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宏
(福州大學 法學院,福州 350108)
政治哲學和法哲學的內容主要涉及個人、社會與國家的關系,而這種關系中的核心問題是權利問題.但是,不論是政治哲學還是法哲學,它們都要尋求一個最為基本的根基,這就涉及道德哲學的問題,而善是道德哲學的核心概念[1],從而,權利與善也就具有內在的必然關聯.并且,是權利優先還是善優先的問題現在已經被看做是當代政治理論的一條重要的分水嶺[2].在自由主義那里,善是不能輕易與權利并列的,個人權利是不依賴于個人的道德價值或人的本能的,權利是優先于善的.而在社群主義看來,對權利的理解必須借助于善這個概念,善是優先于權利的.
道德哲學探討"善"的問題是探討"對于人類來說什么是美好生活"的問題.不管是什么樣的政治體制,其根本目的都是為人類過上美好生活而服務的,從而什么樣的生活是人類理想和美好的生活的問題也一直是政治哲學和法哲學領域經久不衰的話題.因此,法哲學與政治哲學也必然涉及"善"的問題.但是,對于什么是善①關于善的起源與定義上的紛爭,請參閱文獻[3-4].,卻一直沒有統一認可的定義.不過,"盡管人們對于善會有著各種不同的理解,然而,在最抽象意義上有一點卻是共同的:善是肯定性價值的抽象.凡是肯定性價值就是善,凡是否定性價值就是惡"[5]244.一般來說,"善是一個哲學家的術語,涉及到這樣一些有關什么使得人們的生活更有價值的觀點"[6].因此,善就是對使得人們的生活更有價值---肯定性價值---的抽象.所以,可以這樣來解釋善:善指向的是人類的美好生活.人們關于美好生活的觀念就是善的觀念.人也必定具有善的觀念,"人是那種必須有某種善的標準的生靈.人如果不以自己所處的這種境況為前提,即不首先斷定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善'的,那么就不可能從這種境況中解脫出來"[7].
善往往具有個人之善與共同之善這樣兩個層面的意旨.自由主義強調對善進行個人化的理解,善對于自由主義來說是個人的而非社會的[8].也就是說,人們關于美好生活的觀念是一種個人性的道德和價值觀念,即什么是美好生活屬于個人的理性選擇,屬于個人的事情.在這種觀念的支持下,有人信奉利己主義,一切以自我為中心;有人主張利他主義,強調責任與義務;有人選擇享樂主義,追求感官的享受與現世的幸福;有人則傾向禁欲主義,主張生活的簡單與淡泊;也有人贊成中庸之道,不走極端;有人是虔誠的宗教徒;有人相信無神論;也有人只是文化宗教徒.[9]因此,在自由主義那里,價值承擔是個體化的,在自由主義看來,強調共同之善無疑是思想的強制.所謂的國家在本質上是以個人權利或利益為出發點的政治制度,它并不是最高的善業,所以它并不具備道德教化的職能,更不能提供個人關于什么是美好生活的答案.不僅國家不能提供共同之善的答案,任何人或群體都不可能做到這點.美國哲學家詹姆士的一句話在某種意義上就解釋了自由主義對于善的理解:"個人的心是一切事物的尺度,在那里,找不到'客觀'真理,只能找到許多'主觀'意見."[5]385
自由主義對倫理與道德往往不加以區分,而社群主義則往往遵循黑格爾的做法而對倫理與道德進行了區分①黑格爾對倫理與道德的區分,請參閱文獻[10]..在社群主義看來,道德具有個人性,但倫理卻是以社群為基礎的,是以社群之中實際存在的、具體的、享有生命力的習俗、價值觀念和制度為基礎的,因此社群主義強調對善要進行一種共享性的理解.在他們看來,善主要是指公共善(public good)或共同善(common good).這種善是與社群緊密相連的,而連接兩者的中介就是成員資格.在他們看來,成員資格不僅是社群的成員獲取各種切身利益的前提條件,而且也是獲取善和各種美德的重要條件.
