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蘊嶺/文
如何理解中國的崛起及其意義[1]
■ 張蘊嶺/文
中國經歷了快速的經濟崛起,外界認為,中國的崛起將成為21世紀的重大事件之一,并將會改變世界原有的權力格局平衡。自從1978年實行改革開放政策以來,中國經濟的規模得到顯著的增長,尤其是2000年加入世界貿易組織以后,中國經濟規模的擴大尤為引人注目。僅僅在過去的十年中,中國的經濟總量已經從世界第六位上升至第二位,貿易增加了3倍,從2004年的1萬億美元增加到2011年的近3萬億美元。[2]據估計,如果照這樣的發展趨勢,中國的經濟總量將在2030年或更早些時候超越美國升至世界第一位。
中國作為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國家,在過去30年,經濟年平均增長10%,其快速崛起對地區和世界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全世界都在把注意力集中在如何與一個陌生的和快速發展的中國打交道。有些人聲稱,中國的崛起是一個威脅,因為它將改變甚至終結已經由西方世界主導了兩個世紀的現存體系和秩序。另有一些人則對中國會影響區域秩序和周邊關系而感到憂慮,因為中國具有這樣做的經濟和軍事能力。其實,既然中國已經融入了全球體系,對世界而言,至關重要的是接納和適應一個正在崛起的中國,并且鼓勵中國與外部世界進行良性互動。
盡管中國將會繼續其崛起進程,但同時它也要應對許多挑戰,且只能成功不能失敗。中國將會繼續擁有許多優勢,比如,作為一個發展中經濟,它仍擁有巨大的潛力,社會和政治環境會繼續保持穩定,改革開放的政策將會堅持下去。然而,中國會面臨許多新的挑戰,比如,正在改變的國際經濟環境,再平衡的壓力,縮小社會收入差距,推動可持續發展模式,以及推進政治改革進程等等。
作為一個正在崛起的大國,中國需要更加重視與外部世界的關系。事實上,中國與外界的關系就像一個硬幣的兩面,中國承諾和平崛起,世界也應把中國的崛起視為積極的發展。
事實上,中國的崛起并非是單個事件,一組新興經濟體正在同時崛起。在亞洲,印度和東盟成員國也正在崛起中,新興經濟體將成為最具活力的增長引擎,到2030年,它們將是最大的經濟群體。
面對新的變化,許多新問題亟待解決,其中,最應當受到關注的是權力轉移所具有的意義以及如何規劃未來。
本文旨在從區域和全球視角檢視中國崛起所帶來的沖擊和影響,重點關注面對當前國際金融危機和未來的不確定性時,中國和國際社會必須共同面對的挑戰。
自從中國實行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經濟發展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中國的快速發展使中國在世界GDP中所占的比重從1991年的近4.2%增長至2010年的13.6%(按購買力平價)。在過去的20年中,中國經濟的年增長率平均高達10.5%(如圖1)。中國經濟的增長在21世紀的頭十年變得更加引人注目,其GDP的總量在2005年超過英國成為世界第四大經濟體,在2007年超過德國成為世界第三大經濟體,在2010年超越日本成為第二大經濟體,目前,已經居世界第二位。就總量而言,中國同時也是世界上最大的出口國、最大的汽車市場、最大的制造商和最大的外匯儲備持有者。顯然,正如評論所指出的,“中國經濟的崛起已經造成了世界經濟力量的再分配”。[3]
用對外貿易衡量,中國的崛起更加引人注目。中國的對外貿易額從1991年的不足1400億美元增加到2011年的超過3萬億美元,在2002年排名世界第五,2004年排名世界第三,2007年排名世界第二,2008成為世界最大的出口國,占世界的比例從4.3%上升至10.4%。
