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語韻律漫議

于廣元

(揚州大學文學院，江蘇 揚州 225002)

成語可以說是中國語言文化的結(jié)晶，是一座深藏寶藏的大山。對成語的研究可以從許多角度展開，現(xiàn)從漢語韻律的角度談?wù)勔恍┫敕ǎ話伌u引玉。

一、關(guān)于“四字格”

從韻律的角度看成語，首先看到的是“四字格”。絕大多數(shù)的成語是“四字格”，現(xiàn)在有一些成語詞典收的全是“四字格”成語。如《多功能成語大辭典》(外文出版社，2011年8月版)收成語一萬余條，全為“四字格”。為什么成語用“四字格”？學者們作了許多探索。莫彭齡指出：“首先，因為它是最具有漢語和漢文化特點的莊重典雅形式，它最符合漢文化中‘以偶為佳’‘以四言為正’的審美要求。‘以偶為佳’是古人崇尚對偶的美學觀，本質(zhì)上也是認識世界的哲學觀……此外，古人還格外重視四言……其次，‘四言’最能體現(xiàn)‘以偶為佳’的要求，它是唯一的字數(shù)較少但既能一次四分，又能兩次偶分的一種形式，‘以偶為佳’的要求可以在‘四字格’這種形式中得到充分的集中的體現(xiàn)。從語言內(nèi)部考察，‘四字格’結(jié)構(gòu)靈活多變，它幾乎能配置任何一種語法關(guān)系，滿足結(jié)構(gòu)變化的需要……再從音律上看，‘四字格’大多能平仄相間，體現(xiàn)出漢語聲調(diào)特有的節(jié)奏感和音樂美。而且，雙聲、疊韻、重疊等語音修辭手段也能在‘四字格’中充分體現(xiàn)。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看出，漢語成語在形式上選擇了‘四字格’，其根深深扎在漢文化的土壤中。從心理特點看，它能提高記憶和語言的效率。可見，‘四字格’作為漢語和漢文化特有的一種‘經(jīng)典’形式，確有它精妙之處。”[1]這段論述很為精當。現(xiàn)在我們沿著這條路繼續(xù)走下去，從韻律的角度看看為什么成語用“四字格”。從韻律這個角度看，成語用“四字格”，似乎是由以下的因素造成的。

(一)成語是復合韻律詞

韻律詞是從韻律學的角度來認識的詞，它與從詞匯學、語法學來認識的詞有所不同。根據(jù)馮勝利的研究，韻律詞建立在韻素、音節(jié)、音步、韻律詞這四個層級上，韻素組成音節(jié)，音節(jié)組成音步，音步實現(xiàn)韻律詞[2]。漢語的標準音步是兩個音節(jié)，標準韻律詞是一個標準音步，即兩個音節(jié)。復合韻律詞是兩個標準韻律詞的組合，是兩個標準音步，四個音節(jié)。這正好形成“四字格”。因此，馮勝利認為“傳統(tǒng)所謂的‘四字格形式’其實都不過是漢語韻律構(gòu)詞系統(tǒng)中的‘復合韻律詞’而已”。這就明確告訴我們“四字格”成語是復合韻律詞。王洪君研究漢語的韻律詞與韻律短語，把韻律詞界定為“語法上凝固的、節(jié)律上穩(wěn)定的單音步或凝固的復二步”[3]。她把韻律詞分為基本韻律詞和合成韻律詞，基本韻律詞單音步兩個音節(jié)，合成韻律詞復二步四個音節(jié)。她把成語歸入合成韻律詞，而沒有歸入韻律短語。這也明確告訴我們“四字格”成語是合成韻律詞。這么看來，不管是叫復合韻律詞，還是叫合成韻律詞，都將成語歸入了詞的范圍，而不是歸入短語。這就與詞匯學、語法學把成語歸入固定短語不同。成語作為韻律詞而又要表意豐富，采用“四字格”是最恰當不過了。

(二)成語能夠獨立運用

人們一般把詞看做“最小的能夠獨立運用的語言單位”，把成語看做固定短語，說詞能夠獨立運用，對固定短語不這么說，充其量只是說把它當做一個詞來使用。從韻律的角度看，成語是復合韻律詞，而作為詞，它就能夠獨立運用。馮勝利論述“四字格”的獨立性，認為“可以說四字形式在漢語里構(gòu)成一個獨立的語言單位，因為它在使用中具有很強的獨立性”。這樣說不僅僅因為它在構(gòu)詞、造句中有很大的獨立性，更重要的是它具有自身獨立的語音形式：不僅音節(jié)數(shù)量是固定的，而且重音分布也是固定的。“四字格”通常采用兩種重音形式，如取長補短(輕中輕重)，亂七八糟(中輕輕重)。這樣的獨立性很強的成語，作為復合韻律詞，它的音節(jié)的數(shù)目，用少了與一般的詞沒區(qū)別，用多了則很難單獨運用，采用“四字格”最恰當不過了。

(三)成語給人穩(wěn)定之感

人們在韻律上非常在意穩(wěn)定之感，四個音節(jié)能給人穩(wěn)定之感，三個音節(jié)就不能這樣。張斌指出：“四音節(jié)語段有顯著的特點，它給人以穩(wěn)定的感覺，所以被廣泛采用……三音節(jié)的語言單位的特點是活潑、輕快，但是單獨使用容易使人產(chǎn)生一種不穩(wěn)定的感覺。”[4]事實確是如此。例如：

(1)觸景生情，雁聲喚起對于往事的回憶。(劉紹棠《芳草滿天涯》)

(2)令行禁止，應(yīng)該說是沒有問題的。(徐懷中《西線軼事》)