在社群主義看來,善只能在社群集體生活和集體經驗中才能形成,善的意義和標準也只有通過特定的社群才能得以界定.一個人只有獲得成員資格,成為某個社群的一員,才能擁有特定的善體驗.麥金太爾認為,"不存在任何外在于城邦的、一個城邦能夠借以評價正義或其他善的標準.要理解一個城邦是什么,理解什么是該城邦要達到的善,以及人們自己的城邦在什么樣的程度上成功地達到了那種善,所有這一切都要求人們在一個城邦里獲得一種成員資格.正如我們在前面所看到的那樣,若沒有這種成員資格,人們就必定缺乏美德教育的本質因素,缺乏美德生活經驗的本質因素,而這些都是那種理解所必需的.但更有甚者,人們也會因此而缺乏在實踐中進行理性推理的能力"[11]123-124.在泰勒看來,"與我們對認同的需要相關的自我概念,意指突出人類主體性的這個關鍵的方面,在沒有趨向善的某種方向感的情況下我們無法獲得這個概念,正是依靠它我們每個人才本質上(即至少特別是規定我們自己)擁有立場",雖然,"我們已接收的語言表達著對我們來說是善的問題",然而,"語言只能在語言的共同體中存在和得到保持".[12]46-48
在社群主義那里,社群本身就是一種善,而且是一種最高的善.而其之所以是一種善,是因為社群對于我們每個個體自我認同的構成有決定性的影響.泰勒認為,要回答"我是誰"的問題必然涉及某些既有的價值、歸屬與社群成員身份.社群提供了關于什么是最高的價值、什么是美麗動人、什么是至關重要的事等問題的基本參考.如果沒有這些參考的依據,所謂自我認同將會嚴重受損,甚至使我們無法成為一個像樣的人[13]."在一個以人的善為其共同目的的共同體中,這種尺度的應用顯然要以這個共同體對善的廣泛認同為前提條件,并且,正是這種認同使得公民之間的聯結成為可能."[14]構成社群的重要條件就在于成員按照特定的方式追求共同的善,社群成員在對社群作出貢獻的過程中,促進共同善的實現,而社群能夠把它所有成員的實踐活動整合起來,即能夠實現共同善.同時社群又能根據其成員作出的貢獻的大小,分配給其成員相當的應得,正是社群保證應得標準得以運用,相應地在這樣的一個過程中,體現出來的正義原則能維持和促進共同善.這樣,社群為正義的實現提供了一個理想的背景條件,而正義發揮了維護社群的功能.麥金太爾指出,沒有為社群作出辯護的正義學說之間必然無法達成一致,"因為那些被剝奪了城邦正義的學說無法給人們提供任何正義的尺度"[11]140.而現代自由主義所提倡的正義的規則是為欲望服務的.從邊沁到當代功利主義者和平等主義者都是考慮滿足每一個體的欲望,而忽視對共同善的維護.
共同善的觀念在泰勒那里構成一種"強勢評估",它能提供一種對和錯、好和壞、高和低的區別標準.這些區別不僅不會因為我們自身的欲望、癖好和選擇而失敗,相反,它們獨立于我們的欲望、癖好和選擇并提供對它們進行評判的標準.在泰勒看來,事實上,人類美好生活的目標或善"獨立于我們自己的欲望、愛好或選擇,它們表示著這些欲望和選擇據以被判斷的標準.它們顯然是高位價值的同一種意義上的兩個相關聯的側面.使我們敬畏的善也必須在某種意義上作為我們的標準起作用"[12]28.
在自由主義看來,現代社會是一個"祛魅"的世界,社會中個人的價值觀念已經是多元的了,"多神并立"的各種價值之間是不能夠通約的.個人權利就是用來保障個人思考和選擇這種或那種自己認為是善的生活的權利.一個正義居于首要地位的社會是國家在什么是好的生活,即善的觀念這一問題上保持中立的社會,它把自己的作用局限于保證公民能夠公正地交往,以及國家平等地對待所有公民. "良好的社會是一個弘揚個人權利的社會,促進和保護每個人的權利是一種社會利益."[15]6追求價值和善只可能是私人領域的事務,一旦正義原則同善等聯系起來,則肯定不能成為所有人都認同的普遍的權利,即是說,權利的普遍主義原則在根本上就是反對不可通約的善之間的強制通約的.如果那樣,則無異于思想強制,就違背了自由主義權利觀的思想自由主義,背叛了權利的個人主義原則.因此,自由主義權利觀往往懷疑任何集體目標,即共同善的任何積極作用,從而自由主義往往忽視對各種共同善的培育.也正因為如此,在自由主義權利觀中,權利不僅是個人的權利,更是一種消極的或否定的自由. "近代以降,所謂權利就是個人自由這一認識已經成為西方思想中的不言而喻的公理,并在此基礎上發展出各種各樣的自由形態,而個人自由具有自己的特定含義,即否定的自由,就是個人在自己的私人生活領域內不受政府或其他任何人的干預."[16]從而,不管是法國的《人權與公民權利宣言》,還是美國的《獨立宣言》《權利法案》,它們所倡揚的同時也是西方法律制度所體現的,往往都是針對政府對個人行為的限制,而不是政府可以對個人積極做些什么的規定.權利是先于政府而存在的,表現為個人不受政府干涉的自由與權利,并不包括要求政府積極作為的"經濟和社會權利"等內容[15]210-211.