中國目前擁有世界最大的外匯儲備,1991年外匯儲備額為2710億美元,2011年已升至3萬億美元,較1991年增加了1230倍。
中國經濟的飛速增長得益于其改革開放政策, 改革的方向是將計劃經濟體制轉變為市場經濟體制,而開放則是使中國融入全球經濟體系。2001年加入WTO以后,中國的經濟改革和開放加速,因為其經濟體制必須與國際規則及標準接軌。全球化為中國開拓世界市場并發揮自身優勢提供了機遇,而融入國際經濟體系的進程也有助于中國加快其經濟體制的改革進程,推進利于參與市場競爭的對外開放。
不同于日本及韓國的是,中國采取了歡迎國際直接投資的政策。外來投資對中國發展具有競爭力的出口產業和提高管理能力起到了關鍵的作用。投入到內地南方沿海省份的香港直接投資成為中國建立現代工業和學習先進商業管理經驗的先行資本。中國南方從利用國際直接投資中實現經濟繁榮的經驗使政策決策者有信心來進一步深化改革開放,使中國融入區域和全球的生產網絡。由于擁有良好的商業環境,豐富的廉價勞動力供應,以及巨大的市場潛力等特殊優勢,中國成為地區和全球大公司進行重新分工或者進行商業網絡擴張的一個主要市場。截至2010年,外資在中國投資的總量累計超過1萬億美元,使中國成為加工裝配產品的“世界工廠”和為全球提供價廉物美商品的主要供應市場。
出口成為激發中國經濟活力的最主要因素。通過參與全球市場的競爭,中國的出口行業迅速對自己的技術和管理進行提升,這也有助于提高中國經濟的總體水平。事實證明,中國在提升技術和管理水平方面得益于外來直接投資的競爭,也得益于政府對引入新技術所采取的積極政策。[5]
中國快速、持續的經濟增長給整個世界帶來了巨大的發展機會。特別是在全球經濟增長放緩的背景下,中國的經濟增長已經成為拉動世界經濟增長的一個主要因素。按新增GDP計算,中國在2006年超過了美國,在2009年超過歐盟, 成為世界經濟增長的最大貢獻者。[6]
中國經濟的成功當然歸功于自身的改革開放政策,但全球化、或者說一個開放的全球市場體系,的確為中國提供了難得的機遇,使其將潛力變為現實。中國獲得了“世界工廠”的顯著地位,這有助于其實現快速增長和創造巨大的就業機會(這是吸收農村勞動力的關鍵因素)。由于中國經濟發展的速度、總量和方式,其融入全球市場對于重塑全球市場結構意義非凡。例如,中國的廉價商品有助于降低日常消費品的價格, 而因需求不斷增長,中國則加大了能源及原材料的進口,從而拉高了這些產品的價格水平。英國經濟學家馬丁·雅克(Martin Jacques)曾經說過,全世界都以不同的方式感受到來自中國的沖擊:對于在非洲和拉丁美洲的原材料生產商而言,這首先意味著他們的商品以更高的價格出口,并能夠進口到廉價的制成品,從而推動經濟增長;對西方和日本而言,意味著消費品和服裝價格的大幅降低,進而促使商品價格的不斷下降;對東亞其他經濟體來說,這意味著可供其商品投放的巨大新興市場,還有可供消費的廉價中國商品。不管具體的影響如何,中國經濟的快速發展對全世界大部分地區而言都是有益的。[7]
中國的崛起已經引起國際社會的巨大關注,然而,對中國的看法卻觀點各異,從“中國崩潰論”到“中國威脅論”等等不一而足。有人認為,中國的經濟奇跡沒有什么了不起,只是循世界大勢而已,也有人認為,中國成功的關鍵不過是轉向市場體系。[8]為什么人們對中國的認識有很大的爭議?看來,一方面是因為中國經濟的崛起太快了(沒有為此做好準備),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中國面臨如此多的挑戰必須加以應對(對中國應對的能力信心不足)。中國面臨的挑戰甚多,盡管對中國長遠發展做出具體預測并不容易,但我們有理由相信,中國將會繼續其崛起之路,到2030年,甚至可能早于彼時,將成為全球GDP總量最大的經濟體。據此,有人認為,“這代表著正在進行 (非政治意義上)從西方到東方,從發達國家到發展中國家的權力轉移”。[9]
