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耿輝
(渭南師范學院,陜西渭南714000)
兩個“鄉下人”創作中的城鄉文明
——沈從文與賈平凹對城鄉的審視
田耿輝
(渭南師范學院,陜西渭南714000)
“鄉下人”作家沈從文和“農民”作家賈平凹都以寓居于都市的“鄉下人”自居,都在作品中充分體現出對都市文明的憂慮與對城鄉文明的審視,在創作的文化意識和審美追求上存在著許多相似之處,但因創作視角和創作模式等處的差異,作品中也體現出不同的風格和內涵。就二人創作中對城鄉文明審視和批判的情況來進行比較,沈從文作品中更多地凸現了對城的批判與諷刺和對鄉的自然與美的贊揚,對鄉的審視更多幾分理想色彩,而賈平凹的作品中則對城鄉更多一些雙向的審視和批判,更多了幾分厚重與蒼涼。
沈從文;賈平凹;“鄉下人”;城鄉文明
在我國文壇上,沈從文和賈平凹二人都有著從鄉村到都市的經歷,都創作了許多鄉土小說和都市小說,都在迷戀著鄉村的同時也拒斥著都市。沈從文以“鄉下人”自居,賈平凹以“我是農民”自居,都是一種與“城里人”相對應的定位。這種“鄉下人”的秉性使賈平凹與沈從文二人都以憂慮的目光注視著都市文明的歷史進程,都在作品中體現出對城鄉文明的審視與批判,二人在創作的文化意識和審美追求上存在著許多相似之處,而作為不同的創作個體,兩位作家在創作視角和創作模式等處也存在許多不同之處,作品中也體現出不同的風格和內涵。
我國是一個歷史悠久的農業大國,隨著歷史進程和文明進程的不斷發展,都市的經濟文化等模式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城鄉差別也顯得尤為突出。許多農民為了改變自身的生活環境和生活狀態,離開鄉土,走進城市甚至扎根城市,力求在城市里尋求發展并改變自己的命運,成為一個又一個“城里人”。但是,對許多人來說,雖然社會身份有所改變,文化身份和行為習慣卻常常會堅實于內心,影響著自身的思維方式和審美情趣。沈從文和賈平凹都是其中之一。
沈從文一直以“鄉下人”自居,并且一再強調自己的“鄉下人”身份。他一直說他是“鄉下人”、“鄉巴佬”,他所說的“鄉下人”、“鄉巴佬”主要指的是他對“城市文明”的抗拒,指的是他骨子里作為一個“鄉下人”所特有的審美情操和道德理想。“我實在是個鄉下人。說鄉下人我毫無驕傲,也不在自貶,鄉下人照例有根深蒂固永遠是鄉巴佬的性情、愛憎和哀樂,自有它獨特的式樣,與城市中人截然不同。”[2]3
沈從文于1923年從湘西獨自來到北京,經過流浪與彷徨,他發覺了都市所特有的冷酷與傲慢,因此,在都市孤獨彷徨的歲月里,湘西山水的自然與靈性成為他情感上的慰藉和他的精神支撐。在1928年的《阿黑小史序》中,他首次將自身定位于“鄉下人”、“鄉巴佬”角色,并不斷對“鄉下人”概念作出強化與解說,不斷豐富著他的自我形象定位與自我想象。“我是個鄉下人,走到任何一處照例都帶了一把尺、一把稱,和普通社會總是不和。一切來到我命運中的事事物物,我有我自己的尺寸和分量,來證實生命的價值與意義。”[3]68“在都市住上十年,我還是一個鄉下人”。[2]11“在一般城里知識分子面前,我常自以為是個‘鄉下人’,習慣性情都屬于內地鄉村型,不易改變。”[3]196“我人來到城市五六十年,始終是個鄉下人。”[4]204可以說“鄉下人”的觀念終其一生,并貫穿于其作品中,成為作者心中一個難以割舍的情結,“鄉下人”身份的表白不僅是沈從文對生命根源與自我角色的認知,是其自我認識與自我想象的獨特表達,更體現了其獨特的文化價值觀。
“鄉下人”秉性使得沈從文的作品充滿了對鄉村的迷戀和贊美,對都市的蔑視和拒斥,形成了一種“鄉村文化”與“都市文明”尖銳沖突的兩個相互對立的人生領域和文化環境。
賈平凹一直以“農民”自居。作為一個心系鄉村的“農民”,同時又是一位身居省會城市西安的“城里人”,賈平凹始終無法剝離自己身上的農民品性和文化心態。而“農民”的自我身份定位,也體現了賈平凹多年來基本的“鄉下人”創作視角。1972年,賈平凹被推薦到西北大學中文系讀書,從此他就一直留在省城西安學習、工作和生活。在西安,他先后歷任陜西人民出版社編輯、《長安》編輯、陜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專業作家以及《美文》雜志社主編等職。時至今日,他在家鄉生活不過20年,而定居于西安已長達近40年時間,自身也早已成為西安城里數一數二的文化名人。可是一直以來,他都不忘強調自己的農民身份和農民品性。“我是農民,善良本分,又自私好強,能出大力,有了苦不對人說。……可后來,做起城里人了,我才發現,我的本性依舊是農民,如烏雞一樣,那是烏在了骨頭里的。”[5]560關于扎根于自己身心的農民品性,他更是寫道:“當我已經不是農民,在西安這座城市里成為中產階級二十多年,我的農民性并非徹底退去,心里明明白白地感到厭惡,但行為處事中沉渣不自覺的泛起。”[6]18