社群主義對自由主義的權利優先于善的觀點進行了批判.特別是在"自我與其目的"和"權利優先于善"的分析中,桑德爾對自由主義的權利優先于善的主張層層剖析,認為自我不能優先于其目的,因此,自由主義的權利優先于善的主張從根本上說是錯誤的,而正確的觀點應該是,權利以及界定權利的正義原則都必須建立在普遍的善之上,善優先于權利和正義原則[17].泰勒認為,"如果'善'指后果主義理論中的首要目標,而權利單純由其為這個目的的工具意義所決定,那么我們應當堅持權利優先于善.但是,如果在我們這里討論的意義上使用'善',而它意指的是所有被性質差別標明的高級東西,那么我們可以反過來說,在這個意義上,善總是優先于權利.其所以如此,并不在于它在我們早先討論的意義上提供著更基本的理由,而在于,就其表達而言,善給予規定權利的規則以理由"[12]134.沃爾澤在將他自己的"復合平等"概念與他所謂的羅爾斯的"簡單平等"作對比時聲稱,關于權利和分配原則的論證必須把各種社會物品的共享意義考慮進去.權利不可能先于善而得到定義,因為分配原則的性質和范圍將隨著不同的社會物品而變化[18].而對社會物品的意義共享則來源于人們對共同善的理解.戴維.米勒同樣表達了類似的看法,在他看來,分配權利的正義不能對個人的偏好抱有先見,因為,利益的價值是由它們對作為整體的相關人群的價值來確定的,只有當我們假定存在著對于一定范圍的物品、服務、機會的社會價值的廣泛共識時,社會正義的觀念才是有意義的[19].
在社群主義看來,權利主要指資格,這種資格指的是個人歸屬于社群的一種成員資格,正是這種成員資格將社群、善與權利緊密聯系起來.這種不同的理解引申出社群主義對權利的獨特理解.自由主義的權利優先于善的主張內含著國家價值中立的主張.社群主義認為善優先于權利,國家也不可能在價值問題上保持中立.每個國家不可避免地要鼓勵(encourage)或不鼓勵(discourage)不同的文化,這不僅通過法律上的禁令與許可表現出來,也以它實際的行為表現出來.比如,國家的官方語言就會對這個國家的文化繁榮的能力產生巨大的影響,加拿大魁別克省的法屬加拿大文化就比西班牙屬加拿大文化具有壓倒性的優勢,因為前者的成員被鼓勵在公共教室和法庭講他們自己的語言[20].自由主義主張正義的原則是絕對的和普遍的,因而個人權利也是絕對的和普遍的,一個公正的社會必須遵循"不能為了普遍利益而犧牲個人權利"這一基本原則.在社群主義看來,按照自由主義的權利優先于善及其所蘊含的國家中立原則,很難達到公共的善,很難實現公共利益.公民的美德和善行是促進公共利益的基礎,但公民的美德不是生來就擁有的,也不是自發地產生的,而是社會地形成的,是通過教育而獲得的.而唯有國家才能引導公民確立正確的價值觀,幫助公民知道什么是善與惡,什么是值得做的與什么是不值得做的.國家也有能力承擔起對公民進行美德教育的責任.如果國家在這些方面保持中立而無所作為,讓公民完全自發地作為,自由的個人可能只顧自己的選擇而不顧他人的選擇,結果只能是損害社會的公共利益.所以,桑德爾在《道德與自由主義的理想》中認為,為了社群的共同的善,必須拒絕中立原則;為了國家的"公益政治",必須放棄自由主義的"中立政治學".[21]
社群主義明確提出了社群觀念,并以社群和共同善來規范個人及其權利.但社群主義不是要反對個人自由,而是主張把自由放在其適當的位置;它也不主張取消個人權利,而是為個人權利劃定適當的界限;它并非否認自我的個性,而是為這種個性的形成與存在尋找歷史和社會的基礎.在社群主義看來,個人、自我的認同是依賴于社群的,社群是個人生存的基本條件,沒有了相互聯結的社會關系中的位置(成員資格),個人就什么也不是.同樣,權利也只有在社群的關系中才能存在,離開了具體的社會背景與歷史條件,根本就沒有什么個人權利可言.因此,社群主義是對自由主義的揚棄而非單純的否定[22].其目的是通過強調社區聯系、環境和傳統的積極價值以及共同利益的理論思潮,尋找社群價值觀與個人自由價值觀的相互協調,從為不同目標而奮斗的不同利益集團間的對立轉變到為共同目標而奮斗的個人組成的社群,以此來緩解各種新型的社會矛盾,找到促進社會協調發展的有效途徑[23].所以,有人說:"一種成功地消化了最有說服力的社群主義思想的政治哲學,幾乎肯定會包含比通常與自由主義聯系在一起的那種個人權利觀更為精致也更為合格的個人權利觀,但我相信,可以很有把握地說,它仍然會堅定不移地承諾個人權利的觀念.這種理論的發展將意味著自由主義與社群主義中最好部分富有成果的匯合,而不是一方對另一方的勝利."[24]