當然,我們不應把中國的持續崛起視為理所當然,中國必須能成功地應對挑戰。挑戰之一就是,中國能否順利構建一種新的、基于可持續發展的,以及具有社會和政治可信度的發展模式。2011年開始的“十二五規劃”表明,中國下決心迎接這些挑戰,并努力向新的發展模式轉變,即從出口導向型的高增長模式向國內消費導向模式的轉變,從低效的趕超模式轉向創新(技術和管理)與高效的模式轉變,從高速增長為導向的戰略向經濟—社會均衡發展的模式轉變。顯然,中國將借此將其經濟發展模式轉變為關注生活質量,增加社會財富,擴大社會公正,對所有人都機會均等的新模式。[10]
目前,盡管中國已成為GDP總量僅次于美國的全球第二大經濟強國,但中國的人均GDP仍遠遠落后于世界平均水平。考慮到龐大的人口,收入分配的巨大差距,中國作為一個發展中國家的地位仍將保持很長一段時間。從長遠來看,中國將會有許多棘手的問題需要處理,例如,如何通過把中國從世界裝配中心轉變為世界創新中心來糾正貿易失衡,而同時又能為龐大的勞動力群體創造必要的工作機會;如何迎接“提早老齡化社會”所引起挑戰,而同時又能繼續保持經濟的活力;如何推進政治改革,建立一個可信度高的制度,而同時又能確保經濟持續增長所必需的穩定社會環境;如何處理好與鄰國、特別是與現有的超級大國美國的關系,而同時又能兼顧中國自身日益增長的權力與利益。[11]
中國的崛起之所以引起如此大的關注,不僅僅是由于其經濟的規模,還因為其獨特的政治制度,即中國所堅持實行的政治制度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有別于現有的西方主導模式。在全球金融危機,經濟增長放緩的背景下,“北京共識”或者說“中國模式”得到世界的更多關注。[12]不過,盡管中國一直致力于和平發展,宣示要構建和諧世界,但仍不能阻止一些人另生他念:中國的崛起方式是否意味著西方主導體系的終結?中國是否會利用其正在增加的權力和影響力,按照對自己有利的方式改變現有的全球體系?[13]

表1 2030 亞洲經濟占世界比重
事實上,中國的崛起與世界其他新興經濟體的崛起同時出現。在亞洲,印度作為世界第二大人口國,實行改革與開放政策,被認為是緊隨中國之后另一個崛起的大國。東盟作為一個區域組織在經濟發展方面已經取得了巨大的成績,隨著幾個具有潛力的新興經濟體(如印尼)出現,其上升趨勢將會持續。在過去的幾十年中,東亞經濟一直領先于世界其他經濟,保持著較高的增長速度。其結果是,東亞經濟在世界經濟中所占的份額獲得極大提升,這個趨勢還會持續。預計,中國的GDP占全球比重將在2030年達到20%,而印度達到10%,東盟為5%,這樣,屆時,三者GDP之和將占到全球GDP總量的三分之一。[14]
這樣的發展意義重大,意味著主要新興經濟體將會成為最具活力的全球經濟增長引擎,[15]結果是,不但新興經濟體占全球經濟的比重將會明顯提高,而且世界市場的結構也會重塑,因為最具活力的需求將來自新興經濟體,而不是來自發達國家。[16]
在過去的幾十年間,東亞經濟增長一直受益于兩個重要的發展,一是融入全球多邊體系,二是亞太地區的區域生產網絡(尤其是在東亞)。由于美國市場開放,東亞發展中經濟體實行對外開放政策,接受外國直接投資和跨國公司對其生產和銷售在該地區的再分工,亞太地區形成了這樣一個基本的格局,即美國作為終端消費市場,東亞作為終端產品的生產商。在這個分工格局中,美國公司將大部分的制造業(勞動密集型和資本密集型工業)由美國轉移到東亞,而滿足這些消費品的需求,則需要依賴外部供給,尤其有賴于東亞地區。在東亞,生產網絡逐漸從日本擴延至“四小龍”,再到東盟和中國。外來直接投資的流動基于從高收入經濟體到低收入經濟體的合理競爭。這種分工平衡維持了幾十年,造就了太平洋兩邊的密切經濟聯系。然而,這種平衡似乎隨著中國深度參與到這個生產網絡之中而被打破,因為中國擁有豐足的廉價勞動力、廣闊的市場前景,獨特穩定的市場環境,超強的學習能力,優勢顯著。這樣,中國成為了一個主要的生產裝配和再出口中心,其結果,中美之間的貿易出現巨大的不平衡,美國的貿易赤字劇增,而中國的貿易盈余大幅度增加。在這種情況下,當2008年美國爆發金融危機時,中美之間實現再平衡的壓力就凸顯了。