(3)一跺腳，刀橫起，大紅纓子在胸前擺動，削砍劈撥，蹲越閃轉(zhuǎn)，手起風生，忽忽直響。(老舍《斷魂槍》)

(4)說鳳陽，道鳳陽，鳳陽本是好地方。(安徽歌謠)

例(1)～例(4)的開頭，用四個音節(jié)的，只用一個就能給人穩(wěn)定之感；用三個音節(jié)的，用了兩個方才避免不穩(wěn)定而求得穩(wěn)定之感。特別是例(4)的“道鳳陽”，從表意上來看是沒有必要的，但是從韻律上來看是很有必要的。由此可見成語采用“四字格”的必要性。

(四)成語給人莊重之感

成語給人莊重典雅之感，這是人所共知的。之所以如此，采用“四字格”是個重要的原因。馮勝利論述韻律文體學的基本原理，揭示了齊整律、長短律、懸差律這三條規(guī)律，認為齊整平衡的與懸差不平的所具有的含意和效應(yīng)不一樣，“平衡的顯莊重，懸差的顯詼諧。這就是懸差律所暗示的功能之所在”[5]。事實確是如此。例如：

(5)消極怠工 泡蘑菇

聞風而逃 撒丫子

自高自大 翹尾巴

一知半解 半瓶醋

八面玲瓏 八面光

乳臭未干 毛孩子

例(5)中，同一行兩個詞語的意思差不多但給人的感覺不一樣，前一個是成語，后一個是慣用語。人們一般說成語書面語色彩濃，莊重典雅；慣用語口語色彩濃，通俗有趣。從韻律的角度看，這是齊整與懸差所顯示的不同。由此也可見成語采用“四字格”的必要性。

二、關(guān)于音步

音步是韻律學的一個重要概念。成語的音步是怎樣的？這也影響到成語的所謂節(jié)拍。上文已說，成語的音步是兩個。成語的節(jié)拍一般也是兩個，這是一致的。成語的節(jié)拍與成語的語法結(jié)構(gòu)也有關(guān)系，在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成語的節(jié)拍的劃分與成語的語法結(jié)構(gòu)的劃分是一致的。有時候，成語的節(jié)拍的劃分與成語的語法結(jié)構(gòu)的劃分不一致，例如：

節(jié)拍劃分：

(6)乘人/之危 病從/口入

眾矢/之的 一衣/帶水

語法結(jié)構(gòu)劃分：

乘/人之危 病/從口入

眾矢之/的 一衣帶/水

如此不一致，顯示了韻律的力量，人們寧可遵從韻律而舍棄語法，所謂韻律征服了語法。

這樣的韻律征服了語法的現(xiàn)象，可以從人的認知心理的角度加以解釋。成語的節(jié)拍的劃分是齊整的、平衡的、對稱的，而語法結(jié)構(gòu)的劃分是不齊整、不平衡、不對稱的。心理學中的格式塔心理學研究人的模式識別，提出了幾條模式識別的格式塔原則，其中有一條叫做對稱性原則[6]。這條原則可以影響人對模式的識別。試比較圖1的(A)模式和(B)模式，就會覺得(A)模式似乎是一個“好”模式，因為它是對稱的。格式塔心理學的對稱性原則能夠決定人們感知物體的方式。對于(C)模式，人們多半是把(C)模式看做由菱形和垂直線組成的圖形，而不是看做由許多“K”字母組成的圖形，盡管在這個圖形中的確有許多正向的“K”和反向的“K”。這是因為圖中的菱形是對稱的，而“K”不是對稱的。

圖1 對稱性原則圖示

成語的節(jié)拍劃分與成語的語法結(jié)構(gòu)劃分的不一致，正是人們追求“好”模式，追求對稱、平衡、齊整的反映，成語的音步，的確是一個“好”模式。

三、關(guān)于平仄

漢語有聲調(diào)，注重平仄相間、平仄協(xié)調(diào)，這是漢語韻律學應(yīng)該注意的。成語的平仄安排很講究，有平仄平仄式、仄平仄平式，也有用陰、陽、上、去四種聲調(diào)按照一定次序安排的。需要注意的是，成語還有相當多的是平平仄仄式或仄仄平平式。例如：

(7)千秋萬載 銅墻鐵壁 花言巧語

玲瓏剔透 爭奇斗艷 拈輕怕重

粗枝大葉 拖泥帶水 顛三倒四

(8)刻骨銘心 破釜沉舟 柳暗花明

錦上添花 力挽狂瀾 萬水千山

半夜三更 弄假成真 樹大招風

例(7)是平平仄仄式，例(8)是仄仄平平式。這兩種方式是自古以來人們所追求的好方式。有時候，人們甚至打破正常的語法組合，采用超常的搭配，以求得這兩種方式。例如：

(9)江山易改 秉性難移(平平仄仄 仄仄平平)

(10)山清水秀(平平仄仄)

例(9)的“改”和“移”，本應(yīng)互換位置，才是正常的主謂搭配，但是，為了求得平仄協(xié)調(diào)，人們寧愿采取超常的主謂搭配。例(10)的“山清”和“水秀”也是超常的主謂搭配(本應(yīng)是“山秀”和“水清”)，這也是為了求得平仄協(xié)調(diào)。這些也可以說是韻律征服了語法。

[參考文獻]

[1]莫彭齡.漢語成語與漢文化[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1.

[2]馮勝利.漢語的韻律、詞法與句法[M].修訂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

[3]王洪君.漢語的韻律詞與韻律短語[J].中國語文,2000(6)：525-536.

[4]張斌.漢語語法學[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

[5]馮勝利.論韻律文體學的基本原理[J].當代修辭學,2010(1):25-36.

[6]樂國安.當代美國認識心理學[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59-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