[1]李 強.自由主義[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1998:9.
[2]金里卡.自由主義、社群與文化[M].應 奇,葛水林,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21.
[3]鄧曉芒.西方倫理中的善[J].社會科學戰線,2001(5): 219-227.
[4]陳根法.德性與善[J].倫理學研究,2003(2):13-18.
[5]高兆明.存在與自由:倫理學引論[M].南京: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
[6]斯威夫特.政治哲學導論[M].蕭 韶,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160.
[7]NOLAN R T,KIRKPATRICK F G,TITUS H H,等.倫理學與現實生活[M].姚新中,等,譯.北京:華夏出版社, 1988:3.
[8]費斯克.從哈貝馬斯與羅爾斯的交鋒看自由主義與共和主義[J].浙江學刊,2001(4):7.
[9]黨永強.論自由主義的道德承諾[J].同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5):87.
[10]郁建興.自由主義批判與自由理論的重建---黑格爾政治哲學及其影響[M].上海:學林出版社,2000:148-162.
[11]麥金太爾.誰之正義?何種合理性[M].萬俊人,吳海針,王今一,譯.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1996.
[12]泰勒.自我的根源:現代認同的形成[M].韓 震,王成兵,喬春霞,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1.
[13]江宜樺.自由主義、民族主義與國家認同[M].臺北:揚智文化事業股份有限公司,1998:82.
[14]麥金太爾.追尋美德:倫理理論研究[M].宋繼杰,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3:196.
[15]亨金.權利的時代[M].信春鷹,吳玉章,李 林,譯.北京:知識出版社,1997.
[16]吳玉章.論自由主義權利觀[M].北京: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1997:16.
[17]SANDEL M J.The procedural republic and the unencumbered self[J].Political Theory,1984,12(1):81-96.
[18]伯內斯.自由主義/社群主義之爭與交往倫理學[C]//應奇,劉訓練.共和的黃昏:自由主義、社群主義和共和主義.長春:吉林人民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07: 218.
[19]米勒.社會正義原則[M].應 奇,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1:9.
[20]WELLMAN C H.Liberalism,communitarianism,and group Rights[J].Law and Philosophy,1999,18(1):39.
[21]俞可平.政府:不應當做什么,應當做什么---自由主義與社群主義的最新爭論[J].政治學研究,1998(1):73-74.
[22]吳玉軍.現代政治的困境及其出路---對當代社群主義政治的一種考察[J].南京社會科學,2010(1):86.
[23]梁東興,唐 鳴.西方社群主義的洞見與局限[J].社會科學研究,2010(3):57.
[24]BUCHANAN A E.Assessing the communitarian critique of liberalism[J].Ethics,1989,99(4):882.