我們可以看到一種新的平衡,即美國不再是東亞日益增加的出口商品的主要消費市場,而東亞經濟發展的動力也將不再主要依賴出口部門的擴張。為了重新獲得活力、東亞經濟體必須進行大的改革,比如,亞洲大約50%的出口是面向本地區之外的,但由于亞洲內部主要從事的是半成品貿易,超過一半的半成品在成為外部市場的消費品之前都是在東亞進行組裝,因此70%以上的最終產品需求來自于外部經濟體。[17]很顯然,在外部市場需求下降的情況下,以出口為導向的增長模式是不可持續的,東亞經濟體需要通過實施新戰略和新政策來刺激國內和本地區的消費需求。這將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應推行一種包容性的嶄新發展戰略,減少經濟發展與社會發展之間的不平衡。通過倡導“以人為本”的發展戰略、推進城市化、建立全面的社會保障網,使國內的消費水平,即內需提升,從而使經濟增長高度依賴外部市場的情況大大減輕;
——要尋找一種與東亞新興經濟體以往所遵循的傳統工業模式相異的新發展方式。事實已經表明,單純的“趕超戰略”已經遇到資源、能源、環境及外部市場的瓶頸。這種狀況日益嚴重,難以持續,意味著人們必須改變舊的生活方式,轉而適應新的生活方式。[18]
但是,轉向擴大內需的發展戰略,并不意味著它們必須放棄比較優勢,完全不再發展出口部門。事實上,全球危機所暴露的問題并非開放經濟的危險性,而是忽視內需潛力所要付出的代價。如果能夠克服妨礙內需增長和面向國內市場的生產增長的結構性問題,就能為東亞經濟提供新的增長動力。反過來,強勁的國內經濟增長也會創造更富活力的對外貿易聯系,從而可使經濟獲得多元的增長源泉。這樣,基于地區與全球生產的合理分工,東亞可以繼續為世界市場提供價廉和高質的產品和服務。但是,東亞必須在發展“輕型經濟結構”上花更多的心思,包括更為重視服務部門的發展、提高創新能力和生產效率。[19]
美國也必須做出改變,它必須通過采取更負責任的貨幣政策和財政政策降低其貿易赤字,同時應該保持市場開放,反對貿易保護主義。次貸危機及其引發的經濟危機表明,美國必須先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實現自身內部的平衡。[20]
亞太經濟再平衡和結構調整的另一個問題是區域機構的角色。亞太經合組織(APEC)是一個擁有21個經濟體,以促進經濟一體化和合作為目的的重要區域機構,它設定了茂物目標,推動亞太地區貿易與投資的自由化,規定發達成員和發展中成員分別在2010年和2020年前消除貿易與投資障礙。但是,“協調的單邊開放”原則在落實目標上顯得軟弱無力,使目標難以實現,到了2010年,發達成員并沒有落實承諾。[21]美國于2006年提出了建立亞太自由貿易區(FTAAP)的建議,但沒有得到APEC成員的積極反應。
APEC框架下的區域自由化沒有取得實質性進展,但多層次的地區貿易協定卻發展迅速。美國在亞太地區簽署了多個地區自貿協定,1989年與加拿大訂立雙邊自由貿易協定,1994年與加拿大、墨西哥簽訂了三邊的北美自由貿易協議(NAFTA),后來又先后與智利、新加坡、泰國、新西蘭、澳大利亞和韓國簽訂了自由貿易協定。2010年,美國宣布領導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議(TPP),又邁出了新的一步。TPP有九個初始成員,目的是簽署一個面向新世紀的高標準自貿協定。與傳統的自貿協定相比,TPP覆蓋了更多的議題,既包括貿易、投資和服務等傳統議題,也包括知識產權、勞動力、國有企業等所謂“邊界內的”新議題。[22]中國已經是所有亞太經濟體的重要貿易伙伴,但并沒有參加TPP的最初談判。