在談到自己對城市的書寫態度時,賈平凹曾相當清醒地說出了自己的城鄉觀:“說到根子上,咱還有小農經濟思想。從根子上咱還是農民。雖然你到了城市,竭力想擺脫農民意識,但打下的烙印怎么也抹不去。農裔作家都是這樣。有形無形中對城市有一種忿恨心理,有一種潛在的反感,雖然從理智上知道城市代表著文明”。[7]6在這樣一種思維意識的影響下,盡管寓居都市多年,賈平凹卻仍將自己定位于“農民”,并且深為都市的喧囂與墮落而感到厭倦和痛苦。他更是直接闡明“農民”身份對自己創作的影響:“我的出身和我的生存的環境決定了我的平民地位和寫作的民間視角。”[8]359因此,在賈平凹的作品中,我們可以感受到他具有濃重農民本色的思想和意識。他筆下的都市看不到多少高樓大廈、科技文明、時尚前沿等這樣的都市元素,更多的是仿佛鄉村特色的風景;他描寫的都市人物沒有時尚的新新人類,更沒有時代前沿的社會精英,更多的卻是一個個從鄉村來到都市中的謀生者,是一個又一個“鄉下人”的變形;他所寫的都市故事沒有霓虹光影、商業競爭,大多是從一個個鄉下人的眼光里反映出來的變形的充滿鄉村特色的都市情節,這些都使賈平凹創作的都市小說與其他都市作家有著很大的區別,既顯示著他的獨特個性,又表現著他的局限。
對于賈平凹“農民”的自我定位,汪政先生曾這樣說:“對賈平凹執著地說‘我是農民’,許多人表示不理解,其實,這對一個作家來講是相當重要的,因為它表明的不僅是普通意義上的身份認同,而且同時標明了自己的文化譜系、價值承傳和審美趣味,它具有創作心理上的意義。”[9]137
賈平凹19歲被推薦到西北大學讀書,當他滿懷夢想來到城市后,他卻發現自身對城市的生活方式及生存空間存在著很大程度上的不適應,同時也出現了一種精神上的迷茫與尷尬。城市中先進的文明、嶄新的生活方式以及“鄉下人”在城市面前的自卑感和厭倦感時刻影響著他的思緒。一方面強烈的自卑感和自尊心激起了賈平凹征服城市的欲望,另一方面城市的灰暗與頹廢的氣息又使賈平凹感受到了精神上的疲憊與厭倦。
所以,賈平凹這個“鄉下人”初到城市時與沈從文是非常相似的,在對城市感到疲憊與厭倦時,更多了對故鄉的深深依戀,心中的故鄉更為美好。因此,他創作出了一系列商州文學,用溫婉的文字寫出了商州的自然、純樸與美好,用文字創造出了一個理想中的美好的“商州世界”。
在文學作品中,沈從文與賈平凹分別用他們創作中的商州和湘西反照出了現代都市文化中的某些弊病對人性的扭曲,同時也反照出了現代文明與鄉村文化的諸多沖突。二人的不同之處在于,在將小說的創作視點由“湘西世界”和“商州世界”轉移到他們所生活著的都市社會時,沈從文毫不掩飾地表達了他對都市的情感厭惡和道德批判,而對作為都市參照物的“湘西世界”的塑造,卻只是正面提取了其美好自然,回避了其可能存在的各種現實弊病,對山村進行了理想化的創造。而賈平凹則是隨著社會進程的發展和自身對人生的不斷深入思考,在對都市進行審視和批判時,更加冷靜客觀地以都市去反觀鄉村,看到了山村在封建宗法制度的洗禮下,故土和生存在故土上的人們思想早已被傳統的封建思想所浸透的現狀,看到了“鄉村文化”中存在的各種弊病。這讓賈平凹在對鄉村深深熱愛的同時為之感到深深的痛苦,并開始真正地直視中國廣大受封建宗法浸洗的“鄉村文化”,正視城鄉各自的弊病與相互影響等,對城鄉文明的發展開始了更深入的思考。
當我們對沈從文的“鄉下人”內涵來進行深入分析時,會發現,沈從文筆下的“鄉下文化”顯得原始、自然、純樸、大膽,充滿原始的野性美。當代沈從文研究專家凌宇,通過對湘西社會歷史文化的考察辨識,將沈從文的“鄉下”定義為“一種原始文化的湘西遺存”,認為他的對都市文明批判的文化資源應為原始的湘西鄉野文明,而絕不能等同于現實中遍及全國的封建宗法制化的“鄉土社會”,因此,沈從文這個“鄉下人”實際上應該是一個躲在“原始湘西鄉野文化”中的“鄉下人”,并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代表中國廣大鄉村文化的“鄉下人”。
