與普遍性相比,差異性是次要的。生存環境的相似性導致了思維和概念結構的相似性。(王寅2011)世界各語言之間的差異性主要是由概念結構和思維的差異性所引起的,各民族甚至是不同的個人對相同或不同的外部環境會有不同理解,“人的因素在對外部世界的認識過程中起了很大的作用,這是引起差異性的主要原因”。(李洪儒2001,2002)德國著名哲學家、語言學家、普通語言學的創始人威廉·洪堡特也表達過類似的語言世界觀的觀點:“每一種語言里都包含著一種獨特的世界觀,每一種語言都在它所隸屬的民族周圍設下一個圈子,人只有同時跨進另一種語言的圈子,才有可能從原先的圈子走出來。所以學會一種外語或許意味著在迄今為止的世界觀領域里贏得一個新的出發點”(洪堡特1836,1988:45-46)。
從更廣闊的哲學背景來看,體驗哲學關于語言、思維和現實世界的關系的論述也有其合理性。當代著名哲學家Popper曾提出影響很大的三個本體世界的理論:第一個世界是物質世界或者物質狀態的世界,第二個世界是思維世界或者叫思維狀態的世界,第三個世界則是概念和觀念世界,就是高度抽象的語言世界。(伍鐵平1994:25)潘文國認為哲學史上的三個轉向正好立足于這三個不同的世界:古代的本體論立足于物質世界,在語言觀上表現為“反映現實論”;近代的認識論立足于思維世界,在語言觀上表現為“認知假說”;當代的語言轉向立足于語言世界,在語言觀上表現為“語言決定論”或“沃爾夫假說”。(潘文國1995:81-88)
上述學者的論述都充分說明和論證了人類的思維和語言不可能與外部世界完全同一,人類的認識和語言具有相對性和獨立性。辯證唯物主義認識論認為真理具有絕對性和相對性,而經驗現實主義哲學關于概念和思維世界與現實世界始終存在著差異的觀點正好可以解釋為什么真理具有相對性這一論斷。人類的思維和概念世界通過體驗和經驗或者說是實踐這樣的中介同外部世界發生關系。正是因為有了這一中介,人類才有了認識客觀物質世界的可能性。同時也正是因為這一中介,人類的概念和思維世界始終無法和外部世界同一。語言是對思維和概念的反應和固定,語言所構筑的世界無法絕對真實地反映客觀物質世界,只能是模糊地、近似地反映客觀世界。這就從語言這一側面揭示了人類對客觀世界的認識永遠只能是相對的、近似的。人類對客觀世界的認識是否真實、是否正確就更加需要實踐的反復檢驗,這是一個永無止境的過程。這些從語言角度出發的,關于語言、思維和外部世界的論述都是對辯證唯物主義認識論的有益的補充和細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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