在東亞,東盟于1992年率先建立了自貿區(AFTA),后來它又達成了多個雙邊和“東盟+1”自貿協定。東亞自貿區的發展受到多個因素的推動,如東盟作為開拓者所起的作用,還有多邊議程(世貿組織多哈發展議程)進展緩慢,以及1997年金融危機的影響等。顯然,這些因素使東亞各經濟體明白,為了在市場競爭中獲得優勢,必須建立他們自己的自貿區,因為不這樣做在全球競爭和多邊談判中就會處于不利的地位。[23]1997年的金融危機促使東亞走向區域化,各經濟體之間高度的相互依賴關系有助于催生一種區域經濟的認同感。
相互重疊的自貿協定帶來了“意大利面碗”效應,[24]為了克服這方面的問題,東亞一直做出努力,力求建立一個涵蓋整個地區的自貿協定,然而,迄今為止,無論是基于東盟10+3(中國、日本、韓國)或東盟10+6(中國、日本、韓國、印度、澳大利亞和新西蘭)的地區自貿協定,都沒有取得任何進展。中國、日本和韓國之間正在試圖建立一個三邊自貿區,這方面的談判可能會在2012年有所進展,不過,三國并不是要建立一個封閉的經濟集團,而是旨在為建立更大范圍的東亞自貿區提供助力。
中國在東亞生產網絡中居關鍵地位,在參與和推動東亞自貿區方面非常積極,發起了中國—東盟自貿區、主導了東亞自貿區的可行性研究、積極推動中國—日本—韓國自貿協定等等。東盟是建立區域自貿區的先行者,已經與其他亞洲經濟體談判達成多個“10+1”自貿協定,其主要的努力首先是自身的共同體建設(到2015年建成東盟共同體)。東盟所面臨的挑戰是,能否積極推動建設一個更廣泛、更統一的東亞自貿區。在中日韓三方談判自貿區協議和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議取得進展的情況下,東盟似乎也感受到了壓力,因此,在建立一個更廣泛的自貿區框架(基于東盟10+3,或東盟10+6)方面,表現出更為積極的態勢。
印度通過實施東向戰略與東亞的經濟關系得到迅速發展,分別與東盟、韓國簽訂了自貿協定,與日本簽訂了緊密伙伴關系協定(CEP)。顯然,印度作為東亞峰會(EAS)的成員,會從建立一個廣泛而統一的東亞市場中得到好處。盡管印度經濟崛起較晚,在自身市場開放方面較為保守,但隨著其自身力量增強與能力提高,在參與和發展東亞自貿區方面將可能會表現得更加積極。
未來,中國、東盟和印度可能被整合進一個單一的亞洲地區貿易框架之中。鑒于深度的地區一體化將有利于區域內的貿易發展,東亞經濟的進一步一體化將有利于消除東亞與外部的貿易不平衡。中國已經成為所有東亞經濟體的主要市場,在調整地區生產網絡結構方面,將扮演關鍵的角色。從更長遠的視角看,如果亞洲經濟的一體化可以取得實質性的進展,中國和其他經濟體所生產的產品最終就可以主要由本地,而非外部市場來消費。
如何在中國不參與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議、美國不參與東亞自由貿易協定的情況下整合亞太地區經濟一體化,這仍然是一個問題。從未來趨勢看,一種可能是,通過亞太自貿協定(FTAAP)的談判來把這兩個地區貿易框架(TPP,EAFTA)整合成一個單一的地區協定。[25]
中國未來的發展高度依賴于開放的國內和全球體系。為了推動國內的調整與改革,至關重要的是,中國將堅持開放政策,進一步推進市場開放和融入全球及地區體系。中國的未來發展依賴于一個開放的全球體系,因為只有全球體系才能為其發展提供必要的資源、能源和市場。中國之所以必須繼續實行開放政策,是因為只有進行公開競爭,才能使其更具競爭力和效率。這也意味著,中國將在進一步推動全球和區域自由化和一體化中扮演積極的角色。[26]
如果中國和其他新興經濟體能夠自我調整并繼續保持開放政策,全球經濟的發展將變得更加平衡和可持續。當然,這也要求發達國家,特別是美國和歐盟花大力氣調整并改變它們的政策,世界經濟的不平衡是發展中國家和發達國家共有的問題,單方面努力無效。美國必須扭轉國內的低儲蓄和高赤字(公共支出和貿易)之間的不平衡,歐盟必須制定更加嚴格的財政規則,解決沉重的債務問題和保持歐元的穩定,迫使債務危機成員國解決它們的問題。在全球層面上,國際貨幣體系的改革應該受到更多的重視,一些新建機制,比如二十國集團(G20),應該在促進國際貨幣體系改革,重振多邊進程(通過設立新的多哈議程)中發揮更加積極和有效的作用。
中國和其他新興經濟體在維持市場開放和一個開放的、以規則為基礎的全球貿易和投資體系上有著重要的利益,將積極支持多邊主義,其經濟的成功有賴于對全球市場的融入。東亞區域生產網絡是建立在高度開放的結構基礎上的,即是與全球市場體系融為一體的,因此,東亞地區主義并非是對多邊主義的一種替代。
通過融入全球體系,新興經濟體不僅受惠于加工出口的自由化,也受益于各國機制的透明度和可信度提高。中國從加入WTO中收益良多,無論是在貿易方面,還是在資本與資源方面,都高度依賴于一個開放的全球體系,因此,將會繼續積極參與和支持多邊體系。
全球經濟的比重將進一步向亞洲轉移,因此,中國、印度和東盟都將成為全球體系的更為重要的利益攸關方,它們將在全球治理和決策制定中扮演更加積極和更加重要的角色,這包括建立開放的貿易體系、穩定的財政體系、公平的國際法律和規則、應對全球氣候變化,以及處理與世界其他地區的關系等。為了在全球規則制定和執行活動中扮演重要的角色,中國需要對國際機構給予更多的投入。不過,在全球治理中強化自身的角色也將面臨諸多挑戰,比如,國內制約因素將限制其在重要的國際機構中扮演領導者角色的能力,還會限制其在制定新規則中提供“公共產品”的能力。[27]隨著經濟和社會快速的發展變化,中國的經濟能力、政治公信力及社會共識也都將面臨許多新的挑戰。中國必須做出巨大的努力,應對來自經濟快速增長和社會再分配之間的不平衡,人口的快速老齡化和建立可靠的社會保障網之間的不平衡,以及高度依賴外部資源和確保供應安全之間的不平衡等諸多的挑戰。美國著名中國問題專家謝淑麗(Susan Shirk)稱中國是一個“外強內弱”的大國。原因是,盡管經濟規模不斷增大,實際上許多方面中國都還很脆弱。[28]
如果把亞洲新興經濟體視為一個群體,由于在經濟發展水平、經濟結構和政策優先性方面存在巨大差異,它們似乎很難在一系列全球問題上形成統一的立場。因此,亞洲新興經濟體要想扮演出色的角色,會面臨很多限制。從國內層次上看,挑戰之一就是,它們能否在崛起的道路上成功克服所謂“中等收入陷阱”。例如,中國將失去低成本優勢,而不得不建立新的穩定結構來保證經濟發展,新結構的主要特征是刺激國內消費需求,具備新型創新能力來保持競爭力。在重建過程中,亞洲新興經濟體可能不愿意快速和更廣泛地推進經濟自由化。對印度而言,其國外貿易份額在GDP中所占比重很小,對國外市場的依賴度低,因此,通常對待市場自由化的政策非常謹慎。盡管印度越來越多地融入到全球和地區體系,并在自貿協定談判中采取了更加積極的自由化政策,但考慮到其在成為經濟大國道路上實現社會—經濟平衡方面的脆弱性,它面臨的一個重大挑戰是,如何協調好推進經濟自由化和獲得社會的支持,否則,國內將滋生社會不滿和反全球化情緒,這會阻止印度在全球開放與治理中扮演積極的角色。
國際金融危機表明,現行的國際金融和貿易體系在應對新危機和管理新的市場問題方面缺乏效力,為此,在改革國際體系的進程中,增加新興經濟體在其中的表決權和關鍵職位的呼聲越來越高。
一個開放的全球體系對于中國的未來發展至關重要。一方面,中國的強勁增長得益于有利的全球環境,另一方面,中國對全球市場的不斷融入,也有利于國際貿易的可持續增長,使其他國家從中受益。[29]盡管中國不得不調整出口導向型的經濟增長模式,更加倚重于國內需求,但它對開放的全球體系的興趣并不會因此減少,這是因為中國未來的經濟活力將與全球貿易環境緊密聯系在一起,即便國內需求在支持經濟增長方面扮演了主要角色之后,中國仍將會繼續保持世界第一的貿易地位。除了參與全球貿易、財政和金融體系的改革外,中國還將更加深入地參與全球治理。不過,人們不應擔心,中國一旦變成全球最大的經濟體,將支持并且創建一個完全不同于現有體系的新全球體系。
就地區一體化與合作而言,中國支持的是一種開放與靈活的方式,以使其與開放的全球體系互補。作為一個地區大國,中國特別關注它與鄰國的關系。中國將通過更加緊密的經貿關系來提高和加強與鄰國全面關系的發展,從這個角度來說,在地區事務中要有更大的作為,在與鄰國政治與安全關系中增大影響力,這都是其經濟力量提升的自然反應,這與中國對多邊體系的興趣、介入和承諾增強并不矛盾。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國際研究學部主任,學部委員,教授)
(責任編輯:丁云)
[1] 本文為作者參加由亞行研究院與美國皮特遜國際經濟研究所召開的關于亞洲崛起的國際研討會提供的論文。原文為英文,由徐海娜博士譯成中文。
[2] 中國的經濟總量從1978年的0.22萬億美元增加至2000年的1.2萬億美元,在18年中增加了5倍多,但是從2000年1.2萬億美元增加至2010年5.88萬億美元僅用了10年時間。
[3] Martin Jacques, When China rules the world-The rise of middle kingdom and the end of western world, Allen Lane, 2009,p.192.
[4] International Monetary Fund, World Economic Outlook Database, September 2011.
[5] Dani Rodrik, What's so special about China's Exports? National Bureau of Economic Research Working Paper, no. 11947, January 2006; Edward S. Steinfeld, Playing our gamewhy China's rise doesn't threaten the West,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London, 2010, p.104-105.
[6] 盧峰.測量中國[J].國際經濟評論,2012,1:35.
[7] Martin Jacques, When China rules the world-The rise of middle kingdom and the end of western world, Allen Lane, 2009,p.319.
[8] Chen Zhiwu, “Understanding China's reform and opening-up 160 years ,Capital Market, 2008, no.3, p.33.Yao Yang, “Beijing Consensus or Washington Consensus: What Explains China's Economic Success? ” Development Outreach, April 2011, pp. 28-30.
[9] Daniel Burstein and Arne de Keijzer, Big Dragon-China's future: what it means for business, the economy and the global order, Simon & Schuster, New York, 1998, p.97.