而同是以居于都市的“鄉下人”自居的賈平凹,一方面以一個“鄉下人”的眼光去審視都市風情世相,揭露出現代文化虛偽沉淪的一面,一方面又因居于都市而從現代都市文明層面去感受鄉村的民情風俗,袒露出鄉村道德人倫蒙昧原始的一面。通過對《廢都》《白夜》《土門》《高興》等都市小說的認真審讀,我們可以深刻地感受到作家在鄉村與都市中對精神家園不斷尋覓的心理軌跡和他這一階段由迷失到審視,審視到迷茫,最終茫然絕望的精神軌跡。因此,在賈平凹創作的都市小說中,既體現出了作者對都市文明獨特的審視與批判,也體現了作者對轉型期中國城鄉文明發展、對知識分子存在的價值及意義的深入思考。
從對鄉村文化的直視和客觀批判角度來說,雖然城市一直是作為同是“鄉下人”的二人的審美的對立面而存在,但就創作的代表性與現實意義來說,賈平凹的創作似乎比沈從文的更加接近中國現實文化,更加深刻,更加具有代表性和現實意義。
沈從文首創的城鄉互參的都市文學描寫方式,成為了20世紀中國一種獨特的都市觀察方式和都市文學的話語表達形式,這種對立互參模式使得作者筆下的城與鄉都更加立體、生動、形象,富于生命力。同為“鄉下人”作家,賈平凹在小說創作中也使用了“城鄉互參”的文學思維方式和創作模式,將都市與鄉村互相反觀參照,在城與鄉互相的對比參照中來表述情感,表達主題。
在沈從文的都市小說中,他沒有去對都市作出全方位的生態化寫實,而是以一個“鄉下人”的視角,“從‘鄉土’返觀‘都市’,將‘鄉土’與‘都市’互文互參”[10]116,以“鄉下人”的視角深刻地批判都市文化造就的都市人病態的生存方式與生活方式,并認為這種“文明病”腐蝕著都市人的靈魂,會使整個民族的生命力衰退。在沈從文的話語中,鄉下與城市是對立的,鄉下是自然的代稱,它是原始的,自然的,而都市代表著現代文明,是虛偽、詭詐、物質化的,有違自然人性。在他看來,鄉村樸實的原始自然與都市異化的物質文明是永遠難以調和的兩個極端。在創作中,他用對鄉村自然美、人情美和鄉民原始生命力的禮贊來更加生動深刻地參照出了城市的骯臟、虛偽與病態,對都市人性進行指斥,對都市文明進行懷疑與批判。如在《龍朱》《虎雛》《三兒》《邊城》等作品中自然健康、熱情善良、活力充沛的人物形象,所表現出的是鄉村的自然與活力,人性的自然,民風的淳樸與強悍;在《八駿圖》《紳士的太太》《夫婦》《或人的家庭》等作品中,休養的教授、瘋癱且性無能的紳士、神經衰弱的璜先生、不忠的夫妻等,表現出的是都市生命的退化、道德的虛偽、人性的庸俗。在沈從文的眼中,他的“鄉野文化”是純潔的,美好的,具有生命力的,而“都市文明”是骯臟的、虛偽的、無力的;在他的筆下,都市總是骯臟的,鄉村總是美好的……兩者之間是直接又顯而易見的對立,這種對立顯得一元化、絕對化,同時又呈現出靜態化。
賈平凹雖然并沒有像沈從文那樣有意識地創建鄉村與都市相互對立的兩個世界,但也是在以“鄉下人”的視角記述都市,將都市放在鄉村的對立面來進行互相對比,也對“鄉村文化”與“城市文明”的尖銳沖突有著清醒的認識和深刻的描寫。
與沈從文不同的是,賈平凹在對故土滿懷深情的同時,在都市文明的觀照下,他發現了他所熱愛著的鄉村在具有純樸善良等優點的同時,也充溢著愚昧、落后、麻木的世俗心理與國民劣根性,對此,他的內心無比痛惜。他曾說,對故土“因為愛的太深,我的神經質似的敏感容不得眼里有一粒沙子,見不得生活里有一點污穢,而變成熾熱的冷靜,驚喜的惶恐,迫切的嫉恨,眼里充滿了淚水和憂郁”[7]73。作為這樣一個寄居于都市中的“鄉下人”,賈平凹在都市小說創作中,寫及都市時總是難以忘記鄉村的質樸和自然,而在寫及鄉村時,又免不了因都市的先進而映襯鄉村的落后,以都市的文明來反觀故土鄉民的殘缺,這些使作家內心深處感到極為失望。
在文學創作中,賈平凹不僅表達出了中國社會在轉型時期某些方面的特征與趨勢,而且從他的文學作品中所反映出來的精神演進的趨勢與特征,也反映出了城市與鄉村二元對立社會形態對城鄉文明所發生的沖擊。
在《高興》《白夜》《土門》《廢都》等一系列都市小說中,賈平凹一方面將城與鄉處于二元對立的價值系統中兩相參照進行雙重批判,一方面又在文中對現代都市社會生活進行變形處理,模糊城鄉區別,寫出了城與鄉之間相互的影響,并進一步挖掘城鄉人共同的心理需要和現實心態,表現某種普遍的人性。因此,他的作品中所體現出的這種“城鄉互參模式”不是簡單的對立,而是相互沖擊且相互影響的,是二元化的、發展化的,顯得更加深刻和具有現實意義。
相較而言,筆者認為沈從文的“城鄉對立互參模式”稍顯簡單化和絕對化,帶有較濃重的理想色彩,而賈平凹的“城鄉互參模式”則更具有現實意義,顯得更為飽滿和豐富。