[10] Zhang Yansheng,“China's New Growth Strategy,” SERI Quarterly, April 2011, pp.23- 31.
[11] Susan L.Shirk calls China “a fragile super power” and also “two faces of China's power because of all those challenges. See Susan L. Shirk, China: fragile super power, Oxford, 2007.
[12] 關于“中國模式”的重要文集參見潘維.中國模式:解讀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六十年[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9.
[13] 有些人認為核心問題是老生常談的問題,即中國是否承認國際組織的現有規則及規范的基本合法性,并且即便在承認之后是否會尋求大幅度改變之。參見Ezra F. Vogel edited, Living with China-US-China relations in the twenty -first century, WW. Norton & Company, New York, 1997, P.131-132.
[14] 亞洲開發銀行的另一個預測是,亞洲將占全球GDP總量的40%。ADB, Asia 2050: Realizing the Asian Century, Philippines: Asian Development Bank, 2011.
[15] 正如世界銀行首席經濟學家林毅夫指出的,六個新興經濟體:巴西、中國、印度、印尼、韓國和俄羅斯將共同包攬全球經濟的一半增長。Justin Yifu Lin and Mansoor Dailami,“The Coming Multipolar World Economy,” The International Economy, Summer 2011, pp.30-31.
[16] World Bank, Securing the present, Shaping the future, World Bank East Asia and Pacific economic update 2011 Vol (1), World Bank, Washington DC, 2011.
[17] ADB, Asian development outlook 2010 update, Philippines: Asian Development Bank, 2010b.
[18] 亞洲開發銀行(2011)指出,對于稀缺自然資源(能源、礦產、水和肥沃的土地)的競爭將隨著經濟發展而凸顯,隨著30億東亞人變得富有而惡化,如果東亞人想要模仿西方的生活方式,情況將會更糟。地球無法供應如此大規模的需求,尤其是那些不可再生的原材料。
[19] 這將給它們帶來好處,即一種“更輕盈、更清潔、更綠色的增長模式”。參見Stephen S. Roach, http://media.blubrry.com/ps/ media.libsyn.com/media/ps/roach2
[20] 關于如何恢復美國經濟平衡的觀點非常不一致,有些人譴責中國“公然違背全球貿易規則,破壞美國經濟的主體部分”。參見pat Choat, Solving American's economic crisis, Dec.12, 2011, http//economuincrisis.org/ content/solving
[21] K. Kesavapany and Hank Lim, APEC at 20, ISEAS, 2010, Singapore, p.7, 61.
[22] 日本在2011年宣布加入TPP談判磋商,有更多國家可能在今后加入。
[23] ADB, Emerging Asian regionalism: A partnership for shared prosperity, Philippines: Asian Development Bank, 2008.
[24] 比喻相互交織的協定猶如纏在一起的一碗面條,讓企業理不清楚,從而形成新的經營障礙。
[25] 有觀點認為,最好的方式是將地區自由貿易協定多邊化,因為地區貿易協定不會因多邊主義帶來的好處而自動失效。See Jiro Okamoto edited, Whether Free Trade Agreements?, IDE, JETRO, 2003, Tokyo, p.11
[26] 愛德華.斯坦菲爾德指出,在某種程度上說,中國當前的經濟上升與一個國家以何種方式崛起并改寫國際貿易規則無關。這不是一個關于落后的、處于政治外圍的國家通過其自身優勢,以全球代價獲取自身發展的故事。Edward S. Steinfeld, Playing our game-why China's rise doesn't threaten the west,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London, 2010, p.17-18.
[27] 有觀點認為:“中國將由于其棘手國內問題的牽制而在幾十年內都受到遏制。”Daniel Burstein and Arne de Keijzer, Big Dragon-China's future: what it means for business, the economy and the global order, Simon & Schuster, New York, 1998, p.27.
[28] Susan L. Shirk, China-fragile superpower,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29] World Bank, Securing the present, Shaping the future, World Bank East Asia and Pacific economic update 2011 Vol (1), World Bank, Washington DC, 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