沈從文和賈平凹這兩位具有“鄉下人”思維方式和創作視角的作家,都在創作中對城鄉文明進行了審視,批判了“城市文化”中顯現出的種種弊病,贊揚了“鄉下文化”中顯現出的種種美好。相較而言,沈從文對“鄉下文化”的創作回避了一些理性的審視,更多了一些理想化的色彩,更加地凸現了自然與美的意味;而賈平凹則是站在城鄉的邊緣,對城鄉兩相參照進行了雙重審視與雙重批判,作品中更多了幾分厚重與蒼涼,現實意味也更加濃重。
[1][美]魯思·本尼迪克特.文化模式[M].張燕,傅鏗,譯.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7.
[2]沈從文.沈從文文集:第11卷[M].廣州:花城出版社,1982.
[3]沈從文.沈從文文集:第10卷[M].廣州:花城出版社,1982.
[4]沈從文.沈從文文集:第2卷[M].廣州:花城出版社,1991.
[5]賈平凹.秦腔[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
[6]賈平凹.我是農民[M].西安:陜西旅游出版社,2000.
[7]賈平凹.平凹文論集[M].西寧:青海人民出版社,1985.
[8]賈平凹.高老莊[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
[9]汪政.論賈平凹[J].鐘山,2002,(4):133-141.
[10]李俊國.中國現代都市小說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
Study on the Rural-urban Civilization in Two Countrymen,Shen Congwen and Jia Pingwa's Writings
TIAN Geng-hui
(Weinan Normal University,Weinan 714000,China)
Shen Congwen,a"countryman"writer and Jia Pingwa,a"farmer"writer,they both pose as the countrymen in cities,for they have presented the worries of the rural civilization and the view of the rural-urban civilization,and they have lots of similarities in the cultural consciousness and the pursuit of aesthetics,while they have advanced the different styles and implications in their writings for their writing perspectives and writing modes.The paper compares the views and criticism of the rural-urban civilization in their writings,Shen Congwen's writings mostly focuses on the criticism and sarcasm of the cities and the nature and beauty of the countryside with the so much idealism coated on the view of the countryside,while Jia Pingwa's writings pays much attention to the two-way views and judgments of the rural and urban areas with a bit more thickness and misery.
Shen Cong-wen;Jia Ping-wa;countryman;rural-urban civilization
I206
A
1009—5128(2012)07—0106—04
2012—05—30
田耿輝(1977—),女,陜西渭南人,渭南師范學院講師,文學碩士,主要從事現當代文學及語言民俗研究。
【責任編輯 